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比夫的心裡總是冒出這個問題,他從不曾注意,這個問題仿如他血管中的血液。他想到了不同的人、不同的物體、不同的思想,隨即這個問題就會在他心裡湧出來。午夜,昏暗的早晨,中午。希特勒和關於戰爭的謠言。豬腰肉和啤酒稅。這些通通都會讓他問一句“為什麼”。他對啞巴這個謎尤為感興趣。比如說,為什麼辛格要坐火車離開,而且,他向他打聽他的去向時,啞巴為什麼要假裝聽不懂他的問題?為什麼每個人都堅持把啞巴想成他們理想中的模樣(但其實這隻是個奇怪的誤會)?辛格一天來三次,都坐在中間的桌邊。除了卷心菜和牡蠣,你在他麵前擺上什麼,他就吃什麼。周圍人聲鼎沸,隻有他一個人沉默無語。他最喜歡吃柔軟綠色的金甲豆,他用叉子尖插住金甲豆,還用餅乾蘸著豆汁吃。比夫也會思考死亡。出了件怪事。有一天,他在浴室櫃中翻找東西的時候,找到了一瓶花露水,他把艾麗斯的化妝品給露西爾送去,卻落下了這瓶花露水。他若有所思地把那瓶花露水握在手中。她已經死了四個月了,每個月都好像是一年那麼漫長,而他終日虛度。他很少想到她。比夫打開花露水瓶。他赤裸著上身站在鏡子前麵,將一些花露水灑在長滿毛發的深色腋窩中。香氣撲鼻,他不由得僵住了。他和鏡中的自己交換了一個神秘的眼神,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香氣帶來了一連串回憶,讓他驚愕不已,倒不是因為那些記憶是如此清晰,而是因為昔日數年的回憶全都一股腦兒完完整整地湧上心頭。比夫揉揉鼻子,斜睨著他自己。死亡將他們分開。他在心裡感受著他和她生活的每時每刻。此時此刻,隻要過去是完整的,他們在一起的生活就是完整的。比夫猛地彆開臉。臥室都收拾乾淨了,現在隻屬於他一個人。從前,房間裡一直不雅觀,裝飾俗豔,還死氣沉沉。總有襪子、穿了洞的粉紅色人造絲短褲掛在橫貫房間的繩子上晾著。鐵床鏽跡斑斑,鐵皮都剝落了,上麵擺著肮臟的花邊枕頭。還總有一隻骨瘦如柴的貓從樓下跑上來,弓著背,淒慘地在汙水桶上蹭來蹭去。所有這一切都變了。他把鐵床扔了,換了張沙發床。地上鋪著紅色厚地毯。他甚至還買了一塊漂亮的中國藍布,掛在裂縫最多的那麵牆上。他還啟封了壁爐,在裡麵鋪了一層鬆木。壁爐架上擺著一張貝貝的小照片和一場彩色畫片,那張畫片裡有一個小男孩,穿著天鵝絨衣服,雙手捧著一個球。角落裡有一個玻璃櫃,擺放的都是他收藏的小玩意兒,有蝴蝶標本、珍惜的箭頭,還有一塊奇怪的石頭,形如人的側臉。沙發床上放著藍絲綢墊子,他借用露西爾的縫紉機,做了深紅色的窗簾,掛在窗戶上。他熱愛這個房間。這裡不僅舒適,還很低調。桌上有一個日本寶塔,被風一吹,寶塔上的玻璃垂飾就會發出奇怪的叮當聲。這個房間裡沒有一樣東西能讓他想到她。但他經常拔出花露水的瓶塞,用瓶塞輕觸他的耳垂或手腕。伴隨著陣陣香氣,他陷入了緩慢的沉思中。過去的存在感在他心裡越發強烈。記憶就如同建築一樣,在他心裡搭建起來。在他用來存放旅遊紀念品的盒子裡,他碰巧找到了他們在婚前拍的照片。有艾麗斯坐在雛菊田中。有艾麗斯和他一起在河上泛舟。在眾多紀念品中,還有一個他母親的大束發夾。他小時候就喜歡看她梳理那一頭黑色長發。他以前覺得發夾的形狀與女人的曲線差不多,他有時候就把它們當成娃娃來玩。