現在就把有關蒙太居先生的話予以結束,以後就不再提了。在我們鬨糾紛的時候,我曾對他說,他不應該用秘書,隻應該用個管賬房的錄事。他果然接受了我這個意見,在我走後果然找了一個管賬房的來接替我,這個管賬房的不到一年就偷了他兩三萬利物兒。他把他趕走了,送進了監牢,又趕走了他那些隨員,鬨得滿城風雨,聲名狼藉;他到處跟人家吵鬨,遭到了連販夫走卒也不能忍受的侮辱,最後,因為荒唐事做得太多了,招來奉召返國、革職歸田的處分。在他所受朝廷的遣責之中,跟我鬨的那場風波似乎也沒有被忘記。不管怎樣吧,他回國之後不久,就派他的管家來跟我結賬,付我的錢了。我那時正等錢用,我在威尼斯欠的債,都是口說無憑的交情賬,時刻壓在我的心頭。我抓住了這個送上門來的機會把這些債都償清了,連查內托·那尼的那張借條也付訖了。本來人家這次付我的錢,愛給多少,就給多少;我還清了一切債務之後,又和以前一樣,一文不名了。可是,以前是有債頭難抬,現在卻是無債一身輕了。從那時起直到他死,我就沒再聽人說起過蒙太居先生,而他的死訊也是在社會上聽到的。願上帝寬宥這個可憐的人吧!他不宜於乾大使這一行,正如我在兒童時代不宜於乾訴訟承攬人那一行一樣。然而,那也完全在他,他原可以在我的幫助之下,把自己維持得象個樣子的,同時,也可以把我很快地提拔到古豐伯爵在我少年時代預備叫我走的那條路上。後來我年齡大了點,憑我一人闖,也算闖出了走這條路的能力。我理由充分而呼籲無門,這就在我的心靈裡撒下了憤慨的種子,反對我們這種愚蠢的社會製度,在這種社會製度裡,真正的公益和真正的正義總為一種莫名其妙的表麵秩序所犧牲,而這種表麵秩序實際上是破壞一切秩序的,隻不過對弱者的受壓迫和強者的不義的官方權力予以認可而已。有兩個原因阻止我這個憤慨的種子,不讓它在當時就象後來那樣發展起來。一個原因是,在這件事裡,我自己是當事人,而個人利害從來沒有產生過偉大而崇高的東西,不能在我心裡激起那種隻有對正義與美的最純潔的愛才能產生的聖潔的內心衝動。另一個原因是友誼的魔力,它以一種更甜美的感情優勢,緩和並平息了我的憤怒。我在威尼斯曾結識一個巴斯克人,他是卡利約的朋友,同時也配做一切善良的人的朋友。這位可愛的青年生來就具有一切才藝和一切美德,他剛完成以培養美術鑒賞力為目的的周遊意大利的旅行,因為想不出再有什麼可學的了,便打算直接回祖國。我對他說,象他那樣的天才,藝術不過是一種消遣,而他的天才是宜於鑽研科學的。為了培養對科學的愛好,我勸他到巴黎走一趟,住上六個月。他信了我的話,到巴黎來了。我到巴黎時,他正在那裡等我。他的房間一人住太大,請我分住半間,我接受了。我發現他正在狂熱地鑽研高深的學問。沒有一門知識是超出他的能力之外的;他吞噬著一切,消化著一切,進展神速。原來他的求知欲攪得他心神不安,卻又不自察覺,這時他是多麼感謝我啟發了他,給他的精神提供了這種食糧啊!我在這個強毅的靈魂裡發現了多麼豐富的學識與品德的寶藏啊!我感到我需要的正是這樣的朋友:我們成了莫逆之交了。我們的興趣不同,老是爭辯。彼此又都固執,所以對任何事的意見都不能一致。然而我們卻誰也離不開誰,儘管不斷抬杠,卻誰也不願意對方不是一個好抬杠的人。伊格納肖·埃馬紐埃爾·德·阿爾蒂納是隻有西班牙才能產生出來的那種罕見的人物之一,可惜西班牙產生的這種為祖國增光的人物太少了。他沒有他的國人共有的那種狂熱的民族情緒,報複觀念之不能鑽進他的頭腦,正如情欲之不能鑽進他的心靈。他太豪爽了,不可能記仇懷怨,我常聽他十分冷靜地說,任何塵俗人也不能觸犯他的靈魂。他風流俊雅而不纏綿悱惻。他跟女人在一起遊玩就和跟漂亮的孩子們在一起遊戲一樣。他喜歡跟朋友的情婦在一起,但是從來沒有見他有過情婦,也沒有發現他有過找情婦的念頭。他心裡燃燒著的道德之火從來不容許他的情欲之火產生出來。他周遊列國之後就結婚了。他死時很年青,留下了幾個孩子。我深信,並且絕對深信,他的妻子是使他領略愛情之樂的最初的、也是唯一的女人。他外表上象一個西班牙人那樣對待宗教,但是內心裡卻是天使般的虔誠。除我以外,我一生中也隻見到他一個人是那麼尊重信仰自由。他從來沒有打聽過任何人在宗教問題上有些什麼想法。他的朋友是猶太人也好,是新教徒也好,是土耳其人也好,是妄信者也好,是無神論者也好,他都不在乎,隻要這人是個正派的人。他對無關緊要的意見,又固執,又頑強,可是一談到宗教,甚至一談到道德,他就沉思了,緘默了,或者隻說一句:“我隻對我自己負責。”真令人難以置信,一個人的靈魂是這樣超逸,而對細節的注意卻又發展到寸步不讓的程度。他把他一天的日程按照幾時幾刻幾分分配著,預先規定用途,嚴格地按時工作,以至於書中的一個句子沒有讀完,時鐘響了,他都會把書立刻合上。他每一段時間都各有用途:思考、談話、日課、讀洛克、祈禱、訪客、搞音樂、搞繪畫,從來沒有因為娛樂、欲念或敷衍彆人而攪亂這種秩序,隻有急待履行的義務能夠攪亂他一下。當他把他的時間表寫給我看,以便我也照表執行的時候,我先是發笑,最後佩服得流出淚來。他從來不礙彆人的事,也不許彆人礙他的事;有人出於禮貌而打攪他,他就粗聲厲氣地對待人家。