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一件外套基本做成了,還少一隻袖子,正在恢複中的盧仁側身站在穿衣鏡前試衣。禿頂的裁縫不是在他的肩頭和後背用粉筆畫下記號,便是往他身上彆大頭針。大頭針都含在他的嘴裡,好像天生就長在嘴裡一般,他一根一根地取出來,手法之敏捷令人驚訝。所有的布料樣品根據顏色整整齊齊地放在一個厚簿子裡,盧仁已經從中選出了一種暗灰色的方格布料。他的未婚妻摸著和樣品相對應的那卷布料,摸了很長時間,然後裁縫將它扔在櫃台上,發出一聲空洞的巨響。他閃電般地將布料卷打開,拿起料子貼在他鼓起的肚皮上,仿佛他沒穿衣服,拿料子遮擋一下似的。她發現這種料子很容易起褶,於是,一大堆卷得緊緊的布料卷放滿了櫃台,裁縫在他的下嘴唇上蘸濕手指,一卷一卷地打開。終於選中了一卷,也是暗灰色的,不過比較柔軟,有彈性,甚至有點粗糙。現在,對著穿衣鏡的盧仁被分割成小塊,按部分分彆對待,像是指導他進行視覺表演(……一會兒是一張刮得乾乾淨淨的胖臉,一會兒又是這張臉的側麵,一會兒是他本人很少能看得到的部位——他的後腦勺,頭發剪得很短,平平整整,脖子上堆起肉褶,兩隻耳朵略微朝外突出,光線照過後,呈粉紅色……)。他看看鏡子裡的自己,又看看身上的布料,沒認出它就是剛才那一整塊未經剪裁的光滑、厚實的料子。“我認為前麵需要再往窄收一點,”他的未婚妻說。裁縫退後一步,目光在盧仁身上滑動,帶著一絲彬彬有禮的微笑嘀咕說這位先生有點發福,然後又忙於找出幾個新款翻領,扯下這個,彆上那個。與此同時,盧仁擺了個大家都覺得非常獨特的姿勢。他伸出一隻胳膊,伸得離開身體稍遠一點,否則胳膊就會在胳膊肘處打彎。然後他看看手腕,試著習慣那隻袖子。裁縫伸手順便在他的胸口用粉筆使勁點了一下,表示這裡會有個小口袋。然後他毫不手軟地扯下了那隻看樣子已經做好了的袖子,又開始迅速地取掉彆在盧仁肚子上的大頭針。除了一套很好的正裝外,他們還給盧仁做了一套晚禮服。在盧仁的衣箱底發現的舊式禮服也由這位裁縫改造了。他的未婚妻不敢問他以前為什麼要有一套禮服和一頂可折疊的高頂禮帽,害怕一問會勾起他對象棋的記憶,所以她就永遠不知道在伯明翰舉辦的一次盛大晚宴,就是在那裡瓦倫提諾夫意外地……唉,算了,祝他好運。對盧仁外表的改造並沒有到此為止。襯衣、領帶和襪子出現了,盧仁輕鬆愉快地一概接受,顯得頗有興趣。他的未婚妻在她家住的那幢公寓樓的二樓租下來一個小房間,出院後他就搬進去了,裡麵貼著色調歡快的花牆紙。搬進去的時候,他的感覺和他小時候從鄉下搬回城裡時的感覺一模一樣。每一次從鄉下回到城裡,感覺都是怪怪的。你躺在床上,一切都是那麼新鮮:夜深人靜之時,木頭人行道上總會恢複幾秒鐘的生機,響起慢悠悠的馬蹄聲。窗簾比莊園的窗簾布更厚重,更豪華。虛掩的房門裡透進一絲亮光,把屋裡的夜色微微衝淡了一些。黑暗中知道屋裡的家具擺設都在什麼地方,它們現在還沒有完全溫暖起來,經過漫長的夏季彆離後還沒有徹底恢複原來的親切。當你醒來的時候,窗外是素淨的灰光,太陽滑過天空中一團乳白色的雲霧,看上去像是月亮。