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未婚妻聽到這個消息竟然無動於衷,這讓盧仁產生了彆人無法想見的感想。他在打敗了一個十分頑強的匈牙利棋手,得到第一分後,便立即趕往那家有名的公寓,公寓裡連空氣似乎都帶著裝模作樣的民間文化色彩。當時比賽進行到第四十步棋後封盤,這不假,但再戰下去的形勢盧仁已完全明了。他朝看不清臉麵的出租車司機大聲念了寫在明信片上的地址(明信片的內容是:“我們到了。Zhdyom vas ve(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語。)——盼今晚見到你。”),然後不知不覺地越過了一段昏暗而又起伏不平的距離,他小心翼翼地拉響了銜在獅子嘴裡的門鈴。鈴聲立即引來了行動:門呼的一聲打開了。“什麼,沒穿外衣?我不讓你進來……”但他已經邁過了門檻,正在揮胳膊,晃腦袋,要渡過喘不上氣來的難關。“噗,噗,”他大口地喘著氣,同時做好準備要來一個熱烈的擁抱。突然他注意到,他已經伸向一邊的左手握著一根多餘的手杖,右手握著錢夾,這東西顯然從他付過出租車車費後就一直這麼握在手裡。“又戴著那頂黑怪物般的帽子……好啦,乾嗎還站在那兒?這邊走。”他的手杖穩穩地插進了一個花瓶模樣的容器裡,錢夾塞了兩次後,找到了裝它的上衣口袋,帽子也掛在了一個衣帽鉤上。“我來了,”盧仁說,“噗,噗”地喘氣。這時她已經走開去,遠遠站在門廳的最裡頭。她推開一扇邊門,裸露的胳膊沿著門側的牆壁伸開,歪著頭歡快地望著盧仁。門上方,就在門楣正上方,掛著一幅畫麵生動的寬幅油畫,引人注目。盧仁通常不注意這類東西,但今天卻打量起它來,因為它在電燈的照射下顯得油光發亮,色彩讓他發暈,像中暑一般。畫上麵是一個鄉村姑娘,一條紅頭巾一直裹到眉毛處,正在吃蘋果,映在籬笆上的影子正在吃一個稍微大點的蘋果。“是個俄國baba(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語,女孩。),”盧仁津津有味地說,然後大笑起來。“好啦,進來,進來。彆碰翻桌子。”他走進客廳,笑得全身發軟,笑得肚子在那件出於某種原因每逢比賽總會穿上的絲絨背心底下晃晃悠悠地抖。他頭頂上那盞帶有淡白色半透明垂飾的枝形吊燈應著他的笑聲,發出一種奇怪而又熟悉的震動。扶手椅都是法蘭西第一帝國時代流行的款式,椅子腿映在黃色的雕花地板上。鋼琴前的地板上鋪著一張白色的熊皮,熊掌攤開,好像在地板閃亮的深淵裡飛翔。數不清的小桌子上,書架上,落地支座上,都擺著各種各樣的節日小擺設,一個櫥櫃裡擺著一些頗像盧布那樣的東西,又大又沉,銀光閃閃。一麵穿衣鏡的鏡框後麵插著一根孔雀翎。四麵牆上掛著許多畫——更多的包著花頭巾的鄉村姑娘,一個騎著白色役馬的bogatyr(用拉丁字母轉寫的俄語,俄國中世紀英雄。),一間小木屋,屋頂上蓋著藍色羽絨般的雪……所有這一切對盧仁來說,都彙成了動人的色彩之光,從中會突然冒出一個彆的東西來——比如一隻瓷駝鹿,或者一幅黑眼睛的肖像——然後又是他眼睛中的歡快波光和那塊北極熊熊皮。他在上麵絆了一下,把熊皮的一邊翻了過來,原來底下是一層圓齒邊的紅色襯裡。他已經有十幾年沒有在俄式家裡住了,現在突然進了一個儘展俄國之豪華的人家,他不由得產生了一種小孩子那樣的興奮,樂得想拍巴掌——他有生以來還從沒有像現在這樣舒適自在過“。複活節剩下的吧,”他很有把握地用小指指著一枚繪有金色圖案的大木頭蛋說(這個木頭蛋是在一個慈善募捐舞會上玩“翻筋鬥”賭戲得的獎品)。這時,一個雙扇的白色房門突然打開,一位身板筆挺、留著平頭、帶著夾鼻眼鏡的紳士快步走進屋來,一隻手老遠已經伸了出來。“歡迎,”他說,“見到你很高興。”說著,就像變魔術一般,他打開了一個手工製作的香煙盒,盒蓋上印著亞曆山大一世的鷹徽標誌。“帶煙嘴的,”盧仁斜眼瞅瞅香煙說,“我不吸這種煙。不過你看看……”他開始翻騰他的上衣口袋,掏出了一些粗煙卷,是從一個紙製的煙盒裡掉出來的。有幾支掉在了地上,那位紳士敏捷地撿了起來。“寶貝兒,”他說,“給我們拿個煙灰缸來。請坐。對不起……呃……不知尊姓大名。”一個水晶煙灰缸放在了他倆中間,兩個人同時伸手彈煙灰,兩個煙頭碰了一下“。J.adoube(法語,我擺正棋子。國際象棋術語,在摸棋子之前說“我擺正棋子”,以防對手利用摸哪個子就必須走哪個子的規則強迫他走那個觸摸了的棋子。),”棋手和氣地說,把他彈彎了的煙卷弄直了。“沒關係,沒關係,”另一位連忙說,兩隻鼻孔突然一收,從中噴出兩股細細的煙來。“好啦,你到了我們的好地方老柏林。我女兒告訴我你是來參加比賽的。”