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我很久沒有得到她的消息了,但我絕不相信我已真的失去了她,也決不相信她會忘掉我。我心裡想:“她遲早會知道我過著流浪生活,那時,她自然會告訴我一點信息,沒問題,我一定會再見到她的。”這個時候,能住在她的故鄉,穿行她踏過的街道,走過她住過的房前,對我都是件樂事。然而,這一切隻是我的猜想,因為我有一種古怪的傻勁兒,除非絕對必要,我不敢打聽她的事情,甚至連她的名字都不敢提。我覺得一提她的名字,就會把我對她的一片癡情暴露出來,我的嘴就會泄露心裡的秘密,在某些方麵難免對她有所不利。我甚至覺得這個想法裡還包含幾分恐懼,我怕有人對我說她的壞話。關於她離鄉出走的事人們談得很多,對她的品行也談過一些。與其聽彆人說我不愛聽的話,不如什麼也不談。我的學生不占用我很多時間,她的出生地離洛桑又不遠,不過四裡約的路程,我就用了兩三天的工夫到那裡遊玩了一番,那幾天,我始終懷著一種最愉快的心情。日內瓦湖的景色和湖岸的綺麗風光,在我心目中老有那麼一種難以形容的特殊魅力,這種魅力不隻是由於風景之美,而是由於一種我自己也說不出的、使我感動、使我興奮的更有意味的東西。每當我來到這伏沃地方的時候,就引起我許多感想,使我思念到:這是華倫夫人出生的地方,是我父親住過的地方,是菲爾鬆小姐打開我情竇的地方,也是我幼年時期做過多次愉快旅行的地方;除此以外,我覺得還有一種比所有這一切更神秘更強烈地使我心情激動的原因。每當我熱烈希望享受我生來就該享受、卻又老得不到的那種幸福安適的生活,因而引起我的幻想時,我的幻想總是留戀在這伏沃地方,留戀在這湖水之濱,和這一片片景色宜人的田野之中。我一定要在這個湖畔有一處果園,而不是在彆處;我要有一位忠實的朋友,一個可愛的妻子,一座小屋,一頭乳牛和一隻小船。將來我有了這一切的時侯,我才算在世上享到了完美的幸福。單隻為了尋求這種想象中的幸福我曾向那地方跑過多少次,我自己也對這種幼稚的舉動不禁感到可笑。在那裡,我感到驚異的是:那地方居民的性格,尤其是女人的性格,和我所想象的完全不同。據我看,那是多麼不相稱啊!那個地方和那個地方的人,我始終認為是極不諧調的。在我到佛威去的途中,我一麵沿著美麗的湖岸緩步而行,一麵沉浸在最甜蜜的憂鬱裡。我這顆滿懷熱情的心渴望著無數淳樸的幸福;我百感交集,唉聲歎氣,甚至象一個小孩子似地哭了起來。我有多少次停住了腳步,坐在大塊岩石上痛哭,望著自己的眼淚滴到了水裡。我在佛威投宿在“拉克萊”旅店,兩天裡誰也沒去拜訪;我對這座城市發生了感情,我每次旅行時都不禁心向往之,終於使我把自己中的主人公安排在這裡。我真願意向一切具有鑒賞力和富於感情的人說:“你們到佛威去吧,看看那個地方,觀賞一下那裡的景色,在湖上劃劃船,請你們自己說,大自然創造這個優美的地方,是不是為某個朱麗葉、某個克萊爾和某個聖普樂創造的,但是,可不要在那裡尋找他們。”現在還是來談我的事情吧。我既然是個天主教徒,又毫不隱晦,我就堂堂正正、心安理得地遵行我所信奉的宗教的儀式。每逢星期日,隻要天氣好,我就到離洛桑有兩裡約路的亞森去望彌撒。我通常是和其他天主教徒,特彆是常和一個以刺繡為業的巴黎人一起跑這段路,他的名字我忘記了。他不是象我這樣的巴黎人,而是一個真正的巴黎人,一個頭號的巴黎人,他敬畏天主,為人憨厚,倒象個香檳省人。他太愛自己的故鄉了,以致不願意懷疑我不是巴黎人,唯恐一說穿就失去了可以一塊兒談談巴黎的機會。副司法行政官庫羅紮先生有一個園丁也是巴黎人,但是為人就不那麼和氣了,他認為一個人本來沒有做巴黎人的榮幸,而竟敢冒充巴黎人,就是損害了他故鄉的榮譽。他經常帶著確信抓住了我的破綻的神氣質問我,然後流露出惡意的微笑。有一次他問我新市場上有什麼稀奇的東西。當時我胡謅了一通,這是可以想象的。如今,我在巴黎已經住了二十年,對這個城市應該熟悉了,可是在今天要是有人用同樣的問題問我,我還會象當時那樣很難回答的,而看見我這樣為難,人們同樣可以推定我從來沒到過巴黎,因為即便是在事實麵前,人們也往往會根據錯誤的原則判斷事物的。在洛桑究竟住了多久,我自己也說不準了。這個城市沒有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我隻知道,由於維持不了生活,我就到訥沙泰爾去了,在那裡過了一冬。我在這個城市是比較順利的;在那裡我收了幾個學生,我的收入足以償清我欠那位好心朋友佩羅太先生的錢。雖然我欠了他不少錢,我走後他還是誠心誠意把我那件小行李寄來了。在教彆人音樂的過程中,我也不知不覺地學了音樂。我的生活十分舒適,一個通達事理的人對此會感到滿足的;但是,我那不安靜的心卻要求著彆的東西。星期日或其他閒暇的日子,我常跑到野外和附近的樹林裡去,不停地在那裡徘徊、冥想和歎息。隻要一出城,難得到晚上才能回來。有一天,我在布德裡走進一個小酒館吃午飯:我看到一個長著大胡子的人,他穿件希臘式紫色衣服,頭上戴著一頂皮帽子,從他的服裝和儀表看來相當高貴。可是他說的話卻簡直讓周圍的人聽不懂,因為他說的是一種相當難解的方言,除了象意大利語外,哪種語言也不象。但是,他的話我差不多全懂,而且隻有我一個人懂。他有時不得不用手勢向店主和當地的人表示自己的意思。我用意大利語同他說了幾句話,他竟完全懂了。他立刻站起來走到我跟前,並熱烈地擁抱我。我們很快就成了朋友,從這時起,我便做了他的翻譯。他的午飯是很豐盛的,我的午飯卻不值一提。他請我同他一起吃飯,我沒怎麼客氣就答應了。我們兩人一邊喝,一邊說,越說越投機,吃完飯以後,簡直就不願意分開了。他對我說他是希臘正教的主教,耶路撒冷修道院院長;是為了重修聖墓來到歐洲各國募化捐款的。他拿出了俄國女皇和奧國皇帝發給他的漂亮的證明書給我看,另外,還有許多其他國家君主發給他的證明書。