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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身上現在連一枚五分硬幣都沒有了。他們真是窮啊。錢不是萬能的,但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錢,錢,錢,一時一刻都離不開錢。為讓貝貝·威爾遜住單間和請私人護士,他們花了不少錢。但他們的花費可不止如此。花了一筆錢,另一個用錢的地方就又出現了。他們欠了大約兩百美元,必須馬上付清。他們失去了那棟房子。他們的父親拿到了一百美元,讓銀行收回了貸款。然後,他又借了五十美元,辛格先生作保。後來,他們再也不用管交稅的問題,卻要每個月擔心付不付得出房租。他們幾乎跟那些在工廠裡工作的人一樣窮了。隻是沒人看不起他們。比爾在一家瓶裝工廠上班,每個禮拜賺十美元。黑澤爾在一家美容院做助理,每個禮拜賺八美元。埃塔在電影院做售票員,一個禮拜能掙五美元。他們每個人把一半薪水交給家裡,做生活費。他們家裡有六個房客,每個人的租金是五美元。辛格先生每次都是按時繳納房租。再加上他們的父親賺來的錢,他們一個月有兩百美元,並且要用這些錢養活六個房客和他們一家人,還要支付整棟房子的租金和家具的分期付款。她和喬治現在沒有午飯錢了。她隻好停掉了音樂課。波西婭把中午的剩飯剩菜都存下來,給她和喬治在放學後吃。他們一直都是在廚房裡吃飯。比爾、黑澤爾和埃塔是和房客一起吃還是在廚房裡吃,則全憑食物的多少。在廚房裡,他們吃粗燕麥粉、牛油、臘肉和咖啡做的早餐。至於晚飯,除了這些,還有餐廳裡剩下的食物。大一點的孩子們隻要是在廚房吃飯,就滿腹牢騷。有時候,她和喬治要餓上兩三天,才能吃一頓飽飯。但這一切都是外屋發生的事。與音樂、外國和她的計劃毫無乾係。寒冬時節,天氣異常寒冷。窗格上結了一層冰霜。晚上,客廳裡的火劈啪燃燒著,暖和極了。他們一家人和房客都圍坐在火邊,這樣,她就能一人獨享堂屋了。她穿上兩件毛衣,又穿著比爾那件過長的燈芯絨褲子。因為興奮,反倒覺得很暖和。她從床下拿出秘密盒,坐在地上忙活起來。大盒子裡放的是她在政府免費美術課上畫的畫。她把她的畫從比爾的房間裡取了回來。盒子裡還有她父親給她的三本偵探、一個小粉盒、一盒手表零件、一條水鑽項鏈、一把錘子和幾個筆記本。一個筆記本用線縫著,最上麵用紅色蠟筆寫著幾個字:私人物品。禁止偷看。私人物品。一整個冬天,她都在這個筆記本上創作音樂。她晚上不寫作業,這樣就有更多時間創作音樂了。她主要寫一些很短的旋律,那些歌沒有歌詞,甚至都沒有低音音符。那些旋律很短。但即便曲子隻占了一半頁麵,她還是取了名字,在下麵簽上她的名字首字母。這個本子裡沒有真正的曲子,隻是些在她心裡出現過的她很想記住的歌曲。她按照那些曲子留給她的印象給它們起名字。有叫《非洲》、《一場大戰》的,還有叫《暴風雨》的。她根本不能完完全全記錄下那些曲子在她心裡的樣子。她不得不將其縮短成幾個音符,不然的話,她就會弄混,無法繼續記錄。對於創作音樂,她知之甚少。然而,說不定她學會了如何把這些簡單的音符記錄下來後,很快就能把她心裡的整首曲子都寫出來了。一月的時候,她開始寫一首很好的曲子,名叫《我想要,卻不知要什九-九-藏-書-網麼》。那是一首十分優美的動人歌曲,緩慢而清柔。一開始,她很想寫首詩,來搭配這首曲子,隻是想來想去,也想不出好的創意來配合這段音樂。