他是急性子,卻從不跟人家鬥氣;我常看見他生氣,卻從來沒見過他發火。他的脾氣再令人愉快不過了:他經得起開玩笑,自己也喜歡開玩笑,甚至戲言說得很漂亮。他有說俏皮話的天才。誰要是激起了他的興致,他就叫叫嚷嚷,吵吵鬨鬨,老遠就聽見他的聲音。但是,他一麵叫嚷,一麵又麵帶微笑,在激動中漏出一句半句笑話來使大家為之絕倒。他既沒有西班牙人的膚色,也沒有西班牙人那種所謂粘液質的氣質。他的皮膚白暫,麵頰紅潤,頭發帶栗色而近乎金黃。他身材高大,儀表堂堂。形體的構造正適於寄寓他的靈魂。這位心靈和頭腦同樣明哲的人是善於知人的,他做了我的朋友,這就說明不是我的朋友的人是怎樣的人了。我們相處得太好了,以至我們定下了計劃,要在一起過一輩子。我準備過幾年就到阿斯可提亞去,和他一道住在他的田莊上。這計劃的細節我們都在他啟程的前夕商量好了。所缺的隻是最精密的計劃也免不了的那種不以人們意誌為轉移的因素。後來發生的種種事件——我的災難,他的結婚,最後是他的死亡——就把我們永遠分開了。看來隻有壞人的險惡陰謀能夠得逞,好人的善良計劃幾乎永遠不會實現。我已經嘗到寄人籬下的苦處了,便決計不再去冒險嘗試。我已經看到,機緣使我訂定的那許多野心勃勃的計劃一開始就都破產了,而我又被人從開始乾得那麼好的外交生涯中擠了出去,我再也不想回去了,因而我決心不再依靠任何人,要保持我的獨立生活,發揮我的才能。現在我已經開始摸到我有多少才能了,過去我一直把它估計得過低。我把由於到威尼斯去而中斷的那部歌劇又撿了起來,為了不受打擾,專心致意地工作,我在阿爾蒂納走後就回到我以前居住的聖康坦旅館。這家旅館坐落在僻靜的地段,離盧森堡公園不遠,比起那條熙熙攘攘的聖奧諾雷路來,更能保證我安安靜靜地工作。在那裡,有一個真實的慰藉在等待著我。這是上天使我在苦難生涯中嘗到的唯一慰藉,也隻是由於有了這個慰藉,我才能經受得起這種苦難。這不是一種瞬間即逝的結識,我得把結識的原委談得稍微詳細一點。當時我們的旅館有一個新的女主人,是奧爾良人。她雇了一個同鄉的女孩子,約摸二十二、三歲。專做洗洗縫縫的活。她也和女主人一樣。跟我們同桌吃飯。這個女孩子名叫戴萊絲·勒·瓦瑟,良家出身。她父親原在奧爾良造幣廠任職,母親經商。他們的孩子眾多。奧爾良造幣廠歇業了,父親就斷了生計,後來母親也破產了。買賣做不成,就棄商跟丈夫和女兒一起到巴黎來,靠女兒一人勞動養活全家。我第一次看見這個姑娘出現在餐桌上的時候,就特彆注意她那種淳樸的風度,尤其是她那活潑而溫柔的眼神,我覺得是無與倫比的。同桌的人,除博納豐先生外,還有好幾個愛爾蘭修士和加斯科尼人以及其他幾個諸如此類的人物。我們的女主人自己也有過風流豔史;隻有我一人說話和舉止還算端莊些。彆人逗那個姑娘時,我就護著她。馬上,諷刺的矛頭就都落到我身上了。即使我本來對這個可憐的姑娘沒有任何興趣,這種同情,這種矛盾也會使我產生興趣的。我一向主張言談舉止要端莊體麵,特彆是對女人。我就公開成了她的袒護人了。我看她對我的關懷也頗有所感。她的眼神裡流露出來的和嘴裡不敢明說的感激之情,也就變得越發動人了。她很靦腆,我也是一樣。這種共同的氣質似乎是妨礙我們情投意合的,然而我們卻很快就情投意合了。女主人覺察出來了,氣憤之至,而她那種種粗暴的表現倒反而在那姑娘方麵幫了我的忙。這姑娘在全旅館裡既然隻有我是唯一的支持者,便一見我出門就難過,巴不得她的保護人早點兒回來。我們既心心相印,又氣質相投,不久就產生了通常應有的效果。她覺得在我身上看到了一個正直的人;她確實沒有看錯。我覺得在她身上看到一個多情、質樸而又不愛俏的女子,我也沒有看錯。我預先向她聲明,我永遠不會拋棄她,也永遠不會和她結婚。愛情、尊敬、真誠,這就是我取得成功的原因;也正因為她心地善良忠厚,所以我雖然在女人麵前膽子不大。卻取得了美滿的結果。她唯恐我在她身上找不到她以為我要找的東西便會生氣,這種恐懼心理是推遲了我的幸福的首要原因。我看到她在以身許我之前心神不寧,惶惑不安,想有所訴說而又不敢明言。我絕對想不出她感到為難的真正原因,卻另作了一種既不正確、又對她的品行具有侮辱意味的猜測;我以為她是警告我和她接觸會有染病的危險,因此我就胡思亂想起來。這些胡思亂想雖未製止我去追求她,但是在好些天當中卻損害了我的幸福。因為我們彼此一點也不了解。所以我們一談到這個問題,便句句話都是啞謎,都是含糊其詞,真是可笑到萬分。她幾乎以為我完全瘋了,我也幾乎不知道應該怎樣看待她才好。最後,我們說開了:她向我哭訴她剛一成年就犯了一次錯誤,一次唯一的錯誤,是她的無知和誘奸人的狡詐的結果。我一旦知道了原委,便高興得叫了起來:“童貞麼,”我叫道,“在巴黎,過了二十歲,哪還有什麼童貞女!啊!我的戴萊絲啊,我不找我根本不想找的東西,卻占有了篤實而健康的你,我大幸福了。”我最初的用意還隻是想給自己找一種消遣。後來我發現我找到的超過了願望,我給自己找到了一個伴侶。我跟這位絕好的女子相處比較親密了,又對我當時的處境稍微作了一番思考,我便感覺到,我想的隻是尋點樂趣,而做的卻大有助於我的幸福。