他對自已募捐的成績很滿意,但是在德國遇到了最大困難,因為他一句德語、拉丁語和法語都不會,他隻好用自己的希臘語、土耳其語,最沒辦法的時候還得用法蘭克語,這就使他在德國到處碰壁而所獲不多。他提議要我跟他去做他的秘書和翻譯。當時我穿著一件新買的紫色小外衣,雖然跟我的新職位配起來倒還相稱,但是,我的樣子實在不怎麼出眾,所以他並不認為我是多麼難以爭取到手的。他一點也沒有想錯,這件事很快就說妥了。我沒有任何要求,他卻許下了不少諾言。既無中人,也沒保證,更沒有一個熟人,我就甘願聽任他的支配。第二天,我已置身於通向耶路撒冷的道路上了!我們的旅程是從弗賴堡州開始的,在那裡,他沒有多大的收獲。主教的身分不允許他向人乞求,也不允許他向私人去募捐;我們向元老院陳述了他的任務,元老院隻給了他很小一筆錢。我們從弗賴堡到了伯爾尼,這裡的手續繁多,審查他的那些證件就不是一天能辦完的事。我們住宿在當時的上等旅館“大鷹旅社”,這裡住的儘是上流社會的人物,餐廳裡吃飯的人很多,飯菜也是上等的。我很久沒有吃到好的飯菜了,巴不得能補養一下身體,如今既然有了機會,我就要很好地享受一番。主教本人就是一位好交際的上等人士,性情活潑愉快,喜歡在飯桌上眼人聊天,跟懂他的話的人談起來能談得津津有味。他各方麵的知識很豐富,每當他賣弄自己那套淵博的希臘學識時,頗能引人入勝。一天,在吃飯後點心的時候,他用鉗子夾胡桃,一不留神把手指紮了一個很深的口子,鮮血直流,這時他伸出手指給在座的人看,並且笑著說:“Mirate,signuestoesanguepego.”在伯爾尼時,我對他的幫助還算不小,我的成績並不象我所擔心的那樣壞。我辦起事來既有膽量又有口才,是給我自己辦事時從來不曾有過的。這裡的事情可不象在弗賴堡那樣簡單,必須和本邦首腦們進行頻繁而漫長的商討,審查他的證件也不是一天就完的事。最後,一切手續都辦好了,元老院答應接見他。我以他的翻譯的身分和他一同去了,而且人們還叫我發表談話。這真出乎意料,因為我絕沒想到在和元老們個彆商談了很久以後,還要當眾發表談話,就仿佛剛才什麼也沒談一樣。請想想,我那時該是多麼為難啊!象我這樣一個十分靦腆的人,不僅要在公眾之前,而且是在伯爾尼元老院裡,一分鐘的準備時間都沒有就即席講話,真夠要命的了。然而,我那時居然一點也不感到膽怯。我簡單明了地講了這位希臘主教的任務。我讚揚了業已捐助款項的王公們的虔誠。為了激起無老院諸公不甘落後的心理,我說他們一貫是樂善好施的,因此對他們也抱著同樣的期望,隨後,我還力圖證明這件事對所有基督的信徒,不分任何教派,都是善舉,在結束的時候,我說,上天一定會對讚助這一善舉的人降以鴻福。我不能說這是我的講話發生了效力,不過,這一席話確實受到歡迎,所以在接見結束以後,我的這位主教得到了一份巨額捐獻,而他的秘書的才能也得到了讚揚。對我說來,把這些讚揚的話翻譯出來當然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是我卻沒敢逐字譯給他聽。這是我生平在大庭廣眾中間而且是在最高當權者麵前所作的唯—一次講話,也是我所作的唯—一次大膽而漂亮的講話。同一個人,在不同的時間,他的才能竟有這麼大的差彆:三年前,我曾到伊弗東去看我的老朋友羅甘先生,由於我贈送該市圖書館一些書籍,該市派一個代表團來向我道謝。瑞士人是最喜歡高談闊論的,那些先生們向我說了一大套感謝的話。我覺得必須致答詞,然而,當時卻窘得很厲害,簡直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我腦袋裡亂成一團,急得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結果丟儘了臉。雖然我生來膽怯,在我年輕的時候卻有幾次倒還大膽些,成年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大膽過。我的社會閱曆越多,我的舉止和言談越不能適應它的情調。我們從伯爾尼動身到了索勒爾。主教計劃重新取道德國,經匈牙利或波蘭返回本國。這是一個遙遠的旅程,但是,由於一路上他的錢袋裝進的多花出的少,他當然不怕繞遠路。我呢?不管騎馬還是徒步,我都同樣高興,如果能這樣旅行一輩子,那更是我求之不得的。然而命運已經注定,我達不到那樣遠的地方。到達索勒爾以後,我們第一件事就是去拜見法國大使。我的這位主教可真不幸,這位大使就是曾任駐土耳其大使的德·包納克侯爵,有關聖墓的一切事情他必定完全清楚。主教的晉謁曆時不過十五分鐘,沒有讓我一同進去,因為這位大使懂得法蘭克語,而且他的意大利語至少說得和我一樣好。當那位希臘人出來後我正要跟他走的時候,我被攔住了。現在輪到我去拜見他了,我既然自稱是巴黎人,就和其他巴黎人一樣,應受大使閣下的管轄。大使問我究竟是什麼人,勸我向他說實話,我答應了,但我要求作一次個彆談話,要求被接受了,他把我帶到他的書房裡,並且鎖上了門。於是我就在那裡跪在他的腳下實踐了我的諾言。即使我沒有許下什麼諾言,我也不會少談一點的,許久以來,我一直想把我的心事傾訴出來,所以我要說的活早就躍躍欲出,既然我已經向樂手路托爾毫無保留地談了一切,我就決不想在包納克侯爵麵前還保守秘密。他對我講的這段短短的經曆和我談話時流露出的那種激情,感到十分滿意,於是他拉著我的手走進了大使夫人的房間,把我介紹給她,並簡單地向她敘述了我的事情。德·包納克夫人親切地接待了我,說不應該讓我再跟那個希臘教士到處亂跑。當時所做的決定是:在沒有把我安置好之前,我暫且留在使館。我本想去和那個可憐的主教告彆——我們的感情還不壞,但是沒有獲得準許。他們把我被扣留的事情通知了他,十五分鐘後,我那點小行李也有人給送來了。