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克和辛格在前門廊等候。他們按了按門鈴,漆黑的房子裡卻沒有鈴聲響起。傑克不耐煩地敲敲門,把臉貼在紗門上。辛格站在他旁邊,一動不動,麵帶微笑,臉頰有些發紅,因為他們一起乾了一瓶杜鬆子酒。天很黑,四下裡靜謐無聲。傑克看到走廊裡亮起一道柔和的黃光。隨即,波西婭為他們打開了門。“但願你們沒有等太久。每天都有很多人來,我們覺得最好把門鈴關掉。兩位先生,把帽子交給我吧。我父親病得很重。”傑克跟在辛格後麵,踮起腳緩慢地穿過狹窄光禿的走廊。他突然停在廚房門口。廚房裡很熱也很擁擠。小燃木爐中燃燒著一團火,窗戶關得緊緊的。屋裡煙霧繚繞,彌漫著一股黑人的氣味。爐中的火光是廚房裡唯一的光亮。他剛才在走廊聽到的深沉說話聲停了。“這兩位白人先生來探望父親。”波西婭說,“我想他應該能見你們,但我最好還是先進去,給他準備一下。”傑克撫摸著他那厚厚的下嘴唇。他的鼻尖留有在紗門上擠壓出來的格子狀壓痕。“不是的。”他說,“我們是來看你弟弟的。”廚房裡的幾個黑人都站了起來。辛格揮手示意,讓他們都坐下。兩個頭發斑白的老者坐在火爐邊的一張長凳上。一個四肢柔軟靈活的白黑混血兒靠在窗邊。角落裡有一張露營用的小床,床上躺著一個沒有雙腿的年輕人,他的褲子折疊起來,壓在殘缺的大腿下麵。“晚上好。”傑克尷尬地說,“你是科普蘭?”年輕人把手放在殘腿上,向後一縮,靠在牆壁上。“叫我威利好了。”“親愛的,不用擔心。”波西婭說,“這位是辛格先生,爸爸和你提起過的。那位白人先生是布朗特先生,是辛格先生的好朋友。他們見我們遭了難,便來慰問我們。”她轉身麵對傑克,指了指廚房裡的另外三個人。“靠窗的年輕人是我哥哥,叫巴迪。火爐邊的那兩個人是我父親的好朋友,馬歇爾·尼克爾斯先生和約翰·羅伯斯先生。我想介紹一下屋裡的每個人是個好主意。”“謝謝。”傑克說。他又扭頭看著威利。“我希望你能把事情經過給我講一遍,我可以好好想一想。”“事情是這樣的。”威利說,“我感覺我的腳依然很疼。我的腳趾處傳來劇烈的痛苦。然而,如果我的雙腳還在我的腿上,那疼痛就在我的雙腳原本應該在的位置上。但我現在沒有腳了。真的很難理解。我的雙腳疼得厲害,我卻不知道我的腳在哪。他們再也不會把我的雙腳還給我了。它們距離我有一萬裡之遙了。”“我的意思是想要你講一講當時的經過。”傑克說。威利不自在地抬頭看看他姐姐。“我記不太清楚了。”“你自然記得,親愛的。你都給我們講了很多遍了。”“那好吧……”年輕人的聲音有些靦腆和陰鬱,“我們都在修公路,後來巴斯特和獄警說了什麼。那個白、白人就拿警棍打他。另一個男孩想逃跑。我就跟在他後麵。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我也記不清到底是怎麼回事。後來,他們就把我們押送到了營地……”“剩下的我就清楚了。”傑克說,“不過請你告訴我另外兩個男孩的姓名和地址。再把獄警的名字告訴我。”“聽著,白人。我總覺得你是要給我找麻煩。”“麻煩!”傑克粗魯地說,“那你覺得你現在沒麻煩嗎?”“大家都冷靜一下吧。”波西婭緊張地說,“是這樣的,布朗特先生。