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又熱了起來,陽光南方遊樂場始終都是人流如潮。三月的風停了。樹上長出了濃密的橘綠色的樹葉。碧藍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驕陽似火,陽光越來越刺眼,天氣酷熱難耐。傑克·布朗特討厭這樣的天氣。一想到蔓延酷熱的盛夏即將來臨,他就感覺頭昏目眩。他感覺很不好。近來,頭疼不斷地折磨著他。他長胖了,小肚子略微有些凸起,連褲子的最上麵一顆扣子都係不上了。他很清楚,都是他喝酒太多,才會長胖,卻依然好杯中物。喝了酒,他的頭疼就能有所緩解。他喝上一小杯,頭疼就能好些。現在,對他而言,喝一杯就等於喝上一誇脫。並不是當時喝下的酒讓他興奮,而是他喝下一口酒,就能讓過去幾個月滲透在他血液裡的酒精全都發揮作用。一勺啤酒就能緩解他的頭疼,但一誇脫威士忌卻無法讓他喝醉。他徹底戒酒了。一連好幾天,他隻喝水與橙汁。他的頭一疼起來,就好像有條蟲子在他的腦袋裡爬。他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在漫長的下午和晚上工作。他睡不著覺,看書卻也是極為痛苦的事。他房間裡那股潮濕酸臭的氣味讓他狂怒不已。他不安地躺在床上,等他終於睡著了,天也亮了。他時常做一個夢。他第一次做那個夢,還是在四個月前。他從睡夢中驚醒,恐懼不已,但奇怪的是,他總也記不住夢中的情形。等他睜開眼,唯有夢境帶給他的感覺縈繞不去。每次他驚醒後的恐懼都是一樣的,所以,他百分之百確定他一直在做同一個夢。他習慣了做夢,喝了酒,他會做怪誕的噩夢,並因此陷入瘋狂混亂的境地,但晨光總能驅散狂野的夢帶給他的影響,他也能把那些夢忘得一乾二淨。這個空白神秘的夢境卻完全不同。他醒來,什麼都不記得。但那種脅迫感久久不散。後來,有一天早晨,他一覺醒來,熟悉的恐懼再度來臨,卻隱隱記得隱秘夢境中的情形。他在一群人中間走著,懷裡抱著一個東西。他隻能肯定這一點。他偷東西了?他是在嘗試挽救什麼東西嗎?他周圍那些人是不是在追他?他覺得不是。他越是研究這個簡單的夢,他越是不明白。後來有段時間,他都沒有再做這個夢。他見到了去年十一月用粉筆在牆上寫字的人。從他們見麵的第一天起,那個老人就如同附體的魔鬼,糾纏著他。此人名叫西姆斯,常在人行道上講道。冬季天氣嚴寒,他隻好待在屋裡,但到了春天,他便終日混跡於大街小巷。他那滿頭柔軟的華發亂糟糟地垂在脖子上,他背著一個女士大絲綢錢袋,裡麵裝滿了粉筆和宣傳耶穌思想的傳單。他的雙眼明亮,眼神狂野。西姆斯想儘辦法讓他改變信仰。“身處不幸中的孩子啊,我聞到你的呼吸中傳來了啤酒的罪惡臭氣。你還抽煙。如果上帝希望我們抽煙,便會在《聖經》中言明。你的額頭上有撒旦的印記。我看到了。懺悔吧。讓我帶你走上光明之路吧。”傑克翻翻白眼,淩空緩緩做了個虔誠的手勢。然後,他張開布滿油漬的手。“你瞧這個,我隻給你一個人看過。”他誇張地小聲說。西姆斯低頭看著他手心裡的傷疤。傑克探過身,輕聲道:“還有一個印記。就是你知道的那個印記。都是天生的。”西姆斯向後退,背靠在柵欄上。他像個女人似地從額頭抬起一綹白發,向後放在頭上。他緊張地用舌頭舔舔嘴角。傑克哈哈笑了起來。“你這個褻瀆者!”西姆斯尖叫道,“上帝會懲罰你。