突然遠處響起一陣軍樂:駕著橙色的聲波傳來,時而被急促的鼓聲打斷。很快一切都歸於平靜,取代軍號高奏聲的又是不緊不慢的馬蹄聲,還有聖彼得堡又一個清晨尚未放開的喧鬨聲。“你忘了關上走廊裡的燈,”他的女房東、一位德國老太太笑著說,“你忘了晚上關你的房門。”她也經常向他的未婚妻抱怨——說他像個老教授一樣心不在焉。“你感覺舒服嗎,盧仁?”他的未婚妻總是這麼問,“你睡得好嗎,盧仁?不好,我知道睡這裡不舒服,不過很快都會好起來的。”“沒必要再拖了,”盧仁喃喃說道,伸出胳膊抱住她,手指交叉起來放在她的屁股上,“坐下,坐下,沒有必要再拖了。我們明天就辦吧。明天。最合法的婚姻。”“對,就辦,就辦,”她回答道,“但不可能一天就辦完。還要再找一個地方,在那裡把你和我的名字在牆上掛兩個星期,這期間你的妻子將從巴勒莫(Palermo,意大利西西裡島首府。)回來,看一眼牆上的名字,然後說:不可能——盧仁是我的了。”“想不起來地方了,”當她問母親她的出生證放在哪裡的時候,她母親這樣回答道,“我把它收拾起來了,忘記了放在什麼地方。現在不知道在哪裡了。一點想不起來。”然而證書很快就找到了。無論如何,現在要警告、阻攔、製造障礙都已為時太晚。婚禮準備得非常順利,不可能停下來的——就像一個人站在光滑的冰麵上,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抓一把。她隻好屈服了,開始想有什麼辦法能美化美化她女兒的未婚夫,讓他能拿得出手,不至於在人前丟人現眼。婚禮上她隻好鼓起勇氣麵帶微笑,還要扮演稱心嶽母的角色,讚美盧仁為人誠實,心地善良。她也在計算在盧仁身上已經花了多少錢,還要再花多少錢。她竭力從想象中驅走一幅可怕的畫麵:盧仁脫去衣服,燃燒起類人猿一般的情欲,她冰冷、冰冷的女兒一味地順從。就在她如此想象的同時,裝這幅想象之畫的相框也準備停當。一套不是很貴但裝飾雅致的公寓在附近租了下來——在五樓。樓層是高了點,但不要緊——有電梯,不用擔心盧仁喘不上氣。再說樓梯也不陡,而且每個樓梯平台處都有一把椅子,放在染色玻璃窗戶的下麵。寬敞的門廳裡按慣例掛著幾幅黑框素描肖像畫,這樣一進門顯得生機勃勃。門廳左邊的一扇門通向臥室,右邊的一扇門通向書房。門廳右側再往裡去,就是通向客廳的門。客廳隔壁是餐廳,因占了點門廳顯得長了一點,門廳受此影響,倒變成了一個走廊——這個變化被一個用圓環掛起來的長毛絨門簾輕輕遮掩過去了。門廳的左邊是浴室,然後是用人的房間,頂頭便是廚房。這套公寓未來的女主人喜歡這房間的布九-九-藏-書-網局,家具倒不太合她的口味。書房裡擺著幾隻棕色的天鵝絨扶手椅,一個書架,書架頂上是一尊寬肩瘦臉、戴著泳帽的但丁雕像。還有一張桌麵空蕩蕩的大書桌,它的過去和未來都無人知曉。一張小沙發,旁邊立著一根黑色的螺旋形支架,托著一盞搖搖晃晃的燈,燈上蓋著一個橘黃色的燈罩。沙發上不知誰忘下了一隻淺黃色皮毛的玩具熊和一隻胖臉玩具狗,狗的腳掌很寬,粉紅色,一隻眼睛上方有一個黑點。沙發上方掛著一幅仿製的哥白林掛毯,上麵畫的是一群跳舞的鄉下人。