那個時候,他有個雪茄盒,裡麵裝滿了各種小玩意兒。他喜歡美麗花布的觸感和顏色,會坐在餐桌下麵擺弄那些小玩意兒,一玩就是幾個鐘頭。在他六歲的時候,他母親就把那些小玩意兒收走了。她長得人高馬大,像男人一樣有責任感。她是最愛他的人。就算是現在,他有時候也會夢到她。而且,他始終戴著她那枚破舊的金結婚戒指。除了花露水,他在櫥櫃裡還找到了一瓶艾麗斯長期用來染頭發的檸檬染發劑。有一天,他用染發劑給自己染發。用了這瓶檸檬染發劑,他那頭夾雜著少許白發的深色頭發看來蓬鬆濃密。他很喜歡。他不再用以前那種防脫發的頭油,而是改成定期使用檸檬染發劑。他以前常常嘲笑艾麗斯老有古怪的念頭,現在,他自己也變成這樣了。為什麼?每天早晨,住在樓下的黑人男孩路易斯都會給他端來一杯咖啡,讓他在床上喝。他常常靠在枕頭上坐一個鐘頭才起床穿衣服。他會抽一根雪茄,看著太陽在牆壁上投下各種形狀的影子。他陷入沉思,用食指扣著長而彎曲的腳趾。往事曆曆,都在他的心間。然後,從中午到次日淩晨五點,他一直都會在樓下工作。到了禮拜日,他更是要忙上一整天。生意很不好做。很多時候,生意都不景氣。不過,到了吃飯時間,餐館裡通常都坐滿了人,他每天站在收款機後麵,能看到數百個熟人。“你為什麼總是站在那兒沉思?”傑克·布朗特問他,“你真像個德國的猶太人。”“我有八分之一的猶太血統。”比夫說,“我母親的祖父是猶太人,來自阿姆斯特丹。不過,就我所知,我的其他家人都是蘇格蘭和愛爾蘭血統。”這一天是禮拜日的上午。顧客坐在桌邊消磨時間,煙草的煙霧彌漫,報紙的嘩啦聲此起彼伏。有些人在角落的小隔間裡擲骰子,不過並不吵鬨。“辛格呢?”比夫問,“你今天早晨不去他那裡嗎?”布朗特立即板起麵孔。他猝然向前一探頭。他們算是吵架了嗎?隻是,啞巴如何吵架?不是的,這種事以前也發生過。布朗特有時候閒蕩一會兒,表現得就好像在與自己爭論。但他很快就會去找啞巴,他一向都是這樣的。他們兩個會一起到餐館來。“你的日子過得挺滋潤呀。每天隻是在收款機後麵站著,攤開手掌收錢就萬事大吉了。”比夫不以為然。他用手肘支撐起身體,眯起眼。“我們來認真談談吧。你到底想要什麼?”布朗特砰一聲拍打櫃台。他的雙手溫熱,肥大而粗糙。“啤酒。再來點花生醬夾心奶酪餅乾。”“我問的不是這個。”比夫道,“但還是以後再說吧。”這個男人是個謎,總是變化無常。他依然會喝很多酒,但他並不像有的人一樣,被酒精摧垮。他的眼周時常布滿血絲,而且時不時會緊張地回頭看。他的腦袋又大又重,脖子卻很細。他就是那種連小孩子都會嘲笑的對象,就連狗狗見了他,都恨不得咬上兩口。然而,當他遭到嘲笑,就會深深受到傷害,因此變得聲音沙啞刺耳,活像個小醜。而且,他總是懷疑彆人在嘲笑他。比夫若有所思地搖搖頭。“說吧。”他道,“你為什麼偏要留在遊樂場?你完全可以找到彆的工作呀。你可以在我這裡做兼職。”“老天!就算你把這個該死的餐館給我,我也不會守在那個收款機後麵。”又來了。這家夥就是這麼招人討厭。他根本就不可能有朋友,甚至都不能好好與人相處。“正經點。”比夫道。一個顧客拿著賬單過來付賬,他找給人家零錢。整個餐館依然很安靜。布朗特有些心神不寧。比夫感覺他就要走了,很想留住他。他從櫃台後麵的架子上拿了兩支雪茄,請布朗特抽一支。他謹慎地在心裡過濾掉很多問題,最後,問道:“如果你能選擇一段曆史時期,那你會選擇生活在哪個時代?”