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 / 1)

人行道打滑,突然高起形成一個直角,又突降下去。岡瑟直起身,沉重地喘著氣。他的同事扶著他,也搖搖晃晃的,不停地說:“岡瑟,岡瑟,儘量往前走。”這時岡瑟站得很直了,經過這次短暫的停頓(這樣的停頓不止一次了),兩人沿著這條夜裡空無一人的街道繼續往前走。街道交替地先是緩緩向著星星的方向上坡,然後又下坡。岡瑟是個結實健壯的大塊頭,酒喝得比他的同事多。他的同事名叫庫爾特,全力扶著岡瑟,儘管啤酒正在他腦袋裡打雷一般地鬨騰。“在哪兒……在哪兒……”岡瑟使勁問道,“其他人都在哪兒?”一會兒前,他們圍坐在一張橡木桌旁,有三十來個人,都是頭腦清醒、工作努力的快樂小夥子,唱著歌兒,叮叮當當地碰著酒杯,慶祝他們中學畢業五周年。然而現在,他們開始四散回家,馬上發現他們被反胃、昏暗和這條人行道令人絕望的坎坷不平所包圍“。其他人在那邊,”庫爾特答道,胳膊伸展開來比劃了一下。這個討厭的動作竟然讓最近的那麵牆有了生命。隻覺得那牆先往前傾斜,又緩緩直立起來。“他們走了,都走了,”庫爾特傷心地解釋著。“不過卡爾在我們前麵,”岡瑟說,說得又慢又清楚。一陣有勁的風帶著啤酒氣味吹來,吹得兩個人同時拐到一邊。他倆站住腳,倒退了一步,又繼續往前走。“我在給你講,卡爾在那邊,”岡瑟不高興地又說了一遍。果然人行道邊坐著一個人,頭低垂著。他倆沒有估計準自己走動的衝力,一下子走過了頭。好不容易走近那人,那人咂咂嘴巴,緩緩朝他二人轉過身來。對,是卡爾。不過這是個怎麼樣的卡爾啊——一臉茫然,目光呆滯!“我隻是歇會兒,”他說道,聲音呆板。“一會兒接著走。”這時一輛打著空車旗形標識的出租車突然從空無一人的柏油路上緩緩開了過來。“攔住它,”卡爾說,“我要它拉我。”車開到了跟前。岡瑟想扶卡爾站起來,但老被卡爾絆倒,庫爾特則使勁地拽一隻套著灰色鞋罩的腳。出租車司機從駕駛座那一頭好心地鼓勵他們加油,然後又爬出來施以援手。那個胡亂扭動的癱軟身體總算從打開的車門中塞了進去,車立即開走了。“我們差點兒也上車走了,”庫爾特說。站在他旁邊的人歎了口氣,庫爾特扭頭一看,竟是卡爾——這就是說剛才出租車拉走的不是卡爾,而是岡瑟“。我來幫你一把,”庫爾特歉疚地說,“我們走。”卡爾斜靠著庫爾特,孩子般的眼睛呆呆地望著前方。兩人同時挪動腳步,開始穿過起伏不平的柏油路,到對麵去。“這裡又有一個,”庫爾特說。一個沒戴帽子的胖男人蜷縮成一團躺在人行道上,就在一個花園的籬笆旁“。可能是普爾沃瑪徹,”庫爾特喃喃說,“你知道這幾年他徹底變了個人似的。”“他不是普爾沃瑪徹,”卡爾答道,挨著那人在人行道上坐下來,“普爾沃瑪徹是禿頂。”“不是他沒關係,”庫爾特說,“這個人也得送回家去。”於是他們抓住那人的肩膀想把他拉起來,結果他倆差點摔倒。“彆碰壞了籬笆”卡爾提醒說。“得送他回去,”庫爾特又說了一遍。“他也許是普爾沃瑪徹的兄弟,也住在那邊。”這個人顯然睡得香極了。他穿著一件黑色外套,翻領上有絲絨飾帶。肥胖的臉麵,沉重的下巴,腫脹的眼皮在街燈的燈光下顯得又光又亮。“我們等出租車吧,”庫爾特說,學著卡爾剛才的樣子盤腿坐在路邊的石頭上。“這一晚總會過去的,”他非常自信地九九藏書說,然後望著天空又說,“它們是怎麼轉動的?”“你是說星星?”卡爾說。兩人一動不動地坐著,仰望著奇妙的、淡淡的、星雲浩渺的夜空,星星彙成拱形的河。普爾沃瑪徹也在看,“不,”一陣沉默後庫爾特說。“他在睡覺,”卡爾反對道,瞥了一眼那張一動不動的胖臉。