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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西婭等威廉的信一直等了六個禮拜。她每晚都去科普蘭醫生的家,問他相同的問題:“你知不知道有沒有人收到過威利的信?”每天晚上,他都告訴她,他沒有收到任何消息。最後,她不再問這個問題。她隻是走進走廊,看著他,一聲也不吭,還喝得醉醺醺的。她的女士襯衫常常有一半扣子都不係,鞋帶也是鬆鬆垮垮的。二月來了。天氣變暖,接著開始炎熱起來。太陽炙烤著大地,陽光非常刺目。鳥兒在光禿的樹杈上歌唱,孩子們打著赤腳、光著膀子,在外麵瘋玩。夜晚很悶熱,如同進入了仲夏。過了幾天,冬天又開始降臨到鎮裡。天空不再晴朗,每天都陰沉沉的,終日淒風冷雨,天氣潮濕陰冷。鎮裡的黑人都在受苦。燃料耗儘了,不管在何處的黑人都在想方設法取暖。傳染性肺炎在潮濕狹窄的街巷中蔓延,有那麼一個禮拜,科普蘭醫生每天都隻是找時間和衣眯上一會兒。然而,依然沒有威廉的消息。波西婭寫了四封信,科普蘭醫生寫了兩封信。白天和晚上的大多數時間,他都沒有時間思考。但他偶爾能找到機會在家裡休息一會兒。他會在廚房的火爐邊喝上一壺咖啡,這時候,深切的不安便會在他心裡翻湧。他的五個病人去世了。其中一個叫奧古斯都·本尼迪克特·瑪迪·路易斯,就是那個聾啞小孩。那孩子的家人請他在葬禮上講話,但他有條規矩,那就是不參加葬禮,所以無法接受他們的邀請。這五個病人都不是因為他的疏忽而死,隻是由於經年物質匱乏。隻能吃玉米粉糕、醃豬肉和糖漿,四五個人擠在一個房間。他們是死於貧窮。他思考著這個問題,喝著咖啡提神。他常常用手捧著下巴,最近他的脖子有些輕微的神經性顫動,每當疲勞之際,他就會不規律地點頭。到了二月的第四個禮拜,波西婭又來他家了。當時還是清晨六點,他正坐在廚房的爐火邊,加熱一鍋牛奶做早餐。她喝得很醉,身上有股香甜濃烈的杜鬆子酒味兒,他厭惡地張大鼻孔。他看也不看她,隻是忙著給自己做早餐。他把麵包掰碎放進碗裡,再把熱牛奶倒進去。他準備好咖啡,擺好桌子。他坐在早餐前,嚴厲地瞧著波西婭。“你吃早點了嗎?”“我吃不下去。”她說。“還是吃點吧。不然你今天就沒法工作了。”“我不工作。”恐懼忽然將他包圍。他不願意再問她問題了。他隻是盯著碗,哆哆嗦嗦地拿著勺子喝牛奶。他吃完了,便抬頭看著她頭頂上方的牆壁。“你怎麼不說話?”“我會告訴你的。你一定會知道的。等我能說了,我就對你說。”波西婭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她的目光緩緩地從牆壁一角轉移到另一角。她的手臂無力地垂著,雙腿鬆鬆垮垮地交纏在一起。他把視線從她身上收回,有那麼一刻,他產生了輕鬆和自由的危險感覺,這種感覺極為強烈,因為他曉得,很快這種感覺就會支離破碎。他把火撥旺,把雙手烤暖。然後,他卷了根煙。廚房裡一塵不染,整齊有序。掛在牆壁上的鍋映襯著火光,每個鍋後麵都有個漆黑的圓影。“威利出事了。”“我知道。”他用手掌小心翼翼地卷著煙。他不顧一切地環顧周圍,貪婪地尋找著最後一點甜蜜的愉悅。“有一次我和你說,巴斯特·約翰遜和威利在同一所監獄裡。他是我們以前認識的一個熟人。他回家了。”“然後呢?”“巴斯特腿瘸了,落下了終身殘疾。”他的手在顫抖。他把手貼在下巴上,叫自己穩定下來,隻是身體顫抖得厲害,他根本控製不住。“昨晚,那些朋友去我家,說巴斯特回來了,還說有關於威利的事對我說。我是一路跑到這裡來的,現在我把他說的話都告訴你。”“噢。”“他們一共有三個人。