布朗特用寬大濕潤的舌頭舔舔他的小胡子。“如果讓你選擇,你是想做個一本正經的人,還是永遠都不再問問題?”“彆扯開話題。”比夫堅持,“你好好想一想。”他把腦袋歪向一邊,低下頭。他很喜歡聽彆人談論這個話題。他自己會選擇古希臘。穿著涼鞋,在蔚藍的愛琴海邊漫步,身穿寬鬆束腰長袍。周圍都是孩子們。還可以去大理石浴室洗澡,在神廟中沉思。“我可能會選秘魯的印加人吧。”比夫端詳著他,像是想要看穿他的心。他看到布朗特被太陽曬得皮膚黝黑,臉上光滑無毛,小臂上戴著一隻黃金寶石手鐲。他閉上眼睛,感覺布朗特像極了印加人。可等他再次看著他,印加人的形象便消失了。他那兩撇異乎尋常的小胡子與他的五官極不相稱,他還總是抽動肩膀,細弱脖子上的喉結清晰可見,還有他那條寬鬆下垂的褲子。這些都使他和印加人挨不上邊,但不相似之處又不止如此。“或許我可以回到一七七五年。”“生活在那個時候很不錯。”比夫表示同意。布朗特忸怩地拖著腳。他的表情陰鬱,毫無半點高興的神情。他要走了。比夫立馬出言挽留他。“跟我說說,你為什麼會來這個鎮子?”話一出口,他就意識到這個問題問得欠妥當,他很為自己失望。然而,這個男人究竟為何來到這樣一個地方,真的很令人奇怪。“這是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上帝的真理。”他們都靠在櫃台上,安靜地站了一會兒。角落裡的擲骰子遊戲已經結束了。第一份晚餐特價菜長島鴨肉已經被端去給A&P商店的老板了。收音機裡播放的既像是教堂裡的布道,又很像節奏很強的爵士音樂。布朗特突然向前探身,聞聞比夫的臉。“你噴香水了?”“是剃須香液。”比夫沉著地說。他再也留不住布朗特了。這家夥準備走了。他稍後會和辛格一起來。總是這樣。他很想讓布朗特說說他的身世,這樣他心裡那些關於他的疑問就能得到解答了。但布朗特永遠不會好好說話,對啞巴除外。這可真是件怪事。“謝謝你的雪茄。”布朗特說,“待會兒見。”“再見。”比夫看著布朗特左右搖擺,邁著水手式的步伐,向大門走去。然後,比夫開始做他的工作。他看看櫥窗裡的招貼牌。當日菜單貼在玻璃上,配有花色配菜的一道特價菜擺出來,好招徠鼓了。那道菜看起來糟糕透頂,看著就惡心。鴨肉的湯汁流進了小紅莓果醬裡,一隻蒼蠅落在甜點上。“路易斯!”他喊道,“快把那道菜從櫥窗裡拿出來。把那個紅色陶碗給我,再拿點水果來。”他按照色彩規律,彆出心裁地擺放了水果。最後,他終於對自己的作品感到滿意。他去了廚房,和廚師聊了幾句。他掀起鍋蓋,聞聞鍋中的食物。他並不樂於這麼做。以前,這工作都是由艾麗斯做的。他可不喜歡。他一看到油膩的水槽,底部積攢了很多食物殘渣,就覺得惡心。他寫好第二天的菜單和訂單。他很高興離開廚房,再次站到收款機後麵。露西爾和貝貝會來吃禮拜日午餐。那孩子還沒有完全康複。她的頭上依然纏著繃帶,醫生說下個月才能拆。現在,她的頭上纏著一圈圈紗布,金色卷發不見了,她的頭因此顯得光禿禿的。“寶貝,快和比夫姨丈打招呼。”露西爾催促道。貝貝立馬變得焦躁,生氣起來。“寶貝,快和比夫姨丈打招呼。”她無力地說。露西爾要脫掉她那件禮拜日才穿的外套,她卻掙紮著,極不合作。“乖呀。”露西爾不停地說,“你得把衣服脫掉,不然等出去的時候,你該得肺炎了。現在,乖乖聽話。”比夫解決了這件事。