大使的秘書德·拉·馬爾蒂尼埃先生看來好象是奉命照拂我的,他把我領到給我預備好的房間裡,對我說:“當年,在德·呂克伯爵的庇護下,有一個和你同姓的名人住過這個房間,你應該在各方麵都能和他並駕齊驅,有那麼一天,當人們說起你們時,得用盧梭第一、盧梭第二來區彆。”當時我並沒有想和他說的那人相比的念頭,如果我能預見到每天要為此付出多大的代價,他的話更不會使我動心。拉·馬爾蒂尼埃先生這番話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開始讀以前住過這個房間的那人的作品。由於受了彆人幾句誇獎,我也以為自己有寫詩的才分,作為試筆,我為包納克夫人寫了一首頌詩。但這種興趣未能持久。我有時也寫些平庸無奇的詩句,這對於運用優美的措詞和把散文寫得更漂亮些倒是一種很好的練習。但是法國詩歌對我從未有多大的吸引力。足以使我獻身於它。拉·馬爾蒂尼埃先生打算看一看我的文筆,要我把我向大使談的詳情寫出來。我給他寫了一封長信。我聽說這封信後來保存在長期在包納克侯爵手下做事的德·馬利揚納先生手裡,在德·古爾代葉先生任大使的時候,馬利揚納先生還接任了拉·馬爾蒂尼埃的職務。我曾請求德·馬勒賽爾卜先生設法使我得到原信的一個抄件。如果我能從他或彆人手裡得到這封信的話,人們將來可以在作為我的個《懺悔錄》的附冊的書信集裡讀到它。我逐漸取得了一些經驗後,浪漫的想法也就開始減少了。舉例說吧,我不僅沒有愛上包納克夫人,而且立刻感到在他丈夫這裡自己是沒有多大前途的。拉·馬爾蒂尼埃先生是現任秘書,馬利揚納先生可以說正在等候補他的缺,我所能希望的,充其量不過是當一個助理秘書,這對我是毫無吸引力的。所以,在有人問我願意做什麼的時候,我表示非常希望去巴黎。大使很讚成我這個願望,因為我一走,至少可以擺脫我給他添的麻煩。使館的翻譯秘書梅爾維葉先生告訴我,他的朋友高達爾先生是在法國軍隊中服務的瑞士籍上校,這位上校正想為他的一個還很年輕就服役的侄子找個夥伴,梅爾維葉先生認為我很適當。這個意見不過是隨便提出的,卻馬上被采納了,於是就決定讓我動身;在我這方麵,能夠到巴黎去做一次旅行,心中當然十分愉快。他們交給我幾封信和一百法郎的旅費,同時還給了我許多忠告,隨後我就動身了。這次旅行用了兩周光景,這是我一生中所過的最快活的日子。我當時年輕力壯,而且滿懷希望,手邊錢又充足,又是獨自一人徒步旅行。不熟悉我的性格的人,看我把後者都算作樂事,是免不了要感到驚訝的。我那些甜蜜的幻想始終伴隨著我,我那火熱的想象力從來也沒有產生過這麼輝煌的幻想。如果有人請我坐上他車子裡麵的一個空座,或者有人在途中和我交談,從而打亂了我在步行中所築起的空中樓閣,我是會感到氣憤的。我這一次所想的是軍界生活。我要隸屬於一位軍人,我自己也要成為一個軍人,因為人們已經決定讓我作軍官候補生。我覺得我已經穿上了軍官製服,軍帽上還有個漂亮的白色羽飾。一想到這樣的氣派,我就心花怒放了。我對於幾何學和築城術是懂一些的;我有個舅舅是工程師,所以我多少可以說是軍官家庭出身。我的近視眼雖然有點不方便,但是難不倒我,我完全相信我的沉著和勇敢可以彌補這個缺陷。我從一本書上讀到森貝爾格元帥的眼睛就非常近視,盧梭元帥為什麼就不能近現呢?我越這樣胡思亂想,心裡就越興奮,以至我眼前所看到的隻有軍隊、城防工事、堡壘和炮隊了,而我自己則置身於炮火與硝煙之中,手拿望遠鏡,指揮若定地在那裡發號施令。然而,當我走到風景如畫的田野,看到樹林和溪水的時候,那種秀麗動人的景色又不禁使我心中惆悵而歎息。於是,在我的輝煌的功勳中,我又覺得這種充滿破壞性的混亂場麵對我這顆心是很不相宜的。因此,我在不知不覺中又很快回到我那可愛的牧場,而和戰神的功勳永遠絕緣了。快到巴黎近郊時,我所目睹的情景和我想象中的可差得太遠了!我在都靈所看到的那種壯麗的市容、華美的大街、排列整齊而對稱的房屋,使我認為巴黎一定還會更有一種風味。在我的想象裡巴黎是一個美麗壯觀的大都市,巍峨莊嚴,到處是繁華的街道和金碧交輝的宮殿。但當我從聖瑪爾索郊區進城的時候,我所見到的是遍地垃圾的小路,醜陋汙穢的房舍,一片肮臟和貧窮的景象,到處是乞丐、車夫、縫衣婦以及沿街叫賣藥茶和舊帽子的女人。所有這一切,一開始就給了我這樣強烈的感受,使以後我在巴黎所看到的一切真正富麗堂皇的情景都未能消除我這最初的印象,而在我內心裡一直蘊藏著一種秘密的反感,不願意在這個都市長久居住下去。可以說,自此以後,我在這裡居住的整個一段時期,隻不過是利用我的逗留來尋求怎樣能夠遠離此地而生活下去的手段而已。過於活躍的想象就帶來這樣的結果:它把人們所誇大的再加以誇大,使自己看到的總是比彆人所說的還要多。在人們對我大肆吹噓巴黎的時候,我簡直把它想象為遠古時代的巴比倫——這是我自己用想象描繪出來的巴比倫,倘若見到真正的巴比倫。我恐怕也會同樣掃興的。我到巴黎的第二天就到歌劇院去了,我對歌劇院也有同樣的感覺;後來我去參觀凡爾賽宮,也是同樣的感覺;再以後去看海的時候,又是這樣。每當我親眼看到人們向我過分加以渲染的事物的時候,掃興的感覺無不相同:因為要想使自己所看見的比自己所想象的還要豐富,這不僅是人力所不及,大自然本身也是很難勝任的。從我拿著推薦信去拜訪的那些人對待我的態度來看,我認為肯定要交好運了。接受那封最懇切的推薦信的人對我撫慰最少,他是蘇貝克先生,他於退役後,在巴涅過著逍遙自在的生活。我到那裡去看過他好幾次,他連一杯水都不曾請我喝過。使館翻譯秘書的弟妻梅爾維葉夫人和他那位擔任近衛軍官的侄子對我的接待比較親切:母子兩人不僅殷勤地接待了我,還叫我在他們家吃飯,因而我在旅居巴黎期間常去打擾他們。據我看,梅爾維葉夫人當年一定很漂亮,她長著深黑色的美麗頭發,舊式的發鬟緊貼在兩鬢。她有一種不與美麗容顏一起消失的非常惹人愛的才氣。