威利、巴斯特,還有另一個男孩子。他們是好朋友。結果出事了。”波西婭停頓了一下。她用舌頭舔舔手指,又用手指把乾燥的嘴唇弄濕,“起因是一個白人看守老是找他們三個的茬。有一天,他們出去修路,巴斯特回了幾句嘴,另一個男孩子跑進了樹林。他們就把他們三個都帶走了,把他們送進營地,關進了一個冰冷的房間。”他又說了一句“噢”。但他的頭顫抖得厲害,這個字聽來好像自喉嚨裡發出的嘎啦聲。“那是大約六個禮拜前的事了。”波西婭道,“你還記得當時正好是寒潮來襲。他們竟然把威利和那兩個男孩子關進了冰冷的屋子裡。”波藏書網西婭的聲音很輕,她說起話來沒有停頓,臉上的悲傷也沒有絲毫緩和。這就好像她是在低吟淺唱。她說呀說呀,他卻無法理解。那些聲音在他的耳朵聽來一清二楚,卻沒有任何意義,就如同他的頭化為了一艘船的船頭,波西婭的聲音就是水,水衝刷著他,從他周圍流走。他感覺他必須回頭看,才能找到已經說出的話。“……他們的腳都腫了,他們躺在地板上掙紮,大聲嚎叫。可沒有人來看他們。他們叫了整整三天三夜,卻沒有人來。”“我聾了。”科普蘭醫生說,“我聽不明白你的話。”“他們把我們的威利和另外兩個男孩丟進了冰冷的房間。天花板上懸著一個繩子。他們脫了鞋,把赤腳係在繩子上。威利和兩個男孩仰麵躺在地上,腳則懸在半空中。他們的腳腫了,他們在地上掙紮、大叫。房間裡冰冷無比,他們的腳都凍起來了。他們的腳腫得老大,他們叫喊了三天三夜,沒人去救他們。”科普蘭醫生用兩隻手托著腦袋,但他的頭依然在顫抖。“我聽不到你的話。”“後來,終於有人來看他們。他們立即把威利他們送到病房,他們的嘴都腫了,凍傷了。都生了壞疸。他們鋸掉了威利的雙腳。巴斯特·約翰遜丟掉了一隻腳,第三個男孩倒是痊愈了。但是,我們的威利這輩子都是個殘疾了。他的雙腳都被鋸掉了。”波西婭說完了,探過身,用腦袋撞桌子。她沒有哭,也沒有呻吟,隻是一遍遍地用頭去撞擦洗乾淨的桌麵。碗和勺子隨之嘎啦嘎啦響,他便把它們收到了水槽裡。波西婭的話散布在他心裡,但他沒有嘗試將它們組合在一起。他燙洗了碗勺,又把洗碗巾洗乾淨。他把掉在地上的一個東西撿起來,放到彆處。“瘸子?”他問,“你說的是威廉?”波西婭用腦袋撞桌子,撞擊聲如同緩慢的鼓點,他的心跳也與這個節奏保持一致。那些話悄然無聲地活躍起來,具有了意義,他明白了。“他們什麼時候送他回家?”波西婭把耷拉下垂的腦袋搭在手臂上。“巴斯特也不知道。那之後,他們就分開了,他們三個被關在不同的地方。他們把巴斯特送到了另一個營地。威利還有幾個月就服刑期滿了,所以他覺得他很快就能回家了。”他們一起喝咖啡,坐了很久,凝視著彼此的眼睛。他的杯子碰到他的牙齒,哢噠哢噠直響。她把咖啡倒入杯碟,有些咖啡濺到了她的腿上。“威廉……”科普蘭醫生說。他說出這個名字,牙齒竟然深深地咬住了舌頭,他忍痛移動下巴。他們坐了很長時間。波西婭握著他的手。晨光暗淡,從窗戶看出去,隻見一片灰蒙。外麵仍在下雨。“要上班的話,我現在就該走了。”波西婭說。他跟在她身後穿過走廊,停在帽架邊,穿上外套,戴上圍巾。門一開,就有一股潮濕的冷風吹進來。海伯伊正坐在路緣上,用一張濕報紙蓋在頭上遮雨。人行道沿線有一排柵欄。波西婭靠著柵欄走路。科普蘭醫生在她後麵幾步遠處走著,他也扶著柵欄的木板,好穩住自己的身體。海伯伊跟在他們後麵。他等待那陰鬱可怕的憤怒出現,就像是在等待猛獸自黑夜中暴起。隻是盛怒沒有如期而至。他的臟腑像是灌了鉛,異常沉重,他靠著柵欄和建築物潮濕冰冷的牆壁,緩緩地走著。他仿佛墜入深淵,一直墜入到了深淵的底部。他觸到了絕望組成的堅實深淵底部,終於放鬆了一些。在深淵中,他了解到堅強和神聖的快樂。遭受迫害下的笑聲,黑奴在鞭打下,用憤怒的靈魂在歌唱。