他解開一隻漿過的袖口,一隻手放在屁股上繼續說,“順便問一下,我總是覺得奇怪,象棋裡有沒有保你常勝不敗的著法呢?不知你明白不明白我的意思。不過我的意思是……對不起……你的尊姓大名?”“我明白你的意思,”盧仁說,然後認真思考了一會兒,“你看,我們有靜著和強著之分。強著嘛……”“啊,對,對,正是它。”紳士點點頭。“強著就是這樣一種著法——”盧仁興致勃勃地大聲往下說,“一步之後立即穩占優勢。比如說雙將,或吃掉一個大子,或兵升變為後,等等,等等。而靜著……”“我懂了,我懂了,”紳士說,“這次比賽大約持續多久?”“靜著暗藏玄機和殺機,錯綜複雜,”盧仁說,既想讓主人高興,又想切中事情的要害,“我們不妨布局為例。白方……”他盯著煙灰缸沉思起來。“說來不巧,”主人不安地說,“我對象棋一竅不通。剛才隻是問問你……不過沒關係,一點沒關係。一會兒我們就去餐廳。告訴我,寶貝兒,茶好了嗎?”“對了!”盧仁大叫一聲,“我們可以用比賽中的殘局為例,從今天封盤時的局麵開始。白方:王在c3,車在a1,象在d5,兵在b3和c4。黑方……”“象棋,一種複雜的事物,”紳士插話道,說著一躍而起,想阻住這些一說黑方便必然要洪水般湧來的字母和數字“。現在我們設想,”盧仁沉重地說,“黑方走出了在這種形勢下的最佳著法,從e6到g5,對這一步我的應著就是一步靜著……”盧仁眯起眼睛,聲音近乎耳語,噘起嘴唇,像要小心地親吻一般,沒有說出話來,也沒有說出具體著法來,而是發出了一點極其親切、極其柔弱的聲音。第二天他把這步棋落在棋盤上的時候,臉上也是這樣的溫柔神情——一個人從嬰兒臉上輕輕吹掉一根小羽毛時的神情。那位匈牙利棋手,因一夜未眠而臉色灰黃,對著棋盤陷入了苦苦沉思。在這未眠的一夜裡,他已經將所有的變招拆解一番,無論如何都是和棋,不料單單沒注意暗藏玄機的這一步。盧仁煞有介事地輕咳一聲,深情地在一張紙上記下了自己的這步棋。匈牙利棋手很快倒子認負,盧仁又坐下來和一位俄國棋手對弈。一開局很有意思,不一會兒觀棋的人就在他們的棋桌周圍密密實實地圍了一圈。人群中有好奇的情緒,有擠來擠去的壓迫感,有活動關節的嘎吧聲,有參差不齊的呼吸聲。所有的聲音中更多的是低語聲——低語聲中又不時響起比較響、更煩人的“噓噓”聲——周圍的一切都在頻繁地折磨著盧仁。隻要他沒有深深地沉入棋局的無底洞之中,這些關節的嘎吧聲、人群湧動的索索聲,還有熱烘烘的人體氣味,總是嚴重地影響著他。他從眼角往外一瞟,這時看見觀棋人的一雙雙小腿。讓他特彆生氣的是,在清一色的深顏色的褲子叢中,竟然發現了一雙女人的腳,穿著亮閃閃的灰色長統襪和淺藍色的鞋。這樣的一雙腳顯然對象棋一竅不通,不知為何要上這兒來……這雙有橫帶之類東西的尖頭鞋最好踢踏踢踏地響在人行道上……離這兒越遠越好。每當他打停賽鐘,草草記下一步棋,或者把吃掉的棋子放在一邊時,他就斜眼瞟一下那雙一動不動的女人的腳。一個半鐘頭後,他贏了這盤棋,站起身來,向下拉了拉背心,這時他才看清那雙女人的腳原來是他未婚妻的。原來她一直在看著他贏得勝利,他不禁產生了一陣強烈的幸福感。他迫不及待地等著棋盤消失,鬨哄哄的人群散去,他好儘快地過去擁抱她。可是棋盤沒有立即消失,甚至當明亮的餐廳和明亮的俄式大茶壺出現時還沒有消失。白桌布上還隱約閃現出規則的方塊,還有類似的方塊——巧克力色和奶油色相間的方塊,不容置疑地出現在掛著糖霜的蛋糕上。未婚妻的母親見他時擺著長輩溺愛晚輩的架子,驕傲又略帶點嘲諷。她前一天晚上見他時就是這樣的神情,正是她的出現結束了那場關於象棋的談話。和他談話的那個人顯然是她的丈夫,現在這個人開始給他講他在俄國曾經擁有一所堪稱典範的鄉村彆墅。“我們到你的房間去,”盧仁低聲對未婚妻說,聲音沙啞。她咬住嘴唇,一副吃驚的樣子。“我們走,”他又說了一遍。但她機靈地往他端著的玻璃盤子上放了一點好看的木莓果醬,這種紅得耀眼的、帶黏性的甜東西像粒狀的火苗漫過舌頭,帶著甜香粘住了牙齒,產生了立竿見影的效果“。Merci,merci(法語,謝謝,謝謝。),”他盤子裡又添了些果醬時他欠身致謝,接著在死一般的沉默中又開始咂嘴,還不停地舔剛從燙茶水裡取出來的小勺子,生怕這迷人的糖漿漏掉一滴。最後他總算如願以償,和她單獨待在了一起,卻不是他想的那樣在她的房間,而是在華麗的客廳裡。他把她拉到跟前,自己重重地坐下,握住她的手腕,但她默默地掙脫開了,轉了一圈,然後坐在一個草墊上。“我還沒有最後決定嫁不嫁給你,”她說,“這一點你要記牢了。”“一切都定了,”盧仁說,“他們要是不同意,我們就強迫他們簽字。”“簽什麼字?”她吃驚地問“。我不知道……不過我們似乎需要一種簽字之類的東西。”