看來,她喜歡我的聰明,她儘了一切力量幫助我,但是沒有一個人支持她,最初人們曾表示對我關心,不久我也就從這迷夢中清醒過來了。不過,對於法國人也應該說句公道話,他們並不是象人們所說的那樣信口許諾,他們的諾言差不多都是真誠的,不過他們往往做出一種關心你的態度,這比語言更能欺騙你。瑞士人說的那套笨拙的恭維話隻能欺騙傻子;法國人的態度之所以更有魅力。就是因為比較單純些,往往使你覺得:法國人不願意把他們要為你做的事都告訴你,為的是使你將來能有意外的快樂。我還有進一步的看法:在他們感情流露的時候,並沒有什麼虛偽的東西;他們的天性是樂於助人,待人寬厚親切,甚至,不管彆人怎樣說,他們比任何民族都更純真,隻是他們有些輕浮,有點兒變幻無常。他們向你表示的感情就是他們心裡存在的感情,不過,這種感情來得快,也消逝得快。在他們和你麵談的時候,他們對你滿腔熱情,但一旦離開你,他們馬上就把你忘了。他們心裡不存事,一切都是轉瞬即逝的。因此,我聽了許多好聽的話,所得的實際幫助卻不多。我是被安排到高達爾上校的侄兒那裡的;這個上校是個討厭的老吝嗇鬼,他雖然很有錢,但是看到我當時那種潦倒的樣子,便想白白使喚我,他想叫我在他侄子身邊做一個不掙工資的仆人,而不是一個真正的輔導人。做他侄子的隨從,當然可以免服兵役。但我隻能靠軍官候補生的薪餉,換句話說,也就是靠士兵的薪餉來過活。他十分勉強地給我縫了一套製服,他要我就穿部隊裡發給大兵的衣服。梅爾維葉夫人對於他所提的條件十分憤慨,勸我不要應允;她的兒子也有同樣的意見。大家為我另謀出路,但沒有什麼結果。我的處境漸漸有點窘了,我那一百法郎的旅費花了一路,剩下的維持不了多久。所幸大使又給我寄來一點錢,幫了我很大的忙,我在想,當初如果再多忍耐一下就好了,他是不會把我棄置不顧的。但是苦惱、等候、懇求對我說來是辦不到的事情。我陷於絕望中了,哪兒再也不出頭露麵,於是一切就此結束。我沒有忘掉我那可憐的媽媽,但怎麼去找她呢?到哪裡去找她呢?知道我的經曆的梅爾維葉夫人幫我打聽了許久,但沒有什麼結果。最後她告訴我,華倫夫人兩個多月以前就走了,隻是不知道她是到薩瓦還是到都靈去了;也有人說她回瑞士了。這點消息就足夠使我決定去找她,因為我深信,不管她現在是在什麼地方,我到外省去尋找,總比在巴黎到處打聽要容易些。在動身之前,我施展了一下我的新發現的作詩天才,我給高達爾上校寫了一封詩體信,淋漓儘致地嘲笑了他一通。我把這篇遊戲文章拿給梅爾維葉夫人看,她看了我那尖銳的諷刺,不僅沒責備我,反而哈哈大笑,她的兒子大概不喜歡高達爾先生,也大笑起菜;說老實話,這個人也實在不惹人喜歡。我打算把我寫的這封詩體信寄給他,他們也鼓勵我這樣作,於是我把信封好,寫上了他的住址。由於當時巴黎還不收寄本市信件,我就把它放進衣袋裡,在路過奧塞爾的時候才把它寄了出去。直到現在,每當我想到他讀這篇把他描繪得維妙維肖的頌詞時會作出怎樣的鬼臉,我就覺得好笑。這篇頌詞開頭兩句是這樣的:你這個老奸巨滑,你以為你的瘋狂念頭會叫我高興把你侄兒來輔導。這首小詩,說老實話,寫的並不好,不過倒有點兒味道,也表現了我的諷刺才能;然而,這卻是我寫過的唯一諷刺作品。我太不記仇了,所以在這方麵不能獲得什麼成就。但是我認為,拿我為了維護自己主張而寫的幾篇筆戰文章來看,人們可以斷定,如果我生性好鬥的話,攻擊我的人是很少有笑的機會的。我終生最大的憾事,就是沒有寫旅行日記,以致生活中的許多細節今天都記不得了。我任何時候也沒有象我獨自徒步旅行時想得那樣多,生活得那樣有意義,那樣感到過自己的存在,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那樣充分地表現出我就是我。步行時有一種啟發和激勵我的思想的東西。而我在靜靜坐著的時候,卻差不多不能思考,為了使我的精神活躍起來,就必須使我的身體處於活動狀態。田野的風光,接連不斷的秀麗景色,清新的空氣,由於步行而帶來的良好食欲和飽滿精神,在小酒館吃飯時的自由自在,遠離使我感到依賴之苦的事物:這一切解放了我的心靈,給我以大膽思考的勇氣,可以說將我投身在一片汪洋般的事物之中,讓我隨心所欲地大膽地組織它們,選擇它們,占有它們。我以主人的身份支配著整個大自然。我的心從這一事物漫遊到那一事物,遇到合我心意的東西便與之物我交融、渾然成為一體,種種動人的形象環繞在我心靈的周圍,使之陶醉在甘美舒暢的感情之中。如果我竟有閒情逸致通過我的想象把這些稍縱即逝的景象描繪出來,那該用多麼勁健的筆鋒、多麼鮮豔的色調和多麼生動的語言來表現呀!有人說在我的著作中,雖然是上了年紀以後寫的,也還能看到這一切。要是能看到我年輕時在旅行中想好和構思好而最後卻未能寫出的作品,那該多好啊!……你們會問我:“為什麼不寫出來呢?”我就要說:“為什麼要寫出來呢?為什麼我要為了告訴彆人而放棄自己當時應得的享受呢?當我洋洋自得地翱翔九霄的時候,讀者,公眾,甚至全世界,對我又算得什麼呢?再說,我能隨身帶著紙嗎?筆嗎?如果我記著這些事,我就什麼也想不出來了。我也不能預先知道我會有什麼靈感,我的靈感什麼時候來,完全在於它們而不在我,它們有時一點兒也不來,有時卻蜂擁而至,它們的數量和力量會把我完全壓倒,每天寫十本書也寫不完。我哪有時間來寫這些呢?到了一個地方,我想的隻是好好地飽餐一頓。起程時,我隻想一路順利.我覺得門外有一個新的樂園正在等著我,我一心隻想去找它。隻有在我現在所敘述的這次歸途中,我才頭一次十分清楚地意識到了這一切。當我動身到巴黎去的時候,我心裡想的隻限於和我巴黎之行有關的事情。我飛也似的奔往我行將投身的職業,並懷著相當驕傲的心情完成了這段路程。但是,我所投奔的職業並不是我的心靈的召喚,而且現實的人物損害了臆想中的人物。高達爾上校和他的侄兒跟我這樣的英雄相比,顯得多麼卑微。托天之福,現在我總算擺脫了這些障礙,我又可以隨意深入幻想之鄉,因為在我的前麵除此之外沒有彆的了。