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正如上麵所說,我大概在一七三二年到達尚貝裡,開始在土地登記處為國王工作。當時我的年齡已過二十,快到二十一歲了。拿我的歲數來說,我的智力已經相當發達,但判斷力卻很不夠;我迫切需要有人能教我怎樣為人處世。幾年來的生活經驗並沒能使我把我的一些荒唐想法完全丟開,縱然我經曆了種種艱難困苦,但是我對於世故人情還是了解不深,好象我沒有從中取得什麼教訓。我住在自己家裡,也就是說在媽媽家裡。但是,我再也住不到象在安訥西那樣的房間了。這裡沒有花園,沒有小河,沒有美麗的田野風景。她住的這所房子既陰暗又淒涼,而我所住的房間又是其中最陰暗淒涼的一間。窗外是一堵高牆,窗戶下麵是一條死巷,屋裡既憋悶,又缺少陽光,地方也很窄小,還有蟋蟀和老鼠,木板都已腐朽,這一切都不能使人住得舒服。但是,我到底是住在她這裡,在她的身邊。由於我經常不是在辦事處就是在她的房間裡,所以也就不太理會我自己房間的醜陋了,而且我也根本沒有時間去考慮它。人們一定覺得很奇怪,她為什麼特意住在尚貝裡這所破房子裡,其實這正是她的聰明之處,我在這裡不能不加以說明。她不願意到都靈去,因為她覺得在新近發生的事變之後,宮廷還處在動亂狀態,這時候到那裡去不很相宜。但是,她的人事關係又需要她在那裡露麵:她害怕被人遺忘而被取消年金,特彆是她知道財政總監聖勞朗伯爵平常是不大幫她忙的。這位伯爵在尚貝裡有一所舊房子,建築得很不講究,地點又很偏僻,所以總是空著,媽媽便把它租下來,遷居到那裡。這麼一來,比親身到都靈去所收的效果還大:不僅她的年金沒有被取消,而且從那以後聖勞朗伯爵還成了她的朋友。我覺得她家中的布置還是和從前差不多,忠實的克洛德·阿奈始終跟她在一起。我想我曾經談起過他,他是蒙特勒地方的鄉民,兒童時代就曾在汝拉山中采集草本植物來製作瑞士茶。由於她要配製各種藥物,所以雇用了他,她認為在仆人中有個懂得藥材的人比較方便。他特彆喜歡研究植物,而她又極力鼓勵他這種愛好,使他真正成了一個植物學家;如果他不是死得早,他一定會在植物學界出名的,正如他作為一個誠實的人已經贏得的名聲一樣。他是個一本正經的、甚至相當嚴肅的人,而我比他年輕,所以他仿佛就是我的一個監護人,常常使我避免掉不少蠢事。由於他在我麵前有一定的尊嚴,我不敢在他麵前得意忘形。他甚至於對他的女主人都有一定的影響,她了解他的卓越見解、他的正直以及他的始終不渝的忠心,而她也同樣很好地報答了他。克洛德·阿東確實可以說是一個稀有的人物,象他這樣的人,我沒有見過第二個。他的舉止沉著、穩重、謹慎,態度冷靜,談話簡潔得體。他的感情非常熾烈,卻從不外露,但是在悄悄地齧啃著他的心靈,使他做了他一輩子唯—一件可怕的蠢事。有一天他服了毒。這場悲劇是在我到此以後不久發生的,通過這件事我才了解到這個人和他的女主人之間的親密關係、如果不是她親自告訴我,我永遠也猜不到這上麵去的。不錯,如果說愛慕、熱誠和忠實應該得到這樣報答的話,他得到這種報答是理所當然的,他的行為足以證明他應該得到這種報答,因為他從不濫用這種報答。他們之間很少發生爭吵,偶而發生,最後也總是言歸於好。然而有一次結果很不好。她的女主人在生氣的時候對他說了一句使他忍受不了的侮辱話,當時他正陷於絕望之中,看到手邊有一小瓶鴉片劑,便吞了下去,然後就靜靜睡下,以為這一睡便永遠醒不過來了。幸而華倫夫人由於心緒不寧和激動,在房子裡踱來踱去,發現了那個小空瓶,其餘一切,她也明白了。她一麵跑去救他,一麵大聲喊叫起來,我也就隨著跑過去了。她向我都坦白了,求我幫助她,我費了很大事,才使他把鴉片吐了出來。目睹這種情景,我對自己的愚蠢感到十分驚訝,因為她告訴我的他們之間的關係,事先我竟一點影子都沒有看出來。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克洛德·阿奈的確是非常謹慎的,就是眼光比我更敏銳的人也看不出來。他們的和好如初是那樣自然,使我為之十分感動。從這以後,我對他除欽佩以外又加上了尊敬。可以說我成了他的學徒。我覺得這樣倒也不壞。但是當我知道另一個人和她的關係比我和她的關係更親密的時候,心裡並非不感到痛苦。雖然我並不渴望這個位置,但是看到彆人占有這個位置時我畢竟不能無動於衷,這也是十分自然的。然而,對於奪走我這位置的人認識始於感覺經驗,但有限的感覺不能窮儘對世界的認識。邏,我不但不心懷怨恨,反而實實在在覺得我把愛她之心也擴展到那個人的身上了。我把她的幸福置於一切之上,既然她為此需要阿奈,我願意他也幸福。在他那方麵,他也完全尊重自己女主人的心意,用真誠的友誼來對待她選中的朋友。他從不利用地位所賦予他的權威,但是他使用理智方麵高出於我的優勢。我不敢做一點可能受到他譴責的事,他對壞事是毫不留情的。這樣一來,我們便過著和睦的日子,我們也都感到幸福,隻有死亡才能破壞它。這個可愛的女人的高尚品格的證據之一,就是她能使所有愛她的人也彼此相愛。妒嫉以及爭風吃醋的念頭在她所喚起的高尚感情麵前都得退避三舍,我從沒有發現她周圍的人相互間懷有惡感。