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她無法待在裡屋了。她必須時刻找人陪,必須時刻都找點事做。她在獨處的時候就數數。她數客廳壁紙上有多少朵玫瑰花。她數房子裡有多少立方。她數後院有多少根草,數灌木叢上有多少樹葉。如果她不數數,可怕的恐懼就會將她包圍。五月的下午,她步行從學校回家,忽然之間,她必須馬上想一件事,而且要是件好事,很好的事。她或許會想一段快節奏的爵士樂,或是等她回到家,冰箱裡有一碗果凍在等她,或是計劃去儲煤小屋後麵抽根煙。她還會提前很久設想去北方看雪的情形,或是前往外國的情形。她可以想這些好事,卻無法沒完沒了地想。五分鐘就能吃完果凍,煙也很快會抽完。那之後呢?數字在她的腦海裡交纏在一起。白雪和外國距離她太過遙遠。那她眼前有什麼呢?隻有辛格先生。她恨不得時時刻刻都跟著他。早晨,她看著他走下前門台階去上班,然後隔著半條街跟著他。每天下午一放學,她就跑去他工作的那家商店的街角徘徊。四點,他出去買可口可樂喝。她就看著他穿過大街,走進雜貨店,喝完飲料再出來。她跟著他從商店走回家,有時候,她甚至跟著他去散步。她總是遠遠地跟著他,所以他並不知情。她還上樓去房間裡找他。她先要擦擦臉和手,在裙子前襟上塗點香草油。她現在一個禮拜隻去見他兩次,她可不想讓他感覺厭煩。她打開門,經常都能看到他坐在那個奇怪漂亮的棋盤邊上。然後,她就會和他一起。“辛格先生,你有沒有在冬天會下雪的地方住過?”他把椅子靠在牆上,一頷首。“是在外國嗎?”他再次點頭稱是,還用銀色鉛筆在紙上寫了細節。他曾去過加拿大安大略省旅行,與加拿大的底特律隻有一河之隔,那裡是極北之地,積雪的高度能達到屋頂。世界首例五胞胎女孩和聖勞倫斯河就在那裡。人們在街上走來走去,用法語打招呼。而且,在遙遠的北方,有一片大森林和白色圓頂冰屋。北極地還有美輪美奐的北極光。“你待在加拿大的時候,有沒有出去找些乾淨的白雪,混合奶油和白糖一起吃?有一次,我在書裡看到這樣吃很爽。”他把頭歪向一邊,表示他沒聽懂。她無法把問題再問一遍,因為它忽然聽起來傻傻的。她隻是看著他,等待著。他的腦袋在他身後的牆壁上投射出黑色的大影子。電扇吹出的涼風緩解了悶熱的天氣。四下裡很安靜。這就好像他們在等著向彼此傾訴從不為人所知的秘密。她要說的話可怕至極。但他要告訴他的話卻是真實的,會使一切都好起來。或許那件事不能用說話或文字來表達。他必須用不同的方式來讓她理解。和他在一起,她就會有這種感覺。“我隻是問你關於加拿大的事,不過沒什麼要緊的,辛格先生。”樓下的房間裡出了很多麻煩。埃塔依然病怏怏的,不可能和另外兩個人擠在同一張床上。掛著窗簾、幽暗的房間裡彌漫著一股病氣。埃塔沒法去上班,這就表示家裡除了要支付醫療費,每個禮拜還少了八美元的收入。後來,有一天,拉爾夫在廚房裡走,結果被熾熱的火爐燒傷了。他的手上纏著繃帶,他覺得很癢,所以必須有人一直看著他,防止他把水泡抓破。喬治生日那天,他們給他買了一輛紅色小腳踏車,車把上帶有車鈴和車筐。為了送他這個禮物,他們都掏了錢。但埃塔丟了工作,他們出不起錢了,他們拖延了兩期分期付款,商店便派人把腳踏車收走了。