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1 / 1)

懺悔錄 盧梭 10531 字 1天前

她的第一個情人達維爾先生是她的哲學教師,他灌輸給她的一些理論都是以誘惑她為目的的。他發現她非常忠於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職責,始終保持冷淡,理智很強,不是從感情方麵所能攻破的,於是就用一些詭辯之詞來向她進攻,結果達到了目的。他向她證明她所遵守的婦道完全是教理問答中哄小孩一類的胡說八道,兩性的結合——這個行動的本身是最無關緊要的;夫妻之間的忠實隻是為了顧全外表,它的道德意義隻涉及公眾輿論;做妻子的唯一責任就是使丈夫安心,因此,不為人所知的不忠行為,對於她所欺騙的丈夫來說是不存在的,對於自己的良心也是一樣。總而言之,他說服了她,使她相信不忠行為的本身實在算不了什麼,隻是因為彆人知道了不好看才成了問題,所以任何一個女人,隻要能表現得象個貞潔的女人,她事實上也就是個貞潔的女人。這個壞蛋就這樣達到了他的目的,他敗壞了一個年輕女人的理智,他沒有能敗壞她的心靈。他受到了最猛烈的嫉妒心的懲罰,因為他認定她在按照他教她對待自己丈夫那樣來對待他本人。我不知道在這一點上他是否弄錯了。貝萊牧師被認為是他的後繼人。就我所知,這個年輕女人的冷漠天性本應保護她不接受這套理論,但恰巧妨礙她日後拋棄這套理論。她始終不明白人們為什麼對於她認為毫無意義的小事那麼重視,她從來也沒有把在她看來毫不費事的節欲當成美德。為她自己,她並沒有怎樣濫用這個錯誤的理論,但是她卻為了彆人而濫用它,所以如此,是因為她相信另外一條差不多是同樣錯誤的道理,而這個道理又和她善良的心靈正相吻合。她始終相信,沒有任何力量比“占有”更能使一個男人依戀一個女人的了,雖然她對她的朋友的感情隻是出於純粹的友誼——這是一種十分纏綿的友誼,她用她所掌握的一切手段。使他們九_九_藏_書_網更緊緊地依戀她。而最令人感到驚奇的是她幾乎每次都能成功。她確實非常可愛,和她相處得越密切,發現她的可愛之處也就越多。另一點值得指出的是,就是在她第一次失足之後,她差不多隻是寵愛不幸的人,顯貴人物在她跟前都是枉費心機。如果她已經對一個男人產生了同情,最後卻又沒有愛上他,那一定是因為他太不可愛了。如果她選擇的對象配不上她,這決不是出於她那高尚的心靈向來十分陌生的某些卑鄙動機,而完全是由於她的性格過於慷慨,過於善良,過於同情,過於敏感的緣故,她的明辨能力往往不足以駕馭這種性格。儘管幾項錯誤的原則把她引入了歧途,可是有多少值得讚美的原則她曾始終不渝地在遵守啊!如果這些錯誤能夠稱作弱點的話,她已用多少美德彌補了這些弱點啊?何況其中肉欲的成份又是那麼微乎其微!固然,那個人在一點上欺騙了她,然而也是那個人在其他許多方麵出色地指導了她。她那殊少衝動的情欲常常使她能夠遵循明睿的見解,隻要她的詭辯哲學未能使她走入迷途時,她的行動也是正確的。即使她做了錯事,她的動機也值得讚賞;由於認識上的錯誤,她做了錯事,但決沒有任何壞心眼。她對於口是心非和弄虛作假是深惡痛絕的。她為人正直,真誠,仁慈,無私;她信守諾言,忠於朋友,忠於自己認為應該遵守的責任。她既不會對人進行報複,也不會憎恨彆人,她甚至不能理解,為什麼寬恕竟然算作一種了不起的美德。最後,就拿她那最不可原諒的行為來說,她很不看重她給予彆人的寵愛,也從來不把她的寵愛當作進行交易的手段;她濫用自己的寵愛,但是決不出賣寵愛,雖然她不斷采用種種權宜之計來維持生活。我敢大膽地說,蘇格拉底既然能夠尊敬阿斯帕西雅,他也一定能夠尊敬華倫夫人。我早料到,說她既具有多情的性格又具有冷漠的氣質,人們一定會和往常一樣毫無根據地指責我自相矛盾。也許這是大自然的過錯,這種結合是不應該存在的;但我隻知道她確實是這樣的人。認識華倫夫人的人今天還有不少人健在,他們都能證明她就是這樣的人。此外,我甚至敢說,她隻知道生活中有一種真正的快樂,那就是讓她所愛的人快樂。人們儘可以對此任意評論,用高明的論斷證明這不是事實。然而我的責任就是說明真實情況,並不一定要人們相信。我方才所說的,都是在我們有了進一步的關係以後的交談中漸漸領會到的,我隻是在這些交談中才感到我們這種親密關係的快樂。她原來希望她對我的寵愛會給我帶來好處,這是一點也不錯的;她的恩情對於我的發展產生了巨大作用。在這以前,她對我隻是象對一個孩子似的,單單談我的事。現在,她開始把我當作一個成年男子而向我談她自己的事了。她和我所談的一切,引起了我很大興趣,使我非常感動,我不能不深自反省,我從她所說的知心話中得到的益處比從她的教導中所得的還要多。當你真正感到對方的話是肺腑之言的時候,自己的心靈也一定會敞開來接受一個陌生心靈的真情的流露;一個教育家的全部箴言也趕不上你所愛戀的一個聰明女人的情意纏綿的話語。我和她的這種親密關係,使她對我有了比以前更高的評價。雖然我的樣兒有些拙笨,她認定我經過一番教育後可以到上流社會裡走動,如果有朝一日我能在交際場中站穩腳跟,我是可以自奔前程的。根據這種看法,她認為不僅要培養我的智力,也要整頓我的外表和我的舉止,她要使我變成一個既和藹可親又令人尊敬的人。如果說在上流社會中得到成功是和品德可以結合起來的話(我是不相信這一點的),那麼至少我確信除了她所采取的並且也要教給我的那個途徑外,是沒有彆的辦法的。華倫夫人深明人情世故,在待人接物上有一套湛深的藝術;她與人交往既不虛偽,又不疏忽,既不欺騙人,也不刺激人。但是,這種藝術是她的性格所固有的,也是傳授不了的;她自己運用這套藝術要比她講解這套藝術高明得多,而我又是世界上最不能學會這種藝術的人。因此,她在這方麵所作的一切,都差不多等於徒勞,就連她請教師教給我跳舞和劍術也是一樣,我的身體雖然輕巧靈便,卻連一個小步舞都沒學會。由於我腳上有腳雞眼,我用腳後跟走路已經成了習慣,即使用羅謝爾鹽治療,也沒法改過來。雖然我的樣子很靈便,可是我從來沒能跳過一個小溝。在劍術練習室就更糟糕了,學了三個月,我還是在學習如何檔開擊來的劍,始終不會突刺。而且我的手腕不夠靈活,胳膊沒有勁,當我的教師要擊落我的劍時,我總是握不緊。此外,我對這種運動和教我劍術的教師極端厭惡。我從來沒想到一個人對於殺人的技術會有那麼大的自豪感。他為了使我能接受他的大天才,就用他一竅不通的音樂作比方,他認為劍術中的第三和第四姿勢和音樂中的第三和第四音程有很顯然的相似之處。如果他要作一次虛攻,他告訴我要注意這個升半音符號,因為在古代音樂中的升半音符號和劍術中的虛攻是同一個字。