我希望讀者讀到這段讚美的話的時候,暫時停止讀下去,請想一想,如果你們能找到另外一個值得這樣稱讚的女人,那麼,為了使你們的生活得到安靜,哪怕她是最下賤的女人,也應該去愛她。從我來到尚貝裡起,直到我於一七四一年到巴黎去為止,這一段八九年之久的時期便這樣開始了。關於這段時期,沒有好多可談的事情,這段生活既單純又愉快,這種變化特少的單純生活正是徹底錘煉我的性格所需要的一個條件,由於經常不斷的紛擾,我的性格一直未能成型。正是在這一段寶貴的期間。我那雜亂而無係統的教育,開始有了穩定的基礎,我的性格才逐漸定型,使我在日後所遇到的種種風暴中,始終保持我的本色。這種發展過程是在不知不覺中慢慢完成的,也沒有多少值得記憶的事件。不過它畢竟是值得詳細加以敘述的。開始的時候,我差不多隻埋頭在我的工作中;辦事處的繁忙事務不容許我去想彆的事,僅有的一點空閒時間就在我那好媽媽的身邊消磨過去了,沒有一點看書的時間,甚至連想都不去想它。但是,當日常工作逐漸變成了一種熟套,也不那麼需要腦子的時候,我就不知道乾什麼好了,於是我又產生了讀書的要求。這種癖好仿佛總是在它難以得到滿足的時候才被激起的,如果不是被其他癖好給打亂和轉移開的話,它一定又要使我象在學徒的時候那樣成為讀書迷了。我們的計算工作雖然不需要十分高深的算術,但有時也使我遇到困難,為了克服這些困難,我買了幾本算術書,我學得很好為隱語,預決吉凶”的宗教迷信;緯是以巫師、方士的迷信,而且我是一個人自修的。實用算術並不象人們所想象的那樣簡單,如果要做到十分精確的話,有時計算起來麻煩到極點,我有幾次看到連優秀的幾何學家也被弄得暈頭轉向。思考與實用結合,就能產生明確的概念,就能找到些簡便方法,這些方法的發現激勵著自尊心,而方法的準確性又能使智力得到滿足,原來枯燥無味的工作,有了簡便方法,就令人感到興趣了。由於我大力鑽研,憑數字可以解決的問題就沒有能難住我的了。現在,在我所熟悉的一切都逐漸從我記憶中消失的時候,唯獨我所學到的那套算術知識,雖已荒廢了三十年,仍然有一部分沒有忘掉。前幾天,我去達溫浦作客,我的房東的孩子正在演算術題,我把一個最複雜的習題在令人難以置信的輕鬆愉快中正確無誤地演算出來了。我把得數寫出來的時候。我仿佛又回到了在尚貝裡時的那些快樂的日子。這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測量員們繪圖的彩色,使我對繪畫恢複了興趣。我買了些顏料,開始畫起花卉和風景來。可惜,我對這種藝術沒有多少天賦,但我又非常喜愛它。我可以在畫筆和鉛筆中間一連呆上幾個月不出門。這件事簡直把我纏住了,必須強迫我把它放下才行。不管什麼愛好,隻要我一開始入了迷,都是這樣的,愛好逐漸加深,直至變成狂熱,不久,除了我所迷上的以外。世界上的任何事物我都看不見了。我這種毛病並沒有隨著年齡增長而有所改變,甚至一點也沒有減輕。就是現在我寫這本書的時候,我雖然已經是個老糊塗了,卻還熱中於研究另一種無用的東西。這種學問我原是一竅不通的,就是那些在青年時代已經開始這種研究的人,到了我這個年紀也要被迫放棄的,而我卻要在這個時候開始。那個時候正是應該研究那種學問的適當時期,機會很好,我不想放過。我看到阿奈帶著許多新的植物回來,眼裡閃出喜悅的光芒的時候,我有兩三次幾乎要和他一起去采集植物了。我可以肯定,隻要我和他去過一次,我就會被吸引住,今天我也許已經成了一位偉大的植物學家了,因為我不知道還有比研究植物更合乎我的天性的其他學問。我十年來的鄉間生活,事實上就是不斷地采集植物,不過說老實話,我采集植物既沒有一定的目的,也沒有什麼成就。由於我當時對植物學完全不懂,我對它還有一種輕視,甚至可以說討厭它。我隻把它看作是藥劑師應該研究的事。媽媽雖然很喜愛植物,也沒有拿它作彆的用途,僅僅采集那些常用植物來配製藥品罷了。所以當時在我的思想上就把植物學,化學,解剖學混在一起,認為都屬於醫學,隻能作為我常常打趣的笑料,並且有時還給自己招來拍幾下臉蛋的獎賞。不過,另外一種與此不同、甚至相反的愛好正逐漸發展起來,並且不久就壓倒了其他一切愛好。我說的就是音樂。我一定是為這種藝術而生的,因為我從童年時代起就愛上了這種藝術,而且我一生中唯一始終喜愛的藝術就是音樂。令人不解的是,雖然可以說我是為這種藝術而生,可是學起來卻是那麼困難,進步得又那麼緩慢,經過畢生的練習,也始終沒有做到打開曲譜就能正確地唱出來。那時使我對這種愛好最感愉快的是,我可以和媽媽在一起進行練習。我們的趣味雖然十分不同,音樂卻是使我們兩人朝夕相處的一種紐帶,這的確是我樂於利用的機會,而她也從不表示反對。那時,我在音樂上的進步,差不多已經趕上了她;一支歌曲練習兩、三次,我們就能識譜並且能唱下來。有幾次她正在藥爐邊忙來忙去,我對她說:“媽媽,這裡有一隻非常有趣的二部合唱曲,我看,你準會因它而把藥熬糊了的。”“真的嗎!”她對我說,“要是你讓我把藥熬糊了的話,我就叫你吃了它。”我就這樣一邊鬥著嘴,一邊把她拉到她的羽管鍵琴那裡。我們一到那兒,就什麼都忘了,杜鬆子和茵陳都變成黑炭了,她便拿起來抹了我一臉炭末,所有這一切都是滋味無窮的。讀者可以看見,我的空閒時間雖然極少,我卻利用這極少的時間做了很多事情。