他們讓威利提前離開了營地。但他們告訴他不要——我相信你明白我們的意思。威利自然是嚇壞了。我們自然要小心……我們最好守口如瓶。麻煩已經夠多了。”“那些獄警呢?”“那些白、白人被解雇了。他們就是這麼告訴我的。”“你的朋友現在在哪裡?”“什麼朋友?”“就是另外兩個年輕人。”“他們不、不是我朋友。”威利說,“我們鬨翻了。”“這話怎麼說?”波西婭拉扯耳環,她的耳垂就跟橡膠一樣被拉長了。“威利說的是真的。你們知道的,那三天裡,他們傷得很重,便吵了起來。威利再也不想見到他們了。我爸爸和威利為這事已經吵過一次了。那個巴斯特……”“巴斯特裝了一支木腿。”窗邊的年輕人說,“我今天在街上碰到他了。”“巴斯特沒有親人,我爸爸想把他接來和我們一起住。我爸爸是想把三個男孩聚在一起。隻是我不太確定,他怎麼會認為我們能養活他們。”“這個主意可不好。再說了,我們不再是好朋友了。”威利用黝黑有力的手撫摸著殘肢,“我隻想知道我的腳、腳在什麼地方。我最擔心的就是這個。醫生再也不會把腳還給我了。要是我能知道我的腳在哪裡就好了。”傑克看看四周,喝了杜鬆子酒,他的眼神有些茫然迷離。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很模糊陌生。悶熱的廚房讓他感覺頭昏目眩,人們的說話聲在他耳邊發出回響。煙霧讓他窒息。電燈從天花板懸垂下來,燈泡用報紙包著,好減弱它的光芒,但主要光源還是熾熱火爐發出的火光。他周圍的黝黑麵孔上全都映襯著紅色的火光。他心中焦躁,感覺孤獨極了。辛格不在廚房,去看波西婭的父親了。傑克真盼著他回來,那樣他們就可以走了。他尷尬地走了幾步,坐在了長凳上,馬歇爾·尼克爾斯和約翰·羅伯斯之間。“波西婭的父親在何處?”他問。“科普蘭醫生在前廳,先生。”羅伯斯說。“他是醫生?”“是的,先生。他是一位醫師。”外麵的台階上傳來拖著腳走路的聲音,隨即後門開了。一陣清新的暖風舒緩了屋內的凝滯空氣。一個身穿亞麻西裝、金色鞋子的高個年輕人走進房間,懷裡抱著一個麻布袋。跟在他後麵的是一個大約十七歲的男孩子。“嗨,海伯伊。嗨,郎西。”威利說,“你們給我帶什麼來了?”海伯伊向傑克禮貌地鞠了一躬,將兩個果壇子放在桌上。裡麵裝的是酒。郎西把一個盤子放在一旁,盤子上還蓋著一塊乾淨的白餐巾。“酒是協會送的禮物。”海伯伊說,“郎西的母親做了桃子酥餅。”“波西婭小姐,醫生怎麼樣了?”郎西問。“親愛的,他近來病得很重。我擔心的是他現在很強壯。像他這樣得了重病的人卻突然變得如此強壯,實在不是好兆頭。”波西婭對傑克說,“布朗特先生,你說這是不是噩兆呢?”傑克呆呆地望著她。“不知道。”郎西悶悶不樂地瞥了傑克一眼,把穿小了的襯衫衣袖放下來。“我們全家都祝願醫生早日康複。”“非常感謝。”波西婭說,“爸爸那天還提起你了。他有本書想送給你。等會兒,我去把書拿給你,再把盤子洗乾淨,還給你母親。她真是太好了。”馬歇爾·尼克爾斯探身向傑克,像是要和他說話。這個老人下身穿著細條紋褲子,上身穿著燕尾服,扣眼中插著一朵花。他清清喉嚨,說:“打擾一下,先生,我們剛才無意中聽到你和威廉的對話,你說到了他現在的麻煩。