我就這樣徘徊於幻想之鄉,竟至有好幾次真的走錯了路,可是如果我沒有走錯路而儘走了直路的話,我反而會覺得掃興的,因為當我覺得到了裡昂,就要由夢想返回現實的時候,我真想永遠走不到裡昂。有一次,我為了到近處去觀看一下看來似乎相當優美的一塊地方,特意離開了原路,我對這個地方十分喜歡,不知在那裡來回繞了多少圈,最後真的迷了路。我走了好幾個小時的路之後,疲乏已極,又餓又渴,簡直有點支持不住了,於是走進一個農民家裡。那個農民房屋的外表並不美觀,但是附近隻看到這戶人家。我認為這裡也象在日內瓦或瑞士一樣,所有的殷實農戶生活都還不錯,足能接待過路行人。我請那位農民按價計算給我一餐飯食。他給我拿來了撇去奶皮的牛奶和粗糙的大麥麵包,並且對我說,這是他家僅有的東西。我津津有味地喝著這樣的牛奶,又把麵包吃得精光,一點渣兒都沒剩,但是這點東西對一個疲乏已極的人是顯然不夠的。這位農民不住地察看我,從我的食欲上看出我剛才所說的不象是假話。於是他對我說,看來我是個正派的年青人,不會出賣他的;說完,向左右看了看,打開了廚房旁邊的一個小地窖,走了下去,不一會兒,他拿著一條上等純小麥麵包、一塊雖已切開過但卻非常饞人的火腿、一瓶葡萄酒回來了。我一見這瓶酒就覺得這比什麼都更能令人心花怒放。此外他還添了一大盤煎雞蛋,於是我便吃了一顧非步行就永遠吃不到的好午餐。我付錢的時候,他又神色不安地害怕起來了。他不肯接受我的錢,他那驚慌失措的樣子是很少見的。使我最感興趣的是我想不出他為什麼害怕。最後,他戰戰兢兢地說出了“稅吏”和“酒耗子”等可怕的字眼。他對我說,把酒藏起來是因為怕征附加捐,把麵包藏起來也是怕征人頭稅,如果他讓人看出他還不至於餓死的話,他可就算完啦。他跟我談的這些事,從前我腦子裡連一點概念都沒有,因此立時給了我一種永遠不能磨滅的印象。此後,在我心裡逐漸發展起來的對於不幸的人民遭受痛苦的同情和對壓迫他們的人所抱的不可遏止的痛恨,就是從這時萌芽的。這是個殷實富足的人家,卻不敢吃自己用血汗掙來的麵包,而且隻有裝出和周圍的人一樣窮困,才能免於破產。我從他家裡走出來,心中又憤慨又激動,不禁為這一肥沃地區的悲慘命運而歎息,大自然所慷慨賜予的一切,竟成了殘忍稅吏的掠奪對象。在我這次旅行所遇到的事件中,這是我至今記憶猶新的唯—一件。此外,我隻記得快到裡昂的時候,為了去看看裡尼翁河岸,我特意延長了一下我的旅程,因為在我和父親一起讀過的中,我始終不曾忘記《阿絲特萊》那部,裡麵的故事常常浮現在我的腦際。我打聽了去弗雷斯的道路,當我和一個女店主聊天的時候,她告訴我那裡是工人謀生的好地方,有不少鍛鐵揚,生產的鐵器很精美。她的這種讚揚給我那充滿浪漫色彩的好奇心澆了冷水,我打消了到一個打鐵的地方去尋找迪阿娜和西耳芳德爾那類美女和情郎的念頭。這個好心女人那樣鼓勵我,無疑是把我看成一個鎖匠鋪的學徒了。我到裡昂去並不是無目的的。我一到裡昂,立刻就到沙佐特修會去見夏特萊小姐。她是華倫夫人的一位女友;上次,當我和勒·麥特爾先生一起到這裡來的時候,我曾受華倫夫人之托,當麵轉交給她一封信,因此也就算是舊相識了。夏特萊小姐告訴我,她的女友的確曾從裡昂經過,但是不知道她是不是一直到皮埃蒙特去了,而且在動身的時候,華倫夫人自己也沒有肯定是不是要在薩瓦停留。夏特萊小姐還對我說,如果我願意的話,她可以替我寫信打聽,而我最好是在裡昂等候消息。我接受了她的這個建議,但是我沒敢向夏特萊小姐說我急等回信,也沒敢說我錢袋裡所剩的一點錢不能容我久待。我所以不敢開口,並不是因為怕她會對我冷淡。相反,她對我是非常親切的,她完全以平等的態度待我,這使我沒有勇氣把自己的實際情況告訴她,因為我不願意使自己由一個很體麵的舊相識一降而為可憐的乞丐。我在這一章裡所記述的一切情況,前前後後似乎都記得相當清楚。但是,我又記得,仿佛就在這一段時間,我還到裡昂去過一次。我不能確切指出是什麼時候,總之,我那時可說是已經到了山窮水儘的地步。有一件十分難以出口的怪事,使我永遠也不能忘記那次旅行。一天晚上,我吃過一頓十分簡單的晚飯以後,一個人坐在貝勒古爾廣場上,心裡琢磨著怎樣才能擺脫窘況,正在這時候,一個戴無簷帽的男人坐到我的身邊,看樣子這個人象是絲織業的工人,也就是裡昂人所謂織錦緞工人。他向我搭話,我回答了他,我們就這樣談了大約一刻鐘,接著他便以同樣冷漠和毫無變化的聲調向我建議同他一起玩玩。我正等他說明究竟是怎麼個玩法時,他卻一句話不說地準備先給我做一個示範動作。我們差不多要挨在一起了,黑黯的夜色尚不足以防礙我看見他正在準備乾什麼。他沒有要侵犯我的人身的跡象,起碼他沒有顯示出一點這樣的意圖,而且這地方對他說來也是不方便的。他的意思完全跟他方才向我說的一樣:他玩他的,我玩我的,各人玩各人的。這種事在他看來極其自然,所以他竟認為我一定也跟他一樣把這種事看得十分簡單。我對他這種醜惡的舉動感到非常恐懼,一句話也沒說,立刻站起來飛快地跑開了,心裡一直害怕這個下流家夥也許要追趕我。我當時簡直嚇糊塗了,本來應該從聖多明我街回到我的住處,我卻向渡口方麵跑去,一直跑到木橋那邊才停下來,我渾身哆嗦,就象剛剛犯了一樁什麼罪似的。我自己本來也有這種惡習,但是有關這事的回憶使我在好長時間裡擯棄了這種惡習。在這次旅行中,我遇到了另一件差不多同樣性質而且對我更加危險的怪事。眼看我的錢就要花光了,我就竭力節省剩下的一點兒錢。我先是不象從前那樣常在旅店吃飯,不久我就完全不在那裡吃了,在小飯鋪花五六個蘇就能吃一頓,而在旅店得花二十五個蘇。既然不在旅店吃飯,我也就不好意思再在那裡住宿,這倒不是因為我欠女店主多少債,而是因為我隻占一個房間叫女店主賺不了多少錢,心裡實在過意不去。這時正是好季節。一天晚上,天氣非常熱,我決定在外邊廣場上過夜,我在一張長凳上躺下以後,一個從旁經過的教士看見我這樣躺著,就走上前來問我是不是沒有住處。