現在我又有了一種新的娛樂,這比其他一切娛樂更加有趣。我們住的那個地方太憋悶了,所以不得不常常到外麵去呼吸新鮮空氣。阿奈曾說服媽媽在郊外租了一處栽培植物的園子。這個園子有一個相當美麗的小屋,我們在那裡酌情布置了必要的家具,並且放了一張床。我們常到那裡去吃飯,夜晚我有時就睡在那裡。我不知不覺地對這個小小的退隱所發生了濃厚的感情。我給那裡預備了幾本書和不少的版畫,我用一部分時間把這個小屋裝飾了一番,並做了一些新奇的布置,以便等媽媽到這裡來散步時,使她感到一種意想不到的愉快。我特意離開她,一個人跑到這裡來,為的是更專心地來關懷她,以更大的樂趣來想念她。這是我的另一種怪癖,我既不想辯白,也不想多解釋,我隻把它說出來,因為事實就是如此。我記得有一次盧森堡公爵夫人對我打趣地說,有個人專為給情婦寫信而離開自己的情婦。我對她說,我很可能也這樣作,而且我應該進一步補充說,我已經這樣作過幾次了。然而,當我和媽媽在一起的時候,從未感到有為了更好地愛她而離開她的必要,因為不管是我跟她單獨在一起的時候,還是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都是同樣地感到無拘無束,這種情況是我跟任何人在一起時都沒有過的,不管他是男人還是女人,也不管我對他懷有怎樣的深情厚誼。但是她往往被一些我實在看不慣的人們所包圍,於是一種憤怒與厭煩的心情迫使我躲到我的隱室中去,在那裡我可以隨心所欲地想念她,絲毫不用擔心那些令人討厭的訪問者。我就是這樣把工作、娛樂和學習都分配得非常合適,我的生活非常平靜,而當時的歐洲卻不象我那樣平靜。法國向皇帝宣戰。撒丁國王也參加了戰爭。法國軍隊為了進入米蘭省要從皮埃蒙特經過。其中有一個縱隊路經尚貝裡,特利姆耶公爵指揮的香檳團就是這個縱隊的一部分。有人將我引見給他,他答應了我許多事情,當然,他事後也把我忘得一乾二淨。當部隊從郊區經過時,因為我們的小園子正處在郊區的高處,我飽享了觀賞隊伍從我眼前走過的眼福。我對這場戰爭的結果非常關心,好象戰爭的勝利和我有極大的關係似的;在這以前我還沒有關心國事的習慣,現在我才第一次看報了,我對法國是那麼偏愛,它的小小的勝利也使我的心高興得直跳,而一看到失利,就感到憂慮,好象這會對我自身有所不利一樣。如果這種愚妄的感情隻是曇花一現,我也就不屑於談它了。哪知這種感情在我心裡竟然根深蒂固,甚至當我日後在巴黎成為專製君主政體的反對者和堅定的共和派時。對於這個我認為奴性十足的民族,對於我一貫非難的政府,我不由自主地總還覺得有一種內心的偏愛。可笑的是,由於我對自己心中竟有這樣一種和自己的信念完全相反的傾向而感到可恥,因此我不但不敢向任何人說出來,甚至還為法國人的失敗而嘲笑他們,其實當時我的心裡比所有的法國人都更難過。我確信,生活在一個自己受到厚待、並為自己所崇拜的民族中間,卻又裝出一副看不起這個民族的神氣,這種人隻有我一個。最後,我心中的這種傾向是那麼忘我。那麼堅定而不可戰勝,甚至在我離開法蘭西王國以後,在政府、法官、作家聯合在一起向我進行瘋狂攻擊的時候,在對我大加誣蔑和誹謗已成為一種風氣,我這種愚妄的感情也沒有改變過來。儘管他們對我不好,我仍是不由自主地愛他們。我在英國最繁榮時所預言的它的衰落剛開始露出苗頭,我就又癡心妄想起來,認為法蘭西民族是不可戰勝的,也許有一天他們會把我從苦惱的羈絆中解救出來。我曾用很長的時間尋找這種偏愛的根源,我隻是在產生這種偏愛的環境裡發現了這個根源。我對於文學日漸增長的愛好,使我對法國書籍、這些書的作者甚至這些作者的祖國產生了深切的感情。就在法國軍隊從我眼前經過的時候,我正讀布朗多姆的《名將傳》。我那時滿腦袋都是克利鬆,貝亞爾,羅特萊克,哥裡尼,蒙莫朗西,特利姆耶等人物,於是我便把從我眼前走過的兵士也當做這些名將的後裔,我十分喜歡他們,因為我認為他們都是這些名將的功勳和勇敢精神的繼承者。每當一個聯隊走過,我就好象又看到了當年曾在皮埃蒙特立過赫赫戰功的那些黑旗隊。總之,我完全把從書本上得到的觀念硬加在我看到的事情上。我不斷地讀書,而這些書經常又都是法國的,這就培養了我對法國的感情,最後這種感情變成了一種任何力量也不能戰勝的盲目狂熱。後來,我在旅行的時候發現。有這種感情的並不隻是我一個人,在所有的國家中,凡是愛好讀書和喜歡文學的那一部分人都或多或少受到這種感情的影響,這種感情也就抵消了由於法國人的自高自大而引起的對法國的普遍嫌惡。法國的,要比法國的男人更能贏得其它國家女人的心;戲劇傑作也使年青人愛上了法國的戲劇。巴黎劇院的名聲吸引大批外國人士紛紛前來,在他們離開劇院時,還為之讚歎不已。總之,法國文學的優美情趣。使一切有頭腦的人折服,而且在那最後吃了敗仗的戰爭期間,我發現法國的作家和哲學家一直在支撐著被軍人玷汙了的法國名字的榮譽。所以,我已經是個充滿激情的法國人了,而且成了一個喜歡打聽新聞的人。我隨著一群頭腦簡單的人跑到街上等候送報人的到來,甚至比拉封丹寓言裡的那頭驢子還要蠢,因為我急不可待地想知道將要榮幸地套上一個什麼樣的主人的鞍子。當時有傳說我們就要屬於法國了,薩瓦要和米蘭對換。不過應該承認,我的擔心並不是沒有理由的,要是這場戰爭的結果不利於同盟國,媽媽的年金就有危險了。