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後的一個晚上,一場醞釀已久的風暴終於來臨了。長久以來的怨言終於爆發了出來。這是一場不可避免的爭吵,不顧體麵地高聲吵,也吵不出個結果。當時她剛剛從療養院回來,正在饑腸轆轆地吃熱蕎麥麥片粥,邊吃邊說盧仁已有好轉。她父母交換了一下眼神,風暴就此開始了。“我希望,”她母親接著她的話音說道“,你已經放棄了你瘋狂的想法。”“再來一盤,”她說,將盤子伸向前來。“擺脫讓你躊躇不決的感情,”她母親繼續說,這時她父親迅速接過火把。“對,”他說,“擺脫躊躇不決的困境吧。這些天來你母親閉口沒提這事,如今你朋友的狀況穩定下來了,你必須聽聽我們的意見。你自己明白,我們的主要願望,擔心,目的,總而言之……都是為你好,希望你幸福,等等。可眼下這事……”“這事放在當年我身上,我父母一句話就禁止了,”母親插話道,“就這麼簡單。”“不,不,這種事情哪能簡單地一禁了之?你聽我說,寶貝兒。你現在不是十八歲,而是二十五歲了。再說我看不出所發生的這一切有什麼迷人之處或有什麼詩意。”“她就是故意氣我們,”她母親又一次打斷她父親的話,“這就是一場沒完沒了的噩夢……”女兒終於開口“你們到底在說什麼?”了,從低垂的眉頭下衝他們微笑。她把兩隻胳膊肘輕輕地支在桌子上,先看看父親,然後又看看母親。“我們在實話實說,現在是你停止犯傻的時候了,”她母親叫了起來,“實話實說,嫁給一個身無分文的怪人是胡鬨。”“唉,”女兒感歎一聲,伸開胳膊放在桌子上,把頭靠在胳膊上。“我倒有個主意,”她父親又說開了,“你不如去意大利湖區,和媽媽一起去。那裡有天堂般的美景,你都想象不出有多美。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伊索拉·貝拉……”她樂得肩膀亂晃,使勁控製著沒笑出聲來。然後她抬起頭,還在輕輕地笑著,眼睛也沒睜開。“你到底想怎麼著?”她母親問道,砰地一拍桌子。“首先,”她答道,“你彆嚷嚷。其次,等盧仁徹底恢複健康。”“伊索拉·貝拉的意思是美麗的島,”她父親連忙說,同時意味深長地向妻子做了一個鬼臉,暗示這事由他一人來處理,“你想想……蔚藍色的天空、暖洋洋的天氣、木蘭花、斯特雷薩的高檔賓館——當然還有網球、舞會……我特彆記得——你怎麼叫它們來著——那種能發光的小蟲……”“行啦,接下來怎麼辦?”母親欲知下文,強行插話問道。“接下來嘛,就是你們那位朋友——如果他不死的話……”“死不死是他的事,”女兒說,儘量說得平靜,“我不能拋棄他。我也不願意拋棄他。句號。”“那你就和他一起進瘋人院——瘋人院就是你的歸宿,我的孩子!”“瘋還是沒瘋……”女兒帶著顫抖的微笑開始說。“難道意大利吸引不了你嗎?”父親叫道。“這孩子瘋了。你不能嫁給這個棋呆子!”“你自己才是呆子。隻要我願意,我就嫁給他。你是個心胸狹窄的壞女人……”“好啦,好啦,好啦,再彆吵了,再彆吵了,”她父親咕噥著說。“我不許他再邁進這個家門,”母親喘著粗氣說,“就這麼定了。”女兒開始不出聲地哭,離開餐廳,走過餐具櫃時在一個櫃角上碰了一下,氣得罵了一句:“該死!”餐具櫃被她這麼一碰,發出了一陣經久不息的震蕩。“這也有點太嚴厲了,”她父親低聲說道,“當然我不是護著她。不過你知道,什麼事都可能發生。那個男人太累了,所以崩潰了。也許經此打擊之後他倒真的變好了。你注意點,我想我該去看看她在做什麼。”