而且,她寫到第三行,就找不到詞來押韻了。這首歌讓她同時產生了悲傷、興奮和幸福三種感覺。這樣美妙的音樂是很難寫出來的。每一首歌都很難寫。她能用兩分鐘就哼出一些調子,卻要一個禮拜才能在筆記本上寫出來,因為她必須先分辨出音階、節拍和每一個音符。她必須努力集中精神,反反複複地哼唱曲調。她的聲音一直以來都很沙啞。她父親說,這是因為她剛出生那會兒老是哭個不停。在她和拉爾夫一樣大的時候,她父親隻得半夜三更起來,抱著她走來走去。他一直都說,隻有他拿著扒火棍敲煤簍,唱《迪克西》,她才會停止哭鬨。她趴在冰冷的地板上思考。以後,等她到二十歲的時候吧,她一定會成為一個世界聞名的偉大作曲家。她將擁有一支交響樂團,親自指揮樂團演奏她的作品。她將站在高台之上,麵前是無數的觀眾。指揮交響樂團的時候,她或是身穿真正的男士晚禮服,或是穿一襲鑲嵌著水鑽的紅色長裙。舞台上要掛著紅絲絨幕簾,簾子上用燙金大字印著她的名字首字母MK。辛格先生會去看她的演出,演出結束,他們將一起去吃炸雞。他會欣賞她,把她當成他最好的朋友。喬治會拿著大花環上台給她鮮花。到時候,她要在紐約或是外國。卡洛爾·隆巴德、阿圖羅·托斯卡尼尼和海軍上將伯德等名人都會注意她。到時候,她可以隨時演奏那首貝多芬的交響曲。她去年秋天聽到的那首音樂,真的非常奇怪。那首曲子一直縈繞在她的心頭,並且逐漸地擴展。原因是這樣的:整首交響曲一直就在她心裡。肯定是這樣。她必定曾經聽過每一個音符,整首樂曲就藏在她的內心深處,與最初演奏的時候一模一樣。但她不可能再次將整首曲子都表現出來。她隻能等待,並且做好準備,等著全新的部分突然出現。等待那首曲子擴展,正如春日橡樹的樹枝上緩慢地生長出樹葉。裡屋中除了有音樂,還有辛格先生。每天下午,她在體育館練完鋼琴,就會去主街,從他工作的那家商店經過。她從前窗是看不到辛格先生的。他在後麵工作,而且,他工作的地方還掛著簾子。但她還是會看看他每天都會來工作的商店,看看他認識的那些人。每天晚上,她就在前門廊上等他回家。有時候,她會跟在他後麵上樓。她坐在床上,看他摘下帽子,解開衣領扣,梳梳頭發。不知怎的,這就好像他們之間有一個秘密,也很像他們都在等待,想把不曾對彆人說過的事向彼此訴說。隻有他一個人在她的裡屋。很久以前,她的裡屋裡也有其他人。她回溯過往,回想他來之前的情形。她記得上六年級的時候,她認識一個叫塞萊斯特的女孩子。那個女孩留著一頭金色直發,長著翹鼻子,滿臉雀斑。她總是穿紅色羊毛女學生裙,外麵套一件白色罩衫。她走起路來有點內八字。她每天都戴一個橙子在休息時吃,到了午休時間,她就吃裝在藍色錫盒裡的午餐。其他孩子在休息時會大口小口地把帶來的食物吃光,過不了多久,他們就餓了,但塞萊斯特從不這樣。她會把三明治的麵包皮剝掉,隻吃中間柔軟的部分。她還總是帶一個煮得較熟的水煮蛋,她把雞蛋拿在手裡,用拇指按壓蛋黃,在上麵留下她的指紋。塞萊斯特從不與她說話,她也從不與塞萊斯特說話。不過她很想和她說上話。到了晚上,她不睡覺,老想著塞萊斯特。在她的計劃中,她們將成為閨中密友。她想象著塞萊斯特去她家做客,在她家吃晚飯、過夜。但這種事從不曾發生。她對塞萊斯特有著特殊的感覺,她可以走過去和彆人交朋友,獨獨對她不行。一年後,塞萊斯特搬去了鎮裡的其他地方,便轉學了。之後出現的是一個叫巴克的男孩。他長得人高馬大,臉上長了很多九-九-藏-書-網青春痘。早上八點半,她悄悄站在他身邊和他一起進校,就會聞到他身上散發出難聞的氣味,像是他的褲子需要好好晾一晾了。