喬治隻是看著那個人把腳踏車從前門廊推走,那人從喬治身邊走過時,喬治踢了後擋泥板一下,鑽進儲煤小屋,關上了門。無論何時都離不開錢。他們欠雜貨店錢,上一期的家具分期付款也還沒給。而且,他們失去了房子,所以還欠著租金。六個房間總有人租住,隻是他們從不按時交房租。有一段時間,他們的父親每天都出去找彆的工作。他再也乾不了木匠活,隻要離地超過十英尺,他就神經緊張。他去麵試了很多工作,卻沒人雇用他。最後,他得出了一個結論。“必須做廣告,米克。”他說,“我算是看明白了,要想把我的修表生意做好,最重要的就是做廣告。我得推銷我自己。我得出去,得讓人們知道我能修表,我的手藝好,收費也便宜。你把我的話記下來。我要把這門生意做好,好讓我們一家人過上好日子。隻要做好廣告就成了。”他帶回家一些錫紙和紅色顏料。接下來的一個禮拜,他忙活個不停。在他看來,這是個天大的好主意。前廳的地上擺滿了告示牌。他趴在地上,精心地寫出每一個字母。他一邊忙,一邊吹口哨,搖晃腦袋。他有好幾個月都沒這麼高興了。他時不時穿上上好的西裝,去街角喝杯啤酒,讓自己冷靜冷靜。一開始,他在告示牌上這麼寫:“威爾伯·凱利”“修表”“收費低廉,手藝高超”“米克,我希望你一眼就能看到我的招牌。不管在何處看到都很顯眼。”她幫了他,為此得到了三個五分硬幣。一開始,這些招牌做得還不錯。隻是他做得過頭了,反倒適得其反。他總想添加更多內容,結果在邊角、頂部和底部都寫滿了字。他在招牌上寫滿了“低價”、“立等可取”、“把表交給我,我讓它走起來”,並且還在不斷地往上添加其他話。“招牌上的字太多了,人們根本看不出你寫了什麼。”她告訴他。他又拿回來一些錫紙,將設計工作全權交給了她。她隻用很大的大寫字母寫了簡單的宣傳語,還畫了一塊鐘表。很快,他就拿到了整整一摞廣告。一個朋友開車將他送到郊外,他把廣告釘在樹上和圍籬樁上。他在他家那條街的兩端都豎了一塊招牌,上麵畫著黑色指針,指向他家。他在前門也豎了塊招牌。弄完了廣告的事,他就穿上乾淨的襯衫,打上領帶,在前廳等。沒人來修表。隻有個珠寶商送來幾塊鐘表。這個珠寶商會把店裡修不完的鐘表按照半價交給他做。他就接到了這些活兒。他接受了現實。他沒有再出去找其他工作,但他每時每刻都在家裡忙活著。不管有沒有必要,他都會把門拆下來,給折葉上油。他為波西婭調製人造黃油,擦洗樓上的地板。他發明了一個小裝置,將冰箱裡流出的水從廚房的窗戶直接排出去。他為拉爾夫雕刻了漂亮的字母塊,還發明了一種穿針器。他還竭儘全力去修理為數不多的幾塊鐘表。米克依然跟著辛格先生到處去。但她並不願意這麼做。她感覺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跟蹤他,是不對的。有兩三天,她還逃學了。她跟著他去上班,整日在他工作商店附近的街角閒逛。他去布蘭農先生的餐館吃午飯,她也會進去,花五分硬幣買一袋花生。到了晚上,她便跟著他,在漆黑的街道上散步很久。她在街道另一邊走,與他相隔一條街。他停下,她也停下,他走得很快,那她就小跑著,好跟上他的腳步。隻要能看到他、靠近他,她就開心不已。但有時候,當她體會到這種奇怪的感覺時,她知道她做錯了。於是,她非常努力地在家裡忙個不停。她和她父親在這方麵十分相似,他們總是必須找點事做。