我的雄心壯誌熄滅了,需要有個強烈的情感代替它來充實我的心靈。說到底吧,我需要有人來接替媽媽:既然我不能再跟她一同生活了,我就需要有個人來跟她的學生一同生活,並且我能在這人身上發現她曾在我身上發現的那種心靈的質樸與柔順。必須有私生活、家庭生活的那種溫馨來補償我所放棄的那種錦繡前程。當我單身獨處的時候,我的心靈是空虛的,需要有另外一顆心來充實它。命運把那顆心從我身邊奪去了,變掉了,至少是部分地奪去了,變掉了,而我正是大自然為那顆心創造的。從此,我就是孤獨的了,因為,對我來說,在得到全部與失去全部之間是沒有中間道路的。我在戴萊絲身上找到了我所需要的替代者;由於她,我得到了情況所許的最大的幸福。起先我想培養她的智慧。結果卻是白操了一番心。她的智慧一直是大自然給她生成的那樣,栽培和教育都無濟於事。我毫不羞慚地承認,她一直沒有學會,雖然寫得還馬馬虎虎。當我後來住在新小田園路的時候,窗對麵蓬沙特蘭旅館有隻大鐘,我費了一個多月工夫教她看鐘點。直到現在她還不怎麼會看。雖然我費儘心血去教她,她從來也搞不清一年十二個月的順序,不識一個數目字。她不會數錢,也不會算賬。說話時用的字眼常和她所要說的意思相反。我曾把她使用的詞彙編成一本小冊子拿給盧森堡夫人取樂。她那些驢唇不對馬嘴的話,在我生活過的那些社交圈子裡已經變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然而,這樣遲鈍的,如果你願意,也可以說這樣愚蠢的一個人,在困難情況下卻是個絕好的參謀。在瑞士,在英國,在法國,在我遭遇到的那些大災大難中,我自己沒見到的,她往往先見到了,她給我出了許多最好的主意;我閉著眼睛往危險裡鑽,是她把我從危險中拉了出來。在那些最高貴的夫人麵前,在王公大人麵前,她的感情、她的良知、她的應對和她的操守,都為她贏得了普遍的欽佩,並為我招來了許多誇獎她優點的恭維話,而這些恭維話,我覺得都是很真誠的。我們在所愛的人的身邊,感情就能充實智慧,正如它能充實心靈一樣,並不怎麼需要在這以外去冥思苦想。我跟我的戴萊絲生活在一起,就和跟世界上最美的天才生活在一起一樣地愜意。她的母親,因為早年是和蒙比波侯爵夫人一起受教育的,頗為自負,經常冒充女才子,想要指導女兒,而由於她的狡詐,敗壞了我們倆人之間的純樸關係。我原有一種愚蠢的羞恥心,不敢帶戴萊絲出門,但由於討厭她母親的糾纏,就把這種羞恥心克服下去,常常兩個人一起到鄉間去散步,吃點心,這使我感到滋味無窮。我看到她一心一意地愛著我,這就更增加了我對她的溫情。對我來說,這種甜蜜的親密生活就是一切:我不再關心前途,隻希望它是現狀的延續,我彆無他願,但願現狀能持續下去。這種寄托使我覺得其他任何消遣都是多餘的、無味的。從此,我除了戴萊絲家以外哪裡也不去,她的家幾乎成了我的家。這種深居簡出的生活對我的工作太有利了,所以不到三個月工夫,我那部歌劇的詞曲就已全部完成,隻剩下幾段伴奏和中音部了。這種機械工作我很討厭,我就建議菲裡多爾承擔下來,將來分享收益。他來了兩次,在奧維德那一幕裡配了幾段中音部。但是為了一項遙遙無期乃至沒有把握的收益而埋頭於這種呆板工作,他不感興趣。他乾脆不再來了,還是我自己完成了這件苦差使。我的歌劇寫出來了,現在的問題是要賣出去:這等於要我另寫一部更加困難的歌劇。在巴黎,你一個人與世隔絕是什麼也乾不成的。果弗古爾先生從日內瓦回來,曾把我介紹給德·拉·波普利尼埃爾先生,我就想借他的力量來出頭。德·拉·波普利尼埃爾先生是拉莫的麥西那斯,波普利尼埃爾夫人又是拉莫的謙恭的學生;而拉莫呢,大家都知道,當時在這家人家有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的勢力。我估計他會樂意保護他的一個弟子的作品的,因而就想把我的作品拿給他看看。但他卻拒絕不看,說他不能看譜,看譜太吃力。拉·波普利尼埃爾先生就說,可以演奏給他聽聽。並且建議替我找些樂師來演奏幾段。我當然是求之不得的了。拉莫也同意了,不過還是嘀嘀咕咕的,一個勁兒說,一個人不是科班出身,全憑自修學會了音樂,作出曲來還能好得了。我趕快挑出五、六段最精彩的曲子。他們找來了十來個合奏樂手,演唱的有阿爾貝、貝拉爾和布爾朋內小姐。序曲一演奏,拉莫就以他那過甚其詞的讚美,暗示這本可能是我做的。每奏一段他都表示出不耐煩的樣子。但是到了男聲最高者那一曲,歌聲既雄壯嘹亮,伴奏又富麗堂皇,他就按捺不住了,他直喊著我的名字,粗暴得使大家愕然,對我說,他方才聽到的樂曲,一部分是音樂界老手做的,其餘的都出自無知者之手,這個人根本不懂得音樂。有一點倒是真的:我的作品的質量參差不齊,又不合常規,有時十分出色,有時平淡無奇。一個人全靠幾陣子才氣,沒有紮實的工夫做基礎,他的作品必然是這個樣子。拉莫說我是個小剽竊手,既無才能,又無美感。在場的其他人,特彆是主人,卻不是如此想法。黎希留先生那時侯常見到拉·波普利尼埃爾先生,並且,眾所周知,也常見到拉·波普利尼埃爾夫人,他聽人說起我的作品,想全部都聽一聽,如果滿意的話,還有意拿到宮廷裡去演出。