但是,我對我的那些好友充滿信心。這次雖然布洛勒伊元帥受到打擊,幸賴撒丁國王給予了援助,使我的這種信心才沒有落空,而撤丁王我卻從來沒有想到。當戰爭正在意大利進行的時候,法國國內卻在歌唱。拉莫的歌劇正開始名噪一時,他那些意義晦澀、一般人不了解的理論著作也引起注意。我在偶然中聽到有人談他的《和聲學》,為了買到這本書,我忙了好一陣子。由於另一種意外,我病倒了。這是一種炎症,來勢猛烈但時間不長,不過需要較長的恢複期,整整一個月我都沒有出屋門。在這期間,我貪婪地讀起《和聲學》來,這本書不僅冗長,而且編寫得不好,我覺得要把它研究和理解透徹,需要很多時間。於是我就不再往這方麵下工夫,我練習起音樂來,好讓我的眼睛休息一下。我當時在練習的白尼耶的合唱曲始終索繞在我的腦際。其中有四、五個曲子我都背過來了,《睡愛神》就是其中之一。雖然從那以後,我一直沒有再看過,但是我差不多還完全記得。另外一支非常好聽的克萊朗波的合唱曲《被蜜蜂螫了的愛神》,差不多也是同時學會的,現在也還記得。此外,有一位名叫巴萊神父的年輕風琴家由瓦爾奧斯特來到這裡。他是位優秀音樂家,為人和善,彈得一手好羽管鍵琴。我和他結識以後,馬上成了形影不離的朋友。他是意大利的一位有名的風琴家和教士的學生。他和我談了一些他的音樂原理;我把他的理論和拉莫的理論作了比較。我的腦袋裡充滿了伴奏、諧音、和聲,對於這一切,首先需要訓練聽力。我向媽媽建議每月開一次小型音樂會,她答應了。於是我彆的事情都不顧了,不分晝夜,全部精力放在這些音樂會上。實際上這類事也真夠我忙的,而且是忙得不可開交,既要挑選樂譜、邀請演奏者,還要找樂器、分配音部等等。媽媽擔任唱歌,我前麵已經提過的加東神父也擔任唱歌,這位神父我在下麵還要提一下;一位名叫羅舍的舞蹈教師和他的兒子拉小提琴;和我一起在土地登記處工作、以後在巴黎結了婚的皮埃蒙特音樂家卡納瓦拉大提琴;巴萊神父彈羽管鍵琴;而拿著指揮棒擔任音樂指揮的榮譽歸我。大家不難想見,這是多麼壯麗的場麵啊!這雖然還比不上特雷托倫先生那裡的音樂會,但她舉行的小音樂會引起了一般信仰虔誠的人的不滿,但是對於不少正直的人說來卻是一種舒暢的娛樂。大家猜不到在這種情況下,我讓誰來作音樂會的主持人吧?一位教士,而且是一位有才能的、甚至可愛的教士,他以後的不幸使我感到十分悲痛,但是我一想起他來就想起我所過的幸福日子,所以至今我還懷念他。我所談的就是加東神父。他是方濟各會的會士,曾經和多爾當伯爵同謀在裡昂扣留了可憐的“小貓”的樂譜,這在他的一生之中不是最光彩的一頁。他是索爾朋神學院的學士,在巴黎住過很久,時常出入上流社會,與當時的撤丁王國的大使安特勒蒙侯爵來往十分密切。他身材高大,體格健美,麵部豐腴,臌眼泡,黑黑的頭發毫無修飾地鬈曲在額際;他的風度又高雅大方,又謙遜,表情坦率而優美,既沒有教士那種偽善或厚顏無恥的醜態,也沒有時髦人物那種放蕩不羈的態度,雖然他也是個時髦人物;他有正派人的那種素養,不以穿著黑袍為恥,而深自尊重,置身於上流人士之中能泰然自若。加東神父的學問雖然還夠不上博士,但是以一個交際場中的人來說,他的知識是很豐富的了。他從來不急於賣弄自己的學識,而是表現得十分適時,所以顯得更有學問。因為他經曆過長期的社交生活,喜好有趣的技藝超過真實的學問。他很有才氣,會作詩,談吐好,唱得更好,他的嗓音很美,會彈一手風琴和羽管鍵琴。其實,要使人歡迎是用不著有這麼多優點的,而當時他就是如此。但是,這絲毫沒有使他忽略本身的職務,所以,儘管他的競爭者十分嫉妒,仍然被選為他那省教區的代表,就是說,他們會裡的一個重要職位。這位加東神父是在安特勒蒙侯爵家和媽媽認識的。他聽到我們要舉行音樂會的事,表示要參加;他參加了,並且使這個音樂會大放光彩。不久,我們就由於都愛好音樂而成了朋友;我們兩個人都酷愛音樂,但是有所不同:他是一位真正的音樂家,我不過是濫竽充數而已。我和卡納瓦,還有巴萊神父,常到他的房間去演奏音樂;節日裡有時還在他教會的音樂堂裡演奏音樂。我們常常分食他自己的一些吃食;拿一個教士來說,他很豪爽、大方,好享樂而不粗俗,這也是一件令人驚奇的事。在舉行音樂會的日子,他便在媽媽那裡吃晚飯。每逢他在媽媽家裡吃晚飯的時候,我們真是十分快活,大家隨便談天,唱幾個二重唱,我也是談笑風生的。那時的悠閒自在,我的才思也上來了,時常說些俏皮話或警句;加東神父和藹可親,媽媽更惹人喜歡,聲音和牛叫一樣的巴萊神父是大家嘲笑的對象。青年時代縱情歡笑的甜蜜時刻呀,你,離去已經多久了!我既然對這位可憐的加東神父再沒有什麼可談的了,就此用簡單的幾句話結束他的悲慘曆史吧。其他的教士們看到他的博學多才、品行端正,絲毫沒有教士們常有的那種腐化墮落的作風,就嫉妒他,更確切地說。對他怒不可遏,他們恨他,因為他不象其他教士那樣可恨。有地位的教士們聯合起來反對他,並且煽動那些以往不敢對他正視而又覬覦他那職位的年輕教士反對他。他們儘情辱罵誹謗了他以後,解除了他的職務,強占了他那雖然樸素然而卻布置得彆具風格的房間,把他驅逐到不知什麼地方去了。最後,這群惡徒對他的淩辱太厲害了,他那正直的、無可非議的高傲心靈實在忍受不住,於是,這個曾經給最誘人的社交界增添過不少光彩的人物,卻在某個小監房或土牢裡的肮臟的床上憂傷地死去了。