從書房望去——隻要將滑動門輕輕地推開一點——家裡的整個情景就展現在眼前。客廳地上是拚花地板,過去是餐廳,餐具櫃從遠處看變得小了一點。客廳裡一株棕櫚閃著綠色的光澤,幾塊小地毯散放在地板上。最後看到的是餐廳,餐具櫃這時恢複到了它的正常大小,櫃壁上掛著盤子。餐桌上方低垂的燈上懸掛著一個孤獨的、毛茸茸的小精靈玩具。餐廳裡有一個凸窗,從窗邊可以望見一個小公園,公園街道儘頭有一個噴泉。她回到餐桌旁,從客廳看過去,往遠處的書房裡望,現在輪到哥白林掛毯變得小點了。然後她從餐廳出來,進了走廊,穿過門廳,進了臥室。臥室裡有兩張絨毛狀的床,緊挨著放在一起。臥室裡的燈是毛裡塔尼亞風格的,窗子上掛著黃色窗簾,早上容易讓人誤認為是陽光。兩個窗戶之間的牆上掛著一幅木刻畫,畫的是一個天才兒童,穿著拖過腳麵的睡袍,坐在一架巨大的鋼琴前演奏,他的父親穿著灰色晨衣,端著蠟燭,一動不動地站立一旁,門還半開著。還得補充些東西,有些東西得搬走。女房東祖父的畫像從客廳裡取掉了,書房裡一張鑲嵌著珍珠母棋盤的東方式樣的小桌子也被匆匆清理出去了。浴室的窗戶下半截是閃亮的藍色磨砂玻璃,上半截卻是透明玻璃,還有裂縫,所以上半截還得換上一塊新玻璃。廚房和用人的房間裡,天花板是剛剛粉飾過的。一台留聲機放在客廳棕櫚樹的陰影下。但是總的來說,當她仔細觀察並布置這套公寓房時——她父親開玩笑說這套房是“看了好久卻草率租下的”——她無法擺脫這樣的想法:房子裡的一切都是暫時的。毫無疑問,有必要帶著盧仁離開柏林,讓他到彆的國家休養。將來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不過有時候需要一種特殊的模糊,好像有另外一種力量協助命運保持它本來的沉默,將這種有彈性的模糊之霧擴散開來,讓人的想法從中跳躍出來。不過這些天來盧仁表現得多麼溫文爾雅啊!他穿著新衣服坐在茶幾旁,係著灰褐色的領帶,顯得多麼舒適自在啊!誰和他說話,他都禮貌地點頭稱是,儘管點頭不總是點得恰到好處。他未來的嶽母告訴她的熟人,說盧仁已經決定放棄象棋了,原因是象棋占據了他太多的時間,不過他自己不願意說起棄棋的事——如今奧勒格·謝爾蓋耶維奇·斯米爾諾夫斯基不再邀請他參加棋賽了,而是帶著發光的眼神向他透露共濟會的各種密謀,甚至許諾送他一本非同一般的小冊子讓他讀。他們去了有關機構,告訴官員說他們打算結婚,在那裡盧仁的舉止完全像一個正常的成年人。他親自帶著所有的證件,填表時又恭敬,又細致,又深情,把每一個字母都寫得清清楚楚。他的字寫得很小,呈圓形,特彆工整。他帶著一支新的自來水筆,花了不少時間旋下筆帽,還有點故作姿態地將筆朝一邊甩了甩,然後才寫起來。他儘情地欣賞了金筆尖在紙上的滑動後將筆插回到胸前的衣袋中,筆帽夾露在衣袋外麵,閃閃發亮。他陪未婚妻逛商店,非常開心。她決定婚禮過後才讓他看他們的新房,他便等著給他來個彆有情趣的驚喜。他們的名字掛在牆上公示兩周,在這兩周裡,各種各樣聞風而動的公司開始向他們提供服務。