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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克一整夜都睡不著。埃塔病了,她隻能睡在客廳,隻是沙發又窄又短。她做了噩夢,夢到的都是威利。波西婭是在大約一個月前告訴她威利的遭遇的,但她到現在依然沒有忘記。她一晚上做了兩次噩夢,並且是在地板上醒來的。她的額頭上撞出了一個包。清晨六點,她聽到比爾去廚房做早餐。天亮了,但窗簾拉著,屋裡還是很昏暗。在客廳中醒來,她感覺怪怪的。她不喜歡這樣。她身上的被子皺皺巴巴,一半在沙發上,另一半在地上。枕頭在房間的中央。她站起來,打開門走進走廊。樓梯上沒人。她穿著睡衣跑回後麵的堂屋。“躲開點,喬治。”那孩子躺在床中央。夜裡很暖和,他是光著身子睡的。他的小拳頭攥得緊緊的,即便是在睡夢中,他也眯著眼,像是在思考很難解決的難題。他的嘴巴張著,枕頭上有一小塊濕痕。她推推他。“等等……”他迷迷糊糊地說。“挪到你那邊去。”“等等……等我把這個夢做完再說……”她用力把他拉到他那半邊,隨後挨著他躺下。等她再次睜開眼,天色已經很晚了,太陽將陽光從後窗投射進來。喬治不見了。她聽到院子裡有孩子們的聲音,此外還有水流聲。埃塔和黑澤爾在中間的堂屋裡說話。她穿衣服時忽然想到了一個主意。她靠在門邊聽著,卻聽不清她們在說什麼。她猛地把門推開,想嚇她們一跳。她們正在看電影雜誌。埃塔仍在床上。她的手正放在演員圖片上。“這樣一看,你不覺得他很像那個男孩嗎,就是約會過……”“埃塔,今早感覺怎麼樣?”米克問。她看了床下一眼,隻見她的秘密盒仍在原處。“少管閒事。”埃塔說。“用不著說話帶刺吧。”埃塔的臉色有些憔悴。她的肚子劇烈地絞痛,她的卵巢出問題了,與月經來潮有關。醫生說必須馬上切除她的卵巢。但他們的父親說現在不行。他們沒錢。“你要我怎麼做才滿意?”米克說,“我好好問你,你卻找茬。我覺得吧,你病了,我應該為你難過,但你卻不允許我舉止得體。因此,我自然是要生氣的。”她撥開劉海,仔細照鏡子,“天呀!瞧瞧,我撞了個大包!我敢說我的腦袋撞壞了。我昨晚掉下來兩次,看來我是撞到沙發邊的桌子了。我不能在客廳睡了。那張沙發就是跟我過不去,我可不要睡在上麵了。”“彆再嚷嚷了。”黑澤爾說。米克跪在地上,把大盒子拉出來。她仔細地查看綁紙盒的繩子。“你們沒碰過盒子吧?”“呸!”埃塔說,“我們要你那些垃圾做什麼?”“最好沒有。誰要是敢動我的私人物品,我一定會把他的腦袋揪下來當球踢。”“聽聽這話。”黑澤爾說,“米克·凱利,要我說,你是我認識的最自私的一個人了。你誰都不關心,隻顧你自己——”“放屁!”她砰地關上門。她恨死她們兩個了。想到這裡,她隻覺得可怕,但這是事實。她父親和波西婭在廚房。父親穿著睡袍,正在喝咖啡。他的白眼球通紅,杯子哢噠哢噠碰撞著杯碟。他繞著餐桌走來走去。“幾點了?辛格先生出門了嗎?”“他走了,親愛的。”波西婭說,“都快十點了。”“十點!天呐!