此時此刻,他心中也有一首歌,不過不是音樂,隻是感覺起來很像是一首歌。濕透沉重的平和感重壓著他的四肢,唯有想著真正強烈的使命感,他才能前行。他為什麼要向前走呢?為什麼他不在沉重恥辱的深淵底部休息,享受那片刻的滿足?但他繼續前進。“叔叔,”米克說,“你覺得喝點熱咖啡,能不能感覺好點?”科普蘭醫生凝視她的臉,卻並未表示他是否聽到了她的話。他們穿過鎮子,最後走到凱利家的後巷。波西婭先進去,他也跟了進去。海伯伊待在外麵的台階上。米克和她的兩個弟弟都在廚房裡。波西婭對他們說了威廉的遭遇。科普蘭醫生並沒有聽清她的話,但她的聲音很有節奏——開始,繼續,終了。她說完了,又重新說起。其他人也走進廚房,聽她說話。科普蘭醫生坐在角落裡的一張凳子上。他的外套和圍巾掛在火爐邊一把椅子的椅背上,蒸發出水汽。他把帽子放在膝蓋上,修長的黑色手指緊張地撫摸著破損的帽簷。他的黃色手心都是潮濕的,他時不時用手帕擦擦。他的腦袋在哆嗦,他要控製他的腦袋,卻搞得身上的所有肌肉都僵硬無比。辛格先生走進廚房。科普蘭醫生站起來麵對他。“你聽說了嗎?”他問。辛格先生點點頭。他的眼中沒有恐懼、憐憫或憎恨。在所有知道此事的人中,唯有他的眼中沒有流露出這樣的眼神。隻有他一個人能明白。米克小聲對波西婭說:“你爸爸叫什麼名字?”“他叫本尼迪克特·瑪迪·科普蘭。”米克探身向科普蘭醫生,對著他的臉大喊,好像他是個聾子。“本尼迪克特,你覺得喝點咖啡,能不能感覺好點?”科普蘭醫生嚇了一大跳。“用不著大呼小叫的。”波西婭說,“他的耳朵好使著呢。”“好吧。”米克說。她把壺裡的殘渣倒掉,把咖啡又放在火爐上煮。啞巴依然在門口徘徊。科普蘭醫生仍在望著他的臉。“你聽說了嗎?”“監獄的守衛會怎麼樣?”米克問道。“親愛的,我不知道。”波西婭說,“我不知道。”“我要做點事情。我一定要做點事情。”“不管我們做什麼,都於事無補了。我們最好把嘴巴閉緊。”“他們應該受受和威廉他們一樣的罪。不,應該給他們點更狠的懲罰。我真希望能找幾個人,親自宰了那些家夥。”“基督徒可不該說這種話。”波西婭說,“我們現在能做的就是等,看他們被撒旦用乾草叉剁碎,永生永世在油鍋裡煎。”“反正威利還可以吹口琴。”“雙腳都被鋸掉了,他也隻能吹口琴了。”房子裡吵吵嚷嚷的,彌漫著一股不安的氣氛。在廚房上方的房間裡,有人在挪動家具。房客都在餐廳。凱利太太一會兒走到早餐桌,一會兒去廚房,不停地忙活。凱利先生穿著寬鬆長褲和睡袍走來走去。凱利家的小孩子們則在廚房裡狼吞虎咽地吃飯。房門砰砰地開合,房子裡的每個部分都有說話聲響起。米克交給科普蘭醫生一杯加了稀牛奶的咖啡。加了這樣的牛奶,咖啡呈現出灰藍色。有些咖啡濺到了杯碟上,所以,他先用手帕擦乾杯碟和杯子邊緣。他一點也不想喝咖啡。“真希望我能殺了他們。”米克說。房子裡安靜了下來。餐廳裡的人都去上班了。米克和喬治去上學了,那個嬰兒在前麵的一個房間裡。凱利太太用一塊毛巾包住頭,拿著一把掃帚上樓去了。啞巴依舊站在門口。科普蘭醫生抬頭注視著他的臉。“你知道了嗎?”他又問。他其實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這句話卡在他的喉嚨裡了,但他用眼神問出了這個問題。然後,啞巴也走了。隻剩下科普蘭醫生和波西婭兩個人。他在角落裡的凳子上坐了一會兒,最後,他站起來,準備離開。“坐下吧,爸爸。今天早晨,我們還是待在一起吧。我要炸魚,再做點蛋糕和土豆,作為午飯。你就待在這裡吧,我給你做頓熱騰騰又好吃的飯菜。”“你知道的,我還要出診。”“就今天這一天。求你了,爸爸。我感覺我要崩潰了。再說了,我也不希望你一個人去街上遊蕩。”