我們自然也考慮了如何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你是他的親戚,還是教會的牧師?”“都不是,我是個藥劑師。你左邊的約翰·羅伯斯受雇於政府的郵政局。”“我是郵遞員。”約翰·羅伯斯重複道。“抱歉……”馬歇爾·尼克爾斯從衣兜裡拿出一塊黃色絲綢手帕,小心翼翼地擤鼻子,“我們自然已經徹底討論過這件事了。毫無疑問,我們是美國這個自由國家裡的有色人種,我們希望儘己所能發展友好關係。”“我們總是希望做正確的事。”約翰·羅伯斯說。“我們理應小心謹慎,不去破壞已經建立起來的友好關係。通過循序漸次的方式,就能開創出更好的局麵。”傑克依次看著他們。“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屋內悶熱,他喘不上氣,恨不得馬上出去。他的眼球上像是籠罩了一層薄膜,這樣看過去,周圍的人連臉都是模糊的。威利正在房間對麵吹口琴。巴迪和海伯伊聽他吹。音樂聲憂鬱悲傷。吹完一曲,威利在襯衫前襟上擦擦口琴。“我又餓又渴,嘴裡直流口水,吹得曲不成調。我真想跳跳布基伍基舞啊。唯有喝幾口好酒,我才、才能忘記我的痛苦。要是我能知道我的雙腳在何處,每天晚上再喝上一杯杜鬆子酒,那我就不會想太多了。”“彆再煩躁了,親愛的。一切都會有的。”波西婭道,“布朗特先生,要不要來點桃子酥餅,再來杯酒?”“謝謝。”傑克說,“那就太好了。”波西婭麻利地在桌上鋪好桌布,擺好一個盤子和一個餐叉。她倒了一大杯酒,“請隨意。你不介意的話,我要去招呼彆人了。”其他人輪流拿著果壇子對嘴喝酒。海伯伊借了波西婭的口紅,畫了一條紅線,設定了飲酒的界限,這才把一個果壇子遞給威利。咕咚咕咚喝酒聲和笑聲此起彼伏。傑克吃完酥餅,拿著就被坐回到兩個老人之間。自釀的紅酒口感濃鬱甘洌,跟白蘭地的味道差不多。威利開始吹奏一首低沉憂傷的曲子。波西婭打著響指,在房間裡踱步。傑克扭頭麵對馬歇爾·尼克爾斯。“你說波西婭的父親是位醫生?”“是的,先生。確實如此。他是個醫術高超的醫生。”“他怎麼了?”兩個黑人警惕地對視一眼。“他出了點小事故。”約翰·羅伯斯道。“什麼樣的小事故?”“很不好的事故。他現在很慘。”馬歇爾·尼克爾斯把他的絲綢手帕折疊起來又展開。“正如我們剛才所說,重要的是不去破壞友好的關係,我們要真誠地在各個方麵推動友好關係。我們有色人種必須從各個方麵努力提升有色人種的地位。那邊那位醫生就是在各個方麵都儘了努力。但有時候在我看來,他並沒有完全分辨出不同種族的某些特點和現狀。”傑克不耐煩地喝光最後一點酒。“老天,夥計,說得簡單點,我根本聽不懂你的話。”馬歇爾·尼克爾斯和約翰·羅伯斯對視一眼,顯得有些難過。威利仍坐在對麵吹口琴。他的嘴唇在口琴的方孔上方來回移動,猶如布滿褶皺的肥胖毛毛蟲。他的肩膀寬闊強壯。他的殘腿隨著音樂的節奏抽動著。海伯伊跳起舞來,巴迪和波西婭用手打著拍子。傑克站起來,他剛一站起來,就意識到他喝醉了。他腳步踉蹌,惡毒地環視四周,不過似乎沒人注意他。“辛格呢?”他口齒不清地問波西婭。音樂戛然而止。“啊,布朗特先生,我還以為你知道他已經走了。你剛才坐在桌邊吃桃子酥餅,他過來站在門口,舉起手表、示意他要走了。你直勾勾地看著他,還搖搖頭。我還以為你知道呢。”