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1 / 1)

懺悔錄 盧梭 8667 字 1天前

第六章Hoceratinvotis:modusagrinonitamagnus,HortusubiettectoviusjugisaquaefoPaulumsylvaesuperhisforet……我不能接著說:AnctiusatqueDimeliusfecere.但是,沒關係,我什麼都不要了。我甚至不要所有權,隻要我能享受就夠了。我早就說過,而且也體會到,所有者和占有者往往是完全不同的人,即使把丈夫和情夫間的區彆撇開不談。我一生中的短暫的幸福就是從這裡開始的。使我有權利說我不曾虛度此生的那些恬靜的但迅即逝去的時光,就是這時開始的。寶貴而令人留戀的時光呀!請再為我開始一次你們那可愛的曆程吧;如果可能的話,請在我的回憶裡走得慢一些,雖然實際上你們都是那樣飛快地過去了。怎樣才能把這段動人而單純的記述按我的意願寫得很長呢?怎樣才能把同樣的事情反複重述,卻不叫讀者和我自己都感到厭煩呢?再說,如果這一切都是具體的事實、行為和言談,我還能夠描寫,還能用某種方式把它們表達出來;但是,如果這既沒有說過,也沒有做過,甚至連想都沒有想過,而隻是感受過和體驗過,連我自己除了這種感覺本身以外,也說不出使我感到幸福的其他原因,又怎麼能夠敘述呢?黎明即起,我感到幸福;散散步,我感到幸福;看見媽媽,我感到幸福;離開她一會兒,我也感到幸福;我在樹林和小丘間遊蕩,我在山穀中徘徊,我讀書,我閒暇無事,我在園子裡乾活兒,我采摘水果,我幫助料理家務——不論到什麼地方,幸福步步跟隨著我;這種幸福並不是存在於任何可以明確指出的事物中,而完全是在我的身上,片刻也不能離開我。在我一生中的這個可貴的階段所發生的一切,在這個階段我所作、所說和所想的一切,沒有一件是我不記得的。在這個時期以前和以後的一些事,有時隻是片斷地浮現在我的腦際,即使想起來時,也是參差不齊的和零亂的。隻有這個時期的事情,我完全記得,當時的情景至今猶曆曆在目。在年輕時候,我的想象力總是向前展望,現在則隻是追溯往事,以甜蜜的回憶來填補我永遠失去的希望。我看不出未來有什麼可以誘惑我的地方,隻有回憶過去,能給我帶來樂趣;我現在談到的那個時期的回憶是那樣生動,那樣真實,使我常常感到幸福,儘管我有過不少不幸。關於這些回憶,我隻舉一個例子,由此可以判斷它們,是多麼真實多麼有力。我們頭一砍到沙爾麥特去過夜的那天,媽媽是坐轎子去的,我跟在後麵步行。我們走的是一條山路,她的身體又不輕,她怕轎夫們過於勞累,差不多半途上就下了轎,剩下的路程打算步行。在路上,她看見籬笆裡麵有一個藍色的東西,就對我說:“瞧!長春花還開著呢!”我從來沒有見過長春花,當時也沒有彎下腰去看它,而我的眼睛又太近視,站著是不能辨認地上的花草的。對於那棵花,我當時隻是漫不經心地瞥了它一眼,從那以後,差不多三十年過去了,我既沒再遇見這種花,也不曾注意到這種花。一七六四年,我在克萊希耶和我的朋友貝魯先生一同登上一座小山,山頂上有一個很漂亮的花廳,我的朋友把它叫做“美景廳”,確是名副其實。那時我采集了一點兒植物標本。我一麵往上走,一麵不時地朝樹叢裡看看,我突然間高興地叫了一聲:“啊!長春花!”事實上,也真是長春花。貝魯看出我非常激動,但是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希望他以後有一天讀了這段文字就能明白。根據這麼一件小事給我留下的印象,讀者就不難想見那個時期的一切事物給我留下的印象該是多麼深刻的了。不過,野外的空氣並未能恢複我原有的健康。我本來就衰弱無力,現在更衰弱了。我連牛奶都消化不了,隻好停止飲用。當時正流行著用泉水治病的方法,於是我就試行起泉水療法來,但我運用得很不得當,以致這種療法不但未能治好我的病,反倒幾乎送了我的命。我每天早晨一起床,就拿著一個大杯子到泉邊去,我一邊散步一邊喝,一直喝了兩大瓶泉水。我每頓飯後的酒也完全停止了。我所喝的水和絕大多數的山水差不多,有些硬,不好消化。簡單說,不到兩個月我就把一向很健全的胃完全弄壞了,吃什麼也不能消化,我確信再也沒有痊愈的希望了。與此同時,我又突然得了一種病,不論就病的本身來說,還是就它那一直影響我一生的後果來說,都是很奇特的。有一天早晨,我覺得自己的身體並不比往日壞,但當我正在移動一個小桌子的時候,突然覺得全身發生了一種幾乎不可理解的震動。我想最好把這種變化比作血液中起了一陣暴風,它立刻襲擊到我全身。我的動脈跳動得非常激烈,我不僅感覺到跳動,甚至還聽得到跳動的聲音,特彆是頸部動脈的跳動。此外,兩個耳朵嗡嗡直響,這種嗡嗡聲包括三個甚至四個聲音:粗而低沉的聲音,較為清晰的好象潺潺流水的聲音,尖細的哨音,最後則是我剛才說的那種跳動聲;我不必按我的脈搏或用手摸我的身體,就能毫不困難地數出跳動的次數。我耳朵裡的這種響聲是那樣厲害,以致使我失去了以前那種銳敏的聽覺,我雖然沒有完全變成聾子,但是從那以後,我的聽覺遲鈍了。我的驚慌和恐怖是可以想見的。我以為自己要死了,就躺到了床上。醫生也請來了。我顫抖著向他敘述了我的情況,我說我是治不好了。我相信醫生也是這樣想的,但是他仍然儘了他的職責。他向我羅哩羅嗦地說了許多道理,可是我連一句也沒聽懂;接著,他便按照他的高明理論開始在我這“不值錢的身體上”采用他的那種醫療法。