我的作品就在禦前遊樂總管博納瓦爾先生家裡,由宮廷出錢,用大合唱隊和大樂隊演奏了。指揮是弗朗科爾。效果驚人:公爵先生不斷驚呼喝彩,而且在塔索那一幕裡,一段合唱完畢後,他就站起來,走到我麵前,握著我的手對我說:“盧梭先生,這是沁人心脾的和聲。我從來沒聽到過比這更美的了。我要把這部作品拿到凡爾賽宮去演出。”拉·波普利尼埃爾夫人當時在場,卻一言不發。拉莫雖曾被邀請,這天卻沒有來。第二天,拉·波普利尼埃爾夫人在她的梳妝室裡十分冷漠地接待了我,她故意貶低我的劇本,對我說,雖然起初一些浮光虛彩使黎希留先生眩惑了一下,但後來他醒悟過來了,她勸我對我這部歌劇彆存什麼希望。一會兒,公爵先生也到了,對我說的話卻完全不同,他對我的才能恭維了一番,似乎依然打算把我的歌劇拿到國王麵前去演奏。“隻有塔索那一幕,”他說,“不能拿到宮廷裡去演,得另外寫一幕。”憑這一句話,我就跑回家關起門來修改,三星期後我把塔索換掉了,另寫好了一幕,主題是赫希俄德受到一個繆斯的啟示。我設法把我的才華的部分發展過程和拉莫居然對我的才華顯出的那種忌妒,都寫到這一幕裡去了。新寫的這一幕沒有塔索那幕那樣奔放,卻是一氣嗬成。音樂也同樣典雅,而且寫得好得多,如果另外兩幕都能抵得上這一幕,全劇一定會演得很象樣的。可是,當我正要把這個劇本整理完畢的時候,另一項工作又把這部歌劇的演奏耽擱下來了。在豐特諾瓦戰役後的那個冬季,凡爾賽宮開了許多慶祝會,其間有好幾部歌劇要在小禦廄劇院演出。在這些歌劇之中,有拉莫配樂的伏爾泰的劇本《那瓦爾公主》,這次經過修正改編,易名為《拉米爾的慶祝會》。這個新題材要求把原劇好幾場幕間歌舞都換掉,詞和曲都要改寫。問題是難找到一個能擔任這雙重任務的人。伏爾泰當時在洛林,他和拉莫兩人都忙著搞《光榮之廟》那部歌劇,顧不過來。黎希留先生想到了我,建議由我來擔任。為了使我能更好地弄清該做些什麼,他把詩和樂曲分開送給我。我第一件事就是要得到原作者同意才去修改歌詞,因此我就給他寫了一封很客氣甚至很恭敬的信。下麵就是他的答複,原件見甲劄,第一號:一七四五年十二月十五日先生,直到現在為止,二者不可得兼的才能,你竟能兼而有之。對我來說,這就是兩條充分的理由,使我欽佩你;仰慕你。我為你很抱歉,因為你把這兩種才能用在一部不太值得你修改的作品上。幾個月前,黎希留公爵先生一定要我在瞬息之間擬出幾場既乏味、又支離破碎的戲的梗概,原是要配合歌舞的,而這些歌舞跟這幾場戲又很不合宜。我隻好謹遵雅命,寫得又倉促又糟糕。我把這個毫無價值的初稿寄給黎希留公爵先生,原指望不予采用,或者再由我修改一番。幸而現在交到你手裡了,就請你絕對自由支配吧。所有那一切,我早就記不清了。它隻是一個初稿,寫得那麼倉促,必然會有錯誤,我毫不懷疑你已經糾正了一切錯誤,補充了一切不足之處。我還記得,在許多缺陷之中有這樣一點:在聯綴歌舞的那些場景裡,就沒有提到那位石榴公主怎麼剛從牢房裡出來就忽然到了一座花園或者一座宮殿。既然為她舉行宴會的不是一個魔術師,而是一位西班牙的貴人,所以我覺得什麼事都不能帶上魔術意味。先生,我請你再檢查一下這個地方,我已經記不太清楚了。請你看看是不是需要演出牢房門一開我們的公主就被人從監獄請到為她特備的金碧輝煌的宮殿裡去這一場。我深知這些都毫無價值可言,一個有思想的人把這些無謂的東西當作正經事去做,實在不值得;但是,既然要儘可能不使人產生不快之感,就必須儘可能做得合理,即使是在一場無聊的幕間歌舞中也應該如此。我一切都信托你和巴洛先生,希望不久就有向你致謝的榮幸。專複即頌。這封信,和以後他寫給我的那些近乎目中無人的信比起來,真是太客氣了,請大家不必驚訝。他以為我在黎希留先生麵前正吃香呢,大家都知道他有官場的圓滑,這種圓滑就使他不得不對一個新進的人多客氣一點,到他看出這個新進的人有多大影響的時候,那就不一樣了。我既得到了伏爾泰先生的允許,又不必顧忌拉莫——他是一心要損害我的,我就動手乾了起來,兩個月就完成了。歌詞方麵困難不多,我隻是儘量使人感覺不到風格上的不同。並且我敢自信我是做到了這一點的。音樂方麵的工作,費時較多,困難也較大。除了要另寫好幾支包括序曲在內的過場曲子以外,我負責整理的全部宣敘調都困難到萬分,很多合奏曲和合唱曲的調子極不一樣,都必須聯綴起來,而且常常隻能用幾行詩和極快的轉調,因為我不願意更改或挪動拉莫的任何一個曲子,免得他怪我使原作失真。這套宣敘調我總算整理得很成功,它音調適宜,雄健有力,特彆是轉折巧妙。人家既惠然讓我跟兩個高手結合在一起,我一想到他們兩位,我的才氣也就迸發出來了;我可以說,在這個無名無利的、外人甚至於根本就不能知道內情的工作裡,我差不多總是不辱沒我那兩位榜樣的。這個劇本就照我整理的那樣,在大歌劇院裡彩排了。三個作者之中,隻有我一人在場。伏爾泰不在巴黎,拉莫沒有去,或者是躲起來了。第一段獨白詞很淒愴。開頭一句是:啊!死神。來把我這苦難的一生了結吧!當然要配上與此相應的音樂。然而,拉·波普利尼埃爾夫人正是根據這一點批評我,尖酸刻薄地說我寫的是送葬的音樂。黎希留先生很公正地表示先要查一查是誰寫的這段獨白的唱詞。