“我可能在想彆的事吧。”他扭頭看著威利,憤怒地對他說:“我還沒告訴你我來這裡是為了什麼,我來這裡,不是為了要你做什麼。我隻有一個目的——讓你和另外兩個年輕人為了發生的事作證,我來解釋‘為什麼’。‘為什麼’是唯一重要的,‘發生了什麼’則無關緊要。我很想用手推車推著你四處去,讓你講述你的故事,再由我來解釋‘為什麼’。或許這麼做很有意義。也許……”他感覺他們在嘲笑他。他困惑不解,竟然忘記了要說的話。房間裡都是陌生的黑人臉孔,空氣凝滯,他有些喘不上氣。他看到一扇門,便跌跌撞撞向那扇門走去。他來到一個藥味濃重的幽暗小房間。然後,他的手觸到了另一個門把手。他站在門檻上,麵衝一個白色的小房間,裡麵隻有一張鐵床、一個櫥櫃和兩把椅子。他在辛格家的樓梯上見過的那個可怕黑人躺在床上。在硬邦邦的白色枕頭的襯托下,他的臉顯得非常黑。他那雙黑色的眼睛裡閃爍著強烈的恨意,泛青的厚嘴唇卻沒有抖動。他的臉沒有表情,像是戴了一個黑色的麵罩,隻有鼻翼隨著每一次呼吸緩慢地顫動。“出去。”那個黑人說。“等等……”傑克無助地說,“你為什麼要這麼說?”“這裡是我家。”傑克無法將目光從黑人那張可怕的麵孔上移開。“可為什麼?”“你是個白人,我不認識你。”傑克並沒有離開。他謹慎地走到一張白色直靠背椅邊坐下。那個黑人的手在床單上挪動著。他的一雙黑色眸子閃爍著狂熱的光芒。傑克注視著他。他們等待著。房間裡湧動著一種陰謀般的緊張感,也好似陷入了爆發前的死寂。午夜過了很久。黑暗中,春日淩晨的暖風吹動了屋內的嫋嫋藍色煙霧。地上有很多皺巴巴的紙團和一瓶隻剩下一半的杜鬆子酒。床單上散布著灰塵。科普蘭醫生把頭緊緊壓在枕頭上。他脫掉了睡袍,把白棉布睡衣的袖子卷到手肘處。傑克坐在椅子上,向前探身。他的領帶鬆鬆垮垮,襯衫衣領浸透了汗水,不再挺直。他們長談了幾個鐘頭,十分疲憊,此刻正稍息片刻。“是時候……”傑克說道。但科普蘭醫生打斷了他。“我們現在或許必須……”他嘶啞地說。他們都住了口,望著彼此的眼睛,等待著。“對不起。”科普蘭醫生說。“對不起。”傑克道,“你繼續說吧。”“不,還是你說吧。”“噢……”傑克道,“我又不想說我剛才要說的話了。關於南方,總會有定論的。處處受製的南方。白白浪費的南方。受奴役的南方。”“還有黑人。”傑克為了讓自己鎮定下來,拿起他旁邊地上的酒瓶,喝了一大口烈酒。然後,他小心走到櫥櫃邊,拿起一個被當作鎮紙的廉價小地球儀,他緩緩地在手裡轉動地球儀。“我隻能說,這個世界充滿了卑鄙和邪惡。啊!四分之三的地球不是處在戰爭中,就是在遭受壓迫。騙子和朋友狼狽為奸,了解真理的人則受到孤立,毫無招架之力。但是!但是,如果要我指出地球上最文明的區域,那我會指這裡……”“小心。”科普蘭醫生說,“你指的是海洋。”傑克再次轉動地球儀,用短粗肮臟的拇指按在一個精心挑選的位置上。“這裡。十三個州。我很清楚我在說什麼。我讀了萬卷書,我行了萬裡路。這十三個州我都走遍了。我在每個州都工作過。我會有現在的想法,是因為我們都生活在這世上最富有的國家裡。這個國家很是富足,但貧困的男女老幼卻得不到分毫。除此之外,我們的國家建立在一個偉大且真正的原則上,那就是每個人都是自由的、平等的,享有各種人權。哈!開始是好的,但結果呢?