這種療法令人難以忍受和感到惡心,而且效果甚微,不久我就厭倦了。過了幾個星期,我看病情既不見好,也未惡化,就不顧脈搏的跳動和嗡鳴,索性離開了病床,恢複了我日常的生活。從那以後,也就是說三十年來,這種毛病一分鐘也沒有離開過我。在這之前,我是一個很能睡覺的人。有了這種病以後,我就開始失眠,於是我確信自己將不久於人世了。這種想法使我暫時不再為治病的事操心。既然我的生命不能延長,我便決定要儘量利用我還活在世上的那點時間。由於大自然的特殊恩施,即是在這種極不幸的情況下,我那得天獨厚的體質居然免除了我在生理上所應受到的痛苦。我雖然厭惡這些聲音,卻並不為它感到苦惱;而且,除了夜間失眠和經常感到氣短外,這種聲音並未給我的日常生活帶來任何不便;就是我那感覺氣短的毛病,也沒有發展到氣喘的程度,隻是在我要跑路或動作稍微緊張的時候顯得厲害一點而已。這種本應毀滅我的身體的病症,隻是消滅了我的激情,我每天都為這種病在我的精神上所產生的良好效果而感謝上天。我可以率直地說,我隻是在把自己看成是一個死人以後,才開始活著。隻是到了這時,我才對我要離開的事物予以應有的重視,開始把我的心思用在一些比較高尚的事情上,就好象我要把早該應儘的、而我至今一直不曾注意到的義務提前完成似的。我常常以自己的方式來理解宗教,但我從來沒有完全離開宗教,因此,我沒有怎樣費力就又轉向了宗教。這個問題,在許多人看來是那樣枯燥無味,而在那些認為宗教可以給人以安慰和希望的人們看來,則是那樣趣味盎然。在這個問題上,媽媽對我的教導比所有的神學家對我的教導都更有益。她對任何事物都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對於宗教當然也不例外。這套看法是由一些極不相同的觀念——其中有的非常正確,有的非常荒謬——以及一些與她的性格有關的見解和與她所受的教育有關的偏見組成的。一般說來,信徒們自己是什麼樣就認為上帝也是什麼樣:善良的人認為上帝是善良的,凶惡的人認為上帝是凶惡的;心中充滿仇恨和憤怒的人,隻看到有地獄,因為他們願意叫所有的人都下地獄,而心地溫和和善良的人就不相信有地獄。令我感到非常驚異的是,善良的菲內龍在他的《德勒馬克》一書中關於地獄的言論,真好象他相信有地獄似的,但是,我希望他當時是在說謊,因為不管多麼誠實的人,一旦作了主教,有時就不得不說謊。媽媽對我是不說謊的;她那從來沒有怨恨的心靈不可能把上帝想象成為複仇與憤怒之神。關於上帝,一般信徒所看到的僅隻是公道和懲罰,她看到的則隻是寬容和仁慈。她常常說,如果上帝拿我們的行為來判斷我們,那他就太不公道了,因為上帝沒有給我們作一個品德端正的人所應具備的條件,如果他要求我們這樣,那就是向我們要他沒有給過我們的東西。令人奇怪的是,她雖不相信有地獄,卻相信有煉獄。這是因為她不知道對惡人的靈魂究竟應當怎麼辦:既不願叫惡人的靈魂下地獄,而在他們沒有轉變以前,又不願把他們和善人的靈魂放在一起。我們也應該承認:不論是在這個世界上還是在另一個世界上,惡人的事總是難辦的。還有一件怪事。根據這種主張,關於原罪和贖罪的理論就被推翻了,一股流行的基督教義的基礎也被動搖了,而且起碼可以說,天主教是不能繼續存在了。但是,媽媽是一個好的天主教徒,更確切地說,她自信是個好的天主教徒,她這種自信無疑是出於至誠的。她認為人們對聖經的解釋過於教條和呆板,聖經裡麵所說的關於永恒的苦難的話,她認為是帶有侗嚇或寓意的性質。耶穌基督的死,在她看來就是一個真正的上帝之愛的榜樣,它教人們要愛上帝,並且也要彼此相愛。一句話,她是忠於她所選擇的信仰的,她以十分誠篤的態度承認教會的全部信條;但是,要是一條一條地和她討論起來,那就會發現她和教會所信仰的完全不同,儘管她始終是服從教會的。在這個問題上,她所表現出的純樸和真誠比那些學者們的論爭更為雄辯有力,甚至有時叫她的聽懺悔師很為難,因為她對自己的聽懺悔師是什麼事也不隱瞞的。她對他說:“我是個好天主教徒,我願意永遠做一個好天主教徒。我要用我的整個心靈接受聖母教會的決定。我雖不能掌握自己的信仰,但能掌握自己的意誌。我要使我的意誌完全服從教會,我願意毫無保留地相信一切。您還要我怎樣呢?”我相信,即使沒有產生過基督教的道德,她也會遵奉它的一些原則,因為她的性格和基督教的道德太吻合了。凡是教會明確規定的,她都去做;其實即使沒有明確的規定,她也同樣會做。在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她總是喜歡服從的。如果沒有準許她、甚至規定她開齋,她會守齋一直守下去,這完全是為了伺奉上帝,絲毫不是出於謹慎小心的緣故。但是所有這些道德原則都是從屬於達維爾先生的原則的,說得更準確些,她看不出其中有任何相抵觸的地方。她可以坦然地每天和二十個男人睡覺,這樣做既不是出自情欲,也不因此而感到有任何顧忌。我知道有不少虔誠的女人在這件事上的顧忌並不比她多,但是她和她們之間的不同是;她們是由於情欲的誘惑,而媽媽則是被她那詭辯哲學所欺騙。在最令人感動的談話中,我甚至敢說,在最富有教誨意義的談話中,她可以平靜地談到這個問題,麵部的表情和聲調毫無改變,而且一點不認為這有什麼不協調的地方。如果當時有什麼事情打斷了她的談話,隨後她會以同樣冷靜的態度接著談,因為她真誠地相信所有這些隻不過是為了維護社會道德而定的,每個通情達理的人都可以根據情況去解釋、奉行或回避,而不會冒褻瀆上帝的危險。