有一次,巴克頭朝下衝過去撞校長,結果遭到了停學。他一笑,不光會抬起上嘴唇,還會全身顫抖。她對他的感覺就跟她對塞萊斯特是一樣的。然後,出現了一個為火雞抽獎售貨賣彩票的女士。她之後是七年級教課的安格林小姐,還有演電影的卡洛爾·隆巴德。所有這些人都曾出現在她的裡屋。不過,辛格先生與他們不同。她對他的感覺是慢慢產生的,就算她回想過去,也記不起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其他人都是普通人,但辛格先生並不普通。他頭一次按門鈴要求租房間的時候,她便盯著他的臉看了很久。她打開門,看了他交給她的卡片,隨即就喊她母親過來,自己則跑去廚房,向波西婭和小不點講起他這麼一個來租房子的人來。她跟著他和她母親上了樓,看著他戳戳床墊,卷起窗簾,看還能不能用。在他搬來的那天,她坐在前門廊的扶手上,看著他拿著行李箱和棋盤,從廉價出租車下來。後來,她一邊聽著他在他的房間裡咚咚走來走去,一邊想象著他的樣子。就這樣在一點一滴之間,他們建立了一種神秘的感情。她對他說的話最多。而且,要是他能說話,一定會告訴她很多事情。這就好像他是一位偉大的老師,隻是因為他是個啞巴,就不能教授彆人。她晚上躺在床上,會想象她是個孤兒,和辛格先生生活在一起,隻有他們兩個住在外國的一棟房子裡,到了冬天,會有漫天雪花飛舞。可能是在瑞士的小鎮,四周環繞著崇山峻嶺,巍峨的冰川泰然聳立。所有房屋的頂部都有岩石,尖屋頂很陡峭。也可能是在法國,那裡的人從商店買不帶包裝的麵包回家。要不就是在挪威的鄉村,住在冬季的灰色大海邊。早晨,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他。還有音樂。她一邊穿衣服,一邊琢磨今天能在哪裡見到他。她噴埃塔的香水,或是一滴香草精油,這樣一來,如果在走廊裡遇見他,那她就會香噴噴的。她很晚才去上學,好看著他走下樓梯去上班。下午和晚上,隻要他在,她從來都不會離開家。她了解到的關於他的每一件事都很重要。他把牙刷和牙膏放在桌上的玻璃杯裡。因此,她不再把她的牙刷放在浴室的架子上,也放在玻璃杯裡。他不喜歡吃卷心菜。哈裡現在為布蘭農先生打工,是他告訴她這件事的。現在,她也吃不下卷心菜了。每每了解到關於他的事,或是她對他說了什麼、而他用銀色鉛筆寫了什麼,她都必定會一個人想上很久。她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她的主要想法就是把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都牢牢記住,方便今後時時回憶,永記心間。不過,這世上不是隻有裡屋的音樂和辛格先生。外屋中發生了很多事。她從樓梯上摔了下去,摔掉了一顆門牙。明娜小姐在英語課上給她評了兩次很差的分數。她在一片空地上丟了二十五美分,她和喬治整整找了三天,卻始終遍尋不獲。此外,還出了一檔子事。一天下午,她正在後院台階上複習英語功課,準備考試。哈裡在柵欄另一邊劈柴,她喊他過來。他走過來,給她講解了幾個句子。角質框眼鏡後麵,他的眼神十分機敏。給她講完英語,他便站起來,一會兒把手插在短夾克衫的口袋,一會兒又拿出來,哈裡總是精力充沛,有些緊張,他必須每時每刻都得說話或是找點事做。“你知道的,現今隻存在兩件事。”他道。他很喜歡給彆人來個措手不及,有時候,她都不曉得如何接他的話。