我就把他送給我的手稿拿給他看了,手稿證明是伏爾泰的手筆。“既然這樣,”他說,“過錯全在伏爾泰一人身上。”在彩排過程中,凡是我作的,都受到拉·波普利尼埃爾夫人的批評,得到黎希留先生的辯護。但是,畢竟我碰到的對手太強大了,我接到通知說,我作的曲子有好幾處要修改,還必須請教拉莫先生。我原期待的是誇獎,而且我的確是應該受到誇獎的,現在卻得到了這樣一個結論。我傷心極了,滿懷頹喪地回到家裡,累得有氣無力,愁得肝腸俱碎。我病倒了,整整六個星期出不了門。拉莫負責擔任拉·波普利尼埃爾夫人指定的那些修改工作,就派人來找我。要我那部大歌劇的序曲,用來代替我新寫的那一個。幸而我感覺到他那手鬼把戲,就拒絕了。由於隻有五、六天就要演出。來不及另寫,所以隻好仍舊用我寫的那個序曲。這個序曲是意大利式的,當時在法國還是一種頗為新穎的風格。然而,它卻得到了聽眾的欣賞,據我的親戚和朋友繆沙爾先生的女婿、禦膳房總管瓦爾瑪來特先生告訴我,音樂愛好者都很滿意我的作品,聽眾都沒有能辨彆出哪是我寫的,哪是拉莫寫的。但是拉莫卻和拉·波普利尼埃爾夫人勾結好了,想儘種種辦法不讓彆人知道我在這裡麵也有一份功勞。在散發給觀眾的小冊子上,作者一般都是一個一個署名的,而這本小冊子卻隻署了伏爾泰一人的名字,拉莫寧願自己的名字不寫上,也不願意看到我的名字和他的並列在一起。我的病體一恢複到能出門的時候,就想去見黎希留先生。但是來不及了,他已經動身到敦刻爾克去指揮開往蘇格蘭去的部隊的登陸工作。他回來時,我又偷懶,心想現在去找他已經太遲了。自此以後,我就一直沒有再見到過他,所以我就失掉了我的作品應得的名聲和它應該給我提供的酬報;我的時間,我的勞動,我的愁苦,我的疾病,以及疾病使我耗費的金錢,這一切都由我自己承擔了,沒有給我帶來半文錢的補償。然而我始終覺得黎希留先生真心喜歡我,他很賞識我的才能,可是我的運氣不好,再加上拉·波普利尼埃爾夫人,這就使他的一片好心無法產生任何效果。這個女人對我如此憎恨,我原先百思不得其解,因為我一直力求博得她的歡心,並且經常在適當的時候登門拜謁。果弗古爾先生把其中的原委點出來了。“首先她和拉莫太要好,”他對我說,“她是拉莫的公開捧場人,不容許有任何人和他競爭;此外,你生來就帶了一個罪過,該讓她把你打到十八層地獄,永遠不原諒你,因為你是日內瓦人。”說到這裡,他就給我解釋,於貝爾神父是日內瓦人,又是拉·波普利尼埃爾先生的摯友,他曾努力阻止拉·波普利尼埃爾先生娶這個女人,因為他深知她的為人。結婚以後,她就把於貝爾神父恨之入骨,並且恨所有的日內瓦人。“雖然拉·波普利尼埃爾先生對你很友好,”他又說,“據我看,彆指望他支持你。他太寵他的妻子了,而他的妻子又恨你,她既險惡,又有手段,你跟這一家人一輩子也搞不好的。”我一聽這話就死心了。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也就是這位果弗古爾給我幫了一個雪裡送炭的忙。我那位賢德的父親剛去世,享年約六十歲。要不是當時處境艱難使我自顧不暇的話,我會感到更大的悲哀的。在他生前,我不願索取我母親遺產的剩餘部分,這部分的微薄收益一直由他享用著。現在他既已逝世,我就用不著有所顧慮了。但是,我哥哥的死亡沒有合法證明,這就對我接受遺產構成了一個障礙。果弗古爾答應為我解決這個難題。承洛爾姆律師幫忙,這難題真的解決了。由於我極需要這筆小小的資金,而事態的發展尚是未知之數,所以我以最急迫的心情等待著最後消息。有天晚上我從外麵回來,收到了報告這消息的來信,我拿起信來就想拆開,急得手都發抖,而心裡卻對這種急躁感到羞慚。“怎麼!”我心裡鄙視著自己說,“讓-雅克竟被利害心和好奇心製服到這種地步了麼?”登時我就把信放到壁爐台上,脫下衣服,安安靜靜地睡下去,睡得比平時還熟。第二天早晨我起得相當遲,不再想到我那封信了。穿衣的時候,我又看到那封信,我不慌不忙地把它拆開,發現裡麵有一張支票。我同時有好幾種快樂,但是我可以發誓,最大的快樂還是我做到了克製自己。我生平象這種克製自己的事,可以舉出的不下數十次,但是現在時間匆促,不能儘述了。我把這筆錢寄了一小部分給我那可憐的媽媽,回想起我曾把全部款項雙手奉上的那種幸福時代,不禁愴然淚下。她給我的信封封都使我感到她的羅掘俱窮的窘境。她寄給我大堆的配方和秘訣,認為我可以用來致富,也給她帶來好處。窮困的感覺已經使她心不能寬、智不能廣了。我寄給她的那點錢,又成了包圍她的那些壞蛋的掠獲品。她一點也享受不到。這就使我灰心了,我不能把我生活必需的一點錢分給那些無賴漢呀,特彆是在當我試圖把她從那些無賴漢的包圍中解脫出來而終歸無效之後。這,我在下麵要講的。光陰流逝,錢也隨之流逝了。我們是兩個人生活,甚至是四個人生活,更正確點說,我們是七、八個人生活。因為,雖然戴萊絲無與倫比地淡於私利,而她的母親卻和她不一樣。她一看我幫了她的忙,家境稍微好一點,就把全家都找來分享成果了。姊妹呀、兒女呀、孫女呀、外甥女呀,一窩蜂都來了,隻有她的長女,嫁給昂熱城車馬行老板的,沒有來。我為戴萊絲置備的一切都被她母親拿去供給那群餓鬼了。