你和你們那幫人都沒有好下場。上帝將記住嘲弄者。他會照看我的。上帝會照拂所有人,但他最照顧的人是我,就像他眷顧摩西一樣。上帝會在深夜向我傳授真理。上帝會懲罰你的。”他帶西姆斯去了街角的雜貨店,買了可口可樂和花生醬餅乾。西姆斯又開始勸說他。他要去上班的時候,西姆斯跑著跟在他後麵。“今晚起來還來這個街角。耶穌有消息給你。”此時剛進四月,風和日麗,天氣十分暖和。幾縷白雲悠悠地飄浮於藍天之上。微風送來了大河的氣味,以及鎮郊田野中的清新氣息。每天從下午四點到午夜,遊樂場總是人頭攢動。遊客們粗暴強橫,又是一年春來到,他感覺到麻煩即將來臨。一天晚上,他正在檢修秋千的機械,忽然之間,一陣憤怒的說話聲傳來,打破了他的沉思。他立即穿過人群,看到一個白人女孩和一個黑人女孩在旋轉木馬售票處旁邊大打出手。他奮力將她們分開,她們卻還是不依不饒,要去廝打對方。人們分成兩派,場麵十分嘈雜。白人女孩是個駝背,手裡緊緊拿著一個東西。“瞧瞧你那死樣子。”黑人女孩喊道,“看我不把你的羅鍋打平了。”“閉上你的臭嘴,你這個黑鬼!”“你這個小賤人。我給了錢了,就應該我來騎。白人,你叫她把我的票還給我。”“黑鬼,賤婦!”傑克看著她們兩個人。人群越圍越近,你一言,我一語,支持誰的都有。“我看到盧裡把票掉了,我還看到那個白人小姐撿了那張票。事實就是這樣。”一個黑人男孩說。“黑鬼簡直翻了天了,竟然敢打白人姑娘……”“你彆再推我了。就算你皮膚白又怎麼樣,我照樣會還手。”傑克粗暴地擠進最擁擠的人群中。“夠啦!”他喊道,“散了吧,彆打架了。你們這兩個麻煩精。”看到他揮舞著大拳頭,人們開始悶悶不樂地散開。傑克轉身麵對兩個女孩。“這叫什麼事啊。”黑人姑娘道,“我敢打賭,這裡沒有幾個人像我這樣,我到禮拜五晚上才攢了五十美分。我在這個禮拜多燙了一倍的衣服。我花了一個五分硬幣,才買了她手裡的那張票。我現在就要坐旋轉木馬。”傑克很快解決了爭端。他讓那個駝背女孩留著惹起爭議的那張票,又給黑人姑娘出了一張票。這天晚上沒有再發生爭執。但傑克機警地穿過人群。他很擔心,心中不安。除了他,遊樂場還有五個人,兩個男人負責操作秋千和檢票,三個女孩負責收票。這其中還不包括帕特森。這位遊樂場經理大部分時間都在拖車中自己和自己玩牌。他的目光呆滯無光,瞳孔收縮,脖子上都是柔軟的黃色褶皺。幾個月以來,傑克的薪水漲了兩次。到了午夜,傑克還要去向帕特森彙報工作,將一晚上的收入都交給他。有時候,他都進了拖車好幾分鐘,帕特森才注意到他;帕特森隻是恍惚地盯著紙牌。拖車中彌漫著濃重的食物和大麻煙卷味。帕特森用一隻手捂著肚子,像是在保護他的肚子。他查起賬來總是很仔細。傑克和另外兩個男操作員吵過架。那兩個人以前在工廠乾過落紗工。一開始,他試著和他們交談,幫他們了解真理。有一次,他邀請他們去台球廳喝一杯。可惜他們太過愚鈍,他幫不了他們。那之後沒多久,他無意中聽到了他們兩個說話,便和他們大吵了起來。那是一個禮拜日的淩晨,也就是兩點左右吧,他正在和帕特森一起查賬。他走出拖車,遊樂場裡空空蕩蕩的。月光皎潔。他想到了辛格,還想著可以休息一天。就在他從秋千邊上經過的時候,他聽到有人提到了他的名字。那兩個操作員做完了工作,正在一起抽煙。傑克聽他們說什麼。“我最討厭黑鬼,但我更討厭赤色分子。”“他那人真逗。我才不把他當回事。瞧瞧他趾高氣揚走路的樣子。我從沒見過他這樣的矮子。