她時刻關注著她家和街區上發生的事。排骨的大姐在電影院搞的摸彩儀式上贏了五十美元。貝貝·威爾遜頭上的繃帶拆了,但她的頭發剪得很短,跟個男孩子似的。她今年是不能在社交晚會上跳舞了,她母親帶她去舞會,貝貝就在彆人跳舞的時候哭呀喊呀,大吵大鬨。他們隻好把她拖出了歌劇院。到了人行道上,威爾遜太太打了她一頓,她這才乖了點。威爾遜太太也哭了。喬治恨貝貝。隻要她從他們家邊上走過,他就捂住鼻子,堵住耳朵。皮特·威爾斯離家出走了三個禮拜。他是打著赤腳回來的,餓得前胸貼後背。他還吹牛,說他去了新奧爾良。埃塔仍病著,米克隻好一直睡在客廳裡。短沙發很不舒服,她隻好在學校的自習室裡補覺。比爾每隔一個晚上和她交換,她就可以和喬治一起睡覺。後來,他們總算有了喘息之機。租住樓上一個房間的人搬走了。一個禮拜過去了,沒人按照報紙上的招租廣告來租房,他們的母親便讓比爾搬去空房裡住。比爾很高興能獨享一個房間,遠離家裡人。她則搬去和喬治一起住。他睡覺的時候就好像一隻溫暖的小貓,呼吸很輕。她又可以享受夜晚時光了。不過不是像去年那樣,獨自在黑暗中漫步、聽音樂和製定計劃。她現在了解到夜晚不同的一麵。她清醒地躺在床上。一種奇怪的恐懼向她襲來,感覺像是天花板緩緩地向她壓下來。如果這棟房子塌了,會怎麼樣?有一次,他們的父親說,這個地方早就應該被宣告不能居住了。他是不是說,搞不好在某個晚上,就在他們睡覺的時候,牆壁會轟然坍塌,房子變成一片瓦礫,並將他們埋在石膏、碎玻璃和損壞的家具下麵,他們動也不能動,被壓得喘不上氣?她睜著眼睛躺在床上,肌肉僵硬。夜晚,總會有吱嘎聲響起。是有人在走路,還是除了她,還有人無法入眠?那人是辛格先生嗎?她從不會想起哈裡。她打定主意要忘記他,而她也確實忘記了他。他寫信來說他在伯明翰找到了工作。她給他寄了張卡片,按照他們的計劃,寫了“我沒事”幾個字。他每個禮拜給他母親寄來三美元。距離他們一起去樹林,像是已經過了很久。白天,她在外屋忙來忙去。但到了晚上,她獨自待在黑暗中,光是數數已經不夠了。她想要有人陪著她。她想儘辦法不讓喬治睡覺。“我敢打包票,躺著不睡覺,在黑暗中說話,有意思極了。我們聊一會兒吧。”他迷迷糊糊地應她一聲。“你看外麵的星星。真難想象,每個小星星都是一個跟地球一樣大的星球呢。”“他們是怎麼知道這些的?”“他們就是知道呀。他們有法子測量。那叫科學。”“我才不信科學。”她試著攛掇他與她爭論,那樣他就會氣得睡不著。但他隻是任由她滔滔不絕地說,似乎並不留意聽。過了一會兒,他說:“看,米克!看到那根樹杈了嗎?像不像移民到美國的英國清教徒,手裡拿著槍趴在地上?”“像極了,真是栩栩如生呀。你看寫字台那邊。那個瓶子像不像一個滑稽的人,還戴著帽子?”“不像。”喬治道,“我覺得一點也不像。”她從地上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我們來玩個遊戲吧。名字遊戲。你要願意的話,你先說。隨你的便。你來選。”他把小拳頭放在臉上,安靜均勻地呼吸著,他就快睡著了。“等等,喬治!”她道,“很好玩的。我先說,M字母打頭的名字,猜猜看。”喬治歎口氣,他的聲音很疲憊。“哈勃·馬克思?”“不是。不是電影裡的。”“我不知道。”“你當然知道。M字母打頭,住在意大利。