“愚蠢,愚蠢,”她一連說了好幾遍,“愚蠢到不可理喻、不可救藥的地步。我跟你有什麼關係?我會跟著你采取什麼行動?……你看你多累啊!比賽太多了,肯定對你的健康不利。”“Ach wo(德語,一點也不。),”盧仁說,“一兩場小賽罷了。”“你整夜都在思考。你不能這樣下去了。你看現在已經很晚了。回家去。你需要睡覺,睡覺是你現在唯一的需要。”但他仍然坐在帶條紋的沙發上不動。她回想他們之間進行過的談話,不由得心灰意冷——總是這裡摸一下,那裡拍一下,說些前言不搭後語的話。時至今日,他也不曾像模像樣地吻過她,一切都是古怪的,扭曲的。摟摟抱抱時的舉動也沒有一次和正常人一樣的。可是他眼中那種孤苦伶仃的執著,當他聚精會神地盯著棋盤時煥發出的那種神秘光彩……第二天她又身不由己地要去那些沉默的賽場看看,地點在一條狹窄吵鬨的街道上,安排在一家大咖啡館的二樓。這一次盧仁馬上就注意到了她,他正低聲和一個肩膀寬闊的男人說話。此人臉刮得很乾淨,剪得很短的頭發好像緊貼在頭上,朝前梳下來,在前額處留了個小尖。兩片厚厚的嘴唇包著一支已經熄滅了的香煙,不停地舔。一名報社派來的畫家坐在他旁邊,正在飛快地畫他叼香煙的側麵像,臉一抬一低地動,像一個腦袋可以活動的小銅人。她從旁邊走過時掃了一眼他的畫簿,看見在這幅剛開筆畫出了輪廓的圖拉提像一旁是一幅已經完成了的盧仁像——手法誇張,陰沉的鼻子,打上暗影的雙下巴,還有鬢角處那縷熟悉的頭發,她稱之為卷毛。圖拉提坐下來同一位德國特級大師比賽。盧仁朝她走過來,神情憂鬱,帶著一絲歉疚的笑容,又長又笨地說了一通。她吃驚地意識到他說這番話是想讓她離開。“我很高興,post factum(拉丁文,事後。)”“可是眼下……眼下非常高興,盧仁央求著說,不知為何老是乾擾我。”她順從地從兩排象棋桌中間撤離,他目送她走了後,用力點點頭,朝已經坐好了新對手的棋桌走去。這位新對手是個灰白頭發的英國人,下棋一貫沉著冷靜,卻總是輸棋。這一次他照樣不走運,盧仁又贏了一分。第二天盧仁下了盤和棋,接下來又贏了一盤——到這時候他不再清楚地感覺到棋和他未婚妻家的界限,好像運動加速了,最初好像是線條交替的東西現在成了模糊閃動的一片。他和圖拉提同步前進。圖拉提得一分,他得一分。圖拉提得半分,他也得半分。就這樣他們在各自的比賽中同時領先,仿佛在爬等腰三角形的兩個邊,到最後關頭勢必在頂點相遇。每個夜晚不知為何變得曲曲折折。他強迫自己不想棋,可就是辦不到。儘管他覺得很困,睡眠卻找不到進入他頭腦的通道。睡眠在尋找大腦中的漏洞,好乘虛而入,可是每一個入口都有一個象棋哨兵把守。他痛苦地感到睡眠就在那裡,離他很近,卻在頭腦外麵,就是進不來。在房間裡疲倦地轉悠著的盧仁在沉睡,但眼前晃動著棋盤的盧仁卻醒著,他無法讓這兩個盧仁美滿地合二為一。更糟糕的是——每次大賽之後,他都發現要爬出象棋概念的世界比以往更加困難,甚至在白天也開始出現令人難受的分裂感覺。一盤棋三個小時,下完後他莫名其妙地頭痛。不是整個頭都疼,隻是部分地疼,像是棋盤上的黑格疼,白格不疼。有一陣子他找不見門,門被一個黑點遮住了。他甚至記不起那座可愛房子的地址。幸好上衣口袋裡還放著那張舊明信片,對折起來,順著折縫已經開了點口子。卡上寫的字“……vas ve……”和“盼今晚見到你”正好讓折縫口分開了。當他走進那座滿是俄國玩具的房子裡時,他仍然感到快樂,然而這種快樂現在也打了折扣。有一天沒有比賽,他來得比平時早一些,家裡隻有那位母親一個人。她決定把那天黃昏時分在山毛櫸樹林裡進行過的談話繼續談下去。她善於表達自己的思想,這種能力受到盛讚(這一點來他們家拜訪的年輕人都知道,認為她聰明絕頂,非常怕她),於是她高估了自己,拿盧仁開涮,先就在花瓶裡,甚至在四肢展開攤在地板上的白熊下巴裡發現的煙頭教訓他一通,然後建議他就在這個星期六晚上,等她丈夫做完他每周一次的沐浴後,在他們家洗個澡。“你恐怕不經常洗澡,”她直言不諱地說,“洗得不太勤吧?承認了吧。”盧仁陰沉沉地聳了聳肩,眼睛盯著地板,地板上正在發生著輕微的變化,一種陰影的可惡的變化,隻有他一個人看得出來。“總而言之一句話,”她接著往下說,“你必須振作精神,煥然一新。”看來這句話把她的聽話人調整到了正確的心態,她便言歸正傳,“告訴我,我看你已經把我家小姑娘徹底帶壞了吧?像你這樣的人都是大色狼。可我的女兒是正派人,不像如今的姑娘。告訴我,對不對?”“夫人,”“你是個好色之徒,”“不是,”盧仁歎口氣答道,然後皺起眉頭,迅速地將一隻鞋底拖過地板,抹掉了一組已經相當清晰的著法演變。“說來也是,我根本不了解你,”洪亮的聲音快速地繼續著,“所以我必須問問你的情況——對,對,問問情況——看看那些特殊的疾病中你染上了哪一種。”