在這一點上,我的意見雖然和她顯然不同,我承認我不敢反駁她,因為要反駁,我就得扮演一個不怎麼光彩的角色,一種羞愧之心使我難以啟齒。我倒是很想建立一項規則叫彆人遵守,同時又極力使自己成為例外,不受它的約束。但是,我不僅知道她的氣質可以防止她濫用她的主張,我還知道她並不是一個容易受騙的女人,如果我自己要求例外,就等於讓她把她所喜歡的一切人都算作例外。其實,我隻是在談到她的其他不一致的地方時順便提一下這點:這在她實際行為上並沒有產生過多大影響,而在當時甚至一點影響都沒有。但是,我曾答應要忠實地敘述一下她的主張,我要遵守我的諾言。現在我再來談談自己吧。我發現她的這些處世之道正是我為了使自己心靈擺脫對死亡的恐懼及其後果所需要的,於是我便十分坦然地儘量從這個信賴的源泉中汲取一切。我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依戀她了,我真想把我的行將結束的生命完全給了她。由於我對她的加倍的依戀,由於我確信自己在人間的日子已經不長,又由於我對將來的命運處之泰然,結果便出現了一種十分平靜、甚至是十分幸福的情況。這種局麵緩和了使我們陷於恐懼和希望中的一切激情,從而使我可以無憂無慮地享受我那為時不久的時光。給這些日子增添了樂趣的一件事,那就是我在用一切辦法來培養她對田園生活的興趣。由於我一心要使她愛上她的園子、養禽場、鴿子、母牛,結果我自己也愛上了這一切。我雖然把整天的時間都花在這些事情上,但並沒有攪亂我的平靜,這比喝牛奶和服用一切藥物更有益於我那可憐的身體,更能使我的身體恢複健康。收獲葡萄和水果使我們愉快地度過了那一年的其餘時間。加之又處在善良的人們中間,這使我們對田園生活逐漸產生了濃厚的感情。我們懷著極端的惋惜心情看著冬天的來臨,回城的時候就好象要被流放似的,而我尤其難過,因為我不認為自己能活到下一個春天,我覺得向沙爾麥特告彆就是永彆。在離開的時候,我吻了吻那裡的土地和樹木,儘管已經走得很遠,我還不時地回過頭來。回城以後,由於我和我的女學生們離開已經很久了,又由於我已失去了城市裡的娛樂和社交的興趣,我就不再出門了,除了媽媽和薩洛蒙先生外,什麼人也沒有見過。薩洛蒙最近成了我和媽媽的醫生,他是個正直而有才氣的人,有名的笛卡兒派,他對宇宙法則有相當明智的見解;對我說來,聽他那些非常有趣且富有教益的議論比服用他所指定的那些藥劑更為有益。一切愚蠢和庸俗的談話是我所一向不能忍受的;但聽取有益的與有豐富內容的談話,則始終是我最大的愉快,我對這樣的談話從不拒絕。同薩洛蒙先生的談話使我感到極大興趣,因為我覺得我們的交談已經涉及到我那擺脫了束縛的心靈行將獲得的高深知識。我由於對他的好感進而發展到喜歡他所談的課題,於是,我開始尋找一些能夠幫助我更好地理解他的理論的書籍。那些能把科學與宗教信仰融合在一起的論著,特彆是由奧拉托利會和波爾-洛雅勒修道院出版的著作,對我更為相宜。我開始這些書,更確切地說,我是在貪婪地讀它們。我碰巧弄到了一本拉密神父寫的《科學雜談》,這是介紹科學論著的一種入門讀物。我反複讀了它上百遍,並且決定拿這本書作為我的學習手冊。最後,雖然我的身體狀況欠佳,或者說正因為如此,我覺得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把我逐漸引向研究學問的道路上,而且,我雖然每天都認為已經到了生命的末日,但卻更加奮勉地學習起來,就好象要永久活下去似的。彆人都說這樣用功學習對我有害,我卻認為這對我有益,不僅有益於我的心靈,而且有益於我的身體,因為這樣專心讀書的本身對我就是一件樂事,我不再考慮我的那些疾病,痛苦也就因此而減輕了很多。誠然,這對於我的疾病,實際上不能有所減輕,但是由於我本來沒有劇烈的痛苦,我對身體的衰弱,對失眠,對用思考代替活動,也就習以為常了,最後,我把機能的一步步慢慢衰退看作是一種不可避免的、到死方休的過程了。這種想法不僅使我擺脫了對生活瑣事的掛慮,也使我避開了一直到那時被迫服用的討厭藥品。薩洛蒙承認他的藥對我沒有什麼用,也就不勉強我繼續嘗那些苦味了,他隻是開一些可服可不服的藥方來安慰可憐的媽媽,以便減輕她的憂鬱,這一方麵不使病人對病情感到失望,另一方麵也可以維持醫生的信譽。我放棄了嚴格的節食療法,又恢複了喝酒的習慣,在我體力允許的範圍內重新過起健康人的生活。我樣樣都有節製,但沒有任何禁忌。我甚至又開始出門了,我去拜訪我的朋友們,特彆是我非常喜歡交往的那位孔濟埃先生。最後,也許是由於我認為努力學習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是件美好的事,也許是由於在我內心深處蘊藏著還能生存下去的希望,死亡的逼近不但沒有削弱我研究學問的興趣,反而似乎更使我興致勃勃地研究起學問來,我不顧一切地積累知識,以便帶到另一個世界去,好象我相信我所獲得的知識是我當時唯一能夠有的東西。我對布沙爾的書店發生了好感,一些文人學者經常到他那兒去;不久,由於春天——我曾以為不能再看到的春天——已經臨近了,我便在那個書店裡選購了幾本書,以便有幸能回沙爾麥特時,隨身帶去。我得到了這種幸福,我就儘量享受這種幸福。當我看到草木萌蘖發芽的時候,心中的喜悅真是難以形容。重新看到春天,對我說來,等於天堂裡的複活。