那些公司擁有幾十億美元,卻有成千上萬的人在挨餓。在這十三個州裡,對人類的剝削已經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你該親眼去看看。我這一生見過很多能把人逼瘋的事。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南方人過得還不如歐洲法西斯國家裡地位最低下的農夫。佃耕農場裡的工人,年平均工資隻有七十三美元。記住一點,我說的可是平均工資!每個佃農的薪水從三十五美元到九十美元不等。每年三十五美元表示工作一天隻能賺到十美分。到處都有患糙皮病、十二指腸鉤蟲病和貧血症的人。而且,人們都吃不飽肚子!然而!”傑克把臟手攥成拳頭,用指關節抵著嘴唇。他的額頭布滿汗珠。“然而!”他重複道,“這不過是你能看得到、摸得著的邪惡。還有更糟的。我說的是人們根本不了解真理。他們被告知的都是混賬事,因此看不到真理為何。那些謊言害人不淺。所以,他們都不被允許得知真相。”“還有黑人。”科普蘭醫生說,“要了解我們的遭遇,你就必須……”傑克野蠻地打斷了他。“南方在誰的控製之下?北方的各大企業擁有四分之三的南方。它們說老奶牛在東南西北各地吃草。但奶牛隻在一個地方擠奶。奶牛的乳頭裡儲滿了奶,隻會在一個地方擠出來。它在各地吃草,隻在紐約擠奶。它們奪走了我們的紡織廠、紙漿廠、馬具廠和床墊廠。這些都掌握在北方人手裡。這到底是為什麼?”傑克的小胡子憤怒地顫抖著。“來舉個例子吧。事情發生在一個工廠村莊,那裡實行的是美國工業的父權體係。工廠主根本不在村內,這個村子裡有一個大磚廠,還有大概四五百個簡陋的小棚屋。那些房子根本不適合給人住。況且這些房屋一開始就是當作貧民窟來建造的。每個棚屋隻有兩三個房間和一個廁所,人們搭建牛棚時都比這用心多了。就連豬圈也都比那些棚屋舒服些。因為在那個體係下,豬很值錢,人卻分文不值。總不能用在工廠裡工作的瘦小孩子去做豬排和香腸。現如今是不能買賣人了,至於豬……”“等等!”科普蘭醫生說,“你跑題了。再說了,你根本不關注黑人這一獨立問題。我都插不上嘴了。我們以前遇到過這種情況,如果不把我們黑人的問題考慮進去,那就不可能縱覽全局。”“還是說那個工廠村莊的。”傑克說,“一個年輕的棉紡工剛開始工作的時候,一個禮拜能賺到八到十塊錢,這個收入很不錯了。後來,他結婚了,他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之後,他老婆也必須去工廠裡做工。他們兩個人的周薪加在一起是十八塊。哈!他們把四分之一的薪水用來從工廠那裡租棚屋。他們要在工廠開辦的商店裡買食物和衣服。這家商店以高價出售所有商品。他們又生了幾個孩子,像是被套上了枷鎖。這就是農奴製的全部原則。然而,在美國,我們還說我們自己是自由的。怪就怪在自由這個概念被深深根植在了佃農、棉紡工等所有人的腦袋裡,他們是真的相信。但需要很多謊言才能阻止他們了解真理。”“隻有一個解決辦法……”科普蘭醫生道。“兩個辦法。唯有兩個辦法。曾幾何時,這個國家還在擴張。每個人都覺得他們有大好機會。哈!但那個時期一去不複返了,徹底過去了。不到一百家企業吞並了一切,隻剩下些殘羹剩飯。