因為跟我打交道的不是一個貪財的女子,我自己也不受瘋狂的愛情的擺布,所以我也不做傻事。戴萊絲的生活能夠維持得象個樣兒而不奢華,能夠應付急需,我就滿足了,我同意她把她的工作收入全部歸她母親享用,而且我幫的忙還不隻這一點。可是惡運者是跟著我,媽媽既被她那些吸血鬼纏住了,戴萊絲又被她一家人纏住了。她們兩個人,誰也享受不到我為她們提供的好處。說起來也真奇怪,戴萊絲是勒·瓦瑟太太最小的女兒,在姊妹中就數她一個人沒有得到父母的嫁妝,現在卻是她一個人供養著父母。這可憐的孩子,長久挨哥哥們和姐姐們的打,乃至侄女和外甥女的打,現在又接到她們的劫掠了。她往日不能抵抗他們和她們的打罵,現在還是不能抵抗他們和她們的巧取豪奪。隻有一個外甥女,叫作戈東·勒迪克的,還比較和藹可親,性情溫和,不過看到彆人的榜樣,聽到彆人的教唆,也變壞了。由於我常跟她們倆在一起,也就用她們間相互的稱呼來稱呼她們,我叫戈東“外甥女”,叫戴萊絲“姨媽”。這就是我一直稱戴萊絲為“姨媽”的由來,我的朋友們有時也就跟著叫她“姨媽”來開玩笑。誰都感覺到,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是刻不容緩地急於擺脫困境。我估計黎希留先生已經把我忘了,從宮廷方麵是沒有指望的了,便作了幾次嘗試,看看我的歌劇能不能在巴黎演出。但是我遇到許多困難,需要很長的時間才能克服,而我的處境又一天比一天緊迫。於是我就想起把我那部小喜劇《納爾西斯》送到意大利劇院去。結果它被接受了,我得到一張長期入場券,使我很高興。但也不過如此而已。我天天走訪演員們,路跑厭了,但怎麼也不能使它演出,所以乾脆就不去了。我又回到最後剩下的一條門路,也是我原該走的唯一的門路。當我常往拉·波普利尼埃爾先生家跑的時候,就把杜賓先生家疏遠了。兩家的夫人雖然是親戚,卻相處得並不好,彼此不見麵。兩家的客人也各不相通,隻有蒂埃利約往兩家都跑。他受托要設法把我拉回到杜賓先生家去。那時,弗蘭格耶先生正在學博物學和化學,辦了一個陳列室。我相信他是想進學士院當院士的,為此,他就需要著一本書,認為我在這方麵可能對他有點用處。杜賓夫人那邊呢,他也想寫一本書,在我身上打著差不多同樣的主意。他們倆很想合聘我擔任一種秘書的職務,這就是蒂埃利約責怪我不去登門的理由。我首先要求弗蘭格耶先生利用他和熱利約特的力量把我的作品拿到歌劇院去排演。他同意了。結果《風流詩神》有了排演的機會,先在後台,後在大劇院,排了好幾次。彩排那一天,觀眾很多,有好幾段都得到了熱烈喝彩。然而,我自己在勒貝爾指揮得很不好的那個演奏過程中,感覺到這個劇本是通不過的,甚至不經重大修改就不能演出。因此我沒說一句話就把劇本收回了,免得遭人拒絕;但是,有好些跡象使我清楚地看出,縱然劇本儘善儘美,也還是通過不了。弗蘭格耶先生明明白白答應我使劇本有機會排演,而不是使它有機會演出。他的確實踐了他的諾言。我始終覺得,在這件事上和在許多彆的事上,都看出他和杜賓夫人不想讓我在社會上成名,也許是因為怕人家在看到他們的著作時,猜疑他們是把我的才能移花接木接到他們的才能上的。然而,杜賓夫人一直認為我的才能有限,而且她利用我的地方,始終也隻是要我照她的口述作點筆錄,或者叫我找點純屬參考性質的資料,因此,如果出現這種譴責,特彆是對她來說,似乎又有失公平。這最後一次的失敗使我完全泄氣了。我放棄了任何進取和成名的計劃;從此以後再也不想什麼才能不才能了。這些才能,我真有也好,假有也好,反正都不能叫我走運,我隻有把時間和精力用來維持我自己和戴萊絲的生活,誰能幫助我們,我就討誰的歡心。因此,我就全心全意地跟著杜賓夫人和弗蘭格耶先生了。這並不能使我過得很富裕,就拿我頭兩年每年所得的那八、九百法郎來說,這筆錢隻能勉強維持我最基本的生活,因為我不能不在他們家附近——房租相當高的地區——租公寓住下,另一方麵還要在位於巴黎邊緣的聖雅克路的儘頭另付一筆房租,而不論陰晴,我差不多每晚都要到那裡去吃飯。不久我也就習慣了,甚至對我這種新的工作還發生了興趣。我愛上了化學,跟弗蘭格耶先生到魯埃爾先生家聽了好幾次課,於是我們就對粗知其皮毛的這門科學不識好歹地開始塗寫起來。一七四七年,我們到都蘭去度秋季,住在舍農索府,這座府第是歇爾河上的離宮,是亨利二世為狄雅娜·德·普瓦提埃蓋的,用她姓名起首字母組成的圖案還依稀可見。現在這座府第歸包稅人杜賓先生所有了。在這個秀麗的地方,我們儘情歡樂,吃得也極好:我胖得象個僧侶了。我們在那裡大搞其音樂。我寫了好幾首三重唱,都相當和諧。如果將來有機會寫補篇的話,也許還要再提一提的。我們在那裡還演喜劇。我用十五天時間寫了一部三幕劇,名叫《冒昧訂約》。讀者在我的文稿中可以看到這個劇本,它彆無所長,隻是歡情洋溢而已。我在那裡還寫了幾篇小作品,其中有一篇詩劇,題為《西爾維的幽徑》,這本是沿著歇爾河的那片園子裡的一條小徑的名字。我搞了這些東西,並沒有中斷我在化學方麵的工作和我在杜賓夫人身邊所擔任的工作。