第二天,他同一個著名的精神病專家進行了一次長談,盧仁現在就住在他的療養院裡。這位專家蓄著一大把亞述人的黑胡子,在聽他的談話對象講話時,濕潤、親切的眼睛總是不可思議地一閃一閃。他說盧仁不是癲癇病,也不是越來越嚴重的癱瘓病,他現在的情形是長期高度緊張所致。一旦有可能和盧仁進行理智的交談,就應該馬上讓他銘記盲目地熱愛象棋對他來說是致命的,他必須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放棄他的職業棋手生涯,過一種絕對正常的生活“。這樣的人能結婚嗎?”“為什麼不能呢——隻要他不是陽痿,”教授親切地笑道,“再說了,結婚對他有好處。我們的病人需要關懷,需要照料,需要分散注意力。目前隻是理智暫時被遮蔽,現在正逐漸好轉。就我們推斷所及,他徹底康複指日可待。”精神病專家的話在家裡引發了一場小小的轟動。“這就是說象棋玩完了?”母親滿意地說,“那麼他還剩下什麼呢——純粹精神病?”“不,不,”父親說,“沒有精神病的問題。他會恢複健康。魔鬼不像畫家畫的那麼黑。我說‘畫家’——你聽見嗎,寶貝兒?”然而女兒沒有笑,隻是歎了口氣。說實話,她覺得累極了。每天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療養院裡,那裡的環境難以置信地累人。她周圍的每一樣東西都是誇張的白色,身著白色的護士們悄無聲息地走動。盧仁一動不動地躺著,臉色仍然十分蒼白,下巴上的胡須越長越長,身上穿著一件乾淨的襯衣。有時候他會在被單下麵抬抬膝蓋或輕輕動一下胳膊,臉上掠過一絲表情變化,還有時候眼睛裡會露出幾近於理智的光輝。這些現象都不假——但是,眼下不論說什麼,有一條不容置疑,那就是他隻能一動不動地躺著——一種令人煩惱的靜止不動,盯著它,要從中找出一絲生命跡象,真是太累了。要把目光從他身上移開也是不可能的——這麼一個淡黃的額頭,時不時隨著神秘的內部運動而皺動一下,目光太想穿透它,刺破那團費力抖動的迷霧。這團迷霧之所以那麼抖動,也許是為了釋放自己,好凝聚成獨立的個人思想。對,有動靜,有動靜的。沒有形狀的霧渴望形成輪廓,渴望具體形狀。有一次黑暗中出現了點什麼,一道鏡子那樣的閃光,盧仁在這昏暗的光線中看到了一張臉,蓄著帶卷的黑胡子。這是一個熟悉的形象,一個孩提時噩夢中常見的人。昏暗的小鏡子中的那張臉越來越近,突然間清晰的空間模糊起來,一片霧蒙蒙的黑暗,還有緩緩消散的恐懼。就在過完不知多少個黑暗的世紀後——一個僅有的人世間的晚上——那道光又出現了,突然間有什麼東西迸發出耀眼的光亮。黑暗分開了,雖然沒有消失,但隻呈現出一個慢慢淡去的陰影框的形狀,框的正中間有一扇閃亮的藍色窗戶。小小的黃色樹葉在那片藍色中閃動,在一棵白色的樹乾上投下了斑駁的陰影,樹乾靠下方的部分被一棵樅樹深綠色的爪子遮住了。突然眼前的景象充滿了生機,樹葉開始抖動,斑點爬滿了樹乾,綠色的爪子在搖擺。盧仁不能承受這一切,閉上了眼睛,然而光亮仍然在他閉起的眼瞼下閃動。我曾經在這些樹底下埋過什麼東西,他快活地想。就在他似乎正要想起樹下究竟有什麼的時候,他突然聽到頭上方傳來簌簌響聲,還有兩個人平靜說話的聲音。他開始聽,想弄明白自己這是在哪裡,為什麼他的額頭上放著柔軟冰涼的東西。過了一會兒,他又睜開眼睛。一個身穿白衣的胖女人正伸開手掌放在他的額頭上——窗戶裡閃耀著同樣歡快的亮光。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正巧看見了彆在她胸前的一隻小表,便舔了舔嘴唇,問現在幾點了。