他猶豫起來,摸摸外套的衣領,都是濕的。“女兒,我很抱歉。你知道我得出診。”波西婭把他的圍巾放在火爐上方烤,把羊毛烤得滾燙。她係上他的外套扣子,將他的衣領立起來。他清清喉嚨,把痰吐進他帶在衣兜裡的一塊方紙中。然後,他把紙放在火爐裡燒掉。在出去的路上,他停在台階上,和海伯伊說了幾句話。他說,如果海伯伊能請到假,就去陪陪波西婭。天氣冰冷刺骨。陰雲密布,蒙蒙細雨從天而降。雨水滲進了垃圾桶,小巷裡彌漫著一股潮濕垃圾的臭氣。他扶著柵欄往前走,沉鬱的目光一直落在地麵上。他去看了重病的病人。然後,他去辦公室,給病人看門診,從中午一直忙到下午兩點。那之後,他坐在辦公桌邊,把拳頭攥得緊緊的。但是,對於這件事,就算想再多,也是沒用的。他真希望再也不要看到任何人的臉。然而,與此同時,他又受不了獨自坐在空蕩的辦公室中。他穿上外套,又走進潮濕陰冷的街上。他的衣兜裡揣著幾張處方,要送去藥店。但他並不願意與馬歇爾·尼克爾斯說話。他走進藥店,把處方放在櫃台上。藥劑師正在稱量藥粉,他轉過頭,伸出兩隻手。他的厚嘴唇動了動,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過了一會兒,他才鎮定下來。“醫生。”他嚴肅地說,“你肯定知道,我、我的同事、我的社團和教會的成員,我們全都與你一樣,懷有最深切的悲痛,並向你表示我們最真誠的慰問。”科普蘭醫生立即轉身,沒說一句話就走了。這根本微不足道。他需要更多。他需要真正強烈的使命,需要下定決心追求正義。他僵硬地走向主街,手臂緊緊貼著身體兩側。他苦苦思索,卻想不出個所以然。他想不出鎮上有哪個有權有勢的白人既勇敢又正直。他想到了所有他熟悉的律師、法官和官員,但是,想到這些白人,他的心中就充滿了怨恨。最後,他決定去找高等法院的法官。來到法院,他毫不猶豫地快步走了進去,決定下午就去見法官。寬敞的前廳很空蕩,隻有幾個人在兩側的辦公室門前閒逛。他並不知道法官的辦公室在何處,於是他猶豫地穿過大樓,注意門口上方的牌子。最後,他走到了一道狹窄的通道。他走到一半,就看到三個白人站在一起說話,擋住了去路。他靠著牆,想從邊上走過去,但一個白人轉身,叫住了他。“你找誰?”“請問法官的辦公室在哪裡?”那個人伸出大拇指指向走廊的儘頭。科普蘭醫生認出此人正是副警長。他們見過幾十次了,隻是副警長並不記得他。在黑人看來,所有白人都長得差不多,但黑人會花心思將他們區彆開來。而在白人眼中,所有黑人也長得差不多,但白人通常都不會費神記住黑人的長相。所以,那個白人說:“你有什麼事,牧師?”這種熟悉的戲謔稱呼惹惱了他。“我不是牧師。”他說,“我是一名醫生,內科醫生。我叫本尼迪克特·瑪迪·科普蘭,我有急事,想馬上見法官。”副警長跟其他白人一樣,一番發音清晰的話就會讓他抓狂。“是這樣嗎?”他嘲笑道。他衝他那幾個朋友眨眨眼。“我是副警長,我叫威爾遜先生,我現在告訴你,法官很忙。你還是以後再來吧。”“我必須見法官。”科普蘭醫生道,“我可以等。”這道走廊的入口處有一張長凳,他走過去坐下。那三個白人繼續說話,但他曉得副警長一直在盯著他看。他下定決心絕不離開。半個多小時過去了。幾個白人悠閒地穿過走廊。他知道副警長在看他,便僵硬地坐著,雙手緊緊貼在膝蓋上。出於謹慎,他知道應該馬上就走,等下午晚些時候副警長不在時再來。他這輩子在和這種人打交道時向來都很慎重。但不知怎的,他此時就是不願意退縮。“你,過來!”副警長終於說道。他的頭顫抖著,他站起來,身體有些晃動。“什麼事?”“你剛才說為什麼要見法官來著?”“我什麼都沒說。”科普蘭醫生道,“我隻是說,我有急事要見他。”