這還是我第一次這麼晚起床。”“那個大帽盒裡裝了什麼東西,你怎麼總是搬來搬去的?”米克把手伸進烤箱,拿出半打餅乾。“你不問,我就不會說謊。探人隱私的人沒有好下場。”“要是還有點富餘的牛奶,我就用來泡掰碎的麵包。”她父親說,“軟軟的,或許對我的胃有好處。”米克切開餅乾,把幾塊煎白肉夾在裡麵。她坐在後門台階上吃早飯。今天早晨很暖和,豔陽高照。排骨和傻蛋正在與喬治在後院玩。傻蛋穿著童日光服,另外兩個孩子脫掉了其餘的衣服,隻穿短褲。他們拿著軟管向彼此衝水。水在陽光下晶瑩閃亮。風吹起水沫,如同下了霧,從水霧中能看到彩虹色。晾衣繩上的衣服隨風擺動,有白被單、拉爾夫的藍色裙子、紅色女裝襯衫和睡裙,不同的衣服有不同的形狀,衣服還是濕的,洗得很乾淨,被風吹得鼓鼓的。今天就像夏天一樣。長了絨毛的小黃蜂在小巷柵欄邊的金銀花叢中嗡嗡飛著。“看著,我要把它舉到腦袋上!”喬治喊道,“你們好好瞧著水是怎麼流下來的。”她的渾身充滿了力量,她根本坐不住。喬治把土裝在盛玉米粉的袋子,掛在樹枝上當沙包。她開始打沙包。砰!砰!她早晨醒來時,心中出現了一首歌,此時,她和著那首歌擊打沙袋。喬治在土裡放了一塊尖銳的石頭,她打得指關節都瘀青了。“呀!你把水衝進我的耳朵了,我的耳膜破了啦,我什麼都聽不到了。”“給我,我來噴水。”一些水噴到了她的臉上,有一次,孩子們還把軟管對準了她的腿。她擔心把盒子弄濕,就拿著紙盒穿過小巷,來到前門廊。哈裡坐在他家的台階上看報紙。她打開帽盒,拿出音樂筆記本。但她很難靜下心來把心裡的那首歌寫下來。哈裡看著她這邊,她無法思考。她和哈裡近來談了很多話題。他們幾乎每天都從學校一起走回家。他們聊到了上帝。有時候,她夜裡醒來,為了他們說過的話而瑟瑟發抖。哈裡是個泛神論者。這也是一種宗教,就跟浸禮會信徒、天主教徒和猶太教徒一樣。哈裡相信,人死了下葬之後,就會變成植物、火、泥土、雲和水。數千年之後,你終將成為這個世界的一部分。他說,他覺得這比成為天使要強。而且,這總好過什麼都沒有。哈裡把報紙扔進他家的走廊,走了過來。“熱得跟夏天一樣。”他說,“這才剛三月啊。”“是呀,要是能遊遊泳就好了。”“隻要有地方遊泳,我們就可以去。”“上哪兒找遊泳的地方?不過,鄉村俱樂部裡倒是有個遊泳池。”“真想找點事做啊。我想出去,去彆的地方。”“我也是。”她說,“等等!我知道一個地方。就在鄉下,距離這裡大約十五英裡。那兒的樹林裡有條河,河水又深又寬。女童軍夏天的時候在那裡紮營。去年,威爾斯太太帶我、喬治、皮特和傻蛋去那裡遊過泳。”“你想去的話,我可以借一輛腳踏車,我們明天去。我一個月中可以休息一個禮拜日。”“我們騎車去,在那裡野餐。”米克說。“說定了。我去借自行車。”現在他該去打工了。她看著他沿街走遠了。他擺動著手臂。這條街的中間有一棵月桂樹,枝杈很低。哈裡助跑兩下,縱身一躍,抓住一根樹枝,將身體向上拉伸起來。他們是真正的好朋友,想到這裡,快樂的感覺就在她心裡湧起。而且,他是那麼英俊。明天,她要找黑澤爾借她那條藍色項鏈,再穿上絲綢裙子。他們可以用果凍三明治和奈希汽水當午餐。