有時候為未來的新郎服務,有時候為未來的新娘服務:有婚喪專用車輛(有一張畫,畫著兩匹奔馬拉著一輛馬車),有出租的禮服、高頂禮帽、家具、紅酒,有出租的大廳,還有配製藥品的設備。盧仁認真地看了一遍這些配有插圖的服務項目手冊,然後把它們存放在他的房間裡,全然不懂他的未婚妻為何對這些有趣的服務如此不屑一顧。還有另一種服務,盧仁稱之為“小聚會”,和他未來的嶽父聚會,是一次愉快的談話。在這次談話中,他未來的嶽父提出要在一家企業裡給他找一份工作——當然是以後的事,不是馬上就找,先讓小夫妻倆平平靜靜地過上幾個月。“生活,我的朋友,是這樣安排的,”這是在談話中說的,“一個男人一秒鐘的花費,往最少處估計,要四百二十三分之一芬尼(pfennig,德國以前的貨幣單位,一百芬尼等於一馬克。),這也就是乞丐的生活而已。可你要養活一個一定程度上過慣了奢華生活的妻子。”“對,對,”盧仁眉開眼笑地說,竭力要從頭腦中排除掉這位談話人如此迅速而精確地計算出來的複雜數字“。如此算來,你需要的錢會更多一點,”後者繼續說,盧仁則屏住呼吸等他變出新花樣。“你一秒鐘的花費……會更高些。我再說一遍:我一開始就做好了準備——比方說,第一年——我會對你慷慨解囊,但隨著時間的推移……聽好了,找個時間到我辦公室找我,我會讓你見識一些有趣的事。”就這樣,盧仁周圍的人都儘可能以最討人喜歡的方式美化盧仁生活的空虛。他聽任彆人哄騙他,慣著他,逗他好奇。他的靈魂卷成個圓球,接受著從四麵八方擁抱他的讓他備受寵愛的生活。在他看來,未來隱隱約約像是讓幸福的陰影長久地、默默地抱在懷裡。有了這樣的未來,我們這個大千世界上的一切便都是過眼煙雲,光輝燦爛一陣,然後消失,歡笑著、搖晃著離去。不過,在完婚之前的一些無法避免的孤獨時刻,或在深夜,或在黎明,總會出現一種奇怪的空虛感,恰似桌布上彩色的七巧板圖案被證實含有一些奇形怪狀的空白點。有一次他夢見圖拉提背朝他坐著。圖拉提支著一隻胳膊在沉思,但從他寬闊的背部後麵無法看見他正在對著什麼東西思考。盧仁不想看明白那是什麼東西,也害怕看明白,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越過圖拉提的黑色肩膀向下望去。他看見圖拉提麵前放著一碗湯,他並不是支著一隻胳膊沉思,隻是正往領子裡塞餐巾。盧仁是在十一月的一天做的這個夢,第二天他就結婚了。盧仁和他的新娘被領進一間大房子裡,在一張鋪著桌布的長桌子旁坐下,奧勒格·謝爾蓋耶維奇·斯米爾諾夫斯基和一位波羅的海國家的男爵做證婚人。一位官員脫下他的夾克衫,換上一件已經磨損的教士服,宣讀了結婚證書。這時全體起立。然後這位官員帶著職業的微笑,用一隻潮濕的手同新婚夫婦握手,向他們致意,儀式就全部結束了。門口站著一個胖胖的看門人,向他們鞠躬,盼得到一點小費。盧仁和藹地向他伸出手,他接住這隻手放在他的手掌上,一開始還沒有明白過來,這是一隻人手,而不是給他的施舍。就在這同一天,還有一個教堂也在舉行婚禮。盧仁上一次去教堂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是在他母親的葬禮上。