凡是認識他的一切正直人士都為他惋惜,為他流淚,他們看不出他有任何缺點,唯一能指出的,就是他不該當了教士。在這種生活環境中,我不久就完全沉湎到音樂裡,已經沒有心思再想彆的事了。我十分勉強地到辦事處去,按時上下班和工作中的麻煩對我簡直成了難以忍受的酷刑,這終於使我起了辭職不乾、一心專搞音樂的念頭。可想而知,我這種荒謬的想法一定會遇到反對。放棄一個體麵的職位和可靠的收入而到處瞎奔去教一些不牢靠的音樂課,簡直是糊塗已極的打算,一定不會讓媽媽高興的。縱然我將來的成就能夠象我想象的那樣,但使自己一輩子就當個音樂家,未免把我的雄心限製得太狹窄了。媽媽過去總是喜歡設想一些輝煌的計劃,而且也完全不理會奧博訥先生對我所下的評語,這次她看到我竟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在她看來是微不足道的一種技藝上麵,確實是很難過的。她常常對我說那句適用於外省、而不那麼適用於巴黎的諺語;“能歌善舞,沒有出路。”另一方麵,她也看到我的愛好已經越陷越深,我的音樂癖已到了瘋狂的程度,她也很怕我由於對工作不專心而遭到免職,與其被人家免職,還不如自己先行辭職為好。我還向她說,這個職務不能長久,我必須學會一種能維持生活的技能,現在最好是在實踐中把自己所愛好的、也是媽媽為我選定的這一門技能搞到精通,這是比較有把握的,而靠保護,仰人鼻息,不是一個辦法,另外作些新的嘗試,結果也可能完全失敗,等到過了學習的年齡,就會沒有謀生之路了。總之,與其說我是用道理說服她使她欣然同意,不如說我是一再和她糾纏,說了許多好聽的話使她沒辦法不得不同意的。我立即跑到土地登記處處長果克賽裡先生那兒,好象作一件最英勇的事業那樣驕傲地向他辭了職,既無原因,又無理由,更沒有借口就自願離開了我的職務,其高興的程度和我在兩年前就職時一樣,或者比那時更要高興。這個行動雖然十分愚蠢,但卻給我在這個地方贏得了某些尊敬,並給我帶來了好處。有的人認定我有財產,其實我什麼也沒有,另一些人看到我不顧犧牲一心投身於音樂,認為我的才能一定不小,看到我對於這種藝術既然這樣愛好,就以為我一定在這方麵造詣很深。那個地方原來隻有幾個無能的教師,因而我就成為佼佼者了,正所謂:瞎子國裡,獨眼稱王。總之,由於我唱起來確實有點韻味,再加上我的年齡和容貌的有利條件,不久我就有了不少女學生,我教音樂掙的錢比我當秘書掙的薪金還要多。的確,拿生活上的樂趣來說,這麼快從一個極端到另一個極端是彆人辦不到的。在土地登記處每天乾八小時討厭的工作,而且還是和一些更討厭的人一起整天關在給汗味和呼吸弄得難聞的辦公室裡,他們大部分都是頭也不梳、澡也不洗的臟家夥,由於緊張、臭氣、煩悶和厭倦,我真覺得頭昏眼花。現在完全不同了,我突然置身於最高尚的社會中,在處處受到歡迎的最上等人家裡,到處是殷切動人的款待,到處是節日氣氛。服飾華麗的可愛的小姐們等候著我,殷勤地接待我。我所見的隻有動人的事物,我所聞的隻有玫瑰和桔花的芳香。唱歌,聊天,嬉笑,歡樂;我從這家出來到那家去,遇到的還是這樣。即使兩種工作的報酬都一樣,人們也會同意在這兩種工作的選擇上是沒有什麼可猶豫的。因此,我對自己的抉擇十分滿意,從來沒有後悔過,就是現在我已擺脫了曾經支配我一切行動的那些輕率的動機,當我以理性的天平來衡量我一生的行為時,我對此也從不後悔。差不多隻有這一次,在我完全聽憑我的癖好支配的時候,我的期待沒有落空。當地居民優渥的接待,和藹的神情,平易的氣質,使我感到和上流社會的人們交往十分愉快,我當時養成的趣味使我相信,我現在所以不願意和人們往來,過錯主要在彆人而不在我。不幸的是,薩瓦人都不太有錢;或者也可以說,如果他們太有錢的話,那才不幸呢。因為他們不窮不富,倒正是我所見過的最善良、最可交往的人。如果世界上真有一個能夠在愉快而安全的交往中享受生活之樂的小小城市,那就一定是尚貝裡。聚集在那裡的外省貴族,他們的財產隻夠維持生活;他們沒有飛黃騰達的財力,既然不能有什麼更高的幻想,他們就不得不順從西尼阿斯的勸告。年輕的時候去從軍,年老的時候回家安享餘年。在這種生活中,光榮與理智各得其所。女人們都很美,其實很可以用不著那麼美,她們有辦法增加自己的魅力和彌補缺陷。奇怪的是,我由於職業的關係,見到過許多少女,在尚貝裡就沒有見到一個不是妍媚動人的。或者有人會說,我認為她們如此是我當時的主觀看法,這樣說也可能是對的;不過,我當時並不需要給她們的美麗加上什麼主觀成分。說真的,我一想起我那些年輕的女學生來,就不能不感到愉快。我在這裡提到她們當中最可愛的幾個人的時候,我真恨不得把她們和我全都拉回到我們幸福的年齡,我跟她們共同度過的那些純潔而甜蜜的時刻!第一個是我的鄰居麥拉賴德小姐,她是蓋姆先生的學生的妹妹,是一位非常活潑的棕發姑娘,活潑得十分可愛,嬌媚而不輕佻。她有點麵瘦,她那年齡的姑娘大部分如此;但是她有一雙明亮的眼睛,再加上她那苗條的身材和動人的風度用不著再有豐腴的體態就夠吸引人的了。我總是早上到她家裡去,那時候她往往還穿著便裝,頭發也是隨便往上一攏,除了知道我來才戴上、等我走後梳妝時就摘下去的一朵花之外,沒有其他的頭飾。