或許哈裡還會帶去一些奇怪的食物,畢竟他家吃的都是正統猶太教的食物。她看著他拐過彎,消失在了她的視線中。他真的長成了一個帥小夥。鄉村裡的哈裡與在他家後門台階上看報紙思考希特勒的哈裡判若兩人。他們一大清早就出發了。他借來的是男士自行車,雙腿中間有一道橫梁。他們把午餐和遊泳衣綁在擋泥板上,九點不到就出門了。早晨很熱,太陽高掛在空中。一個小時後,他們就出了鎮子,騎到了一條紅色泥土路上。田野是一望無際的綠色,鮮明動人,空氣中彌漫著鬆樹的刺鼻氣味。哈裡興奮地說個不停。暖風拂過他們的麵頰。她的嘴巴發乾,肚子餓得咕咕叫。“看到山上那棟房子了嗎?我們過去討點水喝吧。”“不行,我們最好還是等等。喝井水,你可能患上傷寒。”“我得過傷寒、肺炎,摔斷過腿,腳還受過感染。”“我記得。”“是呀。”米克說,“我和比爾得傷寒那陣子,就住在前廳,皮特·威爾斯捂著鼻子從人行道跑過,還抬頭往窗戶裡看。比爾可尷尬了。我的頭發掉光了,變成了大禿頭。”“我敢說我們至少已經離開鎮子十英裡了。我們都騎了一個半鐘頭了,而且,我們騎得很快。”“我渴了。”米克說,“也很餓。你那袋子裡都裝了什麼午飯?”“冷肝臟布丁、雞肉沙拉三明治,還有餡餅。”“太豐盛了。”她真為自己帶的食物羞愧,“我隻帶了兩個煮得很硬的雞蛋,裡麵裝了餡,小袋鹽和胡椒。還有三明治,夾的是黑莓醬和黃油。我用油紙包著吃的。對了,我還帶了餐巾。”“我沒打算讓你帶吃的。”哈裡說,“我媽媽為我們兩個準備了午飯。畢竟是我邀請你出來玩的。我們現在去找家商店,買點冷飲吧。”他們又騎了半個小時,終於找到了一家加油站商店。哈裡把腳踏車支好,她在他前走進了商店。外麵陽光刺目,剛一進去,店內顯得很昏暗。架子上擺滿了白肉、桶裝油和袋裝玉米粉。櫃台上擺著一大罐黏黏糊糊的散裝糖果,蒼蠅在罐子上方亂飛。“這裡有什麼飲料?”哈裡問。店主一一報出飲料的名字。米克打開冰櫃,向裡張望。她把雙手放在冰水裡,感覺舒服極了。“我要巧克力味的奈希汽水。這裡有嗎?”“我也要。”哈裡說,“拿兩瓶。”“等等。這裡有冰鎮啤酒。要是你有足夠的錢請客,那我要一瓶啤酒。”哈裡也給他自己要了瓶啤酒。他一直認為二十歲以下的人喝啤酒是一項罪孽,但他可能隻是突然想要嘗試一下新鮮事物。他喝了一口,不由得露出一臉苦相。他們坐在商店的前門台階上。米克感覺雙腿累壞了,腿上的肌肉都在顫抖。她用手擦擦瓶頸,喝下了一大口冰涼的啤酒。路對麵是一大片空蕩的草地,草地另一邊則是一片鬆樹林。鬆樹蒼翠碧綠,呈現出各種各樣的綠色,有鮮豔的黃綠色,還有近乎黑色的深綠色。湛湛藍天,氣溫很高。“我喜歡喝啤酒。”她說,“我以前常把麵包泡在我爸剩下的啤酒裡。我喜歡一邊喝,一邊舔掉手指上的鹽。這是第二瓶隻屬於我自己的啤酒。”“第一口怪難喝的。不過,再喝就好多了。”店主說此地距離鎮子有十二英裡。他們還要再走四英裡。哈裡付了賬,他們又走到毒辣的日頭下。哈裡大聲說著話,還總是無緣無故地大笑。“老天。喝了啤酒,再加上熾熱的陽光,我都有點頭暈了。不過感覺好極了。”他說。“我都等不及要遊泳了。”