他周圍立即開始動了起來,女人們低聲說話,盧仁吃驚地發現他能聽懂她們的語言,甚至自己也會說這種語言“。Wie sp?t ist es——現在幾點了?”他先用德語說,又用英語重複了一遍。“上午九點,”其中一個女人說,“你感覺怎麼樣?”他往窗子外看,要是略微抬起身子,就能看見一道樹籬,上麵也有斑駁的陰影。“顯然我這是回家了,”盧仁沉思著說,又將他覺得又輕又空的頭落到枕頭上。有一陣他聽見低語聲,還有玻璃製品輕輕的叮當聲……正在發生的這一切都很荒唐,但其中有叫人高興的事。令人驚訝的好事情就是躺著一動不動。就這樣他不知不覺地睡著了,醒來時又看見了俄國秋天的藍色光輝。不過有些情況變了,有個不熟悉的人出現在他的床邊。盧仁轉過頭來:床右邊的椅子上坐著一個身穿白衣的男人,蓄著一大把黑色胡子,笑眯眯的眼睛關切地看著他。盧仁隱隱覺得他長得像磨坊裡的那個農民,不過這人一說話,二者之間的相似之處馬上消失了。(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語,你好嗎?)他和氣地問。盧仁用德語問。“Karasho?”“你是誰?”“一個朋友,”這位先生答道,“忠實的朋友。你病了,不過現在已經好了。聽見了嗎?你已經全好了。”盧仁開始思考這些話,但那人沒容他想完又充滿同情地說,“你必須靜臥。休息。多睡覺。”就這樣,盧仁經曆了一次長途旅行回來了。一路上丟失了大部分行李,現在要回想起都丟了什麼太麻煩了。恢複的最初幾天既平靜又順利:身穿白衣的女人們給他吃好吃的東西,那位迷人的大胡子男人來給他說好玩的事情,用瑪瑙一般的目光看他,看得盧仁全身沐浴在溫暖之中。不久盧仁開始注意到屋裡還有彆的人——一種撲撲跳動的、難以捉摸的存在。有一次他醒來的時候,那人悄無聲息地匆匆走開了,又有一次他半睡半醒,那人極其輕柔、顯然熟悉的低語聲開始在他身邊響起,接著馬上又停了下來。暗示開始閃動在那個大胡子男人的談話中,涉及什麼神秘的、快樂的事情。它充滿在周圍的空氣中,充滿在窗外秋天的美景中。它在樹後麵的什麼地方抖動——謎一般難解的、不容易捉住的快樂。盧仁漸漸意識到,他透明的思想飄浮在美妙的天空中,空蕩蕩的空間正在從四麵八方充實起來。他得到預告,說即將發生一件奇妙的事情,迫在眉睫,於是他透過床頭圍欄盯著白色的房門,等待著它打開,預言變成現實。可是門沒有打開。突然,在他視野之外的一邊,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一個大簾子底下站著一個人,正在笑。我來了,“我來了,稍等片刻,”盧仁喃喃說道,從被單裡抽出雙腿,瞪著鼓鼓的眼睛在床邊的椅子底下尋找可以穿在腳上的東西“。你哪裡都不去,”一個聲音說道,接著一件粉紅色的衣服突然間填滿了整個空間。他的生命首先從這一邊照亮,這個事實使他的回程變得容易了一些。在接下來比較長一點的時間裡,這些嚴厲的大人物,他生命的眾神,仍在暗處。一個親切的視覺幻象發生了:他返回生命,不是從原來他離開生命的那個地方返回的。最初迎接他的那種奇妙的快樂承擔了重新分配他的記憶的工作。建築他生命的這塊工地總算徹底整理出來了,突然,隨著一堵牆的轟然倒塌聲,圖拉提出現了,和他同時出現的還有那次象棋大賽以及以前所有的象棋大賽。迎接他的快樂能夠除去圖拉提抗議的形象,也能夠取代裝在棋盒裡急著要出來的棋子。