“是在睡覺,”庫爾特也同意。一束光掠過柏油馬路,還是那輛好心地把岡瑟送到某個地方的出租車,這時輕輕地駛過來,停在人行道旁。“又一個?”司機笑道,“他們剛才可以一起走的。”“可是去哪兒呀?”卡爾問庫爾特,要睡著了一般。“肯定有地址之類的東西——在他的衣服口袋裡找找……”庫爾特含含糊糊地回答道。兩人搖擺著身子,還不由自主地點著頭,朝那個一動不動的男人俯下身去。那人的外套沒有係扣子,這倒給他們提供了方便,好進一步搜索搜索。“絲絨背心,”庫爾特說,“可憐的家夥,可憐的家夥……”就在第一個口袋裡,他們發現了一張對折起來的明信片,拿到他們手裡,就裂成兩半了。其中寫著收信人地址的一半掉了下去,消失得無蹤無影。不過在剩下的那一半上,他們找到了另外一個地址。這個地址從明信片的一頭寫到另一頭,下麵還畫了一道粗粗的加重線。明信片的另一麵隻有一條直線,靠左的一頭斷了。不過,即使把掉下去找不著了的那半麵找了回來,和現在這半麵拚在一起,那條直線的意思照樣是搞不明白的。庫爾特把上麵的俄語當成拉丁文念了念,這倒情有可原。他們將明信片上的地址告訴給出租車司機,然後又得把那個一動不動的沉重軀體抬進車裡,司機這一回又施以援手。出租車的車門上印著很大的棋盤方格——這是柏林出租車的裝飾圖案——在街燈的照耀下很顯眼。最後,塞得滿滿當當的出租車終於開走了。卡爾在路上都睡著了。他的身體,那個不認識的人的身體,還有坐在座位下邊的庫爾特的身體,每逢拐彎時,都輕輕地、不由自主地相互碰撞。後來庫爾特擠到了座位上,卡爾和不認識的那個人的大半個身子掉在了座位下邊。車停了,司機打開門,猛一下還數不清車裡到底坐了幾個人。卡爾馬上醒了過來,但那個沒戴帽子的男人還和剛才一樣一動不動。“我很好奇你們現在要拿你這位朋友怎麼辦,”司機說。“他家的人說不定正等著他呢,”庫爾特說。司機覺得自己的工作已經完成,而且今晚拉了足夠多的重量,於是豎起棋形標識報車費。“我來付,”卡爾說。“不,我來付,”庫爾特說,“我先看到他的。”這條理由說服了卡爾。費了很大的氣力出租車總算空了下來,開走了。三個人還在人行道上,其中一個人躺著,頭靠在一級石頭台階上。庫爾特和卡爾歎著氣,搖搖晃晃地走到街中央,然後對準房子裡唯一一個亮著燈的窗戶扯開嗓子喊起來。沒想到馬上有了反應,灑滿燈光的百葉窗微微抖動,拉了起來。一個年輕的女人向窗外張望。庫爾特不知該怎麼說起來由,隻是嘻嘻地笑。然後他回過神來,魯莽地大聲喊道:“小姐,我們帶回了普爾沃瑪徹。”女人沒有回答,百葉窗嘩啦一下放了下來。不過可以確定她還在窗子旁邊。卡爾拿不準她還在不在窗子旁,便朝著窗子說:“我們在街上發現了他。”窗簾又拉了起來“穿一。件絲絨背心,”庫爾特覺得有必要作此說明。窗戶旁沒有人了,不過一會兒後房子前門後麵的黑暗消失了,透過門玻璃出現了燈光照亮了的樓梯,從底部到第一個樓梯平台都是白色大理石砌成的。不等這段新出現的樓梯在燈光中完全定型,就有兩條飛速跑動的女人小腿出現在樓梯上。鑰匙在門鎖裡焦急地轉動,門打開了。人行道上躺著一個穿黑色衣服的矮胖男人,脊背靠在台階上。與此同時,樓梯上還在不停地產生出人來……一位紳士穿著臥室裡穿的拖鞋,黑褲子,漿過的無領襯衣。他後麵是一個臉色蒼白的矮胖女仆,光腳穿著拖鞋。每一個人都俯下身子去看盧仁,兩個完全喝醉的陌生人一個勁地解釋著什麼,邊說邊不好意思地咧嘴笑。其中一個一再出示那半張明信片,像出示請柬似的。五個人抬著盧仁上樓梯,他的未婚妻托著那顆沉重、寶貴的頭顱。突然樓梯上方的燈滅了,未婚妻叫了一聲。黑暗中一切都在搖晃。有撞擊聲,有拖腳走動聲,有喘氣聲。