當他把我手中的實習劍打掉的時候,就笑著對我說,這是一個休止符號。總之,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象他這樣一個帽子上插著羽毛、胸前帶著護胸甲的自以為多才多藝的家夥,他簡直令人難以忍受。所以,我的劍術進步很小,不久我就純粹由於厭惡而把劍術放棄了。但是,我在一種比較有用的藝術方麵卻有了顯著的進步,那就是滿足於自己的命運,不再希望更顯赫的地位,而且我開始覺得我沒有這種天分。我一心希望媽媽生活得愉快,我喜歡總呆在她的身邊,在我不得不進城教音樂而離開她的時候,儘管我對音樂那樣愛好,我開始覺得這是件麻煩事。我不知道克洛德·阿奈是不是看出了我們之間關係的親密性質,但是我有理由相信這事未能瞞過他。他是一個絕頂聰明而又非常審慎的小夥子;他從來不說違心的話,但也並不總是把心裡所想的都談出來。他一點也沒顯出他已經知道了我們的事情,隻是從他的行動上看,他象是知道了。他的這種謹慎態度當然不是出於心靈的卑賤,而是因為他讚成他的女主人的見解,所以他不能非難她按照這些見解所采成的行動。雖然他和她一樣年輕,但他非常老成,非常莊重,甚至把我們倆看成兩個應該寬容的孩子,而我們則把他看成一個可敬的人,我們也應該對他保持相當的尊重。我隻是在他的女主人對他不忠實以後,才了解到她對他的愛是如何深沉。由於她知道我的思想、我的感情以至我的生命都受她的支配,所以向我說明了她是如何愛他,以便讓我也能同樣愛他;她在這點上所要強調的,與其說是她對他的愛,不如說是她對他的尊敬,因為後者是我最能和她分享的一種感情。她常說。我們倆對她的幸福都是不可缺少的,當她說這樣話的時候,有多少次我們兩個人都感動得擁抱著流下眼淚啊!希望讀這段敘述的女士們不要惡意地笑她。既然她是這樣的氣質,這種需要並無曖昧的成分;這純粹是她心靈的需要。於是,我們三個人就這樣組成了一個世界上或許是絕無僅有的集體。我們的願望,我們的關注,我們的心靈都是共同的,一點沒有越出我們的小圈子。我們三個人共同地、排他地生活在一起已成了習慣,如果在我們吃飯的時候,三個人中缺了一個或者有外人參加,就好象一切秩序都亂了;儘管媽媽和我們每個人之間都有個彆的親密關係,我們總覺得僅有兩個人在一起不如三個人都在一起的時候那樣愉快。在我們之間之所以不致產生苦惱,是由於相互間的極大信賴,之所以不會感到厭煩。是因為我們平常都很忙。媽媽不斷計劃這個,打算那個,整日活動奔忙,也輕易不讓我們兩人閒著沒事乾,再加上我們都有點自己的事要做,也就把時間都占滿了。在我看來,閒暇無事和孤獨一樣,也是社會上的苦難的根源。長時間麵對麵地待在屋子裡,什麼事也沒有,一個勁兒地東拉西扯,這是最能使人的思想變得狹隘,最能惹是生非、鉤心鬥角、造謠中傷的了。當大家都在忙著的時候,除非有事要說,誰也不說話,可是當大家什麼事都沒有的時候,話就不得不一個勁兒地說下去,這是最厭煩最危險的事情。我還敢進一步說,為了使一個小的集體有真正的快樂,我主張每個人不僅都應當做點什麼事,而且要做點多少需要用心的事。例如,打花結就等於沒事做。打花結的女人和閒著沒事的女人一樣需要談話消遣。可是她要是做刺繡的話,情況就不同了,由於專心刺繡,彆人說話時她簡直就沒有答話的工夫。特彆感到討厭和可笑的是,要是這時候在她眼前有十多個閒人,起來坐下,走來走去,閒得沒事用腳後跟來回打轉,把壁爐上的瓷菩薩轉來轉去看個不住,並且還不斷攪動他們的腦子,以便來維持他們沒完沒了的閒談。不用多說,這真是一樁美妙的事!這樣的人,不管在哪兒,總是要給彆人和自己帶來麻煩。我在莫蒂埃的時候,常到女鄰居家去編絲帶,如果我回到社交場中,我會經常在口袋裡裝上一個小轉球,整天地拿來轉著玩,省得沒話說時說廢話。要是每個人都這樣做,人們就不會變得那麼壞,他們的互相交往也就更信實可靠了,而且我認為,也會更愉快些。總之,誰要是覺得這可笑,那就讓他們笑吧,我卻認為,適於現在這個時代的唯一道德,就是小轉球的道德。再說,我們也幾乎用不著為了擺脫厭煩而自己去找事做,那些不受歡迎的客人總會給我們留下很多的事情,除我們三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外,自己也不會有什麼空閒。這些客人從前使我產生的那種不耐煩的情緒並沒有減低,所不同的隻是我鬨這種情緒的時間減少了。可憐的媽媽絲毫沒有放棄她那好對自己的事業和方案作種種幻想的老毛病。相反,家庭的生計越困難,她就愈在她所憧憬的事情上用心思。眼前的生活來源越減少,她就越對將來充滿幻想。隨著年歲的增長,她這種老毛病愈來愈甚,當她漸漸失去社交的樂趣和青春的樂趣的時候,她就用尋求秘方和製訂計劃的樂趣來代替她所失去的樂趣。家裡總不斷有一些江湖醫生、製藥商、術士以及形形色色喜歡搞空洞計劃的人,他們吹噓將來他們會有百萬錢財,而當前他們連一塊銀幣也不會放過。沒有一個人是從她家裡空手出去的。但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我不知道在那麼長的時間,她用什麼方法來應付那麼多的開銷,既沒有耗儘她的財源,也沒有使她的債主感到頭疼。在我現在所說的那個時期,她最熱中的計劃——在她所擬定的計劃中,這並不能算作最不合理的一個計劃——是在尚貝裡創設一所皇家植物園,還要聘請一位享有薪金待遇的技師,不用說就可以知道,這個位置是要派給誰的。這座城市位於阿爾卑斯山脈中部,很適於進行植物學研究,媽媽總是用一個計劃來促進另一個計劃的實現,因此她在製定成立植物園的計劃時就又擬定了創設一個藥劑研究所的計劃;在這個地方,藥劑師也就是僅有的那幾位醫生,成立一個藥劑研究所實際上倒是很有用的。國王維克多逝世以後,太醫格洛希退居尚貝裡,她認為這是對這個計劃很有利的條件,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她才想出了這個計劃。不管怎麼樣吧,她開始拉攏起格洛希來,但拉攏他卻不是那麼容易的,因為他是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最刻薄最粗魯的人。現在舉兩三個例子由讀者去判斷吧。有一天,他和其他的醫生會診一個病人,其中有一位青年醫生是從安訥西請來的,是經常給那個病人看病的醫生。這位青年人對他們醫生這個圈子的規矩還不夠熟悉,居然敢不同意太醫的意見。太醫對他的話不作回答,卻隻問他什麼時候回去,路過什麼地方,乘哪班馬車。年輕的醫生—一作答後,反過來問他是不是有什麼事要托他代辦,格洛希說:“沒事,沒事,我隻是想在你走的時候,我很樂意到樓上的窗戶旁看看一個蠢驢在馬車裡是個什麼樣兒。”