你應該能猜到的。”喬治翻身側躺著,像個球似地蜷縮在一起。他沒有回答。“這個名字以M打頭,不過有時候也以D打頭。住在意大利。你快猜猜呀。”房間裡很黑,一點聲音也沒有,喬治睡著了。她捏了他一下,擰擰他的耳朵。他咕噥一聲,但沒有醒。她緊挨著他,把臉貼在他那暖暖的裸露小肩膀上。他一整夜都不會醒,她則開始算小數。辛格先生在樓上的房間裡是不是也沒有睡著?天花板吱嘎響,是不是表示他在輕輕地走來走去,喝著冰涼的橙汁,研究擺在桌上的棋盤?他是不是也體會到了可怕的恐懼?不。他從未做過錯事。他從未做過錯事,所以到了深夜時分,他的心是定的。然而,他卻也能理解。如果她能對他傾訴心裡話,或許能感覺好點。她琢磨著該如何啟齒。辛格先生,我認識一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女孩。辛格先生,不知道你能否理解這樣一件事。辛格先生。辛格先生。她一遍遍地念著他的名字。她愛他甚於家人,她愛他甚於愛喬治或她父親。那是一種不一樣的愛。她這輩子還是第一次體會到這種感情。早晨,她和喬治會一起穿衣服,一起聊天。有時候,她真的很想接近喬治。他長高了,臉色蒼白,很消瘦。他那頭柔軟的紅頭發亂糟糟地貼在小耳朵上方。他眼神銳利,總是眯著眼,因此表情總顯得很緊張。他的恒牙一顆顆長了出來,但他的牙是青色的,牙縫很大,就跟他的乳牙一樣。長新牙很疼,他習慣用舌頭去舔牙齒,因此,下巴都歪了。“聽著,喬治,”她說,“你愛我嗎?”“當然,我愛你。”太陽當空照,天氣很熱,再有一個禮拜,學校就要放假了。喬治穿好衣服,便趴在地上做數學作業。他用肮臟的小手指緊緊握著鉛筆,總是把鉛弄斷。他寫完了作業,她就摟住他的肩膀,深深地凝視他的臉。“我要很多愛,很多很多的愛。”“鬆開我。我當然愛你,你不是我姐姐嗎?”“我知道。但如果我不是姐姐,你還會愛我嗎?”喬治向後退開。他沒有乾淨衣服了,隻穿一件很臟的針織套衫。他的手腕細弱,血管突起。套衫袖子都被拉長了,鬆鬆垮垮地垂著,襯托得他的手非常小。“如果你不是我姐姐,我可能都不認識你,就更不可能愛你了。”“但如果你認識我,而我又不是你姐姐呢?”“可你怎麼知道我會認識你?你可無法證明。”“就是假裝而已嘛。”“我覺得我會喜歡你。但我還是要說,你根本不能證明……”“證明!你滿腦子想的都是這個詞。證明,詭計。要麼是詭計,要麼就必須拿出證明。我真受不了你了,喬治·凱利。我恨你。”“好吧。那我甚至都不會喜歡你了。”他爬到床下找東西。“你到床下找什麼?你最好彆碰我的東西。要是被我抓到你亂翻我的私人盒子,那我就把你打得滿地找牙。我說得出做得到。我會把你的肚腸打出來。”喬治拿著他的拚寫課本從床下爬出來。他把肮臟的小手伸進床墊上的一個洞中,拿出他藏在那裡的彈珠。沒什麼能讓這孩子煩惱的。他不慌不忙地挑選了三顆棕色瑪瑙紋彈子帶在身上。“啊,什麼,米克。”他回答她。喬治很瘦小,也很冷酷。沒有任何理由去愛他。他對事物的了解還不及她。學校放假了,她通過了所有科目考試,有的是優秀,有的是剛好及格。酷暑難耐,日子過得極為漫長。最後,她終於可以再次努力創作音樂了。她開始譜小提琴和鋼琴曲。她寫歌。音樂時時刻刻在她心中。