“氣短,”盧仁說,“還有點風濕病。”“我說的不是那回事,”她惱火地打斷他,“這是個嚴肅的問題。你顯然自認為已經訂婚了,所以你就常來這裡,和她單獨在一起。可我認為眼下一段時間內還不可能談及結婚的事。”“去年,盧仁沒精打采地說。我還犯過痔瘡。”“聽著,我在跟你談極其重要的事情。你可能想今天就結婚,馬上結。我知道你心裡怎麼想。結婚後她就會挺著大肚子走來走去,你馬上就會粗暴地對待她。”盧仁在一個地方用腳踩出一塊陰影,又絕望地發現遠處又有一組著法正在地板上形成,離他坐著的地方很遠。“如果你對我的意見還有一點點興趣的話,那麼我必須告訴你我認為你們兩個配成一對著實荒唐。你也許以為我丈夫會支持你。承認吧,你的確是這麼想的,對吧?”“我現在處境很困難,”盧仁說,“我不需要什麼。一家雜誌請我主編象棋專欄……”說到這裡,地板上那些煩人的影子變得像黃銅一般刺眼,盧仁不由自主地伸出一隻手把陰影一方的王挪走,以擺脫光亮一方兵的威脅。從那天起,他就避免坐在客廳。客廳裡刨光木製小擺設太多,你盯著看久了,它們就會變成非常明確的棋子形狀。他的未婚妻注意到,比賽每過一天,他的狀況就糟糕一分。他的眼睛周圍出現了一圈暗紫色,厚厚的眼皮也又紅又腫。他臉色過於蒼白,所以看上去總像是胡子沒有刮乾淨一般,其實在未婚妻的督促下,他每天早晨都刮臉。她極其不耐煩地等著比賽徹底結束,一想到每次他必須付出對身體極其有害的巨大努力才能獲得一分,她就非常痛心。可憐的盧仁,神秘的盧仁……在整個秋季裡,她每天上午和一個德國女友打網球,或是聽一些她早已不感興趣的藝術講座,或是在她的房間裡翻閱各種破舊書籍——有安德烈耶夫的《海洋》,克拉斯諾夫的一本和一本書名叫《怎樣練瑜珈》的小冊子。每當這個時候,她就清楚地意識到此時盧仁正沉浸在他的象棋著法拆解之中,正在苦苦掙紮,正在受罪——她卻無法分擔他遭受的這種藝術折磨,心裡好不難受。她無條件地相信他的天才,她也相信隻是下棋,決不會耗儘他的天分,無論下棋多麼令人入迷。棋賽期間的狂熱一旦過去,盧仁就會冷靜下來。他會休息,他體內某種尚未得知的力量會開始發揮作用,他會麵目一新,把他的才華顯示在生活的其他方麵。她父親把盧仁稱為狹隘的狂想迷,但又說他無疑是個非常天真、非常值得尊敬的人。她母親意見正好相反,她堅持認為盧仁正在喪失理智,不是一天一天地喪失,而是一小時一小時地喪失,這樣的瘋子法律上是禁止結婚的。她不讓所有的朋友知道她有這麼一位不可思議的未來女婿。剛開始瞞著他們還不難——他們以為她和女兒度假未歸——可是後來,常來他們家拜訪的那些人很快又來了。其中有一位很有魅力的老將軍,他總是認為我們這些流亡人士所遺憾的不是離開了俄國,而是失去了青春,青春。有一對俄裔德國人,有奧勒格·謝爾蓋耶維奇·斯米爾諾夫斯基——一位神智學家,也是個酒廠老板。有幾名前白軍(WhiteArmy,蘇聯建國初期一九一八至一九二○年間的內戰中反對蘇聯共產黨的軍隊,主要由支持沙皇的保皇黨、軍國主義者、自由民主分子和溫和社會主義者組成,與紅軍對立。)軍官,幾位年輕女士,歌唱家渥茲維申斯基夫人,阿爾費奧洛夫夫婦。還有上了年紀的渥瑪諾夫公主,大家稱她為黑桃皇後(模仿一出著名的歌劇)。正是她第一個見到了盧仁,聽了這家女主人倉促難懂的解釋後她推斷出盧仁同文學有某種關係,同雜誌有某種關係——一句話,他是個作家。“那種事情,你知道嗎?”她問道,禮貌地提起了一個文學話題,“從奧普柯金——新派詩人中的一位……有點頹廢……關於黃色和紅色的矢車菊……”斯米爾諾夫斯基不失時機地要和他下一盤棋,但不巧這個家裡沒能找出一副棋來。這些朋友中的年輕人都說他是傻瓜,隻有老將軍待他最為真誠熱情,最終還勸得他去動物園看了剛剛出生的長頸鹿。家裡自從有這些客人來拜訪後,就每晚都有人來,以不同的組合出現。這麼一來,盧仁就不能和未婚妻單獨待上哪怕片刻工夫。他同他們做鬥爭,要努力穿透這厚厚的人群去接近她,這種鬥爭立即帶上了象棋的色彩。但鬥爭後證明不可能戰勝他們,他們人總是越來越多。他不由得胡思亂想,正是這些不計其數的、不識尊容的客人在他比賽時密密實實、熱烘烘地圍在他的周圍。所有這一切在一天上午即將得到一個解釋。當時他坐在他的旅館房間正中間的一把椅子上,試圖集中心思隻想一件事:昨天他已積至十分,今天他必須擊敗莫澤。突然他的未婚妻走了進來。“倒真像個小偶像,”她笑著說,“坐在屋子中央,等著禮品供奉上來。”她掏出一盒巧克力遞給他,突然間笑容從她的臉上消失了。“盧仁,”她喊道,“盧仁,醒醒!你怎麼了?”“真的是你嗎?”盧仁不相信地輕聲問道。“當然是我。你這是要乾什麼?把椅子放在屋子中央,一動不動地坐著。