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茫茫,本就難以預料。皇帝薨逝,舉國同悲,一時間鄴城上下到處都是一片縞白。國喪期間,不允任何婚嫁宴樂,甚至連平日裡熱鬨非凡的鬨市如今也是空空如也,寂靜一片。鄭嫣這幾日都呆在府中很少出門,一來長恭、靖軒因新皇即位之事忙的不可開交,也無人陪她一起出遊,二來外麵那片素白太過刺眼,叫人心中沒有來由的憂傷,倒是眼不見為清。何況人人臉上那偽裝的悲傷,也叫人見之悲涼。高洋一死,人人自危的生活已近結束,所有人再也不用擔心脖子上的腦袋瞬間搬家,也不會擔心自己的妻子兒女無辜受難,從此似乎生活便開始有了轉折,人人都像獲得新生一般。所以本是國喪卻總叫人看不出一絲國喪的影子,雖然每個人臉上都呈現一種哀戚的神色,但是卻又能被人看穿那隱在哀戚下的沾沾自喜。似是劫後餘生的喜悅,卻又無法儘情表現,隻能一直隱忍著,也許直到無人的深夜,這些日才會開懷放聲大笑吧。想到這,鄭嫣都覺好笑,明明那些人心中是開懷的,卻還要硬生生的逼出幾滴眼淚嚎啕大哭來表現自己的悲傷。世間真性情,還餘多少?鄭嫣雖然也曾親眼所見高洋的修羅模樣,這些時日來那些血腥殘酷的記憶也曆曆在目,隻是人既然都已經死去,那些生時的所有過錯也隨之帶走,又何必再苦苦糾纏於那些不可饒恕的惡行呢。相比而言,鄭嫣倒還真是為了高洋有些難過。畢竟那也曾經橫空出世一手解決高家危機的高家二子,也是君臨天下勵精圖治的北齊君王,亦是叱吒沙場讓宇文泰中途折返長歎的英雄,隻是所有功過皆有後人傳說,自己也不過真心的為了這樣一個雖是君王卻也隻是一個普通人的高洋有些悲切。鄭嫣踱步在蓮花池邊,荷花早已枯萎,隻剩一片狼藉。想起兒時初遇高洋,那時自己的印象中還鐫刻著傳聞中的高家二子形象,也一直偏見的以為他不過是個長相醜陋一無是處的紈絝子弟,卻不想這樣一個人卻能登臨高位,完成高家幾代人都無法實現的夙願。而如今一切緣由也都因著高洋的死去而散儘,像是那枯萎的荷葉一般,再無曾經怒放的痕跡。“嫣兒。”前方不遠處鄭元清瞧見女兒正對著一池枯萎的荷葉發呆,不禁輕聲喚道。“爹。”鄭嫣抬頭,然後微笑著走向鄭元清。這幾日,新皇登基,作為丞相,鄭元清應該比平時更加繁忙才是,可是自高洋薨逝後,他倒突然變得清閒起來。而高洋去後的第二日,常山王高演宣讀的遺詔中,四位輔政大臣中依次是尚書令開封王楊愔、平秦王高歸彥、侍中燕子獻、黃門侍郎鄭頤,卻無平日裡備受高洋寵信的鄭元清,這倒讓鄭嫣疑惑不已。“爹今日無需進宮嗎?”鄭嫣走到鄭元清麵前,輕聲問道。“如今還在國喪期間,先帝還未入皇陵,新皇又極儘孝道,這幾日皆不議朝政,隻一心為先帝守靈。”鄭元清淡笑回道,然後望著鄭嫣被風吹得有些散亂的發絲嗔怪道:“你這孩子,都是行過及笈禮多年的人了,還是這麼不愛挽發,每日總是如同及笈前散著頭發。你這般讓長恭當年那般費心送的白玉桃花簪如何能夠重見天日啊。”鄭嫣聞言麵色一紅,“爹,你莫要取笑女兒了。我本來這般自由慣了,挽發本就繁複,倒不如這般自在。何況我也就在府中才這樣散著頭發,若是平日出府,我自會挽發的。”“你的性子,爹還不知道,隻是日後若是成了家,就不該像在府中一般散漫了。”鄭元清輕聲提點著鄭嫣,然後話鋒又是一轉,“不過嫣兒,你還沒回答爹的問題呢,那曾被你一眼相中,連當年先帝所賜的紫玉簪都被比下去的白玉桃花簪現在何處呀?”“在望月閣的錦盒呢,爹你儘愛拿女兒開心。”鄭嫣麵色更紅,不禁低下頭去。鄭元清見女兒一臉的嬌羞,心中發笑,但是瞬間卻又浮現一抹憂色,隻是低下頭沒有發現而已。“嫣兒,你所中意之人可是長恭?”鄭元清突然問道。鄭嫣猛然抬頭,望著眼前似乎早已看穿自己心事的父親,慢慢的點了點頭。鄭元清麵上欣慰一笑,摸了摸鄭嫣的發絲,有些感概道:“看來真是女大不中留了啊。”不知為何,鄭嫣從鄭元清眼中看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傷,心中一痛,猛然撲進父親的懷中,撒嬌似的的搖了搖頭,“嫣兒要永遠陪著爹。”鄭元清身形一僵,慢慢抬起手,撫著女兒的發絲,好笑的說道:“傻孩子,像你這般年紀的女子早已為人母親了,哪有永遠不嫁人留在爹爹身邊的道理。何況你與長恭兩情相悅,爹可不忍棒打鴛鴦。”說完輕輕將鄭嫣拉離自己的懷抱,眼中堅定,“嫣兒,你會比爹和娘親要幸福許多,看得出來,長恭對你已是極好了,這麼多年他也一直在等著你,要不然以他的身份早已是妻妾成群了。隻是他卻一直為你保留著那最重要的位子,所以你一定會很幸福的生活下去的。答應爹,無論以後發生何事,你都一定要開開心心的幸福下去。這是我的心願,也是你娘的心願。”鄭嫣眼圈發紅,狠狠的點了點頭,“嫣兒答應爹,隻是爹也要答應嫣兒開心的活著,不要再為娘親的死而獨自一人承受悲傷,嫣兒如今也已經長大了,也可以為爹分擔了。”鄭元清欣慰的笑了,伸手拭去鄭嫣掉落的眼淚,責怪道:“你這孩子,彆總是掉眼淚,這樣讓你娘親在天上看到,又要難過了。”“嫣兒不哭,嫣兒要笑,這樣娘親看見了也會笑,爹爹也開心了。”鄭嫣抬手抹了抹眼淚,對鄭元清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父女**心一笑,輕風帶著淡淡的桂香漂浮在兩人周圍,清新怡人。而這一幕父慈女孝卻正好被不遠處隱在樹後一雙怨毒的眼睛看到,那眼中的絕望和怨恨像是一個詛咒直襲不遠處的鄭元清父女二人身上,隻是兩人卻都沒有發現。有些時候淡淡的恨意會慢慢隨著時間的積累變成深深的怨毒,像是暗處生長的毒瘤般,若是在人心上生根了,便再難拔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