路上布滿了沙土,他們要使出吃奶的勁兒,才不會陷進去。哈裡出了一身汗,襯衫都貼在後背上。他不停地說話。他們騎過沙地,路上開始出現紅泥土。她的心中出現了一首緩慢的黑人歌曲,那是波西婭的弟弟常用口琴吹的一首歌。她隨著歌曲的節拍騎車。他們終於到了她心心念念的地方。“總算到了!看到那個‘私人領地’的牌子了嗎?我們從倒刺鐵絲柵欄翻過去,再穿過一條小路——看呀!”樹林安靜無聲。地上落滿了光滑的鬆針。幾分鐘之後,他們就來到了小河。河水是棕色的,水流湍急,而且十分涼爽。四下裡隻有流水潺潺,微風呼呼地吹過鬆樹,就好像幽深靜謐的樹林讓各種聲響變得靦腆起來,他們輕輕地沿河岸而行。“美吧?”哈裡哈哈一笑。“你怎麼說話這麼小聲?聽我的!”他把手放在嘴邊,學著印第安人的樣子,發出長長一聲呐喊,他的聲音在他們四周回蕩。“來呀。我們跳下水吧,好涼快涼快。”“你不餓嗎?”“那好吧?我們先吃飯。現在吃一半,等我們遊完了泳,再吃另一半。”她打開果凍三明治。他們吃完了,哈裡整齊地將包裝紙團成一團,塞進中空的樹樁。然後,他脫掉短褲,沿小路向河水走去。她到灌木叢後麵脫掉衣服,奮力穿上黑澤爾的遊泳衣。這衣服太小,勒在她的雙腿之間。“好了嗎?”哈裡喊道。她聽到了河水四濺的聲音,等她來到河岸,就看到哈裡已經在遊泳了。“你先跳,我找找看有沒有樹樁或是水淺的地方。”他說。她瞧著他的頭在水裡浮上浮下。她可沒打算跳水。她連遊泳都還不會哩。她從小到大隻遊過幾次,而且都是戴著遊泳圈在淺水區裡遊。但要是把這事向哈裡坦白,那就顯得太膽小了。她尷尬極了。她編了個故事:“我再也不跳水了。我以前倒是常跳,還從很高的地方跳。但有一次我撞破了頭,所以我再也不能跳水了。”她想了一會兒,“我當時可是鐮刀式翻騰跳水,等我浮出水麵,就發現水裡都是血。但我沒多想,就開始變著花樣地遊。那些人衝我大喊。我這才發現水裡的血是從哪裡來的。打那以後,我就遊不好了。”哈裡掙紮著爬上岸。“老天!我都沒聽說過這件事。”她很想再說點什麼,好叫這個故事聽起來合情合理,但她隻是望著哈裡看。他的皮膚是淡淡的棕色,掛著水珠,看來閃閃發亮。他的胸口和腿上都是毛茸茸的。他雖然穿著緊身遊泳褲,但看起來就跟赤身裸體一樣。他此刻沒戴眼鏡,他的臉顯得更寬了,也更英俊了。他的眼睛是藍色的,此時十分濕潤。他看著她,忽然之間,他們都尷尬起來。“水有十英尺深,不過河對岸淺一點。”“那我們過去吧。我敢說,河水冰涼涼的,一定很舒服。”她並不害怕。此時她的內心平靜無波,像極了她被困在高高的樹頂,除了向下爬,便彆無他法。她一點點從岸邊走進冰涼的水裡。她一直拉著一根樹根,到最後,樹根在她手裡斷了,她遊了起來。有一次,她有些窒息,沉到了水下,但她不停地遊,並沒有丟臉。她遊呀遊呀,終於遊到了河對岸,到了這裡,她的雙腳能踩到河底。她感覺很不錯。她攥起拳頭拍打河水,大聲呼喊,製造出回聲。“看這裡!”哈裡搖晃著一棵又細又高的小樹。樹乾很柔軟,他爬到樹頂,小樹被他壓彎了,直搖晃。他撲通一聲跳進水裡。“我也要!看我的!”“那是個小樹苗呢。”