他吝嗇的程度是和他的富有與冷酷完全一樣的。有一次他的一個朋友向他借錢,並提出了最可靠的保證,他卻緊握著他朋友的手,咬著牙說:“朋友,就是聖彼得從天上下來,用三位一體擔保向我借一百法郎,我也不借給他。”有一天,薩瓦地方的長官,一位非常虔誠的伯爵比貢先生請他吃飯,他提前很早就到了,那位長官大人正在作祈禱,就請他一同作,他不知怎樣回答,隻作了一個可怕的鬼臉後也跪下了,但是,剛剛念了兩句“萬福瑪利亞”,他就忍不住了,猛地站起來,拿起手杖,一句話沒說就走了。比貢伯爵追著對他說:“格洛希先生!格洛希先生!您彆走呀,廚房裡正在給您烤一隻美味的鷓鴣呢!”他回過頭來回答伯爵說。“伯爵先生!您就是給我一個烤天使我也不等了。”媽媽想拉攏而終於拉攏上的太醫格洛希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人。雖然他非常忙,但也常常來看她,和阿奈很要好,很重視他的知識,並且懷著景仰的心情談論他。令人出乎意料的是,象他這樣一個粗魯無禮的人,為了消除過去的印象,竟向阿奈表示特彆尊重。雖然阿奈早已不是仆人了,但大家知道他過去是仆人,也許還是同樣需要由太醫的威望和示範來使人對他采取另眼看待的態度。克洛德·阿奈身穿黑色上衣,假發梳得整整齊齊,風度端莊,彬彬有禮,行動明智謹慎,醫學和植物學的知識相當淵博,再加上醫學界領袖人物的關照,依理而論,如果成立皇家植物園的計劃能夠實現,他很有希望擔任皇家技師之職而受到一致的推崇。實際上格洛希很欣賞這項計劃,也采納了這個計劃,隻等和平局麵一出現,開始考慮一些有關公益的事並能籌出一筆經費的時候,再向宮廷提出。如果這個計劃實現了,我一定會投身到植物學上去,因為我生來就象是要乾這門學科的,但是,一個意外的打擊使這個計劃落了空,無論計劃怎樣周密,遇到這樣的意外。也是要被推翻的。我是注定了要逐步變成苦命人的典型。可以說,上帝特意要叫我經受種種嚴酷考驗,把所有能防礙我做苦命人的一切,都用手撥開了。有一次阿奈到山頂上去尋找一種白蒿。這是隻有在阿爾卑斯山上才生長的一種稀有植物,格洛希先生當時正需要它,這個可憐的青年竟在這次上山采藥的時候跑得太熱了,得了脅膜炎;據說,他所采的藥材正是治這種病的特效藥,但也救不了他的命。儘管有醫道高明的名醫格洛希的醫治,儘管有他的善良的女主人和我的儘心照顧,他在我們終歸無效的救護之下,經過一番臨終前的異常痛苦的掙紮,終於與世長辭了,這是得病後的第五天。在他死前隻有我勸慰過他,我的心情是那樣痛苦和熱誠,如果他當時神智清醒,能夠了解我的意思,一定會得到一些安慰的。我就這樣失去了我一生中僅有的一個最忠實的朋友。他是一位罕見的、值得尊敬的人物,天賦的才能補足了他不曾受到的教育,出身低賤,卻具有偉大人物的一切品德。如果他有較長的生命和適當的職位,他一定會成為一個偉大的人物。第二天,我懷著異常真摯的沉痛心情向媽媽談起了他;在談話中我突然產生了一種卑賤的不應有的念頭:我想接收他生前穿過的幾件衣服,特彆是那件曾引起我注意的漂亮的黑上衣。我既然這樣想,也就這樣說出來了,因為在她跟前,我總是心裡想什麼就說什麼的。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比這句卑鄙而難聽的話更能使她感到剛剛死去的那個人對她的損失是多麼大的了,因為無私與心地高尚正是死者生前所具有的最優秀的品質。這個可憐的女人,一句話也沒有說,就扭過頭去哭了起來。可愛而又可貴的眼淚啊!我明白這些眼淚的意義,每顆淚珠都流到我的心裡了,它們把我心裡所有卑鄙肮臟的東西一點痕跡不留地完全衝掉了,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產生過這樣的念頭。阿奈的死亡不但給媽媽帶來了精神上的痛苦,也帶來了物質上的損失。從此以後,她的事情一天不如一天了。阿奈是一個精明而謹慎的青年,他維持著他女主人家裡的一切秩序。大家怕他那雙機警的眼睛而不敢過於浪費。就是媽媽本人也因為怕他的指責而竭力克製自己那喜歡揮霍的習性。對她來說,單單他的愛是不夠的,她還要保持住他的尊敬和避免他的正當的指責,因為在她濫用彆人錢財或是浪費自己錢財的時候,他有時是敢於責備她的。我和他有同樣看法,甚至也提出同樣的忠告,但是,我在她身上沒有那麼大的影響力,我的話不如他的話那樣有作用。他既然不在了,必須由我來代替,可是我既沒有這種能力,也沒有這種興趣,所以不能勝任。我本來就不很細心,性情又怯懦,雖然我也暗自滴咕幾句,卻還是一切聽其自流。再說,固然我獲得了和阿奈同樣的信任,卻不能具有同樣的權威,看見家裡雜亂無章,我也歎息,我也抱怨,但是,我說的話誰也不聽。我還太年輕、太浮躁,我還不能憑理辦事,當我要乾預時,媽媽總是親熱地輕輕拍拍我的臉蛋,叫聲“我的小監督”,迫使我仍舊扮演起適合於我的角色。我平素就深感到她那種毫無節製的花費早晚要把她置於窮困的境地,現在我作了監督,親眼看到帳本上的收支不平衡,這種感覺就越發深刻了。我內心裡一直存在的吝嗇傾向,就是在這時養成的。固然,我除了一時的發作外,從來不曾真正浪費過金錢,就是在此以前,我也從來沒有為錢而操過多麼大的心。現在我卻開始注意這件事,而且也關心起自己的小錢袋來了。由於一種崇高的動機,我竟變成了愛錢的人;實際上,因為我已預見到要發生不幸的事,所以我一心隻想給媽媽攢一點錢,以備不時之需。我擔心的是她的債權人可能請求扣押她的年金,或者是她的年金完全被取消,因此,在我那幼稚的眼光看來,我認為我那一點兒積蓄倒可能幫她很大的忙。但是,為了攢點錢,特彆是為了把其保存住,必須瞞著她,因為在她東挪西借的時候,叫她知道我還存有體已錢是不合適的。於是我就到處找嚴密的地方藏上幾個金路易,並且準備不斷地添加點,一直到將來有一天如數當麵交給她為止。但是,我太笨了,凡是我所選擇的地方總會被她發現的,後來,她為了暗示我她已發覺這個秘密,就把我所藏的金幣拿走,換上了更多一些彆的錢幣。於是我隻得難為情地把我那一點體已錢送到公用的錢袋中來。而她總是又用這些錢為我購置一些衣服或其它用的東西,例如銀劍、懷表等等。我確信攢錢是永遠不會成功的了,而且對她說來這也是杯水車薪,無濟於事。最後,我覺得為了預防我所擔心的不幸發生,在她無力供給我飯吃而她自己也要斷炊的時候,我必須學會由我來供給她的生活需要,此外,沒有其他途徑。不幸的是,我竟隻從愛好出發來製定自己的計劃,瘋狂而頑固地想在音樂中尋求財運,我覺得我的腦袋室充滿了主題和歌曲,我認為隻要我能善於利用,我就會立刻成為一個名家,一個當代的俄耳浦斯,我那優美的歌聲可以把全秘魯的銀子都吸引過來。