棋子一旦恢複了生命,盒子蓋就啪嗒一聲趕快重新關上——棋子與盒子的鬥爭沒有持續很久。在醫生的幫助下,他寶石般的兩隻眼睛閃爍起動人的光。他說起他的眼睛所到之處全是充滿光明和自由的世界,象棋則是一種冰冷冷的娛樂,它使人的頭腦枯竭、腐敗,一個癡迷的棋手和幻想發明perpetuum mobile(拉丁文,永動機。)的狂人或在空無一人的海灘上數卵石的瘋子一樣荒唐可笑。“你要是開始想象棋,”他的未婚妻說,“我就不再愛你——我能看清你的每一個想法,所以你要好好表現。”“恐懼、苦難、絕望,”醫生平靜地說,“這些就是這種耗人的棋賽帶來的後果。”他向盧仁證明說盧仁本人完全明白這一點,證明盧仁想起象棋的時候總是感到痛苦。盧仁現在眼裡閃著動人的光,處於快樂的放鬆狀態中,覺得他說得有點神秘,卻也新鮮,同意他的推理。在療養院散發著芳香的大花園裡,盧仁穿著軟皮做的新拖鞋到處散步,對大麗花表現出讚賞。他身旁走著他的未婚妻,不知為何她想起了小時候讀過的一本書,書裡講的是一個學童生活中遇到的各種困難。他帶著一隻他救下的小狗離家出走,一次發燒(這麼安排對作者方便)使所有的困難得以解決——不是斑疹傷寒,也不是猩紅熱,僅僅是“發燒”而已。他的繼母很年輕,他一直不愛她。她對生病的他關懷備至,致使他突然對她心懷感激,願意叫她媽媽了。一滴熱淚滾下她的臉頰,一切都美好起來。他小心地俯身聞一朵有可能會刺他一下的花,她看著他笨重的側影(一個比拿破侖肥胖的側影),帶著微笑說:“盧仁好了,盧仁好了。盧仁出來散步了。盧仁好可愛。”“這花沒香味,”盧仁說,聲音又粗又小。“大麗花本來就沒有香味,”她挽起他的胳膊答道,“所以不能指望大麗花發出香味。但可以看看那邊的白花——那是夜來香先生——他夜裡發出很濃的香味。我小時候經常吸花冠裡的汁,現在不再喜歡吸那個了。”“在我們俄國的花園裡……”盧仁開始說,瞥了一眼花壇,沉思起來。“這裡的這些花我們當年都有,”他說,“我們的花園很有展示性。”“是紫菀類植物,”她解釋說,“我不喜歡這類植物。它們長得很粗俗。如今在我們的花園裡……”總的來說,大家說了很多關於童年的話。那位教授也大講童年,問盧仁童年時的情況“。你父親有自己的土地,對嗎?”盧仁點點頭。“土地,鄉村——真是太棒了,”教授繼續說,“你們大概有馬有牛吧?”盧仁又點點頭“。讓我想象一下你家的房子——周圍全是參天古樹……房子寬敞明亮。你的父親打獵歸來……”盧仁想起了有一次他父親在一條水溝裡發現了一隻剛剛長毛的小鳥,又胖又臟。“是的,”他回答得不是很有把握。“說詳細點,”教授溫和地引導他,“說詳細點,我求你了。我對你小時候都是怎麼忙活的很感興趣,你怎麼玩?我想你肯定有一些白鐵做的兵人兒……”可是在這樣的談話中盧仁很少活躍起來。不過從另一方麵看,經常問到他童年的情況,就刺激著他的思緒一次又一次地回到童年的天地中。現在要他把想起的往事用話語表達出來是不可能的——道理很簡單,沒有成人的話語能適合表達他童年稚嫩的印象。即使偶爾說到童年的什麼事情,他也說得斷斷續續,很不情願的樣子——快快地說個大概,往往隻提一個字母,一個數字,像是象棋中一步複雜的著法,蘊含著各種可能性。他上學前的情況,接觸象棋之前的情況,他以前是從來不想的,偶爾想起時也是有點害怕,便趕快從腦海裡驅走,免得從中發現原來不曾察覺的恐怖事情和受到的羞辱。可如今童年變成了神奇的安全地帶,在那裡他可以縱情暢遊,有時候會讓他極其快樂。