她和街上的孩子一樣,很擅長爬樹。她有樣學樣,重重地跳進了水裡。她也會遊泳了。現在她遊得還不錯。他們玩起了模仿遊戲,在河岸邊跑上跑下,接連跳進冰涼的棕色河藏書網水中。他們喊呀、跳呀、爬呀,差不多玩了兩個鐘頭。然後,他們站在岸邊,看著彼此,似乎沒什麼新鮮遊戲可玩了。忽然,她說:“你有沒有裸泳過?”樹林裡悄無聲息,有那麼一刻,他並沒有回答。他很冷。他的乳頭很硬,都變成了紫色。他的嘴唇也是紫色的,牙齒直打顫。“我——我想沒有。”“你要是裸泳,我也裸泳。我打賭你不敢。”哈裡把烏黑濕透的劉海向後撥開。“誰怕誰呀。”他們全都脫掉了遊泳衣。哈裡背對她。他的腳步有些踉蹌,耳朵通紅。然後,他們轉身麵對彼此。他們大概站了半個鐘頭,也有可能隻是站了一分鐘。哈裡從樹上扯下一片樹葉撕碎。“我們最好還是穿上衣服吧。”他們兩個都悶聲吃飯。他們把午飯都攤在地上。哈裡把所有東西都分成兩份。此刻有種夏日午後的感覺,酷熱難耐,令人昏昏欲睡。他們在樹林深處聽不到任何聲音,隻有河水緩慢地流淌,鳥兒嘰嘰喳喳地鳴叫。哈裡拿起加了餡料的雞蛋,用拇指把蛋黃壓碎。這個動作讓她想起了什麼?她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然後,他抬頭,望著她的身後。“我覺得你很美,米克。我以前從沒這麼想過。我不是說我覺得你以前很醜,我的意思是……”她把一顆鬆果丟進河裡,“我們走吧,不然天黑前到不了家了。”“不要。”他說,“讓我躺一會兒。一會兒就好。”他捧起鬆針、樹葉和灰色的苔蘚。她吮吸著膝蓋,看著他。她緊緊握著拳頭,好像她的整個身體都是緊繃的。“現在我們睡一覺吧,有精神了才好上路。”他們躺在柔軟的地上,望著藍天映襯下的墨綠色鬆樹。一隻鳥兒唱著一首悲傷靈動的歌曲,她從未聽過這樣的鳥鳴聲。一個高音猶如雙簧管奏出樂聲,然後,鳥鳴聲降了五度,隨即再次升高。鳥叫聲是那麼憂傷,如同在問一個沒有文字的問題。“我真喜歡那隻鳥。”哈裡說,“我想是隻綠鵑吧。”“我真希望我們是在大海邊。我們坐在沙灘上,眺望遠方的船隻。那年夏天,你不是去海邊了,大海是什麼樣子的?”他的聲音粗啞低沉。“海邊有海浪。有時候是藍色的,有時候是綠色的,在明媚的陽光下,海麵就跟玻璃一樣。可以在沙灘上撿小貝殼。就是我們放在雪茄盒中帶回來的那種。潔白的海鷗在海麵上方盤旋。我們去的是墨西哥灣。清涼的海風不住地吹,從來不像這裡這麼熱。一直都是……”“白雪。”米克道,“我最想看雪了。冰冷的白雪漫天飛舞,就像照片中那樣。暴風雪。潔白輕柔的雪下呀下呀,下一整個冬天。就像是阿拉斯加的那種雪。”他們同時扭過頭。他們靠得這麼近。她感覺到他在顫抖,她的拳頭握得很緊,指關節就快吱嘎作響了。“老天。”他一次次地這麼說,她感覺就像她的頭脫離了她的身體,被拋到了遠處。她直勾勾地望著刺目的太陽,心裡直敲小鼓。跟著,就這樣發生了。一切就這樣發生了。他們推著腳踏車沿路緩行。哈裡垂著頭,佝僂著肩。天色漸晚,他們那又長又黑的影子落在塵土飛揚的路上。“我有話說。”他道。“說吧。”