“你連站都站不直。你喝多了吧?我聞到你的呼吸裡有酒味。”“胡說八道。”科普蘭醫生緩緩地說,“我沒喝……”副警長一拳打在他的臉上,他被打得撞到了牆上。兩個白人抓住他的手臂,拖著他走下樓梯,來到一樓。他沒有反抗。“你這種自高自大的黑鬼,”副警長說,“真是這個國家裡的敗類。”他沒有說話,任由他們處置他。他等待可怕的憤怒降臨,感覺到憤怒在他心裡升起。怒火讓他虛弱,他有些東倒西歪。他們將他押上一輛囚車,車上還有兩個守衛。他們將他押送到警察局,後來又把他送進了拘留所。當他們走進看守所的時候,憤怒的力量才出現。他忽然掙脫開他們的鉗製。他跑到一角,被包圍了。他們用警棍猛擊他的腦袋和肩膀。一股光榮的力量在他心裡積聚,他聽到他自己一邊反抗,一邊大笑。他哭著笑著,他瘋狂地踢,他用雙拳擊打著,甚至還用腦袋去撞他們。然後,人們將他死死抓住,他根本動彈不得。他們拖著他穿過看守所的走廊。有人打開一個牢室的門。有人在他後麵狠狠踢了他的屁股,他撲通一下跪倒在地。牢房逼仄,裡麵還有五個犯人,其中三個是黑人,兩個是白人。一個白人年紀很大,喝得醉醺醺的。他正坐在地上撓癢。另一個白人犯人是個孩子,頂多十五歲。三個黑人很年輕。科普蘭醫生躺在小床上,抬頭看著他們的臉,發現他認識其中一個。“你怎麼會進來?”那個年輕人問,“你不是科普蘭醫生嗎?”他回答是。“我叫達利·懷特,去年就是你給我姐姐割了扁桃體。”冰冷的牢室裡彌漫著腐爛的氣味。角落裡有個桶,裡麵裝滿了尿液。蟑螂在牆壁上爬來爬去。他閉上眼,很快就睡著了,等他再抬起頭,發現裝有鐵條的小窗一片漆黑,走廊裡亮起了明亮的燈光。四個空錫盤擺在地上。他那份卷心菜和玉米糕放在他身邊。他在床鋪上坐起來,打了好幾個猛烈的噴嚏。他一呼吸,胸口就會傳出呼哧呼哧的痰聲。過了一會兒,那個白人少年也開始打噴嚏。科普蘭醫生發現隨身攜帶的方紙用完了,隻好把口袋裡的筆記本拿出來,撕下紙頁用。白人少年探身向角落裡的尿桶,任由鼻涕從鼻子流到襯衫前襟上。他的眼睛膨大,白皙的臉頰通紅。他蜷縮在床鋪的邊緣,呻吟不止。很快,他們被帶進盥洗室,回來後便準備睡覺。他們一共有六個人,卻隻有四張床鋪。老人躺在地上打著鼾。達利和另一個年輕人則在一張床鋪上。時間過得極為漫長。走廊裡的燈光灼痛了他的眼睛,牢房裡的臭氣讓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很不舒服。他冷得要命。他的牙齒直打戰,渾身哆嗦個不停。他坐在床鋪上,裹著條臟毯子,來回地搖晃。他兩次伸手給那個白人男孩蓋被子,他說著夢話,在睡夢中把手臂伸到毯子外麵。他搖晃著,自喉嚨中發出唱歌似的呻吟聲。他不能想威廉。他也不能思考真正強烈的使命,並從中吸取力量。他隻能感覺到內心中的痛苦。這時候,那種狂熱又回到了他的身體裡。溫暖蔓延他的全身。他仰麵躺在床上,看來好像他沉入了一個溫暖的地方,那裡是紅色的,極為舒服。第二天早晨,太陽升起來了。這個異常寒冷的南方冬天就要過去了。科普蘭醫生被放了出去。幾個人在看守所外麵等他。辛格先生在。波西婭、海伯伊和馬歇爾·尼克爾斯也在。他們的臉十分模糊,他看不清楚他們的臉。陽光太刺眼了。“爸爸你去白人的法院裡瞎鬨,有什麼用呢?你難道不知道你這麼做對我們的威利一點幫助也沒有嗎?我們現在最好閉上嘴巴等。”她大聲嚷嚷著,他聽來感覺很煩。他們上了一輛廉價出租車,他回到了家,把臉埋在乾淨的白色枕頭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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