對我來說,識譜的能力固然已經不錯了,重要的卻是要學會作曲。困難就是找不到教我作曲的人,隻拿拉莫所著的那本《和聲學》來自學,是沒希望達到目的的,而且自從勒·麥特爾先生走了以後,在薩瓦便沒有懂和聲學的人了。在這裡,大家又要看到我這一生中不斷出現的和我的目的適得其反的事情,這些事情往往在我認為已經可以達到目的時候,卻使我走到和我的目的正相反的地方去了。汪杜爾時常和我談起關於布朗沙爾神父的事,他是教他作曲的老師,是一個具有卓越天才的有名人物,當時他在伯臧鬆大教堂擔任音樂指揮,現在在凡爾賽的小禮拜堂當音樂指揮。於是我便打算到伯臧鬆去跟布朗沙爾神父學音樂,我認為這個想法非常合理,以至還說服了媽媽,讓她也認為這是個合理的想法。於是她就以她那好鋪張的習慣給我準備起行裝來了。這樣,我的計劃是想防止她破產,是想將來能夠彌補上由於她的浪費而欠下的虧空,可是在著手執行這個計劃的時候,卻又使她花費了八百法郎,我為了防止她將來破產反而加速了她的破產。雖然這種舉動是很荒唐的,我的心中和媽媽的心中卻都充滿了幻想,我確信,我所進行的一切對她是有好處的。她則深信我所進行的一切對我是不無裨益的。我原以為汪杜爾還在安訥西,可以求他寫一封介紹信給布朗沙爾神艾,但他已不在那裡了。我所有的可做證明的東西就是汪杜爾留給我的一篇四聲部的彌撒曲,這是他的作品,也是他親筆抄寫的。我就拿著這件代替介紹信的東西到伯臧鬆去,路過日內瓦的時候,我看望了幾位親戚,經過尼翁的時候,我去探望了父親,他和往常一樣接待了我,並且答應把我的行李寄到伯減鬆,因為我騎著馬,行李隨後才能到達。我終於來到了伯臧鬆,布朗沙爾神父很好地接待了我,答應教我音樂,並且表示願意儘量照拂我。在我們正要開始的時候,父親寄來了一封信,說我的行李在瑞士邊境的魯斯被法國關卡扣留並沒收了。這消息把我嚇壞了,我就儘量托我在伯臧鬆剛認識的幾個熟人打聽一下沒收的原因,因為我確信裡麵沒有一點違禁品,我想象不出我的行李是根據什麼理由被沒收的。最後,我知道了原因,我必須介紹一下,因為這是非常有趣的事。我在尚貝裡認識了一位上了年紀的裡昂人,他是一個非常善良的人,名叫杜維葉。他在攝政時代的簽證局做過事,由於賦閒便來到這裡的土地登記處工作。他和上流社會人士交往過,不僅有才能,而且有學問,為人溫和有禮,他也懂得音樂,我們兩人當時在一個辦公室工作,在那些粗俗不堪的人們中間,我們格外顯得親近。他和巴黎方麵有一些通訊關係,常供給他一些無謂的小品文,一些曇花一現的新奇作品,這些作品也不知為什麼就傳播起來,也不知怎樣就無聲無息了,要是沒有人提起,永遠不會有人再想到它們。我曾帶他到媽媽這裡來吃過幾次飯,可以說他是有意和我要好,為了博得我的歡心,他想設法使我也愛上這些毫無價值的東西,其實我一向就討厭這種無聊的文章,我是這一輩子也不會談這類東西的。為了不使他掃興,我隻好收下這些寶貴的紙片,順手就把它們裝進衣袋裡,除了找手紙用時,我再也不會想起它們來,因為這是它們唯一的用途。真不巧,這些可惡的文章有一篇丟在我隻穿過兩三次的新禮服上衣的口袋裡了,那身禮服是我和同事們應酬時穿的。這篇東西是讓塞尼優斯教派作家模擬拉辛的悲劇《密特裡達德》裡最優美的一幕而寫的一篇遊戲詩文,文字索然寡味,我連十行也沒有讀,由於不慎就把它丟在衣袋裡了,因而造成了我的行李被扣押的原因。關卡的官吏們把我的行李開列了一個清單,清單前麵加了一篇洋洋大觀的檢驗書,檢驗書上首先斷定這個文件來自日內瓦,是準備到法國印刷和散發的,於是他們就借題發揮。對上帝和教會的敵人大加責難,對他們自己的虔誠警惕則大加頌揚,說正是由於警惕性高才製止了這個萬惡陰謀的實現。毫無疑問,他們認為我的襯衣也有異教氣味,因為他們根據這張可怕的小紙片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沒收了。由於我想不出什麼辦法,我始終也沒得到我那可憐的行李如何處理的消息。去找那些稅務機關裡的官吏們時,他們向我要這個說明,那個單據,這個證明,那個記錄,手續十分複雜,簡直叫我墮入迷魂陣中,我隻好乾脆把行李全都不要了。我非常後悔沒有把魯斯關卡的那分檢驗書留下來,要是把它收集到準備隨同本書一並出版的資料集裡,一定會顯得特彆引人注意。這項損失使我在布朗沙爾神父那裡還沒學到什麼就不得不立刻返回尚貝裡。看到我無論乾什麼都不走運,經過全盤考慮以後,我決定一心一意地和媽媽待在一起,聽憑她的命運的支配,和她苦樂相共,也決不再為自己無能為力的將來枉費心機了。她就象我給她帶來寶貝一樣地歡迎了我,又慢慢地把我的衣物添置起來;我的不幸對她對我都是相當大的,但是差不多和事情的發生一樣快,不久我們就把它忘掉了。這次的不幸雖然給我對音樂所抱的熱望潑了冷水,我卻始終不遺餘力地在研究拉莫的那本書,由於苦心鑽研,終於對它有了理解,並且試寫了幾支小曲,成績倒還不錯,因而又增加了我的勇氣。安特勒蒙侯爵的兒子貝勒加德伯爵在奧古斯特王逝世以後就從德累斯頓回來了。他在巴黎住過很久,非常喜愛音樂,對於拉莫的音樂更是愛之若狂。他的兄弟南濟伯爵會拉小提琴,他們的妹妹拉爾杜爾伯爵夫人會唱歌。這一切便使音樂在尚貝裡盛行起來。他們舉辦了一個公開的音樂會,最初曾打算請我擔任指揮,然而不久就看出我不勝任,於是另做了安排。我仍然把我作的幾支小曲拿去演奏,其中有一支合唱曲大受人們的歡迎,這當然還不能算作很成熟的作品,不過其中卻充滿著新的曲調和引人入勝的音節,人們決想不到作者就是我。這些先生們不相信我這個連樂譜還讀不好的人竟能作出相當不錯的曲子來,他們懷疑我可能是拿彆人的勞動成果充當自己的。為了證明真偽,有一天早晨,南濟伯爵拿著克萊朗波的一支合唱曲來找我;他說,為了使這個曲子便於演唱,他已經給它變了調,但是由於一變調,克萊朗波寫的伴奏部分就不能演奏了,要我給它另配個伴奏低音部。我回答說,這是一件相當繁重的工作,不能馬上做到。他以為我是在尋找脫身的借口,就逼著我至少要寫一個宣敘調的低音部。我答應了,當然作得不甚好,因為我不論作什麼事,必須在毫不緊張的情況下從容不迫地去做,但這次我作的至少合乎規則,而且是當著他的麵作的,這樣他就不能懷疑我不懂作曲的基本原理了。也正因為這樣,我的那些女學生才沒退學,不過我對音樂的興趣開始有些冷淡了,因為舉行一個音樂會,人們竟沒把我放在眼裡。差不多就在這個時候,和約締結了,法國軍隊又越過山回來了。有許多軍官來看望媽媽。其中有奧爾良團的團長勞特萊克伯爵,後來他當了駐日內瓦的全權大使,最後成了法蘭西的元帥。媽媽把我介紹給他。