當我在舍農索發胖的時候,我那可憐的戴萊絲也在巴黎發胖了,雖然那是另一種胖;我回巴黎時發現我乾的那檔子事竟比我原來設想的快得多。以我當時的處境而論;這事會使我尷尬萬分的,幸虧同桌吃飯的夥伴們早給我想出了唯一能使我擺脫困境的辦法。這是一個重要的情況,我不能敘述得過於簡略。在說明這件事情的時候,我要麼為自己辯解,要麼引咎自責,而兩者都不是我現在應該做的。在阿爾蒂納逗留巴黎期間,我們不在館子裡用餐;通常都是在附近,差不多就在歌劇院那條死胡同對麵的一個裁縫的女人拉·賽爾大娘家裡吃包飯。這裡夥食相當糟,不過由於包飯的人都是可靠的正派人,仍然很受人歡迎。她家不接受生客,要包飯必須有一個老膳友介紹。格拉維爾騎士是個老放蕩漢,很有禮貌又很有才情,但是說起話來葷味十足,他就住在那家,招來一批嘻嘻哈哈、派頭十足的青年人,都是警衛隊和槍兵隊裡的軍官。諾南騎士是歌劇院全體舞女的保護人,天天把這個美人窩的全部消息帶到包飯館裡來。迪普萊西斯先生是退休陸軍中校,是位善良而賢哲的老人,還有安斯萊,是槍兵隊的軍官,他們倆在這班青年人中間維持一點秩序。來包飯的也有商人、金融界的人、糧商,但是都有禮貌,很正派,都是各行業的頭麵人物:如貝斯先生、福爾卡德先生,還有許多人的名字,我都忘記了。總之,在那個包飯館裡,人們遇到各行各業的象樣的人物,隻有教士和司法界人士例外,我從來沒有在那裡見過;而這也是大家的一種默契,不要把這種人介紹進來。這一席人,人數相當多,都是極快樂而又不喧嘩,常說笑話卻又不粗俗。那個老騎士,儘管講他那許許多多的故事,內容都是近乎淫猥的,卻從來不失他那種舊朝廷上的文雅風度,從他嘴裡講出來的每一句有傷風化的話都是妙趣橫生,連女人也可以原諒的。他的談話給同桌的定下調子:所有那些青年人都各說自己的豔遇,既放肆又有風趣。姑娘的故事當然是少不了的,特彆因為到拉·賽爾大娘家那條巷子正對著迪夏大娘的鋪子,而迪夏大娘又是個著名的時裝商人,當時店裡有許多漂亮姑娘,我們這些先生們飯前飯後總要去和她們聊聊。我如果膽子大一點的話,一定也會和他們一樣上那裡去尋開心的,隻要跟他們一起進去就成了,可我從來也不敢。至於拉·賽爾大娘,我在阿爾蒂納走後還常到她家吃飯。我在那裡聽到大堆的軼事,十分有趣,同時也就漸漸學會了——謝天謝地,倒不是他們的生活習慣,而是他們的那些處世箴言。受害的體麵人物、帶綠帽子的丈夫、被誘奸的女人、私下生的孩子——這些都是那兒最普通的話題。誰最能叫育嬰堂添丁進口,誰就最受人喝彩。我也受到了感染:我也接受了在十分親切而且十分體麵的人物中間盛行的那種想法。我心想:“既然當地的風俗如此,一個人生活在這裡,當然就可以照此辦理。”這正是此時我要找的出路。我就下決心采取這個辦法,輕鬆愉快,毫無顧忌,唯一要克服的倒是戴萊絲的顧忌,我說得舌敝唇焦,她總是不肯采取這唯一能保全她麵子的辦法。她的母親也怕有了孩子給她添麻煩,就來幫我說話,結果她被說服了。我們找了個穩當可靠的接生婆,叫古安小姐的,住在聖·歐斯塔什街的儘頭,把這件事托了她。到時候,戴萊絲就由她母親帶到古安家去分娩了。我到古安家去看了她好幾次,帶給她一個標記,寫在卡片上,一式兩份,拿一份放在嬰兒的繈褓裡,由接生婆按通常的方式把他送到育嬰堂去了。第二年,同樣的岔子,同樣的辦法,隻是標記給忘掉了。我依然未多考慮,她依然不太讚同:她隻是歎息著答應了。人們將陸續看到這種不幸的行為在我的思想上和命運上所產生的種種變故。至於目前,就敘述到這第一階段為止吧。至於它的後果,既非我始料所及,且又非常慘痛,將迫使我時常回頭談到這個問題。我要在這裡說一說我初次認識埃皮奈夫人的情況,她的名字將在這部回憶錄裡常常出現:她原名埃斯克拉威爾小姐,剛和包稅人拉利夫·德·貝爾加爾德先生的兒子埃皮奈先生結婚。她的丈夫跟弗蘭格耶先生一樣,是音樂家,她本人也是音樂家,而對這門藝術的癖好就使得這三個人變得親密無間了。弗蘭格耶先生把我介紹到埃皮奈夫人家裡,我和他有時也一同在她家晚餐。她親切,機智,多才多藝,和她結識當然是件好事。但是她有個朋友叫埃特小姐,人家都說她心眼兒壞,她和瓦羅利騎士同居,這騎士名聲也不好。我相信,同這兩個人的交往對埃皮奈夫人是有害的。埃皮奈夫人雖然賦性極好苛求,卻生來有些絕好的優點,足以控製或彌補做得過頭的事情。弗蘭格耶先生對我很好,因而使得她對我也有些友好。他坦白地告訴我說他和她有關係,這種關係,如果不是它已經成了公開的秘密,連埃皮奈先生也都知道了,我在這裡本來是不會說的。弗蘭格耶先生甚至還對我說了關於這位夫人的一些很離奇的隱私。這些隱私,她自己從來也沒有對我說過,也從來不以為我會知道,因為我沒有、並且這一輩子也不會對她或對任何人說起的。這種雙方對我的信任使得我的處境非常尷尬,特彆是在弗蘭格耶夫人麵前,因為她深知我的為人,雖然知道我跟她的情敵有來往,對我還是很信任。我極力安慰這個可憐的女人,她的丈夫顯然是辜負了她對他的愛情的。這三個人說什麼,我都不給串通,十分忠實地保守著他們的秘密,三人中不論哪一個也不能從我口裡套出另兩個人的秘密來,同時我對那兩個女人中不論哪一個也不隱瞞我和對方的交誼。