我向他說明了我的情況,他顯出很同情的樣子,便在我的身邊坐下來。他說的話我很愛聽,所談的一切使我對他有了一個極好的印象。當他看我已經被他籠絡住了以後,就對我說,他的住處並不闊綽,隻有一個房間,但他決不肯讓我這樣睡在露天廣場上,他說當晚再給我找住處已經遲了,他願意把自己的床鋪讓給我一半。我接受了這種美意,園為我已有心結識他這樣一個或許對我有用的朋友。我們一同到了他的住所,他點上了燈。我覺得他的房間雖小,卻還整潔,他很有禮貌地招待了我。他從櫃子裡拿出一個玻璃瓶,裡麵盛著酒浸的櫻桃,我們每人吃了兩枚就睡下了。這個人和我們教養院的那個猶太人有著同樣的癖好,不過表現得不那麼粗野。也許怕逼得我抵抗起來,因為他知道我一嚷就會讓彆人聽見,也許是他對自己的計劃實在沒什麼把握,他沒敢公然向我提出那種要求,於是就在不驚動我的情況下設法挑逗我。由於我這次不象上次那樣毫無經驗,我立刻明白了他的目的,並且為此而戰栗起來;我既不知道住到了什麼地方,也不知道我落到了什麼人手裡,我很怕吵嚷起來會送了命。我裝出不懂他對我有什麼意圖的樣子,但同時對他的撫愛表示了極端的厭煩,以至決心不讓他的舉動再向前發展。我當時處理得很好,使他不得不克製自己一些。那時我儘可能地用最溫和和最堅決的話和他談,不顯出對他有任何懷疑的樣子,我把過去所遇到的怪事向他講了,借以說明我方才表現不安的原因。我是用充滿厭惡和憎恨的詞句同他談的,我相信我這麼一說,他聽著也有點噁心,終於不得不完全放棄了他那齷齪的企圖。然後我們便平靜地過了一夜,他甚至還向我談了一些有用的和有道理的話。他雖然是個大流氓,但無疑是個聰明人。早晨,這位教士不願顯出不高興的樣子,提起了吃早飯的事,他請求女房東的一個女兒——一位漂亮的姑娘送點吃的來,她卻回他說沒有工夫。他又求這個姑娘的姐姐,但她連理都沒理。我們一直等著,早飯卻不見來。最後我們走進這兩位姑娘的房裡。她們對這位教士很不客氣,至於我,那就更無法自誇受到她們的歡迎了。那位姐姐在轉身的時候用她那尖尖的鞋後跟踩了一下我的腳尖——我的這個地方正好長了個非常痛的雞眼,我曾不得不在鞋頭上開了一個洞。另外那個姑娘,在我正要坐下的時候,猛地從後麵把椅子抽走了。她們的母親借著向窗外潑水,將水濺了我一臉。不管我待在什麼地方,她們總借口尋找什麼叫我躲開,我這一生中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款待。我從她們那輕蔑和嘲弄的目光裡看出一種內心的憤怒,而我竟遲鈍得一點不了解是怎麼回事。我當時又吃驚,又困惑,簡直以為她們是魔鬼附了體,開始真的害怕起來。教士卻裝聾作啞,最後看到沒有吃早飯的希望了,便隻好走了出去,我也趕緊隨著他走出了房間,暗自慶幸離開了那三個潑婦。走在路上的時候,教士曾向我提議到咖啡館去吃早點,我雖然肚子很餓,卻沒接受他的邀請,但他也沒堅持。我們拐了三四個彎後就分手了,我很高興再也看不到和那個可詛咒的房子有關的一切東西;而他呢,我想,望著我離開那所房子已經相當遠,不易再把它認出來,一定也非常高興。在巴黎或在其他任何城市,我從未遇到過和這兩件怪事相類似的事情;由於這種經曆,裡昂人沒有給我留下好印象,我始終把裡昂看成是歐洲城市中淫亂之風最盛的城市。我所陷入的困境,也不能引起我對這個城市有好的回憶。如果我也象彆人那樣,有在旅店中賒欠和負債的本領,我也能毫不費力地擺脫窘境;但是這種事,我既做不來也不願意做。要想知道這種情況達到什麼程度,隻要說明這樣一件事就夠了:我雖然差不多過了一輩子窮日子,甚至時常吃不上飯,但我沒有一次不是隻要債主向我要賬,我立刻就還他的。我從來沒欠過受到催索的債,我寧肯自己受點罪也不願欠人家錢。窮困到在大街上過夜,當然是夠受罪的,這樣的事我在裡昂經曆了很多次。我寧肯不住旅店也要留下一點錢買麵包吃,因為無論如何困死的危險總比餓死的危險小。令人驚奇的是:在這樣悲慘的境遇裡,我既不著急,也不發愁,對於未來沒有絲毫的憂慮,一心等待著夏特萊小姐的回音。我在露天下過夜,躺在地上或一條長凳上同躺在溫暖舒適的床上睡得一樣安靜。我記得有一次是在城外,不知是在羅尼河畔還是在索納河畔的一條蜿蜒曲折的小路上過了一個十分愉快的夜晚。對岸的那條路沿途都是一些壘成高台的小花園。那一天白晝非常熱,傍晚的景色卻令人陶醉:露水滋潤著萎靡的花草,沒有風,四周異常寧靜,空氣涼爽宜人;日落之際,天空一片深紅色的雲霄,映照在水麵上,把河水染成了薔薇色;高台那邊的樹上,夜鶯成群,它們的歌聲此呼彼應。我在那裡漫步,恍若置身仙境,聽憑我的感官和心靈儘情享受;使我稍感遺憾的是我一個人獨享其樂。我沉浸在甜蜜的夢幻中,一直走到深夜也不知疲倦。但是最後還是感到疲倦了。我舒舒服服地在高台花園的一個壁龕(那裡也許是凹入高台圍牆裡麵的一個假門)的石板上睡下了。濃密的樹梢構成了我的床帳,我上麵正好有隻夜鶯,我隨著它的歌聲進入了夢鄉。我睡得很甜,醒來時更覺舒暢。天大亮了,睜眼一看,河水、草木儘在目前,真是一片美妙的景色。我站立起來,抖了抖衣服,覺得有點餓了,我愉快地向市內走去,決心用我剩下的兩個小銀幣好好地吃一頓早飯。我的情緒非常好,唱了一路,我現在還記得我唱的是巴迪斯坦的一個小曲,歌名叫《托梅利的溫泉》,那時我會背誦這支歌的全部歌詞。應該好好感謝好心的巴迪斯坦和他那首優美的小曲,他不僅使我吃到了比我原來打算吃的還要好的一頓早飯,而且還使我吃了一頓我絲毫沒有料到的精美的午飯。在我得意洋洋邊走邊唱的時候,我聽見身後好象有人,回頭一看,隻見一位安多尼會的教士跟著我,看來他不無興趣地在聽我唱歌。他走到我跟前,向我問了好,接著就問我會不會音樂,我回答說:“會一點”,言外之意是“會不少”。他繼續詢問我,我便向他敘述了我一部分經曆。他問我是否抄過樂譜。