你說他有多高?”“差不多五英尺吧。他覺得他能給人們講很多大道理。應該把他關到大牢裡去。那裡才是屬於紅色布爾什維克的地方。”“那小子真有意思。我一見到他就想笑。”“他真沒必要在我麵前擺出自高自大的樣子。”傑克看著他們兩個沿小路向韋弗斯巷走去。他的第一個念頭是衝過去與他們當麵對質,但他有些猶豫不決,便沒有采取行動。他生了好幾天悶氣。後來,一天晚上,收工之後,他跟著那兩個人走了幾條街,就在他們拐過街角的時候,他衝到他們前麵,擋住了他們的去路。“我聽到你們說的話了。”他氣喘籲籲地說,“你們上個禮拜六晚上說的話,碰巧都被我一字不落地聽到了。不錯,我是個赤色分子。至少我認為我是。但你們又是什麼?”他們正好站在一盞路燈下麵。那兩個人向後退。這片街區很荒涼。“你們就像兩隻小老鼠,臉色蒼白,內臟畏縮,受儘佝僂病的折磨!我一手一個,就能掐斷你們的細脖子。我是個矮子,但我照樣能把你們打得滿地找牙。”那兩個人嚇傻了,看看彼此,想要繼續往前走。但傑克死命擋住他們。他倒著走,流露出憤怒的冷笑。“聽我說,以後呢,你們什麼時候覺得有必要對我的身高、體重、口音、舉止或思想意識發表評價,那我建議你們直接來找我。你們要是不知道,我一定直言相告。我們還可以一塊討論討論。”後來,傑克一見到他們兩個,便怒目而視,以示輕蔑。他在背後譏笑他們。一天下午,他發現秋千的發動機被人故意弄壞了,他隻得加班三個鐘頭,才把它修好。他一直感覺有人在嘲笑他。他每次聽到女孩子們說話,便會直起身體,淡漠地放聲大笑,像是想到了什麼隻有他自己知道的笑話。溫暖的西南風從墨西哥灣吹來,帶來了濃鬱的春天的氣息。白天越來越長,火紅的太陽高掛在空中。這種令人懶惰的暖意讓他很是壓抑。他又開始喝酒。他一收工就回家,躺在床上。有時候,他和衣躺在床上,毫無生氣,一躺就是十二三個鐘頭。幾個月前,他被內心中的不安感覺折磨得啜泣不止,啃咬指甲,現在,他再也體會不到那種感覺。然而,在這樣的惰性下麵,傑克又感覺到了昔日那種緊張感。他去過那麼多地方,獨獨在這個鎮子裡感覺最為孤獨。或者說,若是沒有辛格,那確實如此。隻有他和辛格理解真理。他了解真理,卻無法讓不知道的人了解真理。這就好像他是在和黑暗、酷熱或是空氣中的臭味作戰。他猶豫地望著窗外。角落裡一棵被煙熏黑了的矮樹生出了膽汁綠色的嫩葉。天空是明亮的深藍色。一條惡臭的小河自鎮裡的這部分區域蜿蜒而過,從河邊飛來的蚊子在他的房間裡嗡嗡飛著。他抓撓被蚊子叮咬過的地方。每天早晨,他都要把硫黃和豬油混合在一起,塗抹在身體上。他把皮膚都抓破了,他似乎癢起來就沒完沒了。一天晚上,他終於爆發了。他獨自坐了好幾個小時。他把杜鬆子酒和威士忌摻和在一起,喝了個酩酊大醉。當時天都快亮了。他把身體探出窗戶,看著漆黑靜寂的街道。他想到了他周圍的人。他們都在睡覺。他們並不曉得真理。突然,他放聲喊道:“這就是真理!你們這些狗雜種,根本一無所知。你們全都不知道。不知道!”街上的人被吵醒,都很生氣。燈光逐一亮起,人們睡眼蒙矓地開始謾罵。住在他那棟房子裡的人憤怒地哐啷哐啷砸他的門。街對麵妓院裡的姑娘紛紛把頭探出窗戶。“你們這些愚蠢至極的狗雜種。你們這些蠢貨……”“閉嘴!閉上你的臭嘴!”走廊裡的人猛撞他的門。“你這個醉鬼!看我們怎麼修理你,到時候你就老實了。”“你們一共有幾個人?”傑克咆哮道。他用空酒瓶狠敲窗框,“來啊,你們一起上。