這些企業喝人血,食人骨。昔日擴張的時代徹底結束了。資本主義民主的整個體係都在腐爛,充滿了腐敗。現在前麵隻剩下兩條路。一條,實行法西斯主義。另一條,進行最具革命性和最持久的改革。”“還有黑人問題。不要忘了黑人。就我和我的同胞所知,南方現在實行的就是法西斯主義,自始至終都是這樣。”“是呀。”“納粹剝奪了猶太人的法律、經濟和文化生活。在這裡,黑人也遭到了同樣的剝奪。這裡沒有像在德國那樣,發生對財物的大量搶掠,那也僅僅是因為黑人從一開始就不被允許擁有財富。”“這就是製度。”傑克說。“猶太人和黑人。”科普蘭醫生苦澀地說,“我同胞的曆史與猶太人的悠久曆史是一樣的,隻是更為血腥、更為暴力。就像海鷗。如果你抓住一隻,在它的腿上係上一根紅繩,那海鷗群裡的其他海鷗會把它啄死。”科普蘭醫生摘下眼鏡,重新綁了綁斷裂折葉上的金屬絲,並在睡衣上蹭蹭鏡片。他激動得手都抖了。“辛格先生是猶太人。”“你說錯了。”“我對此百分之百肯定。辛格就是個猶太人的名字。我第一次見到他,就知道他是個猶太人。從他的眼睛看得出來。再說了,他也是這麼告訴我的。”“他不可能那麼說。”傑克堅持,“他是純正的盎格魯—撒克遜人,具有愛爾蘭和盎格魯—撒克遜的血統。”“可是……”“我肯定。絕不會有錯的。”“那好吧。”科普蘭醫生說,“我們還是彆吵了。”外麵黑咕隆咚,很冷,房間裡的溫度也降了下來。天就快亮了。淩晨的天空如同一襲深藍色的絲絨,月亮不再銀光閃閃,而是變成了白色。一切都是靜止不動的。唯有一隻春日的鳥兒在漆黑的外麵孤獨地唱著清脆的歌。一縷微風從窗戶吹進來,但室內依然彌漫著酸臭味,感覺悶悶的。屋內有種緊張和疲憊的感覺。科普蘭醫生靠在枕頭上,向前探身。他的眼睛通紅,雙手緊緊抓住床單。睡衣從他那骨瘦如柴的肩膀上滑了下來。傑克把腳後跟搭在椅子的橫檔上,把蒲扇般的大手交疊著夾在膝蓋之間,等待著,樣子很孩子氣。他的眼下有濃重的烏青,頭發蓬亂不堪。他們凝視彼此,都在等待。沉默越久,他們之間的緊繃感就越強烈。最後,科普蘭醫生清清喉嚨,說道:“我不相信你來這裡是一無所圖。我很肯定,我們討論了一整個晚上,都是白費功夫。我們談及了所有話題,卻獨獨落下了關鍵主題,那就是出路為何。我們並沒有說我們必須采取什麼行動。”他們依然凝視對方,耐心等待。他們兩個人的臉上都寫滿了期待。科普蘭醫生靠著枕頭筆直地坐著。傑克用手托著下巴,向前探身。沉默仍在繼續。然後,他們猶豫著,同時開了口。“不好意思。”傑克說,“你繼續吧。”“你來吧。是你先說的。”“你說。”“哼!”科普蘭醫生道,“你接著說吧。”傑克注視著他,眼神迷離玄妙。“就是這樣的。我是這麼認為的。讓人們了解真理是唯一的辦法。隻有他們知曉真理,才不會繼續遭受壓迫。隻要有一般人獲悉了真理,整場戰鬥就算贏了。”“不錯。必須先讓他們了解這個社會的運行機製。但你打算如何讓他們知道?”“聽我說。”傑克道,“想想連環信這檔子事。如果一個人寄信給十個人,這十個人中的每個人再寄信給十個人,明白了吧?”他有些結巴,“我不是說我要寫信,但道理是這樣的。我要四處宣講真理。如果在一個鎮子裡我能讓十個不了解真理的人了解了真理,我就覺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明白了嗎?”