我對他說:“經常抄”。這也是實話,我學音樂最好的方法就是抄樂譜。於是他對我說:“好吧,你跟我來,我給你找幾天活兒乾,隻要你答應我不出屋子,這幾天你什麼也不會缺。”我非常高興,就跟他去了。這位安多尼會的教士名叫羅裡鬆,他很喜好音樂,自己也懂音樂,並且常常在和朋友們舉辦的音樂會上演唱。這裡麵本來沒有什麼不好或不正當的東西,但是,他這種愛好顯然已發展成為一種狂熱的怪癖,使他不能不稍加隱匿。他把我領到一間要我抄樂譜的小屋裡去,我在這裡看到他已抄好的許多樂譜。他叫我抄的是另一些樂譜,特彆是我剛才唱的那段歌曲,因為過幾天,他自己要演唱這一段。我在那裡住了三四天,除了吃飯的時間外,我一個勁地抄下去。我一生從來沒有這樣感到饑餓,也從來沒有吃得這樣香。他親自從他們的廚房把我的飯取來;如果他們平時吃的就是我現在吃的這樣,他們的夥食一定是很好的。我一生對吃飯從不曾感到過這麼大的樂趣,但也應該承認,這種免費飯食來得正巧,因為我已經餓得骨瘦如柴了。說我乾活差不多也和吃飯一樣地實心實意,這話九_九_藏_書_網也許有點兒誇張。其實,我是勤勞有餘,而心細不足。過了幾天,羅裡鬆先生在街上遇到我的時候對我說,我抄的樂譜害得他不能演唱,其中遺漏、重複、顛倒的地方太多了。應該承認,我選擇的這個抄寫樂譜的職業,對我是最不合適的。這不是因為我抄的音符不好看,也不是因為我抄得不清楚,而是因為我對長時間工作的厭煩使我的思想不能集中,甚至我用小刀刮的時間比我用筆寫的時間還要多,如果不用最大的注意力看準每個音符仔細照抄的話,抄下來的樂譜當然是不能演奏的。那一次我本想抄得漂漂亮亮,結果卻抄得十分壞,本想快點抄,結果抄得亂七八糟。儘管如此,直到最後羅裡鬆先生對我還是很好,在我離開他那裡的時候,還給了我一個實在受之有愧的埃居。這個銀幣又使我重新振作起來了。幾天以後,我得到了媽媽的消息,她正在尚貝裡;同時我還收到了上她那裡去的一筆路費,這時我高興極了。從那以後,我雖然還是時常感到缺錢,但是總也沒有到餓肚子的地步。我以感激的心情把這段時期列為上帝特彆保祐我的時期,這是我一生中最後一次的受窮挨餓。我在裡昂又住了一個多星期,等候著夏特萊小姐把媽媽托辦的幾件事辦完。在這期間,我去見夏特萊小姐的時間比以前多了,因為我喜歡和她談她的女友,而且現在和她談話,由於不再擔心暴露自己的境遇,說話也就不必再象以前那樣遮遮掩掩了。夏特萊小姐既不年輕,也不漂亮,但她卻有不少令人喜歡的地方;她和藹可親,而她的聰明更給這種親切增加了光彩。她喜歡觀察一個人的精神方麵,喜歡研究人;我所以也有這種愛好,最初就是受她的影響。她愛讀勒薩日的,特彆喜歡他所寫的《吉爾·布拉斯》;她和我談過這部,並借給我讀過。我興致勃勃地讀完了這本書,但是那時候,我讀這類作品還不夠成熟,我所需要的是描寫熾烈情感的。這樣我就在夏特萊小姐的會客室裡既快活又受益地消磨了我的時間;毫無疑問,和一位有知識的女人進行有趣味的和充滿智慧的談話,比書本中任何迂腐的大道理更能給青年人以方向。我在沙佐待修會結識了其他幾位寄宿的修女和她們的女友;其中有一位名叫賽爾小姐的十四歲的少女,我當時對她並沒有特彆注意,但是八九年以後我卻狂熱地愛上了她,這也毫不奇怪,因為她確實是一個可愛的姑娘。不久就要見到我那可愛的媽媽了,我熱烈地期待著這一天的到來,這時我的幻想暫時轉入休眠狀態;實際的幸福既然就在眼前,我也就不必再在胡思亂想中去追求幸福了。我不僅就要再次和她相會,而且由她給我就近找一個愜意的職業。她在信中提到,她為我找到了一個工作,她希望這個工作會對我合適,而且可以使我不離開她。我曾挖空心思猜測究竟是個怎樣的工作,但實際上也隻能是猜猜而已。我有了足夠的旅費,可以舒舒服服地走完這段路程。夏特萊小姐希望我騎馬去,我拒絕了,這是對的,我如果騎馬,那就失去了我一生中最後一次徒步旅行的快樂了。我住在莫蒂埃的時候,我雖然常去附近一帶地方走走,但我不能把這種走動稱之為徒步旅行。真奇怪,我的幻想隻是在我的境遇最不順利的時候才最愜意地出現在我的腦際,當我周圍的一切都是喜氣洋洋的時候,反而不那麼饒有趣味了。我這執拗的頭腦不能適應現實事物。它不滿足於隻美化現實,它還想到要創造現實。現實中的事物充其量不過是按原來的樣子展現在我的頭腦中;而我的頭腦卻善於裝飾想象中的事物。我必須在冬天才能描繪春天,必須蟄居在自己的鬥室中才能描繪美麗的風景。我曾說過多次,如果我被監禁在巴士底監獄,我一定會繪出一幅自由之圖。我從裡昂動身的時候,我隻看到令人愜意的未來。我在離開巴黎的當時心裡是多麼不快,現在心裡又是多麼高興啊!而這種高興完全是有理由的。然而,我在這歡旅行中卻絲毫沒有上次旅行中的那種甜蜜美妙的幻想。這一次,我的心情確實輕鬆愉快,然而也隻此罷了。我以激動的心情,一步一步地接近了我又要見到的最好的女友。我預先就享受到生活在她身邊的快樂了,但是,我並不感到陶醉,這種快樂一直在我意料之中,所以一旦到來,並無任何新奇之感。我為我將去做的工作感到不安,就好象那是一件值得十分憂慮的事情一樣。我的思想是恬靜和甜蜜的,但並不是虛幻縹緲、美妙誘人的。我在一路上所見到的東西樣樣都能引我注目,所有的景色都使我神往。我留意著樹木、房屋、溪流;到了十字路口時,我反複尋思應走的方向,唯恐迷了路,可是我一點也沒有迷路。總之,我已不象上次那樣,心在九霄雲外:我的心有時在我所到的地方,有時在我所要去的地方,沒有一刻離開現實。敘述自己的旅行正如同在旅行中一樣,我不急於結束它。在快到我那可愛的媽媽身邊的時候,我的心高興得直跳,但是我沒有因此而加快步伐。我喜歡從容不迫地走路,想停就停。飄泊的生活正是我需要的生活。在天朗氣清的日子裡,不慌不忙地在景色宜人的地方信步而行,最後以一件稱心的事情結束我的路程,這是各種生活方式中最合我口味的生活方式。