進一步向往事的深處探尋,他記起了在凱特金之夜回家的情景。他端著一支蠟燭,燭焰在他手心裡晃來晃去。這支蠟燭剛從暖和的教堂端進陌生的黑暗中就發了瘋,到大街拐彎處,一陣風從涅瓦河(Neva,是俄羅斯西北部的一條河流,由拉多加湖流經聖彼得堡到芬蘭灣。)上吹來,蠟燭終於心力交瘁而死。普塔姆茨卡亞街上的一個小教堂裡常有懺悔儀式,腳步落在教堂黃昏的空曠中,發出一種特彆的回聲。椅子伴著清嗓子的聲音移動,等候懺悔的人一個坐在一個後麵,時不時從那個用簾子神秘地遮起來的角落裡會突然發出一聲低語。他記起了複活節期間的那些夜晚:教堂執事用哽咽低沉的聲音念經文,然後仍然哽咽著一揮手合上了福音書……他記起了那位消瘦的牧師用希臘語說“pascha(複活節蛋糕)”一詞時,聲音在空洞的肚子裡響起,那麼響亮,那麼有穿透力,竟然在他的上腹部引起一陣收縮的聲響。他還記起了拜香爐的情景:當香爐裡冒出的煙晃晃悠悠地對準你而不是對準你身邊彆的人時,你就要抓緊時機躬身下拜,好讓你這一拜準準地衝著香爐裡冒出的煙,要做到這一點總是很難很難的。有香爐裡發出的香味,有蠟燭掉下一滴滾燙的油,落在某個人的手關節上,還有等著人來吻的聖像,閃動著蜜黃色的昏暗光澤。無精打采的回憶,昏暗的環境,時斷時續的微光,散發著香味的教堂空氣,還有彆褲腿的大針小針。現在在這一切中又加了一位蒙著麵紗的新娘,還有一頂在他頭上方懸空抖動的花冠,看樣子隨時都可能掉下來。他斜著眼睛小心地朝上看了看花冠,有一兩次覺得有個人用一隻看不見的手捧著花冠,遞給了另一隻同樣看不見的手。“是,是,”他匆匆地回答牧師的問題,還想補充幾句,說每一樣東西都很美,很奇特,很動人。然而他隻是激動地清了清嗓子,眼睛轉了幾下,眼裡隱隱閃著光。這一切完了後,大家圍著一張大餐桌坐下,這時候他的感覺和晨禱後回家坐在節日的餐桌旁一樣。桌子上有黃油做的金角公羊、火腿,還有用酸牛奶做的複活節乾奶酪,沒人動過,仍然是光滑的尖錐形狀。這樣的奶酪你恨不得馬上享用,把火腿和彩蛋先擱置一旁。環境又熱又吵,好多人坐在桌旁進餐,他們剛才肯定也去了教堂——沒關係,沒關係,就讓他們暫且待一會兒吧……盧仁太太看看她丈夫,看看他的卷發,看看他那身剪裁得體的禮服,看看他一見菜上來時露出的似笑非笑的不自然表情。她的母親濃妝豔抹,穿著一件領口開得很低的衣服,露出了兩乳之間深深的乳溝。她過去就愛這麼打扮,像十八世紀的婦女一樣把雙乳高高地墊起來。她今天勇敢地經受住了考驗,甚至同女婿說話時用了法語裡的親切稱呼“你”,以至盧仁起初沒搞懂她在跟誰說話。他總共喝了兩杯香檳酒,結果一股舒適的倦意開始一浪一浪地朝他襲來。他們出來到了街上。漆黑多風的夜輕擊他的胸口。他的禮服馬甲不抵事,護不了前胸,他的妻子便讓他係上外衣的扣子。她的父親整整一個晚上一直在微笑,以一種特殊的方式默默地舉杯——舉到和眼睛一般齊。這是他從一位外交官那裡學來的舊時風氣,那人常舉杯齊眉,還要故作風雅地說聲“sk.l”(瑞典語,乾杯。)。這會兒他舉起一串房門鑰匙,鑰匙在燈光下閃閃發亮,像是一個告彆標誌。他仍然在微笑,但隻是眼裡含笑。