科普蘭醫生驚詫地看著傑克。然後,他冷哼一聲。“你太幼稚了!你不能到處去宣講真理。連環信!什麼懂得真理的人,不懂真理的人!”傑克的嘴唇顫抖著,他憤怒地皺著眉頭。“那好吧。你有什麼好辦法?”“首先,我要說,曾幾何時,在這個問題上,我的感覺與你一樣。但我了解到這種態度是錯的。整整半個世紀,我都覺得保持耐性是明智之舉。”“我可沒說耐心不耐心的。”“麵對野蠻,我謹小慎微。遭遇不公,我保持平和。我犧牲手中的一切,換取了假定的整體。我相信舌頭,對拳頭不甚重視。我曾經總是教人們保持耐性,相信人類的靈魂,以此為盔甲,反對壓迫。我現在知道我以前錯得離譜。不管對我自己抑或對我的同胞,我都是個叛徒。一切都已腐爛。現在是時候采取行動了,而且要快。我們要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可要怎麼做呢?”傑克問,“怎麼做?”“當然是采取行動。我們要把人們召集起來,讓他們上街遊行示威。”“哈!你的最後一句話‘讓他們上街遊行示威’可是出賣了你。你讓他們示威遊行,反對連他們自己都不清楚的事物,那有什麼用呢?你這是隔靴搔癢,屁用都不管。”“我不喜歡聽你說這麼粗俗的話。”科普蘭醫生拘謹地說。“天呐!我才不在乎你喜不喜歡聽。”科普蘭醫生舉起一隻手。“我們都冷靜冷靜。”他說,“我們應該試著達成一致。”“說得對。我不想你和吵。”他們都不說話了。科普蘭醫生的目光從天花板一角梭巡到另一角。他有好幾次舔舔嘴唇,想要說話,隻是話不成話,他並沒有將其說出來。最後,他說:“我要給你一條建議。不要單獨行動。”“但是……”“沒什麼但是。”科普蘭醫生說教道,“單獨行動是一個人能乾出的最要命的事。”“我明白。”科普蘭醫生從瘦弱的肩膀處把睡衣衣領拉起來,在喉嚨處拉緊。“你是否相信我的同胞為他們的人權而進行的鬥爭?”見醫生這麼激動,又溫和地用沙啞的聲音問了這麼一個問題,傑克不由得忽然眼含熱淚。他的心中突然湧起一陣愛意,他抓住醫生放在床單上的那隻骨瘦如柴的黑手,緊緊握住。“當然。”他說。“你是否相信我們極度貧困?”“相信。”“你是否相信我們麵對不公?是否相信我們處在極為不平等的處境?”科普蘭醫生咳嗽一聲,把痰吐進他放在枕頭下麵的方紙上。“我有個計劃。很簡單,目的也很明確。我隻打算專注實現一個目標。到了八月,我計劃帶領縣裡一千多名黑人上街遊行。我們要一直遊行去華盛頓。我們會整齊劃一,就如同一個堅實的整體。你去看看那邊的櫥櫃,裡麵有一摞信,都是我在這個禮拜寫的,我要親自把信送出去。”科普蘭醫生緊張地把手在窄床的側麵移動,“你還記得我剛才說過的話吧?你一定要記住我給你的唯一建議:不要單獨行動。”“我明白。”傑克道。“但是,如果開始計劃,就必須全力以赴。這是首要的一點。你必須終身致力於這項事業。你必須毫不吝嗇地付出全部自我,不期冀個人回報,沒有休息,也不能期待休息。”“為了南方黑人的權利。”“為了南方,也為了這個縣。必須付出全部。願意就付出全部,不願意就離遠點。”科普蘭醫生向後靠在枕頭上。隻有他的眼睛裡還有一絲生氣。他的一雙眼眸如同兩塊燒得火紅的煤炭,釋放出的熱度讓他的顴骨呈現出可怕的紫色。