他聽了媽媽說的一番話後,似乎對我很關心,向我許下了不少諾言,可是,直到他臨死的那一年,在我已不需要他的時候,他才想起了自己的那些諾言。年輕的桑奈克太爾侯爵也在同時到達尚貝裡,他的父親當時是駐都靈的大使。有一天,他在孟頓夫人家吃晚飯,正好我也在座。飯後大家談起了音樂,他非常熟悉音樂,當時《耶弗大》這個歌劇正十分流行,他便談起了這個歌劇,並叫人把譜子拿來。他提議要和我一同唱這個歌劇,使我感到十分狼狽。他打開曲譜,正碰上那段著名的二重唱:人間,地獄,甚至天堂,都要在主的麵前戰栗。他問我:“你願意唱幾個音部?我來唱這六個音部。”我還不習慣法國音樂中的那種急促的節奏,雖然我有時也勉強唱過幾段,但不了解一個人怎麼能夠同時唱六個音部,就是同時唱兩個音部也不行啊。在音樂中,使我最感頭痛的就是迅速地從一個音都跳到另一音部,同時眼睛還要看著整個樂譜。由於看到我當時那種推托的樣子,桑奈克太爾先生顯然懷疑我不懂音樂。也許就是為了驗證我到底會不會,他才要我把他打算獻給孟頓小姐的一支曲子記錄下來。這件事我是無法推辭的。於是他唱我記,我並沒請他重唱多少次就記下來了。然後,他把我記錄的譜子看了一遍,認為我所記的一點不差,非常準確。他因為親眼看到了我剛才為難的情況,就對這項微小的成績大加讚揚。說起來,這本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其實,我是很通音樂的;我所缺乏的隻是那種一看就會的聰明勁兒,這是我在任何事情上也不行的,而在音樂方麵,隻有經過長期的練習才能達到這種程度。不管怎樣,難得他想的這麼周到,要在大家和我個人的心目中消除當時我所受到的那點小小的挫折,他這種盛情美意我總是十分感激的。十二年或十五年之後,在巴黎各種人家裡我又遇見了他,我曾多次想向他提起這件事,向他表示我到現在仍記憶猶新。但是,他在那以後雙目失明了,我怕回憶當年那些事情會引起他的傷感,所以就沒有談。我正在接近一個轉折點,我過去的生活開始從這裡過渡到現在的生活。從那時一直保持到現在的一些友誼關係,對我說來都成為非常寶貴的了。這些友誼往往使我對那個愉快的、默默無聞的時期感到留戀,那時自稱是我的朋友的人們,都是愛我這個人而跟我交朋友,他們對我的友情純粹出於至誠,而不是出於和一個名人來往的虛榮心,也不是居心尋求更多的機會來損害他。我和老友果弗古爾的相識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儘管有人用種種手段離間我們,他卻永遠是我的好友。永遠!可惜的是,唉!他最近去世了。但是,他隻是在生命終了的時候才停止了對我的友愛,我們的友誼隻是由於他的去世才告結束。果弗古爾先生是世界上罕見的好人。凡是見到他的人沒有不愛他的,和他一同生活,就不能不和他結下深厚的友誼。在我一生之中,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比他更磊落爽朗,更和藹可親,更恬靜淡泊,顯出更多的感情和智慧,博得人們更多的信賴。不管是怎樣拘謹的人和他都會一見如故,就象相交有二十年之久那樣親密。連我這樣一個見到生人就侷促不安的人,和他初次見麵也毫無不自然的感覺。他的風度,他的聲調,他的言談和他的儀表完全諧調。他的嗓音清脆、飽滿、響亮,是一種雄壯有力的優美低音,能充滿你的耳鼓,響到你的心房。沒有人能象他那樣總是那麼愉快、那麼和藹,沒有人能有他那樣的真誠樸實的風度,也沒有人能象他那樣既有純樸的才華又有高尚的修養。除此而外,他還有一顆愛人的心,而且是一顆過分多情的心。他有一種為人幫忙不大選擇對象的性格,熱心幫助朋友,更確切地說。他能幫助誰就做誰的朋友。他能滿腔熱情地辦彆人的事,同時又十分巧妙地安排自己的事。果弗古爾是一個普通鐘表匠的兒子,他本人也做過鐘表匠。但是,他的風度和他的才乾召喚他走向另一個社會圈子,而他不久就進入了。他和當時駐日內瓦的法國代表克洛蘇爾先生結識以後,兩人十分要好。克洛蘇爾在巴黎給他介紹了一些對他有用的朋友。他通過這些人獲得了供應瓦萊州食鹽的職務,每年可有兩萬利物兒的收入。他的運氣總算不錯了,在男人方麵就到此為止,但在女人方麵,則有應接不暇之勢,他不能不加以選擇,並且做到了如願以償。最稀奇、最值得敬佩的是,儘管他和各種身分的人都有交往,可是他無論到什麼地方,人們都喜愛他,都歡迎他,他從沒有受過任何人的嫉妒和憎恨,我相信他這一輩子一直到死也沒遇到過一個仇人。幸福的人啊!他每年都要到埃克司溫泉浴場來,附近一帶的上流社會的人全聚集在那裡。他和薩瓦的所有貴族都有來往,他從埃克司到尚貝裡來探望貝勒加德伯爵和伯爵的父親安特勒蒙侯爵。媽媽就是在這位候爵家和他相識並將我介紹給他的。這種一麵之交似乎談不上什麼友誼,其間又中斷了多年,但是在我以後要敘述的場合中我們又見麵了,並且成了莫逆之交。因此,我就滿可以談談這位十分親密的朋友了;但是,即使我不是出於任何個人利害關係而追念他,對於象他這樣一個有吸引力的、得天獨厚的人。我認為,為了人類的榮譽也是應該永誌不忘的。這個十分可愛的人和其他人一樣,也有自己的缺點,讀者以後可以看到;但是,他如果沒有這些缺點。說不定就不會那樣可愛了。為了能成為一個引人注目的人物,他也應該有些需要彆人原諒的事情。這個時期,我和另一個人也有過來往;這一來往一直沒有停止過,並且還不斷地以追求世俗的幸福——這種追求在一個人的心中是多麼難以混滅啊?——誘惑我。這個人就是孔濟埃先生,他是薩瓦的紳士,當時既年輕又可愛,一時高興想學音樂,更確切地說,要結識我這個教音樂的人。他除了具有藝術的天才與愛好以外,還有一種非常可親的溫柔性格,我十分看重有這種性格的人,所以不久我們就成了莫逆之交。正在我頭腦中開始滋長著的那種文學與哲學的萌芽,隻要稍一培養和激勵就能完全發育起來,這時候,我在同他的交往中正遇到了這種培養和激勵。孔濟埃先生對音樂沒有多大天賦,這對我說來卻是一件好事,教課的時間完全消磨在練習音階以外的事情上了。我們吃早點,閒談,新的出版物,對音樂則隻字不提。當時伏爾泰和普魯士皇太子的通信正名噪一時,我們常常談論這兩位著名人物。後者不久就登基了,當時已經部分地顯露出他日後將成為什麼樣的人;另一位,當時所受的詆毀正如現在所受到的讚美,這使我們對他的不幸深感同情,這種往往與偉大天才俱來的不幸當時仿佛專釘住他似的。普魯士皇太子年輕時很少幸福,而伏爾泰生來就象是一輩子不能享福的人。由於我們關心這兩個人,於是也關心起和他們有關的一切。我們把伏爾泰所寫的文章都讀了,一篇也沒有漏掉。