她聽辛格先生的收音機,一邊在房子裡遊蕩,一邊思考著她聽過的節目。“米克是怎麼了?”波西婭問,“她的舌頭被貓偷去了嗎?她總是走來走去,連話也不說,甚至都不像從前那樣貪吃了。近來,她出落成了一個正常的姑娘了。”似乎從某個方麵來說,她一直在等待,隻是她不清楚她在等什麼。驕陽似火,炙烤著街道。白天,她要麼是努力創作音樂,要麼是和孩子們一起玩。當然,她還在等待。有時候,她會飛快地環顧四周,心中會湧起一陣恐慌。後來,到了六月末,忽然發生了一件大事,一切都隨之改變。那天晚上,他們都待在門廊。日落西山,朦朧的暮色非常柔和。晚飯就快準備好了,卷心菜的香氣飄過敞著門的走廊,彌漫在他們的鼻間。黑澤爾還沒下班,埃塔依然臥病在床,其餘人都在一起。他們的父親向後靠在椅子上,把穿著襪子的腳搭在欄杆上。比爾和兩個小的孩子坐在台階上。他們的母親坐在秋千上,拿著報紙扇風。一個新搬來的女孩子穿著四輪溜冰鞋,在街對麵的人行道上滑來滑去。街上的路燈接連亮起,遠處有個男人在喊另一個人。這時候,黑澤爾回來了。她穿著高跟鞋,嗒嗒嗒踏在台階上,然後,懶洋洋地背靠在欄杆上。在昏暗的天色下,她那雙肉嘟嘟柔軟的手在馬尾辮的襯托下,顯得十分白皙。“埃塔能工作就好了。”她說,“我今天發現了這麼一個工作。”“什麼樣的工作?”他們的父親問,“有沒有我能做的工作,還是人家隻招姑娘?”“隻招姑娘。伍爾沃斯商店的一個店員下禮拜要結婚了。”“是那家廉價商店……”米克說。“你有興趣?”這個問題讓她吃了一驚。她一直在想她昨天還在那家店買了一袋冬青油糖果。她感覺渾身發燙,有些緊張。她把劉海從額頭撥開,數著最早出來的幾顆星星。他們的父親把香煙彈到人行道上。“不行。”他說,“米克還小,我們不希望她承擔過多的責任。就讓她好好成長吧,反正她也快長大了。”“我同意。”黑澤爾說,“我覺得讓米克去做全職是個錯誤,我覺得那樣不妥。”比爾把拉爾夫放在他的腿上,在台階上把腳拖來拖去。“人到了十六歲才能工作。米克還差兩歲,而且,她還要完成在職業學校的學業,當然,前提是我們供得起。”“但那樣一來,我們就有可能不得不放棄這棟房子,搬到工廠區。”他們的母親說,“如果是這樣,我寧願讓米克在家閒待一段時間。”有那麼一刻,她真怕他們會逼她去做那份工作。那她就說她要離家出走。但他們全都抱著這樣的態度,讓她大為感動。她有些興奮。他們都在談論她,語氣親切。她真為自己剛才害怕他們逼她而羞愧。忽然之間,她很愛她的家人,她不由得感覺喉嚨發緊。“薪水有多少?”她問。“十美元。”“一個禮拜十美元?”“當然。”黑澤爾說,“難不成你以為一個月十美元?”“波西婭都賺不到這麼多錢。”“噢,你說黑人……”黑澤爾說。米克用拳頭搓搓頭頂。“真是一筆不小的數目啊。那是很多很多錢。”“沒什麼可高興的。”比爾說,“我的薪水也有這麼多。”米克的舌頭有些發乾。她把舌頭在嘴巴裡移動,好讓唾沫把舌頭濕潤,方便說話。“一個禮拜十美元,那就是能買十五隻炸雞,或是能買五雙鞋或五件裙子,還能分期付款買收音機。”她想到了鋼琴,但沒有提到鋼琴。“還能幫我們渡過難關。”他們的母親說,“但我還是寧願讓米克在家待段時間。隻是埃塔現在這個樣子……”“等等!”她感覺渾身燥熱,有些魯莽,“我想去乾那份工作。我能做得來。我知道我能。”“大家聽小米克說。”