另外,大家也知道什麼樣的地方才是我所說的景色宜人的地方。一個平原,不管那兒多麼美麗,在我看來決不是美麗的地方。我所需要的是激流、峰岩、蒼翠的鬆杉、幽暗的樹林、高山、崎嶇的山路以及在我兩側使我感到膽戰心驚的深穀。這次我獲得了這種快樂,而且在我走近尚貝裡的時候,縱情享受了這種迷人的風光。在厄歇勒峽的峭壁懸崖附近的一處名叫夏耶的地方,在山崖中鑿成的一條大路下麵,有一道澗水在駭人的深穀中滾滾流過,它好象是經過了千萬年的努力,才為自己開辟了這條通道。為了防止發生不幸事件,人們在路旁架上了欄杆。正是由於有了這道欄杆,我才敢儘情地往下看,以致看得我頭暈目眩。在我對於峭壁陡崖的愛好中,我覺得最有意思的就是這種可以使我頭暈目眩的地方,隻要我處在安全地帶,我是非常喜歡這種暈眩的。我緊緊地伏在欄杆上俯身下望,就這樣站了好幾個鐘頭,不時地望著藍色的澗水和水中激起的泡沫,聽著那洶湧澎湃的激流的吼叫聲,在我腳下一百土瓦茲的地方,在山岩樹叢之間,烏鴉和鷙鳥飛來飛去,它們的啼叫聲和水流聲相互交織在一起。我走到比較平坦、樹叢也不太密的地方,找了一些我能搬得動的大石塊,把它們放在欄杆上,然後一塊一塊地推下去,我望著它們滾動著、蹦跳著落到了穀底,碰碎的無數石片到處亂飛,心裡非常快活。在離尚貝裡更近的地方,我見到了與此不同而一樣有趣的奇景。這條路經過我一生所見到的最美麗的一條瀑布腳下,由於山勢非常陡峭,急流奪道而出,落下時形成弓形,足夠讓人從岩石和瀑布之間走過,有時身上還可以不被沾濕。然而,如果不注意,是很容易上當的,我那次就上了當:因為水從極高的地方流下,散成濛濛細雨,如果離得太近,最初還不覺得自己被淋濕,可是不多久就會發現全身已經濕透了。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又見到了她。那天她並不是獨自一人。我進門的時候,宮廷事務總管正在她那裡。她一句話也沒說,就拉著我的手,以她那種叫任何人都傾心的親切姿態向總管介紹說:“先生,這就是我向您說過的那個可憐的年輕人,請您多加關照吧,他值得您關照多久就關照他多久,這樣,我以後就不用為他操心了。”然後她又向我說:“我的孩子,今後你是國王的人了,感謝總管先生吧,他給你找到了飯碗。”我當時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知道怎麼想才好。我那新生的功名心幾乎使得我暈頭轉向,使我覺得自己已經成了國王的小事務官了。我的幸運雖然不如起初所想象的那樣了不起;但就當時而論,這也足夠生活了,而對我說來這已經是很不簡單的。事情是這樣的:維克多-亞梅德王考慮到曆次戰爭的結果,以及所承繼的老祖產早晚有一天要落到彆人手裡,便一心隻想找機會搜刮錢財。幾年以前,國王決定貴族也要納稅,通令全國進行一次土地登記,因為按不動產來課稅,可以把稅額分攤得更公平些。這項工作開始於老王時代,到太子繼位以後才完成。這項工作中用了二三百人,有不知為何稱作幾何學家的測量員,也有稱作文書的登記員,媽媽就在文書的名義中給我找到了一個位置。這個位置收入雖不多,然而在那個國家裡足可以生活得寬裕些。遺憾的是,這隻是臨時工作,不過通過它可以再找彆的工作,可以等待;媽媽是個有遠見的人,她儘力求總管對我特彆關照,以便這項工作結束後給我找一個更牢靠的職位。我來這裡以後不幾天就到差了。這項工作沒有一點困難,我很快就熟悉了。就這樣,自我離開日內瓦,經過四五年的奔波、荒唐和痛苦以後,我第一次冠冕堂皇地開始自己掙飯吃了。我所寫的關於我剛踏入青年時代的生活細節的長篇敘述,一定讓人看了覺得非常幼稚,我對此深感遺憾。雖然在某些方麵,我生來象個大人,但在相當長的時期我始終還是個孩子;就是現在,我在很多方麵還象個孩子。我沒向讀者保證介紹一個大人物,我保證的是按我本來的麵貌敘述我自己。再說,要了解我成年以後的情況就必須先了解我的青年時代。由於在一般情形下,各種事物當時給我的感受,總不如事後給我留下的印象那樣深刻,又由於我的一切觀念都是一些形象,因此,留在我頭腦中的最初那些形象便一直保存著,以後印入我頭腦中的形象,與其說是遮蓋了原來的形象,不如說是和原來的形象交融在一起。我的感情和思想有某種連續性,以前的思想感情可以影響以後的思想感情,所以要很正確地評判後者,就必須了解前者。我處處在竭力闡述最初的原因,以此來說明所產生的後果。我希望能把我的心赤裸裸地擺在讀者麵前,為此,我要從各種角度來敘述,用事實真相來說明,以便使讀者對我的心情的每一動蕩都不漏過,使讀者自己去判斷引起這些動蕩的始因。如果我給自己做結論,並向讀者說:“我的性格就是這樣!”讀者會認為,我雖不是在進行欺騙,至少是自己把結論下錯了。但是我老老實實地詳細敘述我所遇到的一切、所做過的一切、所想過的一切以及所感覺到的一切,這樣就不會使讀者誤解,除非我有意這樣做;而且,縱然我有意這樣做,也不容易達到目的。把各種因素集攏起來,確定這些因素所構成的人是什麼樣的人,這都是讀者的事情:結論應該由讀者去做。這樣,如果讀者下錯了結論,一切錯誤都由他自己負責。可是要做出正確的結論,僅隻忠實的敘述還是不夠的,我的敘述還必須是詳儘的。判定哪件事重要或不重要,那不是我的事,我的責任是把所有的事都說出來,交由讀者自己去選擇。直到現在,我都是鼓足勇氣,全力以赴,今後我還要堅持不懈地這樣做下去。但是。對成年時代的回憶,無論如何,是不如對青年時代的回憶那樣鮮明的。所以我開始時儘可能地利用我對青年時代的一些回憶。如果我的成年時代的回憶也是那樣鮮明地浮現在腦際的話,不耐煩的讀者也許會感到厭倦,但我自己是不會不滿意的。我唯一擔心的,不是怕說得太多或扯了謊,而是怕沒有說出全部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