積雪剛剛開始融化,我們就離開了那所監牢般的住宅,為了聽那夜鶯的初囀,我們去沙爾麥特是相當早的。從那時起,我已不再相信我快要死了,實際上也很怪,我在鄉間時從未真的病倒過。我在那裡感到過不舒服,但始終不曾纏綿病榻。當我覺得身體比平時還壞的時候,我就說:“你們看見我要死的時候,就請把我抬到橡樹的樹蔭下,我保證會複原的。”雖然衰弱,我又恢複了田間的活動,當然我是量力而為的。我為自己不能獨力從事田園工作而深感苦惱;剛鋤了五六下地,就氣喘籲籲,汗流如雨,支持不住了。我一彎腰,心跳就加快,血液就猛地衝到頭部,我不得不立即直起身子來。我隻好做些不太累的活兒,於是,就在許多工作中擔當起照料鴿子的活來,我十分喜愛這種工作,常常一連乾上幾小時,一點兒也不覺得厭煩。鴿子非常膽小,而且難以馴養,然而,我終於做到使我的鴿子非常信任我,甚至不論我到什麼地方去,它們都跟著我,我願意什麼時候捉它們就能捉住它們。隻要我一去到園子裡或到院子裡,我的肩上和頭上就會立刻落上兩三隻鴿子。雖然我很喜歡它們,但這樣的扈從最後卻成了我最大的累贅,我不得不免除了它們對我的這種親昵的習慣。我一向特彆喜愛馴養動物,尤其是馴養一些膽小的野性動物。我認為把它們馴養得善於聽從人意,是很有趣的一件事,我從來沒有利用它們對我的信任而去捉弄它們,我願意叫它們毫無畏懼地喜愛我。我在前麵說過,我帶來了幾本書,於是就讀起這些書來,但是我的讀書方法很難使我得到益處,而隻能增加我的疲勞。由於我對事物沒有正確的理解,竟認為要從讀一本書得到好處,必須具有書中所涉及到的一切知識,絲毫沒考慮到就是作者本人也沒有那麼多的知識,他寫那本書所需要的知識也是隨時從其它書中吸取來的。由於我的愚蠢想法,我讀書的時候就得不時地停下來,從這本書跳到那本書,甚至有時我所要讀的書自己看了不到十頁。就得查遍好幾所圖書館。我頑固地死抱著這種極端費力的辦法,浪費了無數的時間,腦子裡越來越混亂不堪,幾乎到了什麼也看不下去、什麼也不能領會的程度。幸而我發覺得尚早,知道自己已經走上一條錯誤的道路,使我置身在一個漫無邊際的迷宮裡,因此在我還沒有完全迷失在裡麵以前就回頭了。一個人隻要對於學問有真正的愛好,在他開始鑽研的時候首先感覺到的就是各門科學之間的相互聯係,這種聯係使它們互相牽製、互相補充、互相闡明,哪一門也不能獨自存在。雖然人的智力不能把所有的學問都掌握,而隻能選擇一門,但如果對其他科學一竅不通那他對所研究的那門學問也就往往不會有透徹的了解。我覺得我的思路是好的和有用的,隻是在方法上需要改變一下。我首先看的就是百科全書,我把它分成幾個部分加以研究。不久,我又認為應當采取完全相反的方法:先就每一個門類單獨加以研究,一個一個地分彆研究下去,一直研究到使它們彙合到一起的那個點上。這樣,我又回到一般的綜合方法上來了,但我是掌握了正確的方法,有意識這樣做的。在這方麵,我的深思彌補了知識的不足,合乎情理的思考幫助我走上了正確的方向。不論我是活在世上還是行將死去,我都一點不能再浪費光陰了。二十五歲的人了,還是一無所知,要想學到一切,就必須下決心很好地利用時間。由於不知道什麼時候命運或死亡可能打斷我這種勤奮治學的精神,所以我無論如何也要先對一切東西獲得一個概念,為的是一方麵可以試探一下我的天資,另一方麵也可以親自來判斷一下最好是研究哪一門科學。我在執行這個計劃的過程中,發現了一個原先沒有料到的好處,那就是:很多時間都利用上了。應當承認,我本不是一個生來適於研究學問的人,因為我用功的時間稍長一些就會感到疲倦,甚至我不能一連半小時集中精力於一個問題上,尤其在順著彆人的思路進行思考時更是這樣,雖然我順著自己的思路進行思考,時間可能比較長些,而且還能有相當的成果。如果我必須用心去讀一位作家的著作,剛讀幾頁,我的精神就會渙散,並且立即陷入迷惘狀態。即使我堅持下去,也是白費,結果是頭暈眼花,什麼也看不懂了。但是,如果我連續研究幾個不同的問題,即使毫不間斷,我也能輕鬆愉快地一個一個地尋思下去,這問題可以消除另一問題所帶來的疲勞,用不著休息一下腦筋。於是,我就在我的治學計劃中充分利用我所發現的這一特點,對一些問題交替進行研究,這樣,即使我整天用功也不覺得疲倦了。當然,田園裡和家裡的那些零星活計也是一種有益的消遣,但是,在我的求知欲日益高漲的時候,不久我便想出一種能從工作中勻出學習的時間並且能夠同時從事兩件事的辦法,而不去顧慮哪一件會進行得稍差一些。在這些隻我自己感到興趣而往往使讀者感到厭煩的小事裡麵,我還有未曾提到的地方,如果我不向讀者指出的話,你們也許連想都不會想到的。現在舉一個例子,為了要儘可能做到既輕鬆愉快而又能得到益處,我在時間的分配上進行了種種不同的試驗,我一想起這點,就感到極為欣慰。我可以說,在我隱居生活中的這段時間雖然始終多病,卻是我一生中最不清閒、最不感到厭倦的時期。那時,我一方麵是在試圖確定自己的愛好,而另一方麵是在一年中最美好的季節,並且是在這令人陶醉的地方,享受著我深感難以獲得的人生之樂,享受著如此悠閒自在、甜蜜無比的伴侶之樂——如果對於如此美滿的結合能夠稱之為伴侶的話,享受著我一心隻想獲得高深知識的那種快樂,這樣,兩三個月的時光轉瞬間就過去了。對我來說,我的努力仿佛已經取得了結果,甚至還要超過許多,因為學習的樂趣在我的幸福中占據了主要的成分。應該略而不提的這些試驗,對我說來,每一件都是一種享受,但它們是那樣平淡無奇,以致無可轉述。