我最害怕看到穿著便裝的漂亮女人,如果她修飾打扮完畢以後,我的懼怕就不知要減少多少了。我午後到孟頓小姐家去,她總是打扮得很齊整,也同樣使我感到愉快,但情況有所不同。她長著一頭稍帶灰色的金發,是一個十分嬌小、十分靦腆、十分白皙的姑娘。語聲清脆、準確,象銀笛一般,但她不敢放開嗓音講話。她胸間有一塊被開水燙傷的疤痕,藍色的項巾並不能完全蓋住。這塊疤痕有時引起我的注意,但是很快我的注意力就不是集中在她那塊疤痕上了。還有我的一個鄰居莎樂小姐,她已是一個發育成熟的少女了,身材高大,肩胛美麗,體態豐腴;她是個漂亮的女人,但不能算是美人,不過嬌媚、平和的氣質和溫厚的天性,還是值得一提。她的姐姐莎麗夫人是尚貝裡最漂亮的女人,已經不學音樂了,但是她叫她的十分年幼的女兒學,她那正在成長的美可以令人預料她將來一定不會亞於她的母親,如果不是頭發不幸有點紅黃色的話。在聖母訪問會女修道院有一位年輕的法國小姐,也是我的學生,她的名字我忘記了,但她應該算是我心愛的學生之一。她說起話來,學會了修女們那種慢條斯理的派頭,但是用這種聲調說出的非常俏皮的話,似乎和她的儀態很不相稱。另外,她還相當懶惰,輕易不肯費點力氣把她的才智表現出來,而且,遠不是所有的人能夠享受到她的這種恩惠。我教了她一兩個月,總是不能得心應手,以後,她才逐漸發揮了她的才智,使我的教學也比以前快了一些,如果單憑我自己,我是不能做到這一點的。我在教課時很高興教,但是我不喜歡被迫去教課,更不喜歡受時間的約束。無論在什麼事情上,約束、屈從都是我不能忍受的,約束和屈從甚至會使我厭惡歡樂。據說,在穆斯林中間,黎明的時候,有人要從大街上走過,命令丈夫們儘自己對妻子應儘的義務;要是我在這種時候,一定不會是個服從命令的好土耳其人。我在中產階級中間也有幾個女學生,其中有一個對我的某種關係的變化有間接影響。既然我應該什麼都說出來,這點我也是要談的。她是一個香料商的女兒,名叫臘爾小姐。她是希臘雕像的真正模特兒;如果世界上存在無生命、無靈魂的真正美人,那我一定要把她看成是我平生所見到的最美麗的姑娘了。她那種淡漠、冰冷和毫無感情的態度簡直到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程度。不論是讓她高興,或是惹她生氣,都同樣是辦不到的。我確信要是有個男人對她采取什麼無理行動,她也會任憑擺布的,這當然不是由於她心裡願意,而是由於麻木不仁。她的母親唯恐她碰到這種危險,一步也不離開她。她母親叫她學唱歌,還給她請了一個年輕教師,她是想儘一切辦法來引起她的樂趣,但也毫無效果。在教師挑逗小姐時,母親挑逗教師,二者都同樣毫無效果。臘爾太太除了天生的活潑以外,還有一種輕佻勁兒,也是她女兒應該有而沒有的。她是個活潑、漂亮的小個子女人,臉上有兒點麻子,一雙熱情的小眼睛,稍稍有點紅,因為她差不多總是害眼。每天上午我來到她家的時候,給我預備的奶油咖啡早就擺在那裡了,母親總是忘不了以緊緊貼住嘴唇的親吻來迎接我,我在好奇心的驅使下,真想對她的女兒回敬同樣的一吻,看看她到底有什麼表示。說真的,所有這一切都非常自然,就是臘爾先生在場,也照樣是愛撫和親吻。丈夫確是一個好脾氣的男人,不愧是她女兒的父親,他的妻子並不欺騙他,因為沒有欺騙的必要。我對於這些愛撫毫不介意,仍按照我素日那種愚蠢的看法,認為這隻是純粹友誼的表示。然而,我也有時感到不耐煩,因為活潑的臘爾太太的要求越來越苛了,要是我白天從她的店鋪前麵經過而不進去一會兒的話,就免不了一場麻煩,所以,我有急事的時候,就不得不繞遠兒走另一條街,因為我知道她那裡是進去容易出來難的。臘爾太太對我太關心了,因此不能使我對她毫不動情,她的關懷使我非常感動。我認為這是很平常的一件事,就對媽媽說了。其實就是我感到有什麼神秘的成分,我也是會跟她談的,因為不論什麼事情,要我對她保守秘密是辦不到的;我的心赤裸裸地擺在她的麵前,如同擺在上帝的麵前一樣。她對於這件事並不象我看得那樣單純。我認為隻不過是友誼,她卻認為這是另有所圖的一種表示。她斷定臘爾太太為了維持自己的麵子也要把我變成不象我在她麵前表現的那樣呆頭呆腦,遲早會用種種方法讓我明白她的意思。她認為由另一個女人來開導她的學生是不應該的,而且她還有更正當的理由來保護我,不讓我陷入我的年齡和我的地位可能使我遇到的陷阱。就在當時,我曾麵臨著一個更危險的陷阱的誘惑,雖然我總算逃脫了,但是這使她看出了還有其他危險在不斷地威脅著我,她認為必須采取她力所能及的一切預防措施。孟頓伯爵夫人是我的一個女學生的母親,她是一個聰明的女人,但是名聲很壞。據說她曾使許多家庭不和,並曾給安特勒蒙家帶來了悲慘的後果。媽媽和她交往相當密切,所以了解她的性格。媽媽無意之中引起了孟頓夫人的某個意中人的注意,雖然媽媽後來既沒有去找他也沒有接受過他的約請,孟頓夫人卻把這作為一種罪名加在媽媽的身上。自此以後,孟頓夫人就使出了種種手段來對付她的對手,但是一次也沒有得逞。我來說一件最可笑的例子吧。她們倆和附近的幾位紳士一同到野外去了,其中也有我剛才提過的那位先生。某一天,孟頓夫人向這些先生中的一個人說,華倫夫人隻會矯揉造作,毫無情趣,衣飾不整,而且象個老板娘似的,總蓋著自己的胸部。