我對他的作品所發生的興趣,引起我要學會用優雅的風格寫文章的願望,於是我竭力模仿這位作家文章的絢麗色彩,他的作品的優美文筆已經使我入了迷。過了不久,他的《哲學書簡》出版了。雖然這並不是他最好的著作,然而正是這些書信有力地吸引我去探求知識,這種新產生的興趣。從此就一直沒有息滅。但是,我真正完全獻身於知識的時機尚未到來。我的性情始終還有些輕浮,那種想東奔西跑的癖好並未消失,隻是一有所減少,而且這時華倫夫人的生活方式還助長了這種癖好。對於我那喜歡孤獨的性情說來,她這裡可真是太亂了。每天都有一些陌生人川流不息地從各處到她這裡來,我確信這些人所想的無非是各按自己的方式來欺騙她,這種情況使我日益感到住在這裡真是一種苦刑。我自從在媽媽的信賴中接替了克洛德·阿奈的位置以後,我對於她的景況知道得更清楚了,那種每況愈下的情形使我感到恐慌。我曾無數次向她提出忠告,央求,懇請,發誓許願,結果一概無效。我曾跪在她的腳下,再三向她說明正在威脅著她的災難,竭力勸她緊縮開支,並提議首先從我身上開始,我向她說,在年輕的時候忍受點艱難,要比欠下很多債,到了老年陷入困境,受到債主們的逼迫強得多。她體會到我的滿腔熱誠,也和我抱有同感,她滿口答應了我,說得懇切動人。但是,隻要來一個無賴漢,她便立刻都忘掉了。在千百次證明我的忠告無效以後,除了閉眼不看我無力防止的災難外,我還有什麼辦法呢?我既看守不住家門,隻好離開這裡去尼翁,日內瓦、裡昂作一些短暫的旅行。這種旅行使我暫時忘卻了內心的愁苦,但同時又由於我的花費而增加了產生愁苦的根由。我可以發誓,如果我節省開支真能使媽媽得到好處的話,我是情願不花一文錢的。但是,我確實知道,我省下來的錢也要溜到那些騙子的手裡去,所以我便利用她有求必應的弱點來和他們分享了。我就好象一隻從屠宰場出來的狗,既然保不住那塊肉,就不如叼走我自己的那一份。出門旅行是不難找到借口的;單單媽媽的事也就有的是借口。她和各處都有來往,都有要接治或辦理的事,這就需要委托一個穩妥可靠的人去辦。她隻願意派我去,我也正希望出門,這就不可避免地使我過著一種東奔西跑的生活。這些旅行使我得以結識一些有用的人,他們以後都成了我的良朋益友。順便提一下,有一個在裡昂認識的佩裡雄先生,就他對我表示的好感說來,我很後悔沒有能繼續和他來往。至於我和好心的巴裡索結識的經過,等到適當的時候再談。在格勒諾布爾,我認識了代邦夫人以及德巴爾東南謝議長的夫人,她是一位非常有才華的女人,如果我能常去拜訪她,她一定會對我發生好感的。在日內瓦,我認識了法國代表克洛蘇爾先生,他常和我談起我的母親,雖然她已經去世很久了,往事仍在他心頭索回。另外我還結識了巴裡約父子,父親把我叫作他的孫兒,他是一個令人非常喜歡與之交往的人,也是我認識的人中最可尊敬的人物之一。在共和國的動蕩期間,這兩位公民參加到互相敵對的黨派中去:兒子參加了平民黨,父親加入了政府黨。當人們於一七三七年拿起武器的時候,我正在日內瓦,親眼看到他們父子二人都全副武裝從同一幢房子裡走出來,父親往市政廳方麵走去,兒子則前往自己的集會地點,兩人明明知道,兩小時後一定會重新相遇,麵對麵站著並互相殘殺起來,這種可怕的情景留給我的印象是那樣深刻,以致我發誓:假如我恢複了公民權的話,我決不投入任何內戰,並且永遠不在國內用武力支持自由,既不用個人行動支持,也不用言論支持。我能夠證明,我曾在一個極其微妙的情況下遵守了這個誓言,這種審慎的態度,我認為是應該得到讚許的。那時候,我還沒感到武裝起來的日內瓦在我心裡激起的這初期的愛國熱情。由於一件應該由我負責的十分嚴重的事件,讀者可以看出我離這種愛國熱情還遠著呢,這個事件我當時忘了談它,現在卻不該略而不談了。我的舅父貝納爾前幾年為領導建築他所設計的查爾斯頓城前往卡羅來納。他不久就在那裡去世了。我那可憐的表兄也為效忠普魯士王而捐軀,這樣我的舅母就差不多同時失去了丈夫和兒子。這種喪夫折子的損失,使她對我這樣一個僅存的近親增加了幾分親熱。我到日內瓦去的時候便住在她家,閒來無事就翻閱舅父遺留下的書籍和文件。我發現了許多有趣的著作和彆人料想不到的書信。我的舅母對於這堆破爛舊書是不太重視的,我願意拿走什麼就可以拿走什麼。我隻看中了兩、三本由我的外祖父貝納爾牧師批注過的書,其中有羅霍爾特的四開本的“遺著”,這本書的空白邊上寫滿了非常精湛的注解,它使我對數學產生了愛好。這本書以後就一直放在華倫夫人的藏書之中,很可惜我沒有把它保藏下來。除了這些書籍外,我還拿了五、六本手稿,唯一的一個印刷本,是著名的米舍利·杜克萊所寫的一份文件,他是一個博學多才的人,可惜性情過於好動,遭到日內瓦官員們極為殘酷的迫害,最近死在阿爾貝的城堡中,他被監禁在那裡好多年了,據說是因為他曾參預了伯爾尼的陰謀事件。這份文件是對日內瓦大而無當的築城計劃的一個相當正確的批評。該計劃已經部分地付諸實施,一些專家由於不了解議會實行這個宏偉計劃的秘密目的,曾對該計劃極力加以諷刺。米舍利先生因不讚成這個計劃,被築城委員會開除了。然而他認為,不用說自己是二百人議會中的議員,就是以公民的資格也可以充分發表自己的意見,於是寫了這個文件,並且輕率地印了出來,雖然並未發行。他隻印了二百份,分發給議員,此項印刷品完全被郵局根據小議會的命令扣留了。我在舅父的文件中找到了這份文件以及他的答辯書,我把這份文件與答辯書都拿走了。我作的這次旅行是在我離開土地登記處以後不久,當時我和擔任處長的果克賽裡律師仍保持相當的交情。以後不久,關稅局長請我作他兒子的教父,並且請果克賽裡夫人作教母。這種榮譽簡直使我暈頭轉向,我對同這位律師有了如此親近的關係感到自豪,為了要顯示自己能夠當得起這樣巨大的榮譽,我一定要裝出一個了不起的人物的樣子。由於這種想法,我覺得最好的辦法是把米舍利先生的印刷文件拿給他看,那的確是一份稀有的文件,很可以拿來向他證明我是屬於知道政府機密的日內瓦的名人之列。但是,由於某種難以解釋的謹慎動機,我沒有把我舅父對這份文件的答辯書拿給他,也許因為那是一份手稿,而律師先生所需要的隻是印刷品。然而,他非常了解我愚蠢地交給他的那份文件的寶貴價值。從此我就沒能收回它,也沒有再見到它。後來,我深信無論再費多大力氣也要不回來了,使索性做了個人情,把他所強占的東西變成了給他的贈品。毫無疑問,他一定拿著這份十分稀奇而畢竟沒有多少實用價值的文件到都靈宮廷大肆吹噓去了,並且還一定會想儘辦法要按照這個文件可能的售價來索取一大筆錢。所幸在未來的一切不測風雲之中,撒丁王圍攻日內瓦是一件可能性最小的事。可是這也不是絕對不可能的,那麼,我由於愚蠢的虛榮心而把這個要塞的最大缺點透露給它的資格最老的敵人,這就成為一件應該永遠自責的憾事了。