再說,真正的幸福是不能描寫的,它隻能體會,體會得越深就越難加以描寫,因為真正的幸福不是一些事實的彙集,而是一種狀態的持續。我常常這樣說,而且我以後甚麼時候想起時還要比這說得更多。最後,在我那變化無常的生活有了一個大致的規律時,我的時間差不多就是象下麵這樣分配的。每天早晨日出以前起床,然後從鄰近的果園走上一條十分美麗的道路,這條路在葡萄園的上方。我沿著這條山路一直走到尚貝裡。一路上,我一邊散步一邊作祈禱。我的祈禱並不是隨便地咕噥幾句就完了,而是我那至誠的心一直向往著創造這個展現在我眼前的可愛的自然美景的造物主。我從來不喜歡在室內祈禱,我覺得牆壁和人手製造的那些小物件是我和上帝交往的障礙。我喜歡在欣賞他的創造物時默念他,這時我的心也上升到神的境界。我可以說,我的祝禱是純潔的,因此我的心願是值得上帝嘉納的,我沒有彆的心願,隻是為我自己和我永遠為之祝福的那個女人祈求一個沒有邪惡、沒有痛苦、沒有窮困的純潔的平靜生活,祈求我們至死作正直的人並在未來有正直人所應有的好命運。實際上,在我的這種祈禱中,讚美和欣賞多於祈求。我知道,在真正幸福的施與者眼前,獲得我們所需要的幸福的最好方法,在於自己的爭取而不隻在於祈求。我回來的時候,總要繞一個大圈子,以興奮的心情觀望著周圍田野裡的那些東西,這是我的眼睛和我的心靈永不感到厭煩的。我從遠處探望媽媽是否已經醒來,看到她的百葉窗已經打開時,便歡喜得跳起來,趕緊跑向前去。如果百葉窗還關著,我就暫時轉到園子裡,以默誦我昨天所讀的書籍作消遣,或者做一些園內的活計,等候她醒來。百葉窗一打開,我就趕忙跑到床前去擁抱她,那時她常常處在半睡的狀態中,我們的擁抱既甜蜜又純潔,在這純真無邪的擁抱中,有著一種令人陶醉的愉快,但這種愉快和肉欲的快感是沒有絲毫關係的。通常我們是拿牛奶和咖啡作早餐的。這時是我們一天中最平靜的時刻,也是我們最能暢快地交談的時刻。這種在早餐時的談話通常占了相當長的時間,以致使我對早餐總有一種強烈的興趣。在這一點上我非常喜歡英國和瑞士的習慣,而不大喜歡法國的習慣,在英國和瑞士,早餐是大家聚在一起的一次真正的用餐,而在法國則是每人在自己的房間裡獨自用餐,甚至常常根本不吃什麼。閒談一兩個小時後,我就去看書,一直看到吃午飯。我起先看一些哲學書籍,如波爾-洛雅勒出版的《邏輯學》,洛克的論文,馬勒伯朗士、萊布尼茨、笛卡兒的著作等等。不久我就發現這些作者的學說差不多總是互相衝突的,於是我就擬訂了一個要把它們統一起來的空想的計劃,我耗費了不少精力,浪費了不少時間,弄得頭昏腦脹,結果毫無所獲。最後,我放棄了這種方法,采取了另一種比這好得多的方法,我的能力雖然很差,但我之所以還能有些進步,應當完全歸功於這個方法,因為毫無疑問,我的能力在研究學問上一向是很有限的。我每讀一個作者的著作時,就拿定主意,完全接受並遵從作者本人的思想,既不摻入我自己的或他人的見解,也不和作者爭論。我這樣想:“先在我的頭腦中儲存一些思想,不管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的,隻要論點明確就行,等我的頭腦裡已經裝得相當滿以後,再加以比較和選擇。”我知道這種方法並不是沒有缺點的,但拿灌輸知識的目的來說,這個方法倒是很成功的。有幾年功夫,我隻是作者怎樣想自己就怎樣想,可以說從不進行思考,也幾乎一點不進行推理。幾年過後我就有了相當豐富的知識,足以使我獨立思考而無需求助於他人了。在我旅行或辦事而不能書籍的時候,我就在腦子裡複習和比較我所讀過的東西,用理智的天平來判斷每一個問題,有時也對我的老師們的見解做一些批判。雖然我開始運用自己的判斷力未免晚了一些,但我並沒有感到它已失去了那股強勁的力量,因此,在我發表自己的見解時,彆人並未說我是一個盲從的門徒,也沒說我隻會附和先輩的言論。後來,我轉學初級幾何。對於這個科目,由於我一心要想克服自己記憶力薄弱的缺陷,我翻來覆去學了好多遍,同一部分經常從頭學起,所以始終沒有多大進展。我對於歐幾裡得的幾何學並不感興趣,因為他主要偏重在一連串的證明,而不重視概念的聯係。我比較感興趣的是拉密神父的幾何學,從那時候起,這位神甫就成了我最喜歡的一位作者了,就是現在我還很愛重讀他的著作。以後我便開始學習代數,同樣也以拉密神父的著作為指南。在我取得了一些進步以後,我就雷諾神父的《計算學》以及他的《直觀解析》,對於後者,我不過是隨手翻翻而已。我一直沒有能夠深刻理解把代數應用在幾何學上的意義。對這種不知目的所在的計算法我是一點不感興趣的,我覺得用方程式來分解幾何題,就好象是在用手搖風琴演奏樂曲。在我第一次用數字算出二項式的平方就是組成那個二項式的數字的各個平方加上這兩個數字的乘積的一倍,我儘管算得很正確,也不肯相信,直到我作出圖形後才肯相信。我並不是因為代數裡隻求未知量便對代數沒有甚麼興趣,而是在應用到麵積上時,我就必須根據圖形才能進行計算,不然我就一點也不明白了。在這以後,我就研究起拉丁文來了。拉丁文是我最感困難的一門課程,我在這方麵一直沒有顯著的進步。我起初采用波爾-洛雅勒的拉丁文法,但是,沒有任何收獲。那些不規範的詩句確實叫我討厭,始終聽不入耳。我一看那一大堆文法規則就糊塗了,在學會一條規則的時候就把以前的全忘了。對於一個記憶力弱的人來說,是不適於研究文字學的,而我卻正是為了增強我的記憶力才決心從事這種研究。