他給了貝貝一塊糖果口香糖,哄著她把外套脫了下來。她剛才和露西爾一番掙紮,把裙子都弄皺了。他把她的裙子撫平,把過肩弄正。他重新係了她的腰帶,把蝴蝶結調整到正確的形狀。然後,他輕輕拍了拍她的小屁股。“今天有草莓冰激淩吃喲。”他說。“巴塞洛繆,你還真是當好媽媽的料。”“謝謝。”比夫說,“我權當是讚美了。”“我們剛才去了主日學校和教堂。貝貝,現在給比夫姨丈說說,你剛剛學到的那段《聖經》。”那孩子有些猶豫,撅起嘴。“耶穌哭了。”到最後,她說這兩個字的時候,語氣極為輕蔑,聽起來特彆可怕。“要不要去找路易斯?”比夫問,“他在後麵的廚房。”“我想找威利,我想聽他吹口琴。”“貝貝,你是故意找不痛快吧。”露西爾不耐煩地說,“你明明知道威利不在,威利去坐監了。”“還有路易斯呢。”比如說,“他也會吹口琴呢。去告訴他把冰激淩準備好,再讓他給你吹一段。”貝貝拖著一隻腳,向廚房走去。露西爾把她的帽子放在櫃台上。她的眼中噙著淚水。“你知道我一向都是這麼說的:一個孩子要是乾乾淨淨的,被照顧得很好,那麼,那孩子就會可愛又聰明。但要是邋裡邋遢,又很醜,肯定成不了大器。我是想說,貝貝沒了頭發,腦袋上纏著繃帶,覺得很丟臉,所以她無論做什麼都是彆彆扭扭的。她不練習朗誦,反正就是什麼都不肯做。她整日吵鬨,我都拿她沒辦法了。”“你要是不再找茬,她就沒事了。”最後,他安排她們坐在窗邊的簡易單間裡。露西爾要了一份特價菜,給貝貝的則是一份切成碎末的雞胸肉、奶油小麥和胡蘿卜。她擺弄著她的食物,把牛奶濺到了她的小連衣裙上。他一直陪她們到高峰時段。最後,他不得不站起來,去張羅一切。人們都在吃東西。人們張開嘴巴,把食物送進嘴裡。他不久前讀過一句話。怎麼說的來著?所謂生命,不過是攝入、吸收營養和繁殖。餐館裡人頭攢動。收音機裡播放著強勁的爵士音樂。過了一會兒,他一直在等的兩個人來了。辛格先走進餐館大門,他穿著合身的禮拜日西裝,整潔乾淨,優雅帥氣。布朗特跟在他身後。他們這樣一前一後走進來,給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們坐在常坐的桌邊,布朗特邊說邊津津有味地吃著,辛格則彬彬有禮地看著他。他們吃完飯,到收款機邊上待了一會兒。然後,在他們走出去的時候,他又注意到他們走路的方式很不對勁,他的心中充滿了疑問。這是怎麼回事?忽然之間,一段回憶自他心底深處浮現出來,令他驚詫不已。他想起辛格以前有時候和一個肥胖的聾啞癡呆患者一起走路上班,就是那個在查爾斯·帕克店裡做糖果的邋遢希臘人。那個希臘人一直走在前麵,辛格則跟在後麵。他們從來都不來餐館,所以他以前從未注意到他們。但他為什麼以前就沒想起來呢?他一直都對啞巴充滿好奇,卻忽略了這個方麵。這分明就是把一個地方的風景都看遍了,卻偏偏漏掉了三隻跳舞的大象。但這一點,到底重不重要呢?比夫眯起眼。辛格以前怎麼樣根本無足輕重。重要的是布朗克和米克把他視作他們心目中的上帝。他是個啞巴,他們想要他有什麼樣的品質,就可以把那些品質安在他身上。沒錯。但這種怪事是怎麼發生的呢?又為什麼會發生?一個隻有一條胳膊的人走進來,比夫請他喝了一杯威士忌。但他不喜歡和任何人說話。禮拜日午餐是家庭套餐。平時,男人們在晚上獨自出來喝啤酒,到了禮拜日,他們就會帶上妻兒一起出來吃飯,一般都要用到他們放在後麵的嬰兒高腳椅。