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太師府,安定公爵宇文泰病重,出出進進的禦醫皆是一臉愁容,每個把過脈的禦醫都是搖了搖頭。氣若遊絲,脈象虛弱,看來此次已經是回天乏術了。等到眾人離去,一名黑衣少年走進屋內,望著床上虛弱的中年男子,眼中看不出什麼神色,隻是緊握的雙手暴露了他心底的害怕。男子似是感覺到了一般,緩緩睜開雙眼,看到少年,眼中閃過一絲驚異,卻又化作深深的疼愛,他對少年微微的招了招手:“彌羅,來,坐過來。”少年點點頭,坐在床邊,喚了聲:“爹。”“這幾年我長期在外,你這孩子竟長這麼大了啊。”男子才說了兩句話,便忍不住劇烈的咳嗽。少年為男子撫了撫胸口,順了順氣,淡漠卻又難掩關心的聲音響起:“您好好休息吧,彆說話了。”男子搖搖頭,待呼吸有些和緩時,自嘲的一笑:“我的身體已經不行了,有些話若是現在不說,隻怕我們父子就再也說不了話了吧。”少年微微一皺眉,卻什麼也沒說,隻是將視線從男子身上移開,望著屋內的一幅美人圖。萬花叢中,一個水色裙衫的女子俯身正在摘下一朵六月雪,臉上儘是幸福的微笑。少年眼中儘是不可置信,話也問出了口:“您竟然掛著母親的畫像?”“怎麼?難道你以為我真那樣絕情?”男子無奈的嘲諷一笑,接著說道:“你母親那樣認為,沒想到你也是那樣認為的。”“難道不是嗎?若不是你,也許母親不會死。”少年眼中陡升惱恨,想起母親死去的那天,心不禁抽痛。“是嗎?是我對不起你母親,這輩子,我唯一覺得對不起的人就是她。可是那時我也想不到她竟選擇以死來解脫,若是知道我定不會咳咳咳”男子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似乎是觸及了心裡最深的傷痕,嘴角竟咳出了血絲。伸手虛弱的抹去嘴角的血絲,男子自嘲道:“我那時的確追求權勢,還因此娶了自己不愛的女人,狠狠的傷害了你母親。初見你母親時,她是那樣的單純,像一張白紙般,那時我便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守護她,讓她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男子眼中一痛,緩緩繼續說道:“可是後來她眉間的愁容越來越深,我知道是為什麼,卻無法去改變什麼。可是後來後來,她竟突然服毒自殺,若是我知道有這麼一天,那麼我寧願放棄手中的一切,與她遠走高飛。可是我那時總覺得我們之間的愛情從未改變,至少能將她留在我身邊。後來我明白了,自我娶了元氏後,我和她的愛情已經是支離破碎了。你母親,連後悔的機會都未留給我,就那麼去了。”說完,嘴角一彎,似是解脫般的說道:“不過現在好了,我終於可以去見她了。”少年靜靜的聽著,什麼話也沒有說,見男子眼色迷離,似是穿透這紅塵,見到了那最想要見的人一般。少年微微的歎息道:“您休息吧,彆多想了,我先回去了。”說完,便站起身來準備離開,男子卻突然叫住了他。“彌羅,爹知道自己對不起你們母子,但是我真的希望你能過的幸福,不要重蹈你母親和我的覆轍。若是愛上了一個人,便全心去愛。”男子眼中迷離散去,一片清明。望著眼前這個自己最疼愛的兒子,即使深知自己已經時日無多,卻依舊放心不下這個孩子。他的冷僻,他的倔強,像極了自己,而這些總會傷害到那些深愛的人,留下一生的悔恨。少年沒有轉身的點了點頭,淡淡的說道:“你好好養病吧,不必擔心我。”說完便離去了。男子望著慢慢掩上的屋門,心中長歎,緩緩的閉上了雙眼。少年回到自己的屋子後,腦中想著男子剛剛說的話,全心去愛?想著不禁取出一個錦盒,打開,取出盒中的手帕,手指反複摩挲著上麵的刺繡。六年了,時間過的很快卻也過的很慢。自己在念慈湖等了一年,直到第二年的春天,那女孩依舊沒有出現。記得最後一次去念慈湖,直到半夜才回來,那一晚,大雨傾盆。自己渾身濕透的回到太師府時,嚇壞了若風,而自己也因此生了一場大病。從此,自己便將這手帕收進錦盒再也沒有拿出來過,而念慈湖自己也再也沒有去過了。那女孩,是再也不會出現了吧。雖然自己惱恨她爽約,但是腦海中那梨花酒窩的女孩卻始終揮不去抹不掉,像是印刻在自己腦海中很久很久了一樣,同自己的骨血已經融為一體了,再也擺脫不了了。對於她,他始終怨恨不起來。就如同那日她將水甩在自己身上,他也並未真正的生氣一樣,如同她牽起自己的手,一向抗拒彆人接近自己的他也沒有甩開她的手一樣。也許,她注定是他的劫,逃不開了,甩不掉了。少年這樣想著,臉上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將手帕小心的放回錦盒,將錦盒放回原處。少年負手而立,心中下定決心,一定要找到她。即使找不到,也要等到她,他逃不開的,她也逃不開。的確,有些人,逃不開,掙脫不了。但是卻又未能事事儘如人意,有希望,便有失望。幾家歡喜幾家愁,都是各自的宿命。半月後,安定公爵宇文泰逝世。這個叱吒一生的軍事家、謀略家終於走完了他輝煌的一生。臨去前,宇文泰因諸子尚幼,便將整個宇文家托付給自己的侄子宇文護,年僅十五歲的世子宇文覺繼承宇文泰的爵位。宇文泰的這個決定影響了宇文家的一生宿命,也正是這個決定,成就了之後的北周乃至那傳頌千古的亂世帝王。黑衣少年望著府中的一片素白,仰望著天空,心中有著淡淡的傷痛,卻又滿是釋懷。自母親去後,自己是一直記恨著父親的,可是如今恨著的人死去,卻又發現自己竟會為此傷痛。如今,這世間倒是清靜了,卻依舊還是自己孑然一身。陽光刺痛雙眼,少年收回視線,手中拿著剛剛從宇文泰房間裡取出的美人圖走到棺柩旁,慢慢拉開棺柩,看著那蒼老卻緊閉雙眼的麵龐,一片寧靜,沒有任何對死亡的恐懼,甚至嘴角還有一絲淺淺的笑容。少年歎了口氣,將畫卷放在了宇文泰的手邊,輕輕蓋上了棺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