她母親肩上披著一件貂皮披肩,盧仁往出租車裡爬時她儘量不看他的背。客人們都有點醉意,他們向主人告辭,也相互道彆,笑著小心地站在出租車周圍。出租車終於開走了,這時有人大喊了一聲“烏拉!”一個夜裡過路的行人轉身對他的女伴讚歎道:“zemlyachki shumyat(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語。)——咱們的同胞在聚會。”盧仁在出租車裡很快睡著了。車外反射進來的閃閃白光呈扇形展開,照得他的臉上現出生氣。他的鼻子投下的一個輕柔的陰影繞著他的臉頰緩緩移動,接著又移過嘴唇,然後暗淡下來,直到又一道光閃過。這一道光從盧仁的手上掠過,在黑暗恢複之際,好像滑進了一隻隱秘的衣袋裡。接著又連續過來幾道明亮的閃光,每閃一道,都會使他白色領帶後麵的一個朦朦朧朧的蝴蝶圖案顯露出來。這時他的妻子小心地整理了一下他的圍巾,因為十一月夜晚的寒氣甚至能穿透關著門的汽車。他醒了,眯起眼睛,沒有馬上明白自己在哪裡。不過這時出租車正好停了下來,他的妻子溫柔地說:“盧仁,我們到家了。”他站在電梯裡又是笑,又是眨眼睛,有點發暈,但一點沒有醉。他看著電梯裡的一排按鈕,他的妻子按下了其中一個。“上得好快啊,”他說,抬頭望望電梯的天花板,好像盼著看到他們這趟旅行的頂點似的。電梯停了。“哦,”盧仁說,暗自笑了起來。新來的用人在門廳裡迎接他們——一個胖乎乎的少婦,立即向他們伸出一隻發紅的手,手掌大得不合比例。“你為什麼等我們呀?”他的妻子說。女仆快速地說了祝賀的話,恭敬地接過盧仁的高頂禮帽。盧仁帶著神秘的笑容向她展示怎麼把帽子一下子壓扁。“真有意思!”女仆驚歎道。“你可以走了,睡覺去吧,”他的妻子不耐煩地又說了一遍,“我們會鎖好門的。”燈依次在書房、客廳、“這燈像望遠鏡一樣可以伸縮,”餐廳亮起。盧仁瞌睡地咕噥道。他看什麼都不合適——他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他已經往餐廳走去了,突然發現自己正抱著一隻粉色腳掌的長毛絨大狗。他把它放在桌子上,掛在燈上的那隻毛茸茸的小精靈突然像個蜘蛛一樣落了下來。各個房間黑了下來,像望遠鏡伸展開來的望筒全部合了起來,這時盧仁發現自己又在亮著燈的走廊裡“。去睡覺,”他的妻子又一次朝著遠處的一個人喊叫,那人在那邊,向他們道晚安。“那邊是用人的房間,”他的妻子說,“浴室在這兒,往左邊。”“解手在哪兒?”盧仁低聲問道。“在浴室,都在浴室,”她答道。盧仁小心地推開門,確信找對地方後,便迅速地把自己鎖在了裡麵。他的妻子穿過門廳來到臥室,在一張扶手椅上坐下,看著鋪上絨毛毯的床,真想睡了上去。“唉,我累了。”她笑了笑,盯著一隻緩緩飛的大蒼蠅看了許久。蒼蠅繞著那盞毛裡塔尼亞的燈飛,無望地嗡嗡亂叫,後來就不見了。她聽到盧仁在門廳裡拖著腳猶猶豫豫地走,便叫道:“這邊來,這邊來。”“臥室,”他滿意地說道,雙手往後一背,各處看了一陣。她打開衣櫥,他們的東西她前一天就放了進去。她躊躇一下後轉身對丈夫說:“我去洗個澡,你的東西都在這裡頭。”