我就這樣在音樂與醫藥,以及在製定種種計劃和到各處旅行之間消磨了兩三年,不斷從這件事轉向另一件事,不知道一定要乾什麼。然而,我對學問也漸漸發生了愛好,常去拜訪作家,聽他們談論文學,有時自己也插上幾句,但我與其說是對書中的內容有所了解,不如說是在玩弄書上的佶屈聾牙的詞語。在我去日內瓦的時候。有時順便去探望我親愛的老友西蒙先生,由於他把他從巴耶或從哥羅米埃斯那裡所得到的學術界的最新消息講給我聽。使我增高了求知的熱情。在尚貝裡我也常常和一位多明我會的修士見麵,他是一位物理學教授,一個很和善的教士,他的名字我現在已經忘記了,常常作一些使我感到非常有趣的小試驗。有一次,我曾打算學他的辦法製造密寫墨水,我在玻璃瓶裡裝了多半瓶生石灰、硫化砷和水,用寨子緊緊塞好,差不多就在同時瓶內劇烈地沸騰起來,我趕緊跑過去,想打開瓶塞,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瓶子象顆炸彈似的爆炸了,濺了我一臉。我咽了一口硫化砷和石灰的混合物,結果差一點兒要了我的命。以後,我當了六個星期的瞎子,從此我明白了,不懂物理實驗的原理就不能亂動手。這個意外事件對我的健康說來可真不是時候,因為最近一個時期我的身體已經越來越壞了。我真不明白,我的體格本來很好,又沒有任何過分的嗜好,為什麼現在明顯地一天天衰弱下去。我的體格相當魁梧,胸部也很寬,我的呼吸本應是舒暢的,然而我卻經常氣短,有時覺得很憋悶,不由地就發起喘來,而且有時心跳,有時吐血;後來,我開始經常發燒,而且一直沒有痊癒過。我的內臟沒有任何毛病,又沒有作過任何有傷身體的事,為什麼在青春時期竟到了這樣的地步呢?俗話說:“創毀劍鞘”。我的情況正是這樣。我的激情給我以生命力,同時也傷害了我。或許有人問:哪些激情呢?一些不值一提的事,一些極端幼稚的事,但這些事卻使我就象是要占有海倫,或者要登上統治世界的寶座那樣激動起來。首先是關於女人的事。當我占有了一個女人的時候,我的感官雖然安定了,但我的心卻依舊不能平靜。在熾烈的肉欲的快感中,愛的需求在吞食著我。我有了一個溫情的媽媽,一個親愛的女友;但是我還需要一個情婦。於是我就將一個想象中情婦放在媽媽的位置上,為了哄騙我自己,我千百次地變換她的形象。當我擁抱著她的時候,如果我意識到躺在自己懷裡的是媽媽,即使我擁抱得同樣有力,我的欲望也會息滅;雖然我為媽媽的溫存而落淚,我卻享受不到快樂。肉欲的快樂啊!這是男人命中注定的一部分嗎?唉!即使我這一生中隻有一次嘗到了愛的全部歡樂,我也不相信我這個孱弱的身體能夠經受得住,我可能當場死去的。因此,我終日受著這種沒有對象的愛情的煎熬,也許正是這種愛情才更消耗精力。想到可憐的媽媽的境遇每況愈下,想到她那種不審慎的行為不久就必然要使她徹底破產,我憂心忡仲,焦灼萬分。我那可怕的想象總是走在不幸事件的前麵,不斷向我描繪出那個極可怕的不幸的情景及其後果。我預見到,我將要為窮困所迫而必須離開我已為之獻出生命、而且缺了她我就不能享受到生活樂趣的那個女人。我所以總是心神不寧,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欲望和擔憂互相交替地侵蝕著我。音樂對我說來是另一種激情,雖然不十分熾烈,但也同樣耗費我的精力,因為我對它也入了迷。我拚命鑽研拉莫的那些難懂的著作,雖然我的記憶力已不聽我使喚,我還是固執地加重它的負擔。為了教音樂課我不斷地東奔西跑;此外我還編寫了一大堆樂曲,時常要通宵抄寫樂譜。但是,為什麼要提到這些經常性的工作呢?在我這輕佻的頭腦中所想的一切蠢事,那些為時短暫、隻占一天時光的愛好:一次旅行,一次音樂會,一頓晚餐,一次散步,讀一本,看一出喜劇,所有這一切無須事先考慮安排就可以享受到的快樂或辦得到的事情,對我說來都同樣可以成為十分強烈的激情,當它們變得熱烈可笑的時候,都能把我折騰得夠嗆。克利弗蘭的虛構的不幸,(我曾瘋狂地《克利弗蘭》一書,而且屢次中斷、又屢次拾起來,)我敢說,比我自己的不幸更叫我難過。有一個曾在俄國彼得大帝的宮廷裡做過事的名叫巴格萊的日內瓦人,他是我見過的最無恥最荒唐的人。他經常裝著一腦袋和他一樣荒唐的計劃,他把百萬巨款說得易如反掌,而一無所有他也毫不在意。他有件糾紛要在元老院解決,所以到尚貝裡來了,一來就把媽媽籠絡住了,這是理所當然的,他慷慨地給媽媽拿出了他那許多一本萬利的寶貴計劃,而把媽媽僅有的那點銀幣一塊一塊地騙走了。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人,他也看得出來;對於我這樣的人,看出我的心意當然是不難的。他不惜用種種卑鄙手段來巴結我。他會走幾步棋,便提議教我下棋。我幾乎是迫不得已才試了一試;剛剛學會了一點走法,我的進步就非常之快,第一局快完時,我就用他開始時讓我的堡壘將了他的軍。隻這一下,我就變成了棋迷。我買棋盤棋子,買加拉布來的棋譜,一個人關在屋子裡再也不出門了。我日日夜夜進行鑽研,努力把所有的布局都記在心裡,不管好歹一個勁兒往腦子裡裝,自己跟自己片刻不停、沒完沒了地下起棋來。經過兩三個月的苦練和不可想象的努力,我就到咖啡館去了。那時我麵黃肌瘦,差不多象一個傻子。我要試一試手,就和巴格萊先生再殺一場;第一盤我輸了,第二盤我又輸了,一直輸到二十盤;我腦袋裡的那些走法全亂套了,我的想象力也完全遲鈍了,眼前的一切仿佛在雲霧中一樣。每逢我拿起菲裡多爾或斯達馬的棋譜,練習和研究各種布局時,結果還是和上次一樣:由於極度疲勞而造成的精力衰竭,我的棋下得比以前更糟了。而且,就是我把棋暫時放下一個時期或者努力繼續鑽研,也總是和那第一次下棋一樣,一點進步也沒有。我的程度,始終是第一次下棋終局時那個程度。我就是再練習千百年,也不過是拿堡壘將巴格萊的軍的水平而已,其他一點進展也不會有。大家一定會說,這個時間消磨得真好!不錯!我的確用去了不少時間。我隻是到了精力實在難以繼續的時候,才放下了這最初的嘗試。我從房間裡出來時,簡直象個從墓穴裡出來的人,要是繼續這樣下去,恐怕也是不久於人世的。人們不難想見,象我這樣氣質的一個人,而且是在青年時期,要想保持健康確實是困難的啊!身體的衰弱,也影響了我的情緒,使我那好作奇思異想的熱情冷淡了一些。由於感到體力衰退,我變得比較安定了,一心隻想旅行的熱望也有所減低。我比以前喜歡呆在家裡了,我感到的不是煩惱,而是憂鬱。病態的敏感代替了激情,沮喪變成了悲傷;我時常無緣無故地歎息落淚,我覺得還沒享受到人生的樂趣,生命就要逝去。想到我那可憐的媽媽行將陷入破產的淒慘境地,我心中十分難過;我敢說,我唯一悲傷的,就是我要離開她,使她處於一種淒涼的境地。