你要是不馬上醒過來,我就走了。”盧仁順從地振作起來,動了動肩膀和腦袋,然後轉移了地方,又在沙發上坐了下來。一種不太自信、不太穩定的幸福感在他的眼睛裡閃爍、遊動。“比賽什麼時候結束?”她問道,“告訴我,還要賽幾場?”“三場,”盧仁答道。“我看今天的報紙上說你一定會在這次大賽中奪冠,說你這一次表現異常出色。”“可是還有圖拉提,”盧仁說,抬起一根手指。“我覺得胃裡難受,”他傷心地說。“那就不給你吃糖了,”她連忙說道,把裝糖的小方盒塞到胳膊低下,“盧仁,我去叫醫生來。再這樣下去,你就沒命了。”“不,不,”他昏昏沉沉地說,“已經過去了,沒必要叫醫生。”“嚇死我了。這意味著一直要到星期五,到星期六……遭這份罪。家裡的情況很不好。每個人都同意媽媽的觀點,說我不能嫁給你。你為什麼覺得胃不舒服?是吃了什麼東西還是另有原因?”“已經過去了,全過去了,”盧仁喃喃低語,頭一低靠在她的肩膀上。“你就是太累了,可憐的孩子。你今天真的還要去比賽嗎?”“三點鐘。對手是莫澤。總的說來,我表現得……他們怎麼說來著?”“異常出色,”她笑了。靠在她肩膀上的腦袋又大又沉——一套寶貴的裝置,構造複雜神秘。一分鐘後,她注意到他已經睡著了,便開始考慮現在如何把他的頭移到某一個沙發墊子上。她極其小心地一點一點移動,總算移過去了。他現在半躺在沙發上,很不舒適地蜷著身子,枕在枕頭上的腦袋蠟黃蠟黃的。霎時間一陣恐懼襲來,他會不會突然死去?她甚至摸了摸他的手腕,手腕倒是柔軟溫暖。她直起身來,肩膀上感到一陣疼痛。“好沉的頭,”她望著熟睡的人低聲說,然後悄悄地離開了房間,帶走了她沒有送成功的禮物。她在走廊裡遇到一個女服務員,便吩咐她過一個小時後叫醒盧仁,然後悄無聲息地走下樓梯,走過灑滿陽光的街道,朝網球俱樂部走去——一路上竟然還那麼小心翼翼,儘量不弄出響聲或做劇烈的動作。女服務員沒有必要去叫醒盧仁——他自己醒過來了。醒來後馬上做出艱苦的努力,回憶他睡著時做過的美夢。他根據經驗知道,夢醒後如果不馬上回憶,稍後點就再也記不起來了。他夢見他奇怪地坐在屋子中央,突然——是夢中常見的那種突然,荒誕卻又幸福——他的未婚妻走了進來,拿出一個係著紅帶子的小盒子。她的穿戴也是夢中風格——白色的衣服,走路沒有聲響的白鞋。他想擁抱她,但突然覺得不舒服,頭暈目眩。與此同時,她說起了報紙把他寫得天花亂墜,但她母親仍然不讓他們結婚。也許還有更多的這樣或那樣的事情,可是他的記憶趕不上正在從記憶中消退的東西。他想無論如何不要讓他好不容易從夢中截下來的回憶消散掉,便小心地動了動,往下捋了捋頭發,搖鈴叫服務員送飯,飯後還要比賽。這一天象棋展示了可怕的力量。他一口氣下了四個小時,取得了勝利。可是他坐上出租車,車開了之後,他忘了這是要到哪裡去,也忘了給司機看的是哪一張明信片,於是他索性等著看車會在哪裡停下。不過他還是認出了那所房子,房子裡又是客人,客人——但在這裡盧仁覺得隻是回到了剛做的那場夢中,因為他的未婚妻悄聲問他:“你怎麼樣了?病好些了嗎?”——現實生活中的她怎麼知道他夢中的情形?“我們生活在一場美夢中,”他對她輕輕說道,“現在,我一切都明白了。”他四處望望,看見了桌子,看見了坐在桌子旁的客人麵孔,還看見了這些麵孔在大茶壺上的投影——在大茶壺上映出很特彆的樣子。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說:“這麼說這裡的一切也是夢?這些人也是夢?這……這……”“輕點,輕點,你胡說什麼呀?”她著急地低聲說。盧仁卻認為她說得對,不應該這麼亂說把夢嚇跑,讓他們坐在那兒吧,讓這些人暫且坐在那兒。可是這個夢最不尋常之處是周圍顯然都是俄國的東西,做夢的人離開那裡已經很多年了。夢中的人物都在高高興興地喝茶,操著俄語交談,那隻糖碗也和他許多年前用過的糖碗一模一樣,那是一個血色夏日的黃昏,他在陽台上用小勺從碗裡往外舀砂糖。盧仁饒有興趣而且有點喜悅地注意到他重返俄國了。尤其讓他高興的是,這種重返故國的感覺就像某一套象棋著法饒有趣味地重演一遍一樣——這種情況一般是這樣發生的:比如一套僅限於棋局測驗的著法,理論上創立很久之後,突然在實戰棋局中以驚人的相似麵目又出現了一次。然而,這場夢中自始至終都閃現著他真實的象棋生活,有時模糊,有時清晰。最後夢過去了,現實中隻是旅館裡的夜晚,為象棋思考,為象棋無眠。他已經發明了一套應對圖拉提開局的防守之策,著法凶悍,還在深思熟慮。他毫無睡意,思路清晰,心中排除了一切雜念,知道除了象棋,萬事不過是美夢一場而已。夢中一位美麗的少女,眼睛清澈,露著雙臂,她的形象漸漸模糊,化為烏有,就像月亮散去金色的光暈一般。