此刻是兩點半,很多桌都坐滿了人,不過午飯時間就快結束了。比夫站了四個小時,這會兒累壞了。他以前常常站上十四到十六個鐘頭也不覺得累。但他現在上了年紀。他很老了。這一點毫無疑問。或許該說他成熟了。不是老了。當然不是。他現在還沒有老。說話聲在他的耳畔變大又消退。成熟。他的眼睛有些疼痛,這就好像他心中翻攪著狂熱的情感,讓一切都顯得太過明亮和刺目。他對一個女招待說:“過來替我一會兒,可以嗎?我出去一趟。”因為今天是禮拜日的緣故,街上很空蕩。陽光明晃晃的,天氣卻很冷。比夫拉緊外套的衣領,包住脖子。整條街上隻有他一個人,他感覺很彆扭。冷風從河邊吹來。他應該轉身,待在餐館,畢竟那裡才是他的地方。他其實根本沒有理由去他想去的那個地方。最近的四個禮拜日,他都會這麼做。他在街區中米克可能出現的地方溜達,隻為了能碰見她。這樣做真的是很不對勁,太不應該了。沒錯,不應該。他緩緩地在她家對麵的人行道上走著。上個禮拜日,她在前門台階上看報紙上的連環漫畫。但這次,他飛快地向她家瞥了一眼,卻沒有見到她。他把氈帽的帽簷向下拉,遮住眼睛。或許她過一會兒會去餐館。一般情況下,到了禮拜日,吃完了晚飯,她會來喝熱巧克力,還會到辛格那一桌待會兒。她在禮拜日的裝束與平時的藍裙毛衣不同,她會穿酒紅色的絲綢裙子,隻是花邊衣領有些褪色。有一次,她還穿了絲襪,隻是都抽絲了。他一直很想為她準備些什麼,想要送東西給她。不僅僅是可以吃的聖代或糖果,而是真正的好東西。他想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給她,而這正是他的全部期望。比夫的嘴巴有些麻木。他並沒有做錯事,卻被怪異的內疚折磨得痛苦難當。為什麼?為什麼所有男人心裡都懷有不可名狀的黑暗的內疚感?在回家的路上,比夫看到一枚一分硬幣半掩在排水溝的垃圾中。他為人節儉,便把錢撿起來,用手帕把硬幣擦乾淨,放進他隨身攜帶的黑色錢袋中。他回到餐館時已經是下午四點了,生意不好做,餐館裡連一個顧客都沒有。下午五點左右,生意總算有了點起色。他最近雇來做兼職的男孩提早來了。那孩子叫哈裡·米諾維茲,與米克、貝貝住在同一個街區。他在報紙上登了招聘廣告,一共有十一個人來應聘,哈裡是最佳選擇。對他這個年齡的男孩而言,他發育良好、乾淨整潔。麵試的時候,比夫在和那男孩說話的時候注意到了他的牙齒。若要評判一個人,從他的牙齒就能看出一二。他的牙齒大而潔白,十分乾淨。哈裡戴眼鏡,不過這並不妨礙工作。他母親在這條街上的一家裁縫鋪工作,每周賺十美元,哈裡是家裡的獨子。“哈裡啊,”比夫說,“你也來了一個禮拜了。你覺得你喜歡這裡的工作嗎?”“當然,先生。我當然喜歡。”比夫轉動手指上的戒指。“我想想啊。你幾點放學?”“三點,先生。”“那你倒是還有幾個小時的學習和娛樂時間。我這裡是從六點到十點。你的覺夠睡嗎?”“夠了。我用不著睡太久。”“孩子,像你這個年紀,要睡九個半小時才足夠。睡得好,才能有好身體。”他忽然感覺有點尷尬。或許哈裡會認為他是多管閒事。他的確是有點多事了。他正準備彆過臉,卻忽然想到了什麼。“你上的是職業學校?”哈裡點點頭,用衣袖蹭蹭眼鏡。“我想想啊。我認識那裡的很多學生。有阿爾瓦·理查茲,我和他父親是老相識。還有瑪吉·亨利。對了,還有個孩子叫米克·凱利……”他感覺耳朵如同著火了一般。