“這是事實。現今隻存在兩件事。”“什麼事?”“激進的民主黨或法西斯主義。”“你不喜歡共和黨嗎?”“呸。”哈裡說,“我不是這個意思。”一天下午,他原原本本地解釋了什麼是法西斯主義者。他說,納粹強逼猶太兒童趴在地上吃草。他還講了他製定的暗殺希特勒的計劃。他可是把那個計劃製定得十分周詳。他說,法西斯主義就是泯滅正義和自由。他說報紙上隻會寫蓄意的謊言,對於這世上發生的事,人們都被蒙在鼓裡。納粹很可怕——所有人都知道這一點。她和他一起策劃如何刺殺希特勒。最好找四五個人一起來完成這項任務,這樣一來,如果一個人失手了,還有其他人可以執行刺殺任務。即便他們都死了,也都會成為英雄。做個英雄與做個偉大的音樂家幾乎是一樣的。“沒有其他的道路。我對戰爭深惡痛絕,我已經準備好,為我心中的正義而戰。”“我也是。”她說,“我願意去與法西斯主義者戰鬥。我可以喬裝成男孩,把頭發剪短,那樣誰也瞧不出來。”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冬日午後。天空澄澈高遠,在藍天的映襯下,後院那棵大橡樹的枝丫看起來黑乎乎的,顯得很是光禿。太陽當空,感覺很暖和。在這樣的美好日子裡,她感覺神清氣爽。她想著音樂。她閒著沒事,便捏起一枚三英寸大釘,使勁兒敲了幾天,把釘子釘進了台階。他們的父親聽到重擊聲,便穿著睡袍出來,站了一會兒。樹下有兩個鋸木架,小拉爾夫正把一塊石頭摞在一個鋸木架上,然後把石頭搬到另一個鋸木架上,就這麼走來走去。他還伸出雙手,好在走路的時候維持平衡。他有點羅圈腿,尿布都耷拉到了膝蓋上。喬治在打彈子。他的頭發該剪一剪了,整張臉看起來很瘦消。他長出了幾顆恒牙,不過那幾顆牙很小,泛著青色,像是他吃了藍莓。他畫了一條打彈子的基線,趴在地上瞄準第一個洞。他們的父親回去繼續修表,把拉爾夫也帶了進去。過了一會兒,喬治獨自一人走進了小道。自從他開槍打了貝貝,便再也不與任何人做朋友了。“我要走了。”哈裡說,“我得在六點前到餐館。”“你喜歡在那裡工作嗎?是不是能免費吃到好吃的?”“當然。來餐館的人五花八門。這是我最喜歡的工作了。再說了,薪水也不錯。”“我討厭布蘭農先生。”米克說。他是從沒對她說過什麼不堪的話,但他總是用一種粗魯怪異的強調和她說話。他肯定是知道她和喬治偷口香糖的事了。還有,上次在辛格先生的房間,他為什麼要問她“你過得怎麼樣”?或許他覺得他們常常偷東西。但他們沒有。他們自然不常偷。他們隻從一家廉價品商店偷過一小盒水彩顏料,還偷過一個價值五分硬幣的鉛筆刀。“我真受不了布蘭農先生。”“他挺不錯呀。”哈裡說,“有時候他看起來確實有點怪,不過不會亂發脾氣。你還不了解他。”“我一直在想一件事。”米克說,“男孩子就比女孩子有優勢。我是時候,男孩子能找到兼職,同時還能維持學業,還有時間做彆的事情。但女孩子就找不到這種工作。女孩子要工作,就得退學,做全職。我恨不得像你這樣,每個禮拜賺上幾塊錢,可惜這根本是不可能的好事。”哈裡坐在台階上解開鞋帶。他使勁拽鞋帶,竟把一根拉斷了。“有個人常來咖啡館,叫布朗特先生。傑克·布朗特先生。我挺喜歡聽他說話。他喝了啤酒之後說的話讓我獲益良多。我從他那裡學到了一些新思想。”“我知道那個人。他每個禮拜日都來這裡。”哈裡解開鞋帶,把斷了的鞋帶拉成一樣長,又打了個蝴蝶結。“聽好了。”他緊張兮兮地在短夾克上擦擦眼鏡,“你用不著把我說的話告訴他。我是說,我都懷疑他還記不記得我。