當與周圍他不能完全理解的世界接觸時,他的理智之光常常會散去,由此失去了一半的力量。既然周圍的世界已經變成了虛幻的夢境,再不用為它擔驚受怕,他的理智之光便聚集起來,越來越強。真正的生活,象棋生活,有條不紊,層次分明,富有冒險色彩。盧仁頗為自豪地注意到,在象棋生活中,他輕車熟路,駕馭起來多麼輕鬆,凡事都服從他的意誌,聽從他的安排。他在這次柏林大賽上弈出的一些棋局被行家們譽為不朽之作。有一局是在接連棄後、棄車、棄馬之後取勝的。另有一局,他把一個兵放在一個要害部位,使它獲得了絕對怪異的強大力量,還不停地發展壯大,就好像在棋盤上最細嫩的地方長了個癤子一般,害得對手吃儘了苦頭。最後還有一局,他走出了貌似荒謬的一步,在周圍觀棋人中引起了一陣竊竊低語。哪知這是他給對手精心設計的圈套,待到對手察覺為時已晚。在這幾盤對局中,在這次令人難忘的大賽上他弈出的其餘對局中,他展示了驚人的清晰思路和冷酷無情的邏輯推理。不過圖拉提也表現出色,也是一分接一分地取勝。他大膽的想象讓對手有點像被催眠了一樣迷迷糊糊。他屢屢憑棋運獲勝,可以說他的棋運自出道至今從來沒有離開過他。他與盧仁一戰將決定誰能奪冠。有些人認為盧仁的思路清晰機敏,會打破那位意大利人不可一世的幻想。也有些人預言攻殺淩厲、有餓虎撲食之勢的圖拉提會擊敗謀略深遠的俄國棋手。他們相遇的日子終於到來了。盧仁醒來時發現自己穿戴齊全,甚至連大衣也穿好了。他看了看表,連忙起身,拾起掉在屋子中央的帽子戴上。這時他心神一定,環視一下屋裡,想搞清楚他到底是躺在什麼地方睡的覺。床上不皺不亂,長沙發上的絲絨也十分平整。他能確定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從無法回憶的時刻起他一直在下棋——在他昏暗的記憶深處有一個聚光點,如同兩麵鏡子反射著一根蠟燭,光點中盧仁坐在棋盤旁,接著又一個盧仁坐在棋盤旁,隻是這一個小了一些,然後再一個,更小一點,就這麼一個接一個,無窮地小下去。可是現在他晚了,他要遲到了,他得趕快動身。他迅速打開房門,又疑惑地停下了腳步。根據他對東西擺放的已有概念,棋賽大廳、他的棋桌和等候比賽的圖拉提就應該在這裡的。他沒有看見這些東西,隻看見一條空走廊和走廊儘頭的樓梯。突然,樓梯那邊出現了一個匆匆跑動的小個子男人,他看見了盧仁,伸出雙手喊道:“大師,這是怎麼回事?他們在等你,他們在等你,大師……我給你打了三次電話,他們說敲了門,你沒有反應。圖拉提先生已經入座好久了。”“他們把棋桌挪走了,”盧仁惱怒地說,抬起手杖指指空空如也的走廊,“我怎麼不知道所有的東西要挪走?”小個子男人開始“你要是不舒服的話……”說,傷心地望著盧仁泛著白光的臉。“好,帶我去那兒!”盧仁尖聲叫道,手杖砰的一聲搗在地板上。“好的,好的,”那人心煩意亂地低聲說。盧仁緊盯著跑在他前麵的那件豎起領子的小外套,開始征服這個搞不清楚的空間。“我們步行過去,”他的向導說,“一分鐘就到。”盧仁認出了咖啡館的旋轉門,感到鬆了一口氣,然後上樓梯,最後終於看到了他在旅館走廊裡一直在尋找的那些東西。一進門,他馬上感到生命、鎮定、清晰、信心等全都有了。“要大獲全勝了,”他大聲說道,黑壓壓的人群往兩旁分開,讓他過去。圖拉提用法語低低念叨:“Tard,tard,très tard.”(法語,來遲了,來遲了,太遲了。)這時盧仁才突然看清他的模樣,還看見他一個勁地搖頭。“Avanti,”(法語,幸會。)盧仁也用法語笑著說道。一張桌子出現在他二人中間,桌麵上放著一張棋盤,棋子已經擺好,隻等開戰。盧仁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支香煙,心不在焉地點燃。就在這時,一樁奇怪的事情發生了。圖拉提儘管執白先行,卻沒有擺出他著名的攻殺開局,盧仁想好的防禦之策也就根本派不上用場了。不管是因為圖拉提事先料到盧仁會有防禦之策,還是因為他知道盧仁在這次大賽中表現了從容鎮靜的實力後決定謹慎行事,反正他今天用了最平常的開局著法。盧仁見自己的功夫白下了,一時間頗覺遺憾,不過他無論如何還是高興的:這樣開局給了他更多的應對自由。更讓他高興的是,圖拉提顯然怕他。另一方麵,圖拉提選擇簡單幼稚的開局著法,其中毫無疑問暗藏玄機,盧仁也決定特彆小心地應對。起初局麵進展得非常輕柔,非常輕柔,像裝了弱音器演奏的小提琴。兩位棋手謹慎地運子謀勢,向前走走這個,再走走那個,彬彬有禮,沒有一點威脅對方的跡象。即使有點威脅意向,那也完全是例行著法——更像是給對手發出暗示,讓他最好在那裡做好防禦。對手則會微微一笑,仿佛每過一招都是無足輕重的玩笑,然後他加強一下那個地方的陣形,再徐圖進展。