來呀,過來呀。我一巴掌能打倒你們三個。”“說得對,寶貝。”一個娼妓喊道。房門被撞開了。傑克飛身躍下窗戶,沿一條小巷跑遠了。“啊哈!喲嗬!”他醉醺醺地喊著。他光著腳,赤裸著上身。一個小時後,他跌跌撞撞地走進了辛格的房間。他四仰八叉躺在地板上,哈哈笑著進入了夢鄉。四月的一個早晨,他發現了一具遇害者的屍體。那是個年輕的黑人。傑克是在距離遊樂場大約三十碼的一條排水溝裡發現屍體的。那個黑人的喉嚨被割開,腦袋以一個不可思議的角度向後仰著。太陽將熾熱的陽光灑在他那雙渾濁圓睜的眼睛上,蒼蠅在他胸口處已經乾涸的血液上方盤旋。死人拿著一根帶有流蘇的紅黃色相間的手杖,就跟遊樂場漢堡小食部裡賣的很像。傑克愁眉不展地盯著屍體看了一會兒。然後,他打電話報警。警方沒有找到任何線索。兩天後,死者家屬去停屍房認領了屍體。在陽光南方遊樂場,打架爭吵時有發生。有時候,兩個朋友手挽著手來到遊樂場,嘻哈笑著,還喝著酒,可玩著玩著,便起了衝突,吵得臉紅脖子粗。傑克一直保持警惕。遊樂場表麵看起來熱鬨歡慶,燈紅酒綠,到處洋溢著懶洋洋的笑聲,但他卻能感覺到沉鬱危險的氣息。好幾個禮拜了,西姆斯一直處在恍惚脫節的狀態,不停地四處溜達。這位老者喜歡帶著臨時演講台和《聖經》,站在人群中布道。他說耶穌將第二次降臨人間,還說一九五一年十月二日是世界末日。他還指著一些醉漢,用粗啞疲憊的聲音衝他們大喊大叫。激動之下,他的嘴裡充滿了口水,他一說話,便唾沫橫飛,咯咯作響。他隻要擠進人群,支起演講台,那麼,任彆人說破嘴皮,他也不會挪動分毫。他送給傑克一本從賓館拿來的《聖經》,還讓他每晚跪著祈禱一個鐘頭。要是有人請他喝啤酒或抽煙,他就會通通扔掉。他們在牆邊和柵欄邊爭吵過無數次。傑克也開始在衣兜裡裝著粉筆。他會寫下簡短的句子。他寫下那些句子,好叫路人駐足,思考其中的含義,好叫人們好奇,進而思考。他還編寫簡短的小冊子,在街上分發給人們。如果不是辛格,傑克知道他早已離開了這個鎮子。隻有在禮拜日他和他的朋友在一起的時候,他才能體會到平和。有時候,他們一起散步、下棋,但他們通常都是安靜地待在辛格的房間裡。如果他想說話,辛格會始終全神貫注聽他說。如果他憂鬱地坐著,啞巴能理解他的感受,絲毫不覺得驚訝。在他看來,現在唯有辛格能幫他。後來,在一個禮拜日,他走上樓梯,就見辛格的房門開著。房間裡空無一人。他獨自坐了兩個多小時。最後,他總算聽到辛格的腳步聲在樓梯上響起。“我一直在想你呢。你去哪兒了?”辛格笑了。他用手帕拂拂帽子,將它放在一旁。然後,他小心地從衣兜裡拿出銀色鉛筆,靠在壁爐架上寫了張字條。“什麼意思?”傑克看完啞巴寫的話,問道:“誰的腿被鋸掉了?”辛格拿回紙條,又寫了幾句話。“啊!”傑克說,“一點也不奇怪。”他捧著紙條想了一會兒,然後把紙在手裡團皺。過去一個月他一直萎靡不振,現在雖然不再如此,卻非常緊張不安。“啊!”他又說。辛格燒了一壺咖啡,拿出棋盤。傑克把紙條撕碎,在滿是汗的手心裡搓著。“但我們可以做點什麼。”過了一會兒,他道:“你知道嗎?”辛格不確定地點點頭。“我想見見那個年輕人,把來龍去脈弄清楚。你什麼時候能帶我去?”辛格想了想。然後,他在一張紙上寫道:“今晚。”傑克用手捂著嘴,開始焦躁地在屋裡踱步。“我們可以做點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