“我們來商量商量。我們必須這麼做。你——明白嗎?”“我不知道。我想我不知道。”“聽著。我們必須做點什麼。坐下說吧。”他們放下腳踏車,坐在路邊的溝渠旁邊。他們坐下,中間隔著一段距離。黃昏的陽光照射到他們的頭頂上,他們周圍有脆弱的棕色螞蟻窩。“我們必須好好商量一下。”哈裡說。他哭了起來。他一動不動地坐著,淚水滾下他白皙的麵龐。她想不明白他為什麼哭。一隻螞蟻咬了她的腳踝,她用手指捏起那隻螞蟻,仔細觀察。“是這樣的。”他說,“我以前從未吻過女孩子。”“我也是。除了我的家人,我也沒吻過男孩。”“我以前是這麼想的。我會親吻一個女孩。我上學的時候就計劃我是怎麼吻她的,到了晚上就會夢到這件事。然後,她就會和我約會。我隻知道她願意讓我吻她。黑暗之中,我隻是看著她,卻吻不了她。我一心想吻她,可時間成熟了,我卻做不到。”她用手指在地上挖了一個洞,把死螞蟻埋在裡麵。“都是我的錯。不管怎麼看,通奸都是重罪。再說了,你比我小兩歲,隻是個孩子呀。”“不,我不是。我才不是小孩。不過現在我真希望我是。”“聽著。如果你覺得我們應該結婚,那我們就結婚吧。可以私下裡結婚,或者找個彆的法子結婚。”米克搖搖頭。“我不喜歡結婚。我不會嫁給任何男孩子。”“我也不會結婚。我知道你的感受。我不是說著玩的,我心裡就是這麼想的。”看到他的樣子,她不由得害怕起來。他的鼻子在顫動,下嘴唇都咬出血了,紅一塊白一塊。他的眼睛濡濕,閃爍著淚光,流露出煩憂的眼神。他的臉色刷白,她從沒見過這麼蒼白的臉。她彆開臉,不再看他。要是他能不再嘮嘮叨叨,事情就會好起來。她緩緩地環視四周,看著紅白條相間的黏土,看著破碎的威士忌酒瓶,看著他們對麵的一棵鬆樹,樹上掛著一塊招聘縣警的牌子。她很想安靜地坐一會兒,什麼都不想,什麼也不說。“我要離開鎮子。我是個很優秀的技工,我可以去彆的地方找工作。如果我待在家裡,媽媽肯定能從我的眼睛裡看出來的。”“快說快說,你看看我,看有沒有什麼區彆?”哈裡盯著她的臉,端詳了許久,點點頭,表示他看得出來。然後,他說:“還有件事。過一兩個月,我會把我的地址告訴你,你寫信給我,告訴我你好不好。”“什麼意思?”她慢慢地問道。他向她解釋:“你隻要寫‘我沒事’,我就明白了。”他們推著腳踏車走回了家。他們的影子在路上拉得很長,如同巨人一般。哈裡貓腰駝背,活像個老乞丐,不停地用袖子抹鼻子。這一刻,明媚的金色霞光還籠罩著天地萬物,下一刻,太陽就落到了樹後,他們的影子消失在了他們前方的路麵上。她感覺自己老態龍鐘,像是身體裡有一個很沉重的東西。不管她願不願意,她現在都是個成年人了。他們一直走了十六英裡,終於走到家中的漆黑小巷裡。她能看到她家的廚房傳出黃色的燈光。哈裡家一片漆黑,看來他母親還沒回家。他母親在一條小路上的一家裁縫鋪工作,有時候連禮拜日也要工作。從窗戶能看到她俯身在後麵的縫紉機邊工作,或是將長針穿過厚重的布料。你看著她,她是從來不抬頭的。到了晚上,她就給哈裡和她自己做正統猶太教的食物。“對了……”他說。她在黑暗中等他說下去,但他沒有把話說完。