最後,我完全病倒了。她用遠勝過母親對兒女的心腸來照料我,這對她本人說來,倒是一件好事,因為這不僅使她不再去關心她那各式各樣的計劃,同時還可以避開那些給她亂出主意的人。如果死亡在那時來臨的話,那該是多麼甜蜜呀!雖說我沒享受到多少人生的幸福,但我也沒有遭遇到多少人生的不幸。我那恬靜的靈魂,可以在尚未痛感人間的不公正之前安然離去,這種不公正使生與死都受到了毒害。我堪以自慰的是,在我的同命者身上還保持著我的存在,這也就是雖死猶生啊。如果我對她的命運沒有什麼憂慮的話,我死的時候就會象安然入睡一樣;而且這些憂慮的本身又由於有一個溫柔多情的對象,痛苦也就減輕了。我常對她說:“你是我整個身心的保護者,你要讓我感到幸福啊。”有兩三次,在我病得最厲害的時候,我夜裡從床上爬起來,拖著有病的身子摸到她的房裡,向她提出一些勸告,這些勸告,我敢說,都是非常正確和明智的,而最突出的一點還是我對她的命運的關切。眼淚好象是我的營養品和藥物,我坐在她身邊的床沿上,握著她的雙手,和她一同灑下的眼淚,使我的精神又恢複起來了。這種夜間談話有時長達幾小時,當我回到自己屋子的時候,我覺得比去的時候好了許多。她對我許下的諾言,給我的希望,使我感到欣慰,一切煩惱都消失了,於是我就懷著聽憑上帝安排的寧靜心情安然地入睡了。假如我在這個時候死去,我是不會感到死亡是多麼痛苦的。上帝呀,我這一生經曆了多少人間恨事,經曆了使我生活動蕩不安的多少風暴,以致生命對我說來簡直成了一種負擔,但願結束這一切的死亡來臨的時候,它會象當年一樣,不會讓我感到更大的痛苦吧!由於她的百般照顧、細心看護和令人難以置信的關懷,她終於把我救活了,而且,的確也隻有她能夠這樣做。我不太相信醫生們的醫療,卻非常相信一個摯友的照顧:同我們的幸福休戚相關的事情總是要比任何其他事情做得更好些。如果說生活中真有一種快樂的感覺,那一定是我們現在所感到的兩人相依為命的那種感覺。我們相互間的愛戀並未因此而日益增長,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在我們這種極質樸的愛戀中,卻產生了一種令人說不出來的更親密、更動人心弦的關係。我完全成了她的作品,完全變成了她的孩子,她比我的生身母親還親。我們不知不覺地已經誰也離不開誰了,我們的生命也仿佛糅合在一起了,我們不僅感到誰都需要誰,而且還覺得隻要兩人在一起就什麼都滿足了。我們已經習慣於不再考慮我們身外的一切事物,而把我們的幸福和一切願望完全寄托在兩人的互相占有中。我們的這種占有可能是人世上絕無僅有的占有;這不是我前麵說過的那種一般愛情上的占有,而是某種更本質的占有,它不是基於情欲、性、年齡、容貌,而是基於人之所以為人的那一切,除非死亡,就絕不能喪失的那一切。這一如此可貴的轉折,為什麼沒有為她和我的此後餘生帶來長久的幸福呢?這不是我的過錯,我深信這一點,我對此感到寬慰。這也決不是她的過錯,至少她不是故意的。但是事情注定了:人的不可製服的本性又占了上風。不過,那不幸的結局也不是一下子發生的。感謝上天的安排,曾有過一個間隔期間:短暫而寶貴的間隔期間啊!它不是由於我的過錯而終止的,我也不能怪自己沒有很好地加以利用。雖然我的大病痊癒了,但精力並未複原,我的胸部還在發疼,餘留的微燒始終未退,一直軟弱無力。我隻想在我所喜愛的女人身邊度我的餘生,使她永不放棄她所下的決心,叫她知道幸福生活的真正所在,並儘我的力量使她成為幸福的人,除此以外,我對任何事情都不感興趣。但是我不僅認為而且也感覺到在一所陰暗淒涼的房子裡,兩人寂寞無聊地終日對坐,最後也會感到愁悶的。改變這種狀況的機會不用找,自已就來了。媽媽認為我應該喝牛奶,並且要我到鄉下去喝。我表示,隻要她和我一塊兒去,我就同意。這一要求她馬上就答應了,問題隻在於選擇什麼地點。郊外的那個園子談不上真正的鄉下,四周又有彆人家的房子和花園,沒有一點兒可作鄉居之所的吸引力。再說,自從阿奈去世以後,為了節約,我們已經不要這個園子了,我們也無心去照顧園中的植物。由於我們還有許多其他的事情要做,放棄這樣一個簡陋的地方,並不使我們感到惋惜。現在,我趁她對城市生活發生厭倦的時機,建議她索性離開城市,搬到幽靜的地方去住,在那裡找一所離城較遠的小房子,使那些討厭鬼再也找不到我們。如果她這樣做了的話,則由她的守護天使和我的守護天使啟示給我的這個主意,很可能使我們一直到死過著幸福安靜的生活。然而,這並不是我們注定要享的福分。媽媽過慣了豪華生活,她注定要遭受的窮困和不幸帶來的種種痛苦,使她不致過分留戀人生。至於我,這個各種災難的犧牲品,注定要留在社會上,以便有一天能給任何熱愛公眾幸福,熱愛正義,不靠同夥支持,不靠黨派庇護,單憑自己的正直而敢於公開向人類說真話的人做個榜樣。一種不幸的顧慮把她抱住了。她怕得罪房主人,不敢離開她那所破房子。她對我說:“你的隱居計劃非常好,也很合我的心意,不過,過隱居生活也需要錢呀,放棄我這所監牢般的房子,就有失去飯碗的危險,當我們在樹林裡找不到飯吃的時候,還得到城裡來找。為了避免這種麻煩,我們最好不要完全離開城市。我們就繼續給聖勞朗伯爵那點房租吧!這樣他就不致停止我的年金。我們要設法找所小房子,它離城的距離可以使你享受生活的安靜,又在必要時可以隨時回城裡來。”事情就這樣決定了。找了一些時候,我們就決定居住在沙爾麥特村屬於孔濟埃先生的一段土地上;這個地方就在尚貝裡旁邊,但是很僻靜,仿佛離城有百裡之遙。在兩座相當高的山丘之間,有一個南北向的小山穀,山穀底部的亂石和灌木叢中有一道溪水,沿著這個山穀,在半山腰間疏疏落落地座落著幾所房子,任何一個喜歡在比較偏僻比較荒野的地方過隱居生活的人,對這裡都會非常滿意。我們看了兩三處房子,最後選擇了最漂亮的一所,這所房子的所有人是一位正在服役的貴族,名叫諾厄萊。房子很適於居住。前麵是一座高合式的花園,上麵是一片葡萄園。下麵是果樹,對麵是一個小小的栗樹林,不遠的地方還有一處泉水;再上一些,山上有作牧場用的草地,總之,對我們所要建立田園生活必要的一切應有儘有。據我記憶所及,我們大概是在一七三六年的夏末住到那裡去的。我們第一夜在那裡睡下的時候,我真是快活極了。我擁抱著這位可愛的女友,欣喜若狂,激動得睜著淚汪汪的雙眼對她說道:“哦,媽媽,這真是幸福和純潔的住所啊。我們要是在這裡找不到幸福和純潔,那就彆到其他地方去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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