有人往後退了一步,用德語念了一聲上帝。燈又亮了時,兩個陌生人中的一個正坐在一級樓梯上,另一個則壓在盧仁的身子下麵。樓梯稍高處,就在轉彎的平台上,站著那位母親,穿著華麗的刺繡睡袍,瞪著一雙突出來的明亮眼睛打量著那個一動不動的身軀。她的丈夫正在托著這個身軀,一邊呻吟,一邊咕噥,那顆可怕的大頭顱壓在她女兒的肩膀上。他們把盧仁抬進了客廳。兩位年輕的陌生人雙腳一碰,並攏起來立正好想做自我介紹,同時躲開擺滿瓷器的小桌子。很快所有的房間他們都去過了。他們無疑是想離開,卻又沒找到去前廳的路。所有的沙發他們都坐過了,浴室也去過了,過道裡的衣箱上也坐過了,還是沒有辦法擺脫他們。他們到底是幾個人現在不清楚了——數字在變動,模模糊糊。不過一陣兒後他們消失了,女仆說她領出去了兩個,其餘的肯定還散落在附近。她還說酗酒能把男人毀掉,她姐姐的未婚夫也喝酒。“恭喜恭喜,他喝醉了,”女主人望著盧仁說。盧仁像個死屍一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衣服脫掉了一半,蓋了一條膝毯。“恭喜恭喜。”奇怪的是,盧仁喝醉了她反而高興,讓她對盧仁產生了一種熱情。在這樣的縱酒狂歡中,她探出了正常的人性,甚至是一種勇敢,一種氣魄。這是一種境界,她認識的人,好樣的人,快樂的人,會在這種境界中找到自我(。為什麼不放縱呢?她推論起來:在這混亂的時代,人遭受磨難失去了平衡,所以我們的俄國小夥子時不時喝些酒,在綠色飛龍(green dragon,一種在烈性酒(一般是伏特加)中加入從大麻葉中濾取的某種物質混合而成的飲料。)中尋得安慰,醉生夢死,又有何奇怪。)可是最後發現盧仁身上根本沒有散發出伏特加或葡萄酒的氣味,他睡得也很怪,一點不像個醉漢,她頗為失望,也責怪自己竟然指望盧仁身上會出現什麼正常的人性跡象。醫生天亮時來了,給他做檢查,這時他臉上發生了一點變化。他的眼皮抬了抬,昏暗的眼睛從眼皮底下朝外張望。直到這時候,他的未婚妻才從失魂落魄的狀態中解脫出來。從看見盧仁躺在門前台階旁時,她就一直是這個樣子。其實她早就預料到要出事,但事態如此可怕,遠遠超出了她的想象。昨晚盧仁沒有像平常一樣來拜訪他們,她給那家象棋咖啡館打了電話,對方回答說比賽已結束很長時間了。她又往旅館打電話,答複說盧仁還沒有回來。她出門到街上去,心想盧仁也許正等在上著鎖的門口。然後又往旅館打電話,還問她父親是否應該通知警察。“胡說,”她父親果斷地說,“他身邊肯定有很多朋友。他參加聚會去了。”但她分明知道盧仁根本沒有朋友,到處不見他肯定出了想不到的事。此刻她望著盧仁寬闊蒼白的臉,心裡充滿了憐憫,又痛苦,又擔心,好像她心裡要是沒有這樣的憐憫之情,她的生命也就不複存在了。這個與世無爭的人四肢伸開躺在大街上,軟綿綿的身體被一幫醉鬼搬來搬去,這真是不能想象的事情。他神秘地暈倒在地,人人卻都以為是尋歡作樂之人爛醉如泥、當街而臥,還盼著從他無可奈何的靜睡中傳來旁若無人的鼾聲。一想到這些,她就無法忍受。如此可憐,如此痛苦。他身上這件過時的、奇怪的背心,誰看了都要掉淚。還有那可憐的卷發,那白淨的脖子,像個孩子的脖子一樣全是褶皺……這一切都怪她……她沒有照顧好他,沒有照顧好他。她應該寸步不離地陪伴在他身邊,不讓他下那麼多的棋……幸虧沒有汽車從他身上碾過去,多懸啊。這麼下棋會把他累垮、累癱的,她怎麼就想不到呢?……“盧仁,”她微笑著說,好像他能看到她笑似的,“盧仁,一切都好了。盧仁,你聽見我的話了嗎?”盧仁被送到療養院後,她馬上去旅館取他的東西。起初他們不讓她進他的房間,這就引起了一長串的解釋,一個無禮的旅館雇員還往療養院打了電話。