最後,我不得不放棄了它。那時,我對語句的結構已經有相當的理解,利用一本辭典,可以讀一些淺近的著作。於是我就選擇了這種途徑,覺得效果很好。我集中精力翻譯拉丁文,不是筆譯,而是心譯,也僅止於此。經過長期的練習,我終於能夠輕鬆愉快地讀一些拉丁文著作,但是我始終不能用這種語言談話和寫作,因此,當我後來不知為什麼竟被放進學者行列的時候,我時常感到很尷尬。和我這種用功方法分不開的還有另外一種缺陷,那就是我一直沒學會拉丁韻律學,更談不上懂得作詩的種種規律。不過,我很想能欣賞拉丁語在韻文和散文裡的那種非常諧美的聲調,我曾費了不少力氣想學會一點,但是,我確信,要是沒有老師的指導,那幾乎是辦不到的。在所有的詩體中,最容易作的就是六音節詩,我學過這種詩句,我曾耐心地把維吉爾的詩的音律差不多全部都摸清了,並且標出了音節和音量;後來,隻要我弄不清某個音是長音或短音,我就查那本維吉爾。然而,由於我不知道在作詩的規則中允許有一些例外,因而常常發生不少的錯誤。如果說自學有好處,那麼我要說,它也有很大的壞處,最主要的是非常吃力。關於這一點,我體會得比任何人都清楚。中午時分,我放下了書本,如果午飯還沒有準備好,我就去訪問已成為我的好友的那些鴿子,或者在園子裡乾點活兒等候開飯。一聽到叫喚我的聲音,我就興致勃勃地帶著強烈的食欲跑去,這裡也值得一提的是,不論病情如何,我的食欲從未減退。午飯的時間是非常愉快的,在等媽媽能夠吃東西之前,我們先談些家務事。此外,天氣好的時候,每星期有兩三次,我們到房屋後邊一個布滿花草的相當涼爽的亭子裡去喝咖啡;我在這個亭子四周栽了一些忽布藤,天氣炎熱的時候,到這裡來乘涼是非常舒服的。我們在這裡消磨一個來小時,看看我們的蔬菜和我們的花草,談談我們的生活,越談越體會到我們生活的甜蜜。在我們園子的一端,還有另一個小家族:那就是蜜蜂。我輕易不會忘記去拜訪它們,媽媽有時也和我同去。我對於它們的勞動很感興趣,看到它們飛回來的時候,帶著那麼多的采集物,幾乎都要飛不動了,覺得很有意思。頭幾天,我由於過分好奇,不小心被它們螫了兩三次,但是後來我們漸漸熟識了;無論離多近它們也不會傷害我。蜂窩裡的蜜蜂非常多,甚至滿得必須分群,有時我就被它們包圍起來,我的手上、臉上到處都是蜜蜂,但再沒有一個蜜蜂螫過我。所有動物對人都不相信,這是對的,但當它們一旦確信人們無意傷害它們的時候,它們的信任會變得那樣大,隻有比野蠻人還要野蠻的人才能濫用這種信任。下午我還是讀書,不過午後的活動與其說是工作和學習,不如說是消遣和娛樂更為恰當。午飯後,我從來不能關在屋裡認真用功,通常在一天最熱的時候,一切勞動對我都是負擔。然而我也不閒著,我自由自在、毫無拘束、不費心思地看一些書。我最常看的就是地理和曆史,因為這兩個科目並不需要集中精力,我那點可憐的記憶力能記住多少就收獲多少。我試圖研究佩托神父的著作,因而陷入了紀年學的迷宮裡。我討厭那既無止境又無邊際的批判部分,卻特彆喜歡研究計時的準確和天體的運行。如果我有儀器的話,我一定會對天文學發生興趣,但我隻能滿足於從書本上得到的一些知識以及為了了解天體的一般情況而用望遠鏡做的一些粗略的觀察,由於我的眼睛近視,光靠肉眼是不可能清晰地辨認星座的。談到這個問題,我記得曾發生過一次誤會,至今想起來還往往覺得好笑。為了研究星座,我買了一個平麵天體圖。我把它釘在一個木框上,每逢無雲的夜晚,我便到園子裡去,把木框放在和我身材一般高的四根樁柱上。這個天體圖的圖麵是向下的,須用燭光把它照亮,為了避免風吹蠟燭,我在四根樁柱中間的地麵上擺了一個木桶,把蠟燭放在裡麵。然後,交替地看看天體圖和用望遠鏡看看天上的星座,我就是這樣練習認識星體並辨彆星座的。我想我已說過,諾厄萊先生的花園是在一個高台上,無論在上麵乾什麼,從大路上老遠就可以看得見。一天夜晚,正當我用這一套奇怪的裝備聚精會神地進行觀察的時候,有些晚歸的農民從這兒路過,看見了我。他們看到天體圖底下的亮光,卻看不到光線是從哪裡來的,因為桶裡的蠟燭有桶邊擋著,他們看不見;再加上那四根支柱,那張畫滿各種圖形的大圖紙,那個木框,還有我那來回轉動的望遠鏡,所有這一切都使他們把我這一套東西當成是作魔法的道具,因而嚇了一大跳。我的那身裝束也使他們感到驚奇,我在便帽上又加了一項垂著兩個帽耳朵的睡帽,穿著媽媽強使我穿的她那件短棉睡衣,在他們看來,我那樣子的確象一個真正的巫師。而且當時將近午夜,他們毫不懷疑地認為這是要舉行巫師會議了。他們不願意接著看下去,一個個驚慌萬分地跑開了,並且叫醒了他們的鄰居,把看見的事講給他們聽。這件事傳得非常快,第二天,鄰近的人就都知道在諾厄榮先生家的花園裡舉行了一次巫師會議。如果不是一個親眼見到我作“妖術”的農民當天就向兩個耶穌會士抱怨了一番,我真不知道這種謠言最後會產生多大後果。耶穌會士不明真相,隻順口給他作了一些解釋。後來,這兩個耶穌會士來看我們,向我們敘述了這件事,我向他們說明了原委,大家都不禁笑了起來。為了避免再發生類似事件,當即決定以後我再去觀察星空時就不要點蠟燭,看天體圖則隻在屋裡看。我敢說,凡是在《山中書簡》中讀過我所談的威尼斯幻術的人,一定會認為我早就具有做巫師的特殊天賦了。這就是沒有什麼田間工作可做的時候,我在沙爾麥特的生活情形。我是特彆願意做田間工作的,隻要是自己能勝任的活計,我乾起來同農民一樣;但是,由於我的身體極弱。我乾的活計,隻能說是其誌可嘉。