傑克沉著臉,用指關節按壓著柔軟顫抖的厚嘴唇。他的臉漲得通紅。外麵,第一縷暗淡的晨光出現了。自天花板懸垂下來的電燈泡在黎明的光線下顯得刺目醜陋。傑克站起來,僵硬地站在床腳邊。他平靜地說:“不,你看待事物的角度不對。我很肯定你錯了。首先,你們根本不可能走出這個鎮子。他們會說你們對公共健康構成了威脅,或是捏造一些其他莫須有的理由,把你們驅散。他們會把你們逮捕,你們肯定會受很大的罪。即便出現了奇跡,你們到了華盛頓,也起不了什麼作用。啊,你這個主意真是瘋狂透頂。”自科普蘭醫生的喉嚨裡發出黏痰的刺耳聲音,他的聲音很是嘶啞。“你隻知道嘲笑和譴責,那你有什麼提議?”“我並不是在嘲笑。”傑克說,“我隻是說你的計劃太過瘋狂。我今晚來這裡,是為了說出一個效果更好的主意。我希望你的兒子和另外兩個年輕人讓我用手推車推他們四處去。他們要把遭遇說出來,再由我來解釋‘為什麼’他們會有此遭遇。換句話說,我是要講一講資本主義的辯證關係,並且揭露資本主義的謊言。我會解釋清楚,好讓每一個人都理解為什麼這些男孩的腿會斷,讓每個看到他們的人都了解真理。”“呸!呸呸!”科普蘭醫生憤怒地說,“我看你是失心瘋了。我甚至都不會浪費時間去嘲笑你。我這輩子還是頭一次聽到這麼荒唐的話。”他們盯著對方,感覺失望和憤怒。外麵的街上傳來手推車的嘎啦聲。傑克吞吞口水,咬著嘴唇。“哈!”他終於說,“你才是唯一一個發瘋的人。你隻是讓一切都倒退而已。在資本主義製度下解決黑人問題,隻有一個辦法,便是把十三個州裡的一千五百萬的黑人都閹割了。”“這就是你的真實想法?你義正詞嚴地說了那麼多關於正義的話,都是在放屁?”“我並沒有說應該這麼做。我隻是說,你不能隻注重局部,不顧整體。”傑克緩緩地精心說著,心中十分痛苦,“必須從最低級處做起。從前的傳統必須粉碎,並創造出新的。要為這個世界開創全新的格局。要開創性地把人鍛造成社會動物,讓他們生活在有序和可控的社會,人們不會為了生存而被迫不公。在這樣的社會傳統中……”科普蘭醫生諷刺地拍拍手。“說得太好了。”他道,“但要做衣服,首先得摘棉花。你,還有你那瘋狂的無為理論一點也不……”“閉嘴!誰在乎你和你那一千個黑人是不是去華盛頓那個臭氣熏天的汙水坑?你們這麼做,能有什麼用?一千個黑人、白人、好人或壞人,又有多大的重要性呢?畢竟整個社會都建築在黑色的謊言之上。”“一切!”科普蘭醫生氣喘籲籲地說,“一切!一切!”“沒這回事!”“從正義的角度來看,這世上最卑鄙最邪惡的人的靈魂要有價值得多……”“見鬼去吧!”傑克說,“都是胡言亂語!”“褻瀆!”科普蘭醫生尖叫道,“邪惡的褻瀆!”傑克搖晃床上的鐵柱。他的額頭上青筋暴起,他氣得臉色發青。“你就是個目光短淺的偏執狂!”“白人是……”科普蘭醫生說不出話來。他努力想說話,卻發不出半點聲音。最後,他隻是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魔鬼。”明亮的金色陽光照亮了窗戶。科普蘭醫生把頭向後靠在枕頭上。他的脖子以奇怪的角度扭著,嘴唇上有帶血的唾液。傑克看了他一眼,便痛哭著衝出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