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這一位亨利·埃默裡·珀森是我們的珀森的父親,他可以被描繪成一個良善誠摯的可愛小老頭,也可以被描繪成一個無恥的騙子,依觀察者看問題的角度和立場而定。有許多手寫的東西在自責的黑暗中,在無可挽救的地牢裡四處流傳。一個中學生,儘管他像波士頓扼殺手一樣強壯——伸出你的雙手來,休——如果他的同學全都不斷講他父親的壞話,他是對付不過來的。和幾個最令人討厭的同學笨手笨腳地打過兩三次架之後,他采取了更精明更有效的態度,即不苟言笑地半默認。當他回憶起當年的這種做法時,自己都感到震驚。但是通過這種奇特的良心扭曲,自己感受到震驚反倒成了一種自我安慰,可以證明他並不完全是一個怪物。直到那一天為止,他每想起自己的一些不良行為就會有一種負罪感,此刻該采取措施來擺脫這種心態了。再痛苦也得把它們處理掉,就像曾經處理學校當局扔給他的裡麵裝有假牙和眼鏡的紙袋一樣。他能求助的唯一親人是遠在美國斯克蘭頓的一個姨父,姨父越洋勸他在國外把遺體火化,不要運回國內。這一辦法雖然比較不可取,但是實際操作起來,許多方麵的確比較容易,最主要的原因當然還是這辦法可以讓他立即擺脫那可怕的屍體。大家都很配合。特彆需要感謝的是美國駐瑞士的領事哈羅德·霍爾,他發揮了很大作用,給我們這位可憐的朋友提供了一切可能的幫助。休為兩件事激動不已,一件是總體的,另一件是具體的。首先是獲得解放的總體感覺,如沐春風,欣喜若狂,乾淨利落,生活中的大部分晦氣一掃而光。具體的是他很高興地發現了父親一隻雖然破舊但卻鼓鼓的錢包,裡麵有三千美元。和許多具有神秘天才的男青年一樣,他在大疊鈔票裡摸到了直接令人欣喜的厚度;他的生活能力不強,沒有賺更多錢的野心,不為自己未來的生計而擔憂(後來得知,這些現金相當於他實際繼承的遺產的十分之一強,他的這些性格特點就都無關緊要了)。就在那同一天,他迫不及待地搬進了比原來高級得多的日內瓦寓所,主餐吃美國龍蝦,還到他住的旅館後麵一條小巷子裡去找他的第一個妓女。由於光學的和肉體的原因,性愛的透明度比許多其他複雜得多的東西低。可是,大家知道,休在自己的故鄉曾追求過一位三十八歲的母親和她十六歲的女兒,但是在和第一個做愛時出現陽痿,和第二個做愛時不夠大膽。眼前則是一個平庸乏味之例:壓抑已久的性欲,獨自以習慣的滿足方式行事,如夢的美妙佳境。他勾搭上的這位姑娘身材矮胖,但有一張可愛、蒼白、粗俗的臉,意大利人的眼睛。她把他帶到一間醜陋破在門外,那模樣很像是遭了驅逐,他的腳上包了好幾層德文報紙,他無意間發現,德語比法語容易讀。現在的主要問題是把自己的手稿放進背包還是裝在手提箱裡郵寄:書信草稿;一個未完成的短篇,寫在一本俄語習字簿裡,外麵用黑布包著;一篇哲學論文的若乾部分,寫在從日內瓦弄來的一個筆記本裡;還有一部尚未成熟的長篇散頁,書名暫定《福斯特在莫斯科》。當他在那張交易台旁坐下來的時候,透過背包可以隱約看到福斯特風流故事的第一頁,上麵留下了用橡皮使勁擦過的痕跡,還有用紫色、黑色、爬蟲綠色墨水書寫的插入文字。我們這位珀森的妓女已經把她的碩大手提包重重地放在了這同一張交易台上。他的手寫稿令他著迷,那一頁紙上的混亂筆跡在他眼裡竟然是井然有序,汙漬成了美妙的圖畫,旁邊空白處匆匆寫下的文字仿佛成了翅膀。他沒有著手整理自己的文件,而是拔出便攜式墨水瓶塞,手裡拿著筆,走近交易台。休·珀森跟著萍水相逢的女子走下又長又陡的台階,來到她喜愛的街角,他們曾在那裡一彆多年。他原本希望,那女孩會留他到第二天早晨——這樣他就可以在旅館少住一個晚上,在旅館房間裡,每一個僻靜的黑暗角落都讓他感受到已故父親的存在。可是當她看出他有意留下來過夜時,她誤解了他的意圖,冷酷地說,要讓這樣一位蹩腳的演員恢複狀態,必須花費太長的時間,乾脆把他送走了事。然而,讓他睡不著覺的並不是鬼,而是沉悶的心情。他把兩扇窗戶全打開,窗戶麵對比它低四層樓的停車場。頭頂有一小彎新月,月光太微弱,無法照亮朝著看不見的湖泊方向漸次遞降的房屋屋頂。有一個車庫的燈光讓人能辨認出通向一片雜駁陰影的淒涼階梯的台階。一切都很暗淡很遙遠。我們這位珀森有恐高症,他感受到地心引力要把他拖下來與黑夜和他的父親相伴。他小時候曾多次在睡眠狀態中赤身裸體夢遊,幸虧熟悉的環境保護了他,直至這種怪病逐漸消失。今天晚上,他身處一座陌生旅館的最高樓層,沒有任何保護。他把窗戶關上,坐在一張扶手椅裡,直到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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