那位先生喜歡打趣,回答她說:“至於後一點,她有她的理由,據我了解,她的胸上有一塊象一個令人討厭的大老鼠那樣的病,真是象極了,而且象是在跑動似的。”恨和愛一樣。是容易使人輕信的。孟頓夫人決心要利用這個發現。有一天,媽媽正和孟頓夫人的那位不領情的情人一塊玩紙牌,孟頓夫人抓住了這機會跑到媽媽的背後,把她的椅子弄個半倒,巧妙地揭開了她的項巾,但是,那位先生並沒有看到大老鼠,卻見到了完令不同的情形,想忘掉要比想看到還困難。這是使那位夫人大失所望的一件事。我並不是一個值得孟頓夫人關心的人物,因為她需要自己身邊有一些出名的人士。不過,她對我也多少有點注意,這並不是由於我的容貌——對此她無疑是一點也不放在心上的——而是由於人們認為我所有的那點才華,這點才華對於她的喜好或許有些用處。她對於諷刺有一種相當強烈的愛好。她好用一些歌曲或詩句來諷刺不合她心意的人,如果她真的發現我相當有才可以幫助她寫幾句美妙的諷刺詩,而且我也十分樂意把它寫下來,我們倆可能會把尚貝裡鬨得天翻地覆的。要是人們追究起這些誹謗文字的作者的時候,孟頓夫人就可以把我犧牲掉,自己完全不負責任,而我則可能被囚禁終生,來領受在貴婦人麵前充當才子的教訓。所幸,這些事情一點兒也沒有發生。孟頓夫人為了和我談話留我吃了兩三次飯,她發現我不過是個傻瓜。我也感覺到這一點,並為此而自怨自艾,恨自己沒有我的朋友汪杜爾的才華;其實,我倒該感謝自己的愚蠢,因為它使我避免了許多危險。我在孟頓夫人跟前隻有仍舊做她女兒的音樂教師,但是我在尚貝裡的生活卻相當平靜,一直受到人們的歡迎。這比我在她跟前成為一個才子,而在當地其他人麵前成為一個毒蛇,要強得多了。儘管如此,為了使我擺脫青年時代的危險,媽媽認為已經到了該把我當作成年人來對待的時候了。她立刻這樣做了,但她所采取的方式非常奇特,是任何女人在這種情況下也想不出來的。我發覺她的態度比往常嚴肅了,她的談話也比平日更有教訓氣味了。在她素日的教導中經常夾雜的玩笑話突然沒有了,換上了十分沉著的口氣,既不親切也不嚴厲,似乎是在準備要作一番說明。她這種突然的改變,我尋思了好久也清不透其中的原因,於是我就直接向她提了出來,而這正是她所期待的。她向我提議第二天到郊外的小園子裡去作一次散步。第二天一清早我們就去了。她事先作好了安排,整天時間隻有我們兩人在一起,沒有任何人來打攪;她用了整整一天的時間來使我能夠接受她要給我的恩情,但是她不象彆的女人那樣用巧計和調情來達到目的,而是用充滿感情和良知的談話。她說的那些話,與其說是對我的誘惑,不如說是對我的開導,刺激感官者少,感動心靈者多。但是,無論她那番既不冰冷也不憂傷的話說得如何出色,如何有益,我都沒有以應有的注意去傾聽,也沒有象從前那樣把她的話深深地銘刻在心上。談話一開始,她那種預作準備的神態已使我精神不安了,因此,在她說話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就心不在焉地沉思起來。我並沒怎樣專心聽她所說的話,而隻是琢磨她到底想要達到什麼目的。我尋思了半天才明白她的用意所在,這對我說來的確是不容易的。我剛一明白她的意思,她這種新奇的主意——自從我和她生活在一起以來,一次也沒有這樣想過—一就把我完全給吸引住了,再也不容我去想她所說的話。我心裡隻顧想她了,她說什麼我也沒有注意聽。為了讓年輕人注意聽取要對他們說的話,先給他們暗示一下他們非常感興趣的目標,是教師們常犯的錯誤,這樣做的結果適得其反。我在《愛彌兒》一書中也未能避免這種錯誤。年輕人都是這樣:受到向他們提出的目標吸引以後,他們就專門去想這個目標,就象要飛似地直奔目標而去,不再去聽你為了使他們達到這個目標所作的序幕式的談話了,因為你那種慢條斯理的講法不合他們的心意。如果要讓他們注意聽話,就不要讓他們事先知道你最終要說什麼,這一點媽媽可做得拙笨了。她那種喜歡一切事情都要有係統的奇怪性格,使得她總是耗費心思地來說明她的條件。可是我一看出好處,連什麼條件都不聽,就急著滿口答應了。我不相信世界上會有哪個男人在這種情況下能有討價還價的直爽的勇氣,如果他這樣作了,也不會得到哪個女人的原諒。由於同樣古怪的天性,她在這種協議上還用了最鄭重的手續,給了我八天的考慮期限,而我又故意向她說我不需要這個期限。其實,這更是怪到極點的——我倒是非常樂意有些考慮的日子,她這些新奇想法使我很激動,另一方麵我自己的思想也非常混亂,需要一些時間來整理一下。大家一定會以為這八天對我真象藏書網八個世紀之久。恰恰相反,我倒希望這八天真能成為八個世紀。我不知道怎樣描寫我當時的心境,心裡充滿了雜有急躁情緒的恐懼,既在渴望又生怕渴望的事情真的來到,以至有時心裡真想找個什麼妥當辦法避開這種已經允諾的幸福。大家可以設想一下我那熱情奔放和貪戀異性的氣質,燃燒的血液,癡情的心,我的精力,我的強壯的體質,我的年齡。再想想我當時渴望得到女人卻還沒有接觸過任何一個女人的情況,想象、需要、虛榮、好奇,全都交織在一起,使我欲火中燒,急切地要作一個男人,表現為一個男人。