再說,由於我同時要做兩種工作,結果哪樣也沒有做好。我認定用強記的方法可以加強記憶力,於是我堅持儘量多背一些東西,為此,我常常隨身攜帶書本,以難以置信的毅力,一麵乾活兒,一麵誦讀和複習。我不知道為什麼我這種頑強的、不間斷的、無結果的努力居然沒有使我變成傻子。維吉爾的牧歌,我學了又學,不知念了多少遍,結果現在還是一句都不會。不論是到鴿棚、菜園、果園或葡萄園,我總是隨身攜帶著書本,因此我丟失或弄破了好些書。每當乾彆的活計時,我就把書本隨便放在樹底下或籬笆上,因此到處都有我乾完活忘記拿走的書,及至兩星期後重新找到時,那些書不是已經發黴就是叫螞蟻和蝸牛給咬壞了。這種死用功的習慣不久就成了一種怪癖,乾活的時候,我幾乎跟傻子似地嘴裡不斷在嘟噥和默誦什麼東西。波爾-洛雅勒修道院和奧拉托利會的著作是我最常讀的,結果使我成了半讓賽尼優斯教派的信徒了,雖然我自信心很強,他們那種嚴酷的神學教義卻也有時叫我驚恐。那令人恐怖的地獄,我從來不覺得多麼可怕,現在也漸漸擾亂了我內心的寧靜,如果不是媽媽把我的心安定下來,這種可怕的學說最後一定會使我的精神完全陷入錯亂狀態。當時我的聽懺悔師也是她的聽懺悔師,他在使我保持心神的寧靜方麵出了不少力。這個人是耶穌會士海麥神父,他是一位和善而聰明的老人,我一想起他的音容,一種崇拜的心情使油然而生。他雖然是耶穌會士,但是有稚子般的純樸。他的道德觀與其說是寬容,不如說是溫厚,這正符合我的需要,以使減輕讓賽尼優斯教派加給我的那種陰森可怕的印象。這位憨厚的人和他的同伴古皮埃神父常到沙爾麥特來看我們,雖然對他們那麼大年紀的人來說,這條路很不好走而又相當遠。他們的拜訪使我受益很大,但願上帝也以同樣的好處賜與他們的靈魂吧!當時他們的年紀已經很大了,我實在難以設想他們今天還活在人間。我當時也常到尚貝裡去看望他們,漸漸地同那裡的人搞熟了,有時就象在自己家裡一樣,他們的圖書館我也能夠利用。每當我回憶起這段幸福的時期,也就聯想到耶穌會士,以致因前者而喜歡後者。儘管我一向認為他們的學說很危險,但我從來未能從心裡憎恨他們。我真想知道彆人心裡是否也會產生象我心裡有時產生的如此幼稚可笑的想法。在我忙於研究各種學問和過著一個人所能過的最純潔的生活當中,不管彆人對我說些什麼,害怕地獄的心情仍在擾亂著我。我經常問自己:“我現在的情況怎麼樣呢?如果我立刻死去的話,會不會被貶下地獄呢?”按照我所理解的讓賽尼優斯教派的教義。那是不容置疑的,但是我的良心卻告訴我,我不會下地獄。長期處於惶恐不安之中,動搖於令人困惑的兩可之間,為了擺脫這種煩惱,我竟采用了最可笑的方法,我想,如果我看見另一個人也采用我這種方法,我一定會把他當作瘋子關起來的。有一天我一麵想著這個令人苦惱的問題,一麵漫不經心地對著幾棵樹的樹乾練習扔石頭;當然,按照我素常的技巧,我差不多是一棵也不會打中的。在這有趣的練習中,我忽然想起借此來占卜一下,以便消除我的憂慮。我對自己說:“我要用這塊石頭投擊我對麵的那棵樹,如果打中了,說明我可以升天堂,如果打不中,說明我要下地獄。”我這樣說著,心裡怦怦直跳,手顫抖著把石塊投了出去,但是,非常之巧,正好中在樹乾的正中央。其實這並不難,因為我特意選擇了一棵最粗最近的樹。從此以後,我對自己的靈魂能夠得救再也不懷疑了。當我回憶起這一幼稚行為的時候,真不知道是該笑還是該哭。你們這些偉大的人物,你們看我這樣,一定會發笑的,你們為自己而慶幸吧,但是,請你們不要嘲笑我那可憐的弱點吧,我向你們發誓,我確實是深深感到煩惱的。不過,這些不安和恐懼或許是和我的虔誠信仰分不開的,但這並不是一種經常的狀態。一般說來,我是相當平靜的;我雖感到死亡之將至,但這種感覺對我心靈的影響,與其說是悲傷,不如說是一種平靜的幽思,甚至其中還有某種甜蜜的滋味。我最近在舊紙堆裡找到了一篇為勸勉自己而寫的文字,當時我為自己能在有足夠的勇氣正視死亡的年齡死去而感到幸福,因為在我這短短的一生中,無論是肉體上或是精神上都沒有遭受到多大痛苦;我的這種看法是多麼正確啊!一種活下去要受苦的預感使我害怕。我仿佛已經預見到我晚年的命運了。我這一輩子隻是在那個幸福的年代最接近於明智。對過去沒有多大的懊悔,對未來也毫不擔心,經常占據著我心靈的思想就是享受現在。篤信上帝的人通常有一種雖然不大但卻十分強烈的私欲:他們往往以無比的興趣玩味那些允許他們享受的純潔的歡樂。世俗的人們則認為這是一種犯罪,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麼,或者更確切地說,我知道得很清楚:這是因為他們嫉妒彆人享受他們自己已經失去興趣的那些簡單的快樂。我那時是有這種興趣的,並且我認為能夠於心無愧地滿足這種興趣確實是一件樂事。那時,我的心還沒有被觸動過,對於一切都是以孩童般的歡樂去接受,甚至可以說,是以天使般的歡樂去接受的,因為這種無憂無慮的享受確實有點象天堂裡的那種寧靜的幸福。蒙塔紐勒草地上的午餐。涼亭下的夜飲,采摘瓜果,收獲葡萄,燈下和仆人們一起剝麻,所有這一切對我們來說都是真正的節日,媽媽同我一樣感到非常快樂。二人單獨散步更具有誘惑力,因為這樣可以更自由地傾訴衷腸。在許多次這類的散步中。聖路易節日的那次散步是我特彆不能忘懷的,那天正是媽媽的命名日。我們二人一清早就出門了。出門之前,我們先到離家不遠的一個小教堂裡去望彌撒,這場彌撒是在天剛剛亮時由一位聖衣會的神父來做的。