那位肥胖的法語女家教的裙子一側有三個骨質紐扣,無論何時隻要她巨大的臀部落在扶手椅中,那三個紐扣都會擠到一起,這個形象過去是那麼令他反感,如今卻讓他胸口產生一絲輕柔的壓迫感,這是為什麼?盧仁自己無法理解這樣的激動從何而來。他想起在聖彼得堡他家裡,令她喘氣的肥胖症害得她常到電梯間乘坐水力發動的老式電梯,電梯管理員常常要在電梯門前用杠杆撬,電梯才能動起來。“我們走了,”電梯管理員在關上她身後的電梯門時總是這樣一成不變地說。沉重的電梯冒著氣,抖抖索索地順著它又粗又光滑的電纜緩緩向上爬去。爬過一段後,從電梯的玻璃門向下望去,可以看見掉皮的牆,牆上有各種昏暗的地理圖形。那是潮濕和年久失修留下的印記,就像天上的浮雲一般,最常出現的是澳大利亞和黑海的輪廓形狀。有時候小盧仁會同她一起乘電梯上去,但更多的時候他是待在下麵,聽電梯的動靜,聽它升起了,隱到牆後麵了,掙紮著上去了——這時候他總會想,電梯會在中途卡住的。小盧仁真的這麼想,這樣的事情還經常發生。電梯的響聲會突然停止,從牆壁之間不可知的空間裡傳出呼救聲。於是下麵的電梯管理員就要扳動杠杆,吭哧吭哧地費好大勁,電梯門這才會朝著一片黑暗打開,他抬頭仰望,快快地問一聲:“動了嗎?”最後有什麼東西抖了一下,又晃了一下,過了一會兒後,電梯會下來——裡頭空空如也。電梯空著。天知道她出了什麼事——也許她已經扶搖而上去了天上,連同她的氣喘病、甘草糖和拴著黑繩子的夾鼻眼鏡一起留在了那裡。現在盧仁回憶時往事也是空空如也,也許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自己問自己這樣的問題——往事到底都去了哪裡?他的童年變成了什麼?陽台漂流到了什麼地方?那些在林中沙沙作響的熟悉小徑都爬向了何方?信念不由自主地一動,他開始在療養院的花園裡尋找那些小徑。可是花壇各有各的形狀,樺樹的排列也各不相同,黃褐色的樹葉之間的空隙裡填滿了秋天的藍色,這和他記憶中的樹葉間的空隙全然不同。他記憶中的樹葉間的空隙是藍天剪成了碎塊填充起來的。看樣子那個遙遠的世界仿佛是不可重複的。在那個世界裡飄蕩著他如今已完全可以接受的父母的形象,時間的迷霧使他們變得和藹可親。可以上發條的玩具火車帶著錫皮車廂,車廂漆成了拚接木板的樣子。它在扶手椅的荷葉飾邊底下吱吱響著行駛,天知道這樣行駛會對那個木偶司機產生多大影響。司機太大了,火車頭裡放不下他,就放在了給機車供煤供水的車廂裡。這就是盧仁如今很願意在自己的思緒中去遊曆的童年時代。童年過後是另一個時期,一段漫長的象棋時代,醫生和他的未婚妻把這段時期稱為迷失的歲月,一段“精神失明”的黑暗時期,一種危險的錯覺——找不回來的迷失歲月。它們不堪回首。像惡鬼一般隱藏在迷失歲月裡的是瓦倫提諾夫的形象,不知為何非常恐怖。好的,我們都同意,就用這麼個名稱——迷失的歲月。已經遠遠離去了——記不起來了——從生活中注銷了。既然迷失的歲月被徹底排除了,那麼童年的光輝便直接同當前的光輝融合在一起,光輝流動,形成了他的未婚妻的形象。凡能從他的童年記憶中提取到的所有善和美現在都由她代表了——好像昔日零零散散灑在莊園小徑上的光點現在彙聚起來,形成了一束溫暖的射光。“覺得快活嗎?”她母親看著她充滿活力的臉,沒好氣地說,“我們很快要舉辦一場婚禮了吧?”“很快,”她答道,把她的灰色小圓帽扔在沙發上,“再過一兩天,他無論如何就出院了。”“這要花掉你父親一大筆錢——大約一千馬克。”女“我剛剛走遍了所有的書店,”女兒歎口氣說,“他絕對讀過儒勒·凡爾納和夏洛克·福爾摩斯,但看來從沒讀過托爾斯泰。”