他很清楚自己是個白癡。他很想轉身走開,可他隻是站著不動,笑眯眯地用拇指按壓鼻子。“你認識她嗎?”他弱弱地問。“認識。我就住在她家隔壁。不過在學校裡,我快畢業了,她才剛入學。”比夫牢牢記住這個細微的信息,要等到獨自一人時再好好想想。“這會兒不會有太多客人。”他匆匆地說,“現在就由你來打理吧。你已經掌握這裡的情況了。你隻要多留意喝啤酒的顧客,記下他們喝了多少,這樣你就不用問他們,任由他們亂說了。找零錢時不要著急,還有,要做到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比夫把自己關在他在樓下的房間。他把文件都放在那裡。那個房間隻有一扇小窗,從小窗可以看到一條小巷。屋裡很冷,有股黴味。一摞摞報紙一直堆到天花板。他自製的文件櫃遮住了一麵牆。房門邊有一把老式搖椅和一張小桌,桌上擺著一把剪刀、一本字典和一把曼陀林琴。房間裡堆滿了報紙,不管是向哪個方向,最多隻能邁出兩步。比夫坐在搖椅上搖晃著,懶洋洋地撥弄著曼陀林琴的琴弦。他閉著眼,用哀傷的聲音唱了起來:“我去動物展覽會”“那裡有飛鳥,也有走獸,”“月光下有一隻老狒狒”“正在梳理它那身赤褐色的毛發”唱到最後,他撥弄了一下琴弦,琴聲顫動著在寒冷中歸於平靜。不如收養幾個孩子。一個男孩,再加上一個女孩。三四歲,那樣的話,他們就會把他當成親生父親。他們的父親。我們的父親。小女孩要像三四歲的米克(或者像貝貝?)。要有渾圓的小臉蛋,灰色的眼睛,還要有一頭亞麻色的頭發。他會給她做衣服,要粉色的連衣裙,過肩和衣袖上要有精致的裝飾衣褶,搭配絲襪和白色鹿皮鞋。到了冬天,則要一件小小的穿紅絲絨外套、戴帽子,再戴個手籠。至於那個男孩,要有一頭烏黑的頭發,跟在他身後走,事事都要模仿他。夏天的時候,他們三個就去海灣的小彆墅避暑,他會給兩個孩子穿上日光浴裝,小心翼翼地帶他們到碧綠的淺灘中戲水。就這樣,他漸漸變老,他們則日益長大。我們的父親。他們會纏著他問各種問題,他就會一一解答。為什麼不呢?比夫再次拿起曼陀林琴。“嘟—滴—啼—啼,啼—滴,彩色洋娃娃的婚禮。”他用曼陀林琴彈起了副歌。他唱了整首歌,還隨著曲子搖動雙腳。然後,他彈了《卡蒂》和《愛的甜蜜老歌》。這些歌曲就跟那瓶花露水一樣,勾起了他的回憶。他回想起了一切。頭一年,他很幸福,她似乎也很幸福。他們在三個月裡一共把床弄塌了兩次。他卻並不知道,她一直都在心裡盤算如何省下一個五分硬幣,或是如何擠出一枚一角硬幣。後來,他和利奧、和其他女孩子在她的地方廝混。那些女孩叫吉普、瑪德琳和盧。後來,他忽然不行了。他再也不能和任何女人躺在一起。老天!一開始,看起來就好像世界末日到了。露西爾總是理解所有事情。她很清楚艾麗斯是個什麼樣的女人。或許,她也了解他。露西爾勸他們離婚,她儘了全力去化解他們之間的糾紛。比夫忽然一皺眉。他連忙把手從琴弦上收回,因此,這首曲子缺了幾個音。他緊張地坐在椅子上。跟著,他忽然輕聲笑了。他怎麼會想到那些事呢?天呐,天呐!在他二十九歲生日那天,露西爾要他看完牙醫後去她的公寓。他以為會收到小禮物,比如一盤櫻桃餡餅或是一件上好的襯衫。她在門口迎接他,非要蒙上他的眼睛,才讓他進屋。然後,她說她馬上就回來。房間裡靜悄悄的,他聽到她在來回走動,聽到她走進廚房之後,他放了個屁。他