比爾道。他們的父親用火柴棍剔牙,把腳從欄杆處拿了下來。“聽著,我們用不著這麼心急。我希望米克好好想一想。反正就算她不工作,我們也還能應付。我準備馬上把修表的價格上調六成……”“對了,我想起來了,”黑澤爾說,“每年還有聖誕獎金呢。”米克皺起眉頭。“但我不能在聖誕節工作,我還要上學呀。我隻是想趁假期去打短工,開學了就去上學。”“這是當然。”黑澤爾立即道。“不過明天我和你一起去,看看人家用不用我。”沉重的擔憂和緊張似乎遠離了他們一家人。他們在黑暗中放聲大笑,閒聊著。他們的父親用火柴棍和手帕給喬治變魔術。然後,他交給那孩子五十美分,遣他去街角商店買可口可樂,留待晚飯後喝。自走廊飄散出來的卷心菜味更濃了,豬排正在煎。波西婭喊大家吃飯。房客已經在桌邊等了。米克在餐廳吃了晚飯。她盤子裡的卷心菜葉軟塌塌的,有些發黃,她根本吃不下去。她伸手去拿麵包,卻撞翻了桌上的一罐冰茶。吃完飯,她獨自在前門廊等辛格先生回家。她迫切想要見到他。之前的興奮已然褪去,她此時隻覺得惡心至極。她就要去廉價品商店上班了,但她並不甘願去那裡工作。那就好像她被困住了。她不光是要在暑期裡打工,而是要工作很久很久,在她可以遇見的未來,她都要工作。一旦他們用慣了她的這份收入,若是沒有了,他們肯定接受不了。事情就是這樣的。她站在黑夜中,緊緊抓著欄杆。她等了很長時間,辛格先生還是沒回來。到了十一點,她出門去找他。可她忽然在黑暗中覺得害怕,便跑回了家。天亮了,她洗了澡,精心地穿好衣服。黑澤爾和埃塔把衣服借給她,給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穿著黑澤爾的綠色絲綢裙子,戴了一頂綠色帽子,腳穿高跟輕便舞鞋和絲襪。她們給她塗了口紅,還為她修了眉毛。等她們忙完了,她看起來至少有十六歲了。現在想退縮也來不及了。她真的長大了,並且準備好去賺生活費。然而,她若是去找父親,將心裡的感受告訴他,那他一定會讓她再等一年。黑澤爾、埃塔、比爾和他們的母親會說,她不一定非要去工作。但她不能這麼做,她可不能這麼丟臉。她上樓去找辛格先生,一股腦兒地說了起來:“聽著,我相信我能得到這份工作。你覺得呢?你說這是不是個好主意?你覺得我現在退學去工作,妥當嗎?你覺得我這麼做可以嗎?”一開始,他沒聽明白。他眯著一雙灰色的眼睛,站在那兒,雙手深深地插在衣兜裡。昔日那種他們等待向彼此傾訴秘密的感覺又回來了。她現在要說的話並不重要。但他要對她說的話則價值千金,如果他說這份工作還不錯,那她就能感覺好點。她慢慢地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等待他的回答。“你說這麼做妥當嗎?”辛格先生想了想。然後,他點點頭。她得到了那份工作。經理把她和黑澤爾帶到後麵的一個小辦公室,和她們談了一會兒。事後,她都想不起來經理長什麼樣子,也不記得他說過什麼。但她被聘用了,在從商店出來的時候,她買了廉價巧克力,又為喬治買了一小套橡皮泥。她要在六月五日開始上班。她在辛格先生工作的珠寶店的櫥窗邊站了很久,然後到附近的街角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