突然在毫無朕兆的情況下,一根琴弦輕輕拉響。這是圖拉提的一個子控製了一條斜線。不過盧仁一方立即也自動響起一絲輕柔的旋律。有一陣子,神秘的變招可能性在微微抖動,然後局麵又歸於平靜:圖拉提退了回去,深藏不露。又有一陣,雙方好像無心進取,各自隻顧清理自己的地盤——仿佛在家裡喂喂孩子,搬搬東西,整理整理一般——突然間局麵又一次緊張起來,聲音急速地組合:兩股小部隊遭遇,雙方馬上同歸於儘。隨著手指熟練而短暫地一動,盧仁從棋盤上取下了已不再是無形的力量而隻是一個沉甸甸的黃顏色棋子的小兵,放在棋桌上靠他這一邊。圖拉提的手指在空中一閃,一個不起作用的黑色小兵頭頂閃閃一亮,也落下來放在了棋桌上。取掉了這兩個突然變成兩塊木頭的棋子之後,兩位棋手似乎恢複了平靜,忘記了剛才短暫的火力交鋒。然而剛才吃子時引起的棋盤本身的顫動尚未完全平息,眼看著棋局又風起雲湧……不過剛才的響聲沒有成功地奠定理想的局麵,另有一個深沉、昏暗的音符在彆的地方響起,兩位棋手放棄了仍在顫動的區域,對棋盤上的另一部分發生了興趣。不過在這一塊,幾經較量仍未見分曉。棋盤上最有分量的幾個子相繼衝鋒三四次,發出號角般的響聲,然後又出現了一次子力交換,又有兩枚棋子變成了塗著清漆、閃閃發亮的雕刻木偶。接下來是一次長考,持續了好長時間,這期間盧仁從棋盤上的一個點算起,算了十來套變著,等於頭腦裡下了十來盤棋,結果盤盤皆輸。然後他的手指摸索起來,終於找到了一套迷人的、稍縱即逝的、水晶般透明的著法。圖拉提剛應了一步,他這一整套著法便輕響一聲,頃刻土崩瓦解了。不過圖拉提走完這一步後也難有作為,雙方便為搶時(時間在象棋世界裡是殘酷無情的)而重複走了兩步相同的著法——一攻一守,又一攻一守——不過與此同時,雙方一直在思考與這幾步機械走法完全不同的最為狡猾的變著。圖拉提終於決定冒險一搏——棋盤上頓時掀起了音樂的風暴。風暴中盧仁堅持不懈地尋找他需要的那個細微而又清晰的音符,好在他出招時將它放大、增強,化為雷霆之聲。現在棋盤上的一切都顯得生機勃勃,一切都集中在一個想法上,局麵越來越緊張。兩個棋子從棋盤上消失,局勢暫時緩解了,然後又動蕩起來。盧仁的思想在神奇而又可怕的迷宮裡遊蕩,時不時與圖拉提焦慮的思想相遇,他和盧仁在尋找同樣的東西。兩人同時意識到白方注定不能按自己的計劃進展下去了,他眼看要奏響敗局之音。圖拉提連忙兌子求和,棋盤上的子力數目又一次減少。新的變著可能性出現了,但仍然沒人敢說哪一方占優。盧仁準備發動攻勢,為此他首先需要在變著的迷宮裡探索一番,每探一步都會引起驚險的回聲。於是他開始長考:看起來他好像有必要作最後一搏,他將會找到通向勝利的神秘著法。突然,在他體外發生了什麼事,一陣燒灼疼痛——他大叫一聲,甩一甩被一根火柴的火焰燙了一下的手。原來他剛才點燃了一根火柴,卻忘了用它去點煙。疼痛很快就過去了,但是在這冒火的瞬間他看到了無法忍受的可怕事情,看到了象棋這個無底洞深處的恐怖景象。他掃了一眼棋盤,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困得腦子都萎縮了。但是盤上的棋子沒有憐憫之心,仍抓住他不放。這裡麵有恐懼,但也有唯一的和諧樂聲。世上除了象棋還有什麼呢?隻有霧,不可知的、無形的霧……他注意到圖拉提不再坐著,他站著伸懶腰。“封盤了,大師,”身後傳來的一個聲音說,“記下你的下一步棋。”“不,不,現在還不能封盤,”盧仁央求道,眼睛在找說話的人。“今天就到這裡,”那個聲音繼續說,還是從身後傳來,是一種旋轉的聲音。盧仁想站起來,但站不起來。他看到自己已經連同椅子一起退到了後麵,觀棋的人群迫不及待地撲向棋盤,那裡是他傾注了全部生命的地方。他們又是爭吵,又是喊叫,還快速地把棋子往這裡挪挪,往那裡擺擺。他又一次使勁站起來,可還是站不起來。“怎麼了,這是怎麼了?”他傷心地說。人群黑沉沉的後背錯落出一些窄縫,他想透過這些窄縫看清棋盤。那些後背越縮越小,最後消失了。棋盤上的棋子現在都混在了一起,胡亂擠在各處。一個鬼影走了過去,停下來,“徹迅速地將棋子裝進一個微型棺材裡。底結束了,”盧仁說,說著扭著身子使勁從椅子上站起來,掙得他連連呻吟。幾個鬼影仍然站在附近,討論著什麼。天很冷,也相當黑。幾個鬼影正在往外搬棋盤和椅子。變了形的、透明的棋子形象在空中遊蕩,你往哪裡看都能看見它們。盧仁意識到自己卡住了,迷失在他最近冥思苦想的一個著法中。他苦苦掙紮著想解脫出來,找一個地方求得解脫——哪怕失去自身的存在。“我們走,我們走,”有人喊叫著,在砰的一聲門響後消失了。就他一個人還沒有走。