望完了彌撒,我建議到對麵山腰裡去遊覽,因為那裡我們還沒有去過。我們派人先把食物送到那裡,因為我們這次要玩一整天。媽媽的身體雖然有些胖,但走起路來還不怎麼困難。我們越過一個個小山崗,穿過了一片又一片樹林,有時是在太陽底下,多半時間是在濃蔭下麵,我們走累了就休息一下,就這樣,不知不覺地好幾個小時過去了。我們邊走邊談,談我們自己,談我們的結合,談我們的甜蜜生活,我們為這種生活能長久下去而祈禱,但是上天並沒有讓我們如願以償。所有這一切都好象在讚助這一天的幸福。那一天正是雨後不久,沒有一絲塵土,溪水愉快地奔流,清風拂動著樹葉,空氣清新,晴空萬裡,四周的一片寧靜氣氛一如我們的內心。我們的午餐是在一個農民家裡準備的,我們同他們在一起吃,那一家人真誠地為我們祝福。這些可憐的薩瓦人是多麼善良啊!午飯後,我們來到大樹的蔭涼底下,我拾些為煮咖啡用的乾樹枝,媽媽則在灌木叢中興致勃勃地采集藥草。她拿著我在路上給她采集的花束向我講起關於花的構造的許多新奇知識,這使我感到十分有趣,按理說,這本可以引起我對植物學的愛好,但是時間不湊巧,當時我研究的東西太多了。而且,一種使我百感交集的思想把我的心思從花草上轉移開了。我當時的精神狀態,我們那一天所談的和所作的一切以及所有使人深受感動的種種事物,無不使我回憶起七八年前我在安訥西完全清醒時所做過的、而我在前麵的有關章節裡已提到過的那種美夢。兩者的情景是那樣相似,以致我一想起,就感動得流下淚來。在滿懷柔情的激動中,我擁抱著這位可愛的女友,熱烈地向她說:“媽媽,媽媽,這個日子是你好久以前就許給我的,除此以外,我什麼也不希望了。由於你,我的幸福已達極點,但願它永不減退!但願它和我能領會這種幸福的心一樣久長!但願它隻能和我自己同時結束。”我的幸福日子就這樣安然地流逝著。這些日子是那樣幸福,以致使我看不到有任何東西可以擾亂它們,我隻覺得除非到我生命的末日,它是不會有終結的一天的。這並不是說使我產生憂慮的泉源已經完全消失,但是我看到它的趨勢正在改變,於是我就儘力把它引向有益的方麵,以便從中找到補救的方法。媽媽自己是喜歡鄉村的,她的這種興趣並沒有因和我在一起而減退。她現在也漸漸對田園工作感到興趣了,喜歡利用經營田地作為取得生計的手段,她在這方麵的知識是相當豐富的,也很樂意加以利用。她不能滿足於她所租的那所住宅周圍的田地了,她有時租一塊耕地,有時又租一塊牧場。總之,她既然把事業心放在農事方麵,她也就不再願意無所事事地呆在家裡了,拿她當時所經營的農事來看,她不久就要成為大農莊主了。我不願意看見她把經營規模擴充得如此之大,儘可能地加以勸阻,因為我知道這樣下去她準又要受騙的,加之她那種慷慨和揮霍的天性,結果總是使開支超過收益。然而,一想到這種收益不會是微不足道的,而且也可以補助一下她的生活,我也就感到些安慰了。在她所製訂的種種計劃中,這個計劃的危險性還算是最小的,而且我並不和她一樣把這當作一件牟利的事業,而是把它當作使她擺脫開那些冒險事業和騙子手的經常性的手段。根據這種想法,我急切地希望恢複體力和健康,以便照管她的事業,做她的監工或管家;當然,這樣做我就得常常丟開書本,也不再有時間考慮我的病情,從而會促進我的健康的恢複。這年冬天,巴裡約從意大利回來,給我帶來了幾本書,其中有邦齊裡神父所寫的《消遣錄》和所編的《音樂論文集》。這兩本書使我對音樂史和對這種藝術的理論研究發生了興趣。巴裡約同我們一起住了幾天。我在幾個月前已達到成人年齡,我已約定明春去日內瓦領回我母親的遺產,或者至少在得到我哥哥的確實信息以前先要回我本人應該繼承的那一份。事情是按照預定的步驟辦理的。我去日內瓦的時候,父親也去了。他早就去過日內瓦,也沒有人找他的麻煩,雖然對他所下的判決並未撤銷。但是,由於人們欽佩他的勇敢和尊敬他的正直,便裝作把他的事情忘記了;而政府的成員們正在忙於一個不久就要付諸實施的重大計劃,不願意過早地激怒市民,使他們恰在這個時候回憶起過去的不公正措施。我很怕有人由於我改教的事而在繼承九-九-藏-書-網問題上故意刁難;結果沒有出什麼事。在這方麵,日內瓦的法律不象伯爾尼的法律那麼嚴峻;在伯爾尼,凡是改變信仰的人,不僅要喪失他的身分,而且還會喪失他的財產。人們對我的繼承權並沒有發生爭議,隻是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繼承部分竟變得那樣少,幾乎是所餘無幾了。雖然我哥哥的死亡是確實無疑的了,但尚無法律證據,我沒有充分的證明材料可以要求他的那一份,我毫不惋惜地把他應繼承的那份財產留給了父親,以便補助他的生活。我父親一直到去世都享用了它。法律手續一辦妥,我剛一拿到自己那筆錢,除了用一部分買了一些書外,我飛快地把其餘的錢全部送到媽媽眼前。一路上我高興得心裡直跳,當我把這筆錢交到她手裡的時候,比我剛得到這筆錢的時候還要快活千百倍。她淡漠地接過這筆錢,這是具有高貴靈魂的人所共有的態度,他們不會對彆人的這類舉動感到驚訝,因為對他們來說,這不過是區區小事罷了。後來,她以同樣的淡漠態度把這筆錢幾乎完全花在我的身上。我認為,即使這筆錢是她從彆處得來的,她也會這樣花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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