“這很自然,他是個農民,”母親喃喃說道,“我從來都這麼說。”“聽著,媽媽,”她說,用手套輕輕地拍了拍捆在一起的幾本書,“讓我們達成一個協議,從今天起不再這樣爭吵了。這麼吵很愚蠢,有損你的身份。最重要的是,這麼吵毫無意義。”“那就彆嫁給他,”母親說道,臉在抽動,“彆嫁給他。我求你了。唉,隻要你答應——我就給你下跪了——”說著一隻胳膊肘支在扶手椅上,吃力地彎下腿去,寬大的身體發著嘎吱吱的輕響,緩緩下降“。你會把地板壓出個洞來的,”女兒說道,提起那捆書,走出了房間。盧仁用兩天的時間讀了福格的遊記和福爾摩斯的回憶錄,讀完後說這兩本書不是他想讀的——這是縮略本。說到另外幾本書時,他說喜歡《安娜·卡列尼娜》——尤其喜歡有關地方自治機構選舉和渥倫斯基訂下晚餐的那些章節。《死魂靈》也給他留下了一定的印象,而且在書中某一處他意外地認出了一整段文字,在他童年時曾經對這段文字做過一次漫長而又痛苦的聽寫。除了這些所謂的經典作品之外,他的未婚妻還給他帶來各種各樣的法國消遣。隻要能轉移盧仁的注意力,任何書都是好書——甚至那些有爭議的故事,儘管他讀時不好意思,但讀得蠻有興趣。另一方麵,詩歌(比如裡爾克的一本小詩集,她在書商的建議下買了回來)讓他陷入一種劇烈的困惑和憂傷心境之中。教授這時也相應地禁止給盧仁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任何書。用教授的話來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對現代人的心理有壓抑作用,像是一麵可怕的鏡子——“噢,盧仁先生並不會沉浸在書中,”她高興地說,“他理解詩歌很差,因為不懂詩韻。詩韻拖了他的後腿。”說來夠奇怪的,儘管盧仁有生以來讀的書要比她有生以來讀的書少得多,中學也沒有上完,除了象棋對什麼都不感興趣,可她仍然從他身上感覺到一種文化氣質,這一點正是她所缺乏的。有些書名和書中人物的名字,不知為何,是盧仁非常熟悉的詞語,儘管這些書他從來沒有讀過。他的話語很笨拙,充滿沒有固定形態的可笑詞語——不過其中有時會抖抖索索地露出一種神秘的語調,暗示著一些其他類型的詞語。這些詞語是存在的,含義捉摸不定,但他說不出來。儘管他無知,儘管他的詞彙很貧乏,但他心中深藏著一種不易察覺的感應,那是他曾經聽到過的聲音蒙在他心頭的陰影。那一天以後她母親再沒有說過他的粗俗或他的其他缺點。正是那一天,她屈膝跪在地上,臉頰貼在椅子的扶手上,把一肚子的苦水全都哭了出來。“隻要她真的愛他,”她後來對丈夫說,“任何事我都能理解。能理解,能原諒。可是怕就怕……”“不,你的話我不完全讚同,”她丈夫打斷她的話說,“起初我也認為這完全是發瘋。但她對他生病的態度令我相信她絕非胡鬨。當然了,這種結合是危險的,她也可以有個更好的選擇……他雖說出生於古老的貴族之家,但他從事的職業接觸社會太少,這在他身上留下了一定的印記。記得做了演員的艾琳娜嗎?記得她做了演員後來看我們時變化多大嗎?我對他也這麼看,不論他有多少缺點,他總歸是個好人。不信你瞧著吧,他現在會從事某種有用的職業。我不知道你怎麼想,我是不能再出麵去勸她了。在我看來,我們應該振作精神,接受不可避免的現實。”他快速地說完這番話,最後挺直腰板,不停地擺弄煙盒蓋。“我隻感覺到一件事,”他的妻子又說道,“她並不愛他。”
第十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