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大廳裡的每一樣東西都模糊不清,每一樣東西都在將他的軍。他必須躲開將軍,便移動一下,結果整個肥胖的身體顫抖起來。他根本想象不出該怎麼做才能離開一個房間——應該有一個簡單的辦法才對。突然,一個白胸脯的黑影開始在他身旁移動,遞給他外套和帽子。“為什麼要穿衣戴帽?”他喃喃低語著,把胳膊伸進衣袖裡,又同那個照顧他的鬼影一起從旋轉門裡轉出去。“這邊走,”鬼影輕快地說,盧仁便向前邁步,走出了那個可怕的大廳。一看見樓梯,他就開始往上走,但接著又改變主意往下走,因為下樓要比上樓輕鬆。他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個烏煙瘴氣的屋子,裡麵坐著吵吵鬨鬨的鬼影。屋子裡到處都在展開攻殺——他推開桌子,推開一隻桶,桶裡冒出一個鍍金脖子的玻璃小兵;還推開一麵鼓,一個弓背濃鬃的馬形棋子敲得鼓咚咚響。他開出一條路來,通向一個緩緩旋轉、閃閃發亮的玻璃門。他停下了腳步,不知下一步該往哪兒走。屋裡的人擁了過來,想幫他一把。“走出去,走出去,”一個沙啞的聲音反複說。“可是去哪兒呀?”盧仁說,哭泣起來。“回家,”另一個聲音討好一般地低聲說,同時有什麼東西抵在他的肩頭。“你說什麼?”他又問道,突然不哭了。“家,家,”那聲音重複道。閃閃發亮的玻璃門接納了盧仁,一轉把他甩進了陰冷的黃昏中。盧仁笑了。“家,”他輕柔地說,“這就是拆解難題的關鍵著法。”必須趕快回家。每耽擱一分鐘,這些進展神速的棋步會重新將他包圍。他現在被圍在黃昏昏暗、厚重、棉絮一般的空氣之中。他問身邊閃過的一個鬼影,去他家鄉下的莊園怎麼走。鬼影聽不懂他的話,走了過去。“等一下,”盧仁說,但已經太晚了。於是他擺動兩條短胳膊,加快了步伐。一束淡淡的光束飄過,刷地哀歎一聲化成了碎片。在這種捉摸不定的霧氣中,很難、很難找到回家的路。盧仁覺得應該一直朝左邊走,然後會有一大片樹林,一旦進了這片樹林,他就會很容易地找到回家的路。又一個鬼影閃過。“樹林在哪兒?那片樹林呢?”盧仁迫切地問。他看這個詞沒有引起任何反應,就換個同義詞試試:“森林?林地?”他喃喃說道。“公園?”他不甘心地又問了一句。這時鬼影指指左邊,就從他的視線裡消失了。盧仁暗暗怪自己走得太慢,時刻覺得有人在追趕他,於是邁開大步朝鬼影指的那個方向走去。果然是樹林——他突然被圍在樹木中間,羊齒草在腳下發出被踩裂了的響聲,四周安靜、潮濕。他沉重地癱在地上,坐著起不來,已經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淚流滿麵。過了一會兒,他站起身來,從膝頭拿掉一片濕樹葉,繞著幾棵樹乾轉了一陣兒後,找到了那條熟悉的小徑。在走過那片泥濘地麵時,盧仁不停地念叨:“Marsch,marsch,”(德語,前進,前進。)為自己加油。他已經走了一半路了。很快就會是小河和鋸木廠,然後莊園的房子就會從光禿禿的灌木叢後麵顯露出來。他要藏在那兒,靠吃大大小小的玻璃罐裡麵的東西生活。神秘的追趕已經遠遠甩在了後麵,你現在抓不著他了。是抓不著了。但願喘氣容易點,那該多好。要是兩邊太陽穴不這麼疼了該多好,這鑽心的疼痛……小徑彎彎曲曲地出了樹林,上了一條橫向的公路,再遠處是一條河,在黑暗中閃現。他還看見了一座橋和橋那邊一堆黑沉沉的建築物。起初的一會兒,他還以為那邊映襯在黑暗天空下的建築就是他所熟悉的莊園三角形屋頂,上麵裝有黑色避雷針。但他馬上意識到這是象棋眾神布下的妙局,因為原來橋上的欄杆組成了幾個巨大的女人形狀,在雨中閃閃抖動,河麵上有一個奇怪的倒影在跳舞。他沿著河岸走去,想找到另一座橋。那座橋上鋪著厚厚的鋸末,你踩上去雙腳就會陷進去。他找了很久,終於在一個很偏僻的地方找到了一座狹窄、寂靜的小橋,心想從這裡無論如何可以平穩地過去。不過河對岸一切都很陌生,燈光閃來閃去,黑影到處滑動。他知道莊園就在這一帶的什麼地方,就在附近,隻是他正在從一個不熟悉的角度向那裡走去,一路上找得多艱難啊……他的兩條腿,從屁股一直到腳後跟,都密密實實地灌滿了鉛,如同象棋棋子底部灌上鉛,99lib.掂起來沉甸甸的。燈光漸漸消失了,鬼影也稀少起來,一陣黑暗如巨浪鋪天蓋地而來,將他吞沒。借助最後一點反射出來的光線,他認出了一個前門的花園和兩簇圓形的灌木叢,他覺得也認出了磨坊主的房子。他朝著籬笆伸出了一隻手,但就在這時,不可一世的疼痛從天而降,直壓他的頭頂,將他徹底擊垮。他恍惚覺得自己越變越扁,平癱在地,然後無聲無息地耗散殆儘。
第八章(1 /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