然後她還得付盧仁上個星期的旅館費,身上的錢不夠,又要費一番口舌。她覺得人們對盧仁的嘲笑和愚弄似乎還在繼續,想到這裡要忍住眼淚太困難了。房間部的女服務員過來幫忙,她嫌她手腳太笨,打發走了。她開始自己動手整理盧仁的東西,憐憫的心情達到了極點。他的東西中有一些肯定是他隨身帶了多年的東西,平時不予理睬,卻又舍不得扔掉——都是些用不著、想不到的東西:一條帆布腰帶,裝有一個S形的金屬扣,側麵有一個皮製口袋;一把表鏈上用的微型小刀,上麵鑲有珍珠母;一套意大利明信片——上麵都是藍天、聖母像、維蘇威火山上方籠罩著淡紫色的薄霧。還有一些毫無疑問是聖彼得堡的東西:一個裝有紅白算珠的小算盤;一本翻頁台曆,翻到一九一八年,這一年開始完全不用舊曆了。所有這些東西都隨意放在一個抽屜裡,和一些很乾淨但壓皺了的襯衣放在一起。襯衣帶有彩色條紋,袖口都是漿過的,讓人想起久遠的歲月。在這些東西中,她又找到了一頂在倫敦買的可折疊歌劇帽,裡麵放著一個叫瓦倫提諾夫的人的名片……衛生用品實在太差了,她決定扔在那兒不要了——還決定買一塊新的橡膠洗澡海綿代替那塊讓人無法相信的絲瓜絡。還有一副象棋,一個裝著象棋記錄和圖表的硬紙盒,一堆象棋雜誌。這些東西她單獨打了一個包:他現在不需要這些了。旅行袋和小箱子裝滿了,也鎖好了,她再一次檢查了各個角落,從床下取出一雙沒有鞋帶的棕色鞋,破舊得令人吃驚。盧仁就是用它當臥室拖鞋用,她小心地給推回到床底下去了。離開旅館後她又去了象棋咖啡館,因為她記起一直沒看見盧仁的手杖和帽子,也許是他忘在了象棋咖啡館裡。比賽大廳裡有許多人,圖拉提正站在衣架旁得意洋洋地脫外套。她意識到現在正是比賽即將重開之時,這裡還沒人知道盧仁病了的消息。沒關係,她懷著幸災樂禍的心情想。讓他們等著去吧。她找到了手杖,但到處找不見帽子。她懷著仇恨的心情瞥了一眼已經擺好棋子的小桌子,又看了看肩膀寬闊的圖拉提。他正搓著雙手,像男低音歌手一樣深呼吸清理嗓子。她飛快地離開了咖啡館,重新鑽進出租車。車頂上架著盧仁的棋盤花格小箱子,箱子的綠顏色引人注目。然後她返回了療養院。昨晚的年輕人又出現在她家時她不在。他們是為了昨晚深夜貿然打擾來道歉的。這次他們穿戴整齊,行了後退一步再躬身的大禮,然後詢問了他們昨晚送回來的那位先生的情況。他們受到了感謝,感謝他們送他回來。出於禮節,又告訴他們他昨晚和朋友們聚會狂歡,今天睡過了頭,不知為何還沒醒。昨天是他的訂婚大喜,他的同事們聚會為他慶賀。兩位年輕人坐了十分鐘後,滿意地起身告辭。大約就在同時,一個和棋賽組委會有某種關係的小個頭男人來到了療養院,他心煩意亂。他沒有得到允許見著盧仁。接待他的是一位沉著鎮靜的年輕女士,冷冷地通知他說盧仁疲勞過度,不知何時才能重回棋桌邊。“太可怕了,難以置信,”小個子男人悲傷地說了三四遍。“一盤沒下完的棋!如此精彩的棋局!向大師轉達……向大師轉達我焦急的問候,最誠摯的祝願……”他無可奈何地揮揮手,搖著頭,拖著沉重的腳步走了。報紙上登了一則通告,稱盧仁此次大賽的關鍵一局沒有下完便精神崩潰病倒了。據圖拉提所講,此局黑方必輸,因為f4位上的兵是全局弱點。各家象棋俱樂部的專家們花了很長時間研究雙方形勢,對每個子可能的後續走法一一探尋,注意到白方的弱點在d3位上,不過沒有人能夠找出毫無爭議的取勝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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