他沒和我說過話。他隻是對辛格先生說話。如果你對他說了,他或許會覺得很奇怪。你……你知道我的意思吧”“好吧。”她聽清楚了他的言外之意,明白他有些迷戀布朗特先生,她很理解他的感受,“我不會說的。”天黑了。月亮升入藍絲絨一般的天空,釋放出乳白色的光芒,天很冷。她能聽到拉爾夫、喬治和波西婭在廚房。在爐中火焰的映襯下,廚房的窗戶成了溫暖的橙色。四周彌漫著煙霧和晚餐的氣味。“你知道的,有時間我從來都沒對人說起過。”他道,“連我自己都羞於承認。”“什麼?”“你還記得你第一次看報紙,並且思考所看到的內容嗎?”“當然記得。”“我以前是個法西斯主義者。我以前一直認為我是。就是這樣的。你知道那些照片,我們的同齡人在歐洲行軍,他們唱著歌,保持一致的步伐。我以前一直覺得這很棒。他們宣誓忠誠於彼此,並且效忠一個領袖。他們都抱有相同的理想,步調一致。對於少數民族猶太人的遭遇,我並沒有為此煩惱不安,因為不願意就此事想太多。也因為在當時,我不願意像猶太人一樣思考。你知道的,我什麼都不理解。我隻是看那些照片,看照片下麵的文字,其實什麼都不明白。我以前一直不知道法西斯主義有多恐怖,還覺得自己是個法西斯主義者。當然了,我後來的想法完全不同了。”他用痛苦的聲音數落著自己,聲音時而像個男人,時而像個男孩。“你當時還不明白……”她說。“那是犯罪。是道德上的錯誤。”他就是這麼一個人。要麼是對,要麼是錯,沒有中間狀態。二十歲以下的人喝酒抽煙是錯。考試作弊是嚴重的罪惡,抄作業就算不上罪惡。女孩子塗口紅穿露背裙就是道德淪喪。購買任何德國或日本製造的東西,即便隻是價值五分的硬幣,也是犯了滔天大罪。她想起了小時候的哈裡。有一次,他變成了鬥眼,整整一年才恢複過來。他就坐在他家的前門台階上,手放在膝蓋上,用一雙鬥眼看著一切。而且他極為安靜。他在語法學校中連跳兩級,十一歲的時候就準備上職業學校了。但上了職業學校後,他們在《劫後英雄傳》中讀到了關於猶太人的事,其他孩子都扭頭看哈裡,他回家以後就哭了。於是他母親就讓他休學了。他整整停學了一年。那個時候,他長高了很多,也胖了。她每次翻柵欄,都能看到他在廚房裡做東西吃。他們都在街上玩,有時候他們會玩摔跤。她小時候很喜歡和男孩子打架,不過不是真打,而是打著玩。她會用上柔術和拳擊裡的招數。有時候,他把她摔倒,有時候,她占據上風。哈裡從不粗暴地對待任何人。小孩子們把玩具弄壞了,就去找他,他總是花時間把玩具修理好。他什麼都能修。街上的女士們會找他修點燈或縫紉機。後來,他十三歲了,便回去職業學校繼續上學。他平時送報紙,禮拜六去打工,還會看書。有很長一段時間,她不常看到他,到了她開派對之後,情況才有所改變。他簡直是變了一個人。“就像這樣。”哈裡說,“過去呢,我有很大的抱負。我想當偉大的工程師、醫生或是律師。但我現在不這麼想了。我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現今世界上發生的大事。我想的是法西斯主義,想的是歐洲發生的那些可怕的事情;另外,我又想著民主黨。我是說,我既不能想也不能做現實生活裡的事,因為我的心思都在彆處。我每晚都夢到我在刺殺希特勒。我在黑暗中驚醒過來,就覺得口渴難當,十分害怕,卻不知道我在害怕什麼。”她看著哈裡的臉,心中湧起一種深刻可怕的情感,她不由得感覺十分悲傷。他的頭發垂在額頭上。他的上嘴唇薄而緊繃,下嘴唇卻很厚,還在顫抖。哈裡看起來並不像十五歲。隨著黑夜降臨,一陣冷風平地而起。