“等等,”盧仁說,突然張大嘴巴打起哈欠來。“等等,”用上齶音又說了一遍,話音之間吞咽了好幾個可長可短的哈欠。不過她沒有等,拿起睡衣和臥室拖鞋,迅速地走出了房間。水從水龍頭中噴湧出來,形成一道很粗的藍色水流,開始注入白色的浴缸中,輕輕地冒出熱氣。隨著浴缸裡水麵上升,水流的潺潺聲調也在變化。她望著噴湧的水光,不無憂慮地想,現在已能看出,她作為女人,就要受製於女性的局限,有一個領域不是她能夠左右的。她把身體沉入浴缸,看著小水泡聚集在她的皮膚上,聚集在浸了水收縮起來的海綿上。她往下沉,水淹到脖子處,她透過已經泛起一些肥皂沫的水看自己的身體,身體很瘦,幾乎是透明的。這時一隻膝蓋恰好露出水麵,這塊閃閃發亮的圓形粉紅色陸地不知為何好像不該長在分明是長它的肉體上。這不是我管得了的“說到底,事,”她說道,從水裡抬起一隻閃著水花的胳膊,把頭發從前額上向後攏了攏。她又打開了熱水,溫暖的水浪跳躍著從她肚皮上流過,令她陶醉。她終於跨出了浴缸,引得浴缸裡掀起一陣小小的風浪,然後不慌不忙地擦乾身上的水。“土耳其式的美,”她說道,隻穿著絲睡褲站在微微出汗的鏡子前。過了一會兒,她說:“整體來說體形相當好。”她一邊繼續看著鏡子裡邊的自己,一邊開始緩緩地穿睡衣。“屁股有點大,”她說。浴缸裡的水一直在往下排,突然吱汩汩地尖響了一聲,一切恢複了平靜。現在的浴缸已經空了,隻在下水孔處殘留著一個帶有肥皂沫的小小漩渦。突然間她意識到自己這樣穿著睡衣站在鏡子前是在故意磨時間——不禁覺得胸口一陣發抖。就像你等著看牙醫一樣,翻著去年的舊雜誌,知道再過一秒鐘,就一秒鐘,門就會打開,牙醫就會出現在門檻上。她大聲吹著口哨向臥室走去,不過口哨聲隨即停了下來:盧仁躺在床上,兩隻手攏起來壓在頭底下,發出低沉的鼾聲。鴨絨被拉開蓋到腰部,漿過的襯衣前胸鬆了,凸脹起來。硬領掛在床腳上,褲子亂扔在地板上,褲背帶也散開了。禮服倒是掛上了一個掛衣架,但卷了一下,扔在了沙發上,一片後衣擺卡在了沙發底下。她平靜地撿起所有這些東西,放在了一邊。上床之前她將窗簾拉開,看看百葉窗是不是放下來了。果然沒有放下來。在黑暗的院子深處,夜風吹動灌木。有什麼東西在不知從何處飄過來的昏暗光線中閃動,也許是環繞草坪的石頭小路上的一個小水坑。在另一個地方,有幾處欄杆的影子時隱時現,後來看不見了。突然間一切都黑暗下來,唯有一道昏黑的深淵。她原以為一上床就會馬上睡著,可結果恰恰相反。身旁呼呼的鼾聲、一種奇怪的憂鬱心情,還有這個昏暗陌生的房間,使她不得安生,不讓她靜下心來入睡。不知為什麼,“姻緣”一詞屢屢浮過腦海——“般配姻緣”,“為自己找個般配姻緣”,“姻緣”,“姻緣”,“一段沒有結果的姻緣”,“如此精彩的棋局”,“請向大師轉達我的擔心、擔心……”“她本可以有個美滿婚姻的,”她母親清清楚楚地說,聲音在黑暗中飄過。“讓我們乾杯,”一個親切的聲音低語道,她父親的眼睛出現在玻璃杯的邊緣上,啤酒的泡沫越冒越高。她的新鞋有點緊,教堂裡太熱了。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