加之,大家尤其要想到,因為這是不應忽略的,我對她那種熱烈而情致纏綿的依戀不但始終沒有冷淡下來,而且一天比一天加深了,我隻有在她身旁才感到快樂,隻是為了想她才離開她。我這顆心完全被她占據了,不僅是她的恩情和她的可愛性格,乃至她的女性、她的容貌、她的身體,一句話,就是整個的她,不管是哪一方麵,凡是可以使我感到她可愛的一切都占據了我的心。雖然她比我大十到十二歲,大家不要以為她年紀大了,或是我覺得她是如此。自從五、六年前我們第一次見麵就使我著迷以來,她實際改變得很少,甚至在我看來她絲毫也沒有改變。對我說來,她始終是迷人的,而當時大家也都認為她這樣。隻是她的身體稍稍發胖了。其他方麵。完全和過去一樣,同樣的眼睛,同樣的膚色,同樣的胸部,同樣的容貌,同樣美麗的淡黃色頭發,同樣的快樂活潑,甚至聲音也是同樣的聲音。她青春時代的那種清脆語聲,給我留下的印象是那樣深刻,直到今天,我每次聽到一個少女的悅耳嗓音,還不能不為之動心。當然,在我等待占有自己非常愛慕的一個女人的期間,我本應害怕的是由於沒有足夠的力量控製我的欲望和想象,約束不了自己,竟想將時間提前。大家以後會看到,等我年歲稍大的時候,隻要一想到有個自己所愛的女人正在等候我,儘管她並不能給我多大的慰藉,我的血液也會立刻沸騰起來,雖然我和她相隔隻不過是很短的一段路程,可是要叫我心裡坦然地走這段路,也是不可能的。那麼,正當我年輕力壯時期,到底是出於什麼不可思議的理由,對於青春的初次歡樂,竟如此毫無興奮之感呢?我為什麼在期待那瞬間臨近的時候,反而感到痛苦多於快樂呢?我為什麼對於本應陶醉的歡樂竟會感到有點反感和恐懼呢?毫無疑問,如果我能夠很得體地避開這種幸福的話,我一定心甘情願放棄這種幸福。我曾經說過,在我對她的愛情中有許多離奇古怪的東西,無疑,這就是一件大家想象不到的古怪事。已經氣憤的讀者也許認為,她已經委身於另一個男人,現在她又要在兩個人之間平分自己的寵愛,在我的心目中她的身分一定降低了,可能有一種鄙視的心情削弱了我對她的愛慕。讀者要這樣想那就錯了。這種平分的情況的確使我非常痛苦,因為這種敏感很自然,再說,我也確實覺得這種事對她對我都是不體麵的;但是,我對她的感情不會因為這種關係而受到絲毫動搖,而且我可以發誓,我對她的愛從來也沒有象我不大想占有她的時候那樣更為情意綿綿的了。我非常了解她那純潔的心和冷漠的氣質,用不著怎麼想也能明白,她之所以獻身自薦是和肉欲的快樂沒有絲毫關係的。我完全確信,她隻是由於想使我擺脫掉那些幾乎不可避免的危險,使我能夠保全自己和守住本分,才不惜違背了她自己所應遵守的本分。而對於這一點,她的看法和其他女人的看法是有所不同的,這我在下麵將要說到。我既憐憫她,也憐憫我自己。我恨不得對她說:“不,媽媽,不必這樣,不這樣,我也保證不會辜負你的。”但是,我不敢這樣說。首先,這是一件不該說的事,其次,說實在的,我感到這也不真實,事實上,隻有她一個女人能使我抵擋住其他的女人,使我經得起誘惑。我雖然不想占有她,卻很高興她能使我免去占有其他女人的欲望,因為我把一切能使我和她疏遠的事情都看作是一種不幸。長期同她一起過著天真無邪的共同生活,這個習慣絕沒有削弱我對她的感情,而是更加強了這種感情。但同時也扭轉了它的方向,可以說這種感情更加親切、更加溫柔了,而性的成分也更加少了。由於張口媽媽閉口媽媽叫得太多了,而且總是以兒子的態度對待她,日久天長,我就真把自己看作她的兒子了。我想這就是我為什麼雖然那樣愛她,卻不怎麼想占有她的真正原因。我記得很清楚,我最初對她的感情雖不十分強烈,卻是十分淫穢的。在安訥西的時候,我曾處於如醉如癡的狀態;到了尚貝裡,我卻不那樣了。我對她的愛可以說要多麼強烈就有多麼強烈,可是我愛她主要是為了她而不是為了我,至少我在她身邊所追求的是幸福而不是享受。她對我來說,勝似姐姐,勝似母親,勝似朋友,甚至勝似情婦,正因為這樣,她才不是我的一個情婦。總之,我太愛她了,不能彆有所圖,這在我思想裡是最清楚的。與其說渴望不如說是畏懼的那個日子終於來到了。我既然什麼都應許了,也就不能說了不算。我的心實踐了我的諾言,並不希求報償。不過,我卻得到了報償。於是,我便第一次投入了一個女人——我所崇拜的一個女人的懷抱。我幸福嗎?不,我隻是得到了肉體上的滿足。有一種難以克服的憂傷毒化了它的魅力。我覺得我好象犯下了一樁亂倫罪似的。有兩三次,我激動地把她緊緊摟在懷裡的時候,我的眼淚浸濕了她的胸脯。她呢,既不顯得憂傷,也不顯得興奮,隻有溫存和平靜。因為她根本不是一個喜歡縱欲的女人,沒有追求過這方麵的滿足,所以她既沒感到性的快樂,也不為此而懊悔。我再說一遍,她的一切過失都在於她缺乏判斷能力,決不是出自她的情欲。她是上等家庭出身,心地純潔,她喜歡正派的行為,她的性情是正直和善良的,趣味也相當高雅。她生來就是為了做一個具有完美品德的女人,她也喜歡這樣做,但是她沒有能遵守這種品德,因為她一向所聽從的不是把她引向正路的感情,而是把她引入迷途的理性。當許多錯誤的道理引她走入迷途的時候,她的正確的感情一直在抵抗。可惜的是,她喜歡炫耀自己的哲學,因而她憑自己的見解所創立的道德原則,往往破壞了她的心靈啟示的持身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