他們握握手,哈裡便沿著兩棟房子之間的漆黑小巷走了。他走到人行道上,扭頭看了一眼。燈光照射在他的臉上,可以看到他臉色慘白,沒有絲毫表情。然後,他走出了她的視線。“我來給你出個謎語吧。”喬治說。“聽著呢。”“兩個印第安人在小路上走。前麵那個是後麵那個的兒子,但後麵那個不是前麵那個的爸爸。那他們是什麼關係呢?”“我想想。一個是另一個的繼父。”喬治咧開嘴對波西婭笑笑,露出一口四四方方泛著青色的牙齒。“那就是他叔叔。”“猜不到了吧。那人是他媽媽。難就難在你想不到後麵那個印第安人是個女人。”米克站在房間外麵看著他們。透過門框看,廚房裡的一切猶如框中畫。廚房裡舒服又乾淨。水槽邊的燈亮著,廚房裡影影綽綽的。比爾和黑澤爾在玩二十一點撲克遊戲,拿火柴當錢。黑澤爾用粉色的肥胖手指捋著麻花辮,比爾則吸著兩側的臉頰,很認真地發牌。波西婭在水槽邊用一塊乾淨的格子毛巾擦碗碟。她看起來很瘦,皮膚呈現出金黃色,一頭油膩的黑發整齊地向後梳著。拉爾夫安靜地坐在地板上,喬治正在試穿一件用舊聖誕金屬絲做的小鎧甲。“我再出一個謎語,波西婭。指針指著兩點半……”米克走進房間。她隱隱盼著他們一看到她,就會向後挪開,站成一圈看著她。但他們隻是掃了她一眼。她坐在桌邊等待著。“彆人都吃完晚飯你才閒逛回來。我真是命苦啊,活總也做不完。”沒人注意她。她吃了一大盤卷心菜和鮭魚,最後吃了點凝酪。她很想她母親。廚房門開了,她母親走進來,告訴波西婭布朗小姐說她房間裡有臭蟲,讓她找點汽油殺蟲。“彆再緊皺著眉頭了,米克。你也老大不小了,該好好打扮打扮了。彆插嘴,我和你說話,你就好好聽著,等會兒你拿海綿,幫拉爾夫洗一洗,再讓他上床睡覺。把他的鼻子和耳朵洗乾淨。”拉爾夫的柔軟頭發上粘了燕麥片粥,很黏。她用洗碟布把他的頭發擦乾淨,又在水槽裡給他洗洗臉和手。比爾和黑澤爾結束了紙牌遊戲。比爾收拾火柴,長指甲刮擦著桌麵。喬治帶拉爾夫上床睡覺。廚房裡隻剩下她和波西婭兩個人。“喂!看看我。有沒有注意到我有什麼不同?”“我當然注意到了,親愛的。”波西婭戴上紅帽子,換了鞋。“那個……”“你弄點油脂塗在臉上就成了。你的鼻子脫皮得厲害。有人說曬傷了,抹點油脂最管用。”她獨自站在漆黑的後院,用指甲摳掉橡樹的樹皮。現在更糟了。如果他們能從她身上看出端倪,如果他們能知道,她或許能感覺好點。她父親在後門台階上喊她。“米克!噢,米克!”“什麼事?”“有你的電話。”喬治擠過來,想聽聽電話裡說了什麼,但她一把把他推開。米諾維茲太太說得很大聲,語氣很是激動。“我家哈裡怎麼還沒回家啊?你知道他去哪裡了嗎?”“不知道,夫人。”“他說你們兩個騎車出去玩。他現在能去哪兒呢?你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嗎?”“不知道,夫人。”米克重複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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