弗蘭格耶夫人想利用我做許許多多的事,都被我嚴詞拒絕了;埃皮奈夫人有一次想托我帶封信給弗蘭格耶,不但同樣受到嚴詞拒絕,並且我還直截了當地聲明,如果她想把我永遠趕出她的大門,她隻消向我再提出這樣一個請求就行了。應該為埃皮奈夫人說句公道話:我這種態度不但沒有使她不快,她還把這事對弗蘭格耶說了,對我誇獎備至,而且繼續款待我。這三個人我都是要敷衍的,我多多少少是倚仗著他們,同時也是依戀著他們的。在這三個人的風波險惡的關係中,我就是這樣做得既得體又殷勤,但又始終是既正直又堅定,所以我把他們對我的友誼、尊敬和信任,一直維持到底。儘管我又蠢又笨,埃皮奈夫人還要把我拉進舍弗來特俱樂部,這是聖·德尼附近的一座公館,是貝爾加爾德先生的產業。那裡有個舞台,時常演戲。他們要我也擔任一個角色,我背台詞一連背了六個月,上了台還是從頭到尾都要人提詞。經過這次考驗,他們再也不叫我演戲了。我認識了埃皮奈夫人,同時也就認識了她的小姑子,貝爾加爾德小姐,她不久之後成了烏德托伯爵夫人。我第一次見她,正是在她結婚的前夕;她領我去看她的新房,並且以她那與生俱來的媚人的親昵態度跟我談了很久。我覺得她非常親切,但是我萬想不到這個年青女人竟有一天會主宰著我一生的命運,並且,儘管她不負任何責任,卻把我拖進了我今天所處的這個無底深淵。雖然我從威尼斯回來以後一直沒有談到狄德羅,也沒有談到我的朋友羅甘,但是我並沒有疏遠他們兩人,特彆是和狄德羅的交誼更一天比一天親密起來。我有個戴萊絲,他有個納內特;這使我們兩個人之間又多了一個相同之處。但不同的是:我的戴萊絲長得雖然跟他的納內特一樣好看,卻脾氣溫和,性情可愛,值得一個有教養的人去愛她;而他那個納內特卻是個粗野撒賴的潑婦,在彆人眼裡表現不出一點溫文爾雅,足以補償她所受的那種不良教育。然而他卻和她正式結婚了。如果他是有約在先的話,這當然很好。至於我,我卻不曾許下這樣的願,我不急於學他的榜樣。我也早已和孔狄亞克神父結識了,他當時跟我一樣,在文壇上是個無名小卒,但是已經具備了今日成名的條件。我也許是看出他的稟賦、認識他的價值的第一個人。他似乎也很樂意和我來往,當我住在讓·聖德尼路歌劇院附近關起房門寫赫希俄德那一幕戲的時候,他有時來和我麵對麵一起吃飯。他當時正在寫《論人類知識之起源》,這是他第一部著作。寫完了的時候,他很難找到一個書商肯承印這本書。巴黎書商對任何新手都是傲慢而刁難的,而形而上學在當時又很不時髦,不是一個很有吸引力的題材。我對狄德羅談起了孔狄亞克和他的著作;我給他們介紹認識了。他們倆生來就是應該彼此相投的,果然一見如故。狄德羅要書商迪朗接受了神父的手稿,因而這位大玄學家從他這第一本書得到了一百埃居的稿費——簡直象是得了一筆恩賞。就連這點稿費,要是沒有我,也許還到不了手呢。我們三個人住得很遠,就每星期在王宮廣場聚會一次,一起到花籃飯店去吃飯。這種每周一次的小聚餐很合狄德羅的心意,因為他這個人差不多是有約必爽的,對這個約會卻從來沒有爽過一次。我在這一聚會中訂了一個出期刊的計劃,命名為《笑罵者》,由狄德羅和我兩人輪流執筆。我草草編了第一期,這就使我跟達朗貝認識了,因為狄德羅跟他談起了這件事。由於有些意外事件出來擋道,這個計劃也就壽終正寢了。這兩位作家剛剛著手編《百科辭典》,開頭隻準備把錢伯斯的翻譯過來,就跟狄德羅剛譯完的那部詹姆士的《醫學辭典》差不多。狄德羅要我給這第二樁事業幫點忙,建議我寫音樂部分,我答應了。他對所有參加這項工作的作家都隻給三個月的限期,我就在這三個月限期內很倉卒、很潦草地寫成了。但是我是唯一如期完稿的人。我把我的手稿交給他了。這個手稿是我叫弗蘭格耶先生的一個名叫杜邦的仆人謄清的,他寫得一手好字,我從自己腰包裡掏了十埃居給他。這十埃居一直沒有人還我。狄德羅曾代表書商方麵答應給我報酬,後來他一直沒有再提,我也沒有向他開口。《百科全書》的工作由於他的入獄被打斷了。他的《哲學思想錄》給他招來過一些麻煩,但是後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下文。這次《論盲人書簡》就不同了。這本書除了幾句涉及私人的話以外,絲毫沒有什麼可責難的,可就是這幾句話得罪了迪普雷·德·聖摩爾夫人和雷奧米爾先生,為此,他被關進了範塞納監獄。我朋友的不幸令我感到的焦急是永遠也無法形容的。我那易於傷感的想象力老是把壞事想得更壞,這次可就慌起來了。我以為他要在那裡關一輩子。我幾乎急瘋了,就寫信給蓬巴杜爾夫人,懇求她說情把他放出來,或者設法把我和他關在一起。我沒有得到任何答複:我的信寫得太不理智了,當然不能產生任何效果。不多時以後,可憐的狄德羅在監獄中倒是得到了若乾優待,對此我絕不自詡是由於我的信的緣故。但是如果他在監獄中的生活還象原來那樣嚴厲的話,我相信我會傷心得在那座該死的監獄牆根下死去的。此外,我的信固然沒有產生什麼效果,我也沒有拿這封信去到處吹噓,因為我隻對很少很少的人提起過,而且從來沒有告訴過狄德羅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