風呼嘯著刮過街上的橡樹,將房子側麵的百葉窗吹得嘩啦嘩啦響。在街上,威爾斯太太正在喊傻蛋回家。暮色四合,讓她心中的悲傷更顯沉重。我想要一架鋼琴,我想要上音樂課,她對自己說。她看看哈裡,隻見他正把細弱的手指組成不同的形狀。他身上散發著一股溫暖的男孩氣味。她到底是為了什麼突然要那麼做?或許是因為想起了他們小時候的情形。或許是因為她心中悲傷,所以才言行古怪?反正不管怎麼樣,她忽然推了哈裡一下,差點兒把他從台階上推下去。“問候你祖宗十八代。”她大聲衝他叫道,說完便跑走了。街上的孩子們找茬吵架時常常這麼說。哈裡站起來,一副驚訝的樣子。他扶好眼鏡,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後,他跑進了小巷裡。冷風讓她如同大力士參孫一樣強壯。她哈哈一笑,便會出現短暫急促的回聲。她用肩膀去撞哈裡,他一把抓住了她。他們拚命摔起跤來,還放聲大笑。她的個子高,但他的手很有力。他不擅長打架,她瞅準機會便將他按在地上。然後,他突然不再動,她也停止了所有動作。他一動不動,溫暖的呼吸噴到她的脖子上。她坐在他身上,能感覺到他的肋骨貼著她的膝蓋,他的呼吸非常粗重。他們一起站起來。他們不再笑,小巷裡靜謐無聲。他們一起走過漆黑的後院,不知怎的,她感覺很好笑。其實沒什麼可笑的,但她突然就有了這種感覺。她輕輕推了他一下,他也推了她一下。然後,她又笑了起來,感覺好了很多。“再見。”哈裡說。他現在長大了,不能再翻柵欄了,於是他跑過小巷,到了他家的前麵。“天啊,太熱了!”她說,“我要透不過氣了。”波西婭正在火爐上加熱她的晚飯。拉爾夫坐在高腳椅上,把勺子敲得當當響。喬治用臟兮兮的小手拿著一塊麵包攪動粗燕麥粥,眯著眼,正在出神。她拿了白肉、肉汁、粗燕麥粉和一些葡萄乾,在她的盤子裡混合在一起。她吃了三口。她吃呀吃呀,吃光了所有粗燕麥粥,卻還是沒有吃飽。她一整天都想著辛格先生,一吃完晚飯,她就去了樓上。可她來到三樓,就看到他的房門開著,屋裡很黑。空虛的感覺自她心底升起。她回到樓下,根本無法靜坐,複習準備英語考試。這就好像她太強壯了,不能像其他人那樣,坐在房間裡的椅子上。這就好像她能撞倒這棟房子的所有牆壁,像個巨人一樣穿過街道。最後,她從床下拿出秘密盒。她趴著看音樂筆記本。本子裡現在有大約二十首歌,但她對這些歌曲並不滿意。要是她能寫一首交響樂,該有多好!寫交響樂,讓整個管弦樂團來演奏,可怎麼才能寫交響樂呢?有時候,幾種樂器要演奏同一個音符,因此,五線譜要非常宏大才行。為了有足夠的空間,她在一張試卷上畫了五條線,每條線間隔大約一英寸。她會在本子上標出哪些是小提琴的音符,哪些是大提琴的音符,哪些是長笛的音符。要是各種樂器一起演奏相同的音符,她便在音符上畫上圓圈。她在紙頁的頂部用大寫字母寫上交響樂幾個字,並在最下麵寫上她的名字米克·凱利。除此之外,她便寫不下去了。要是她能去上音樂課,該有多好!要是她能有一架真的鋼琴,該有多好!過了很久,她才開始往下寫。曲調就在她心裡,她卻不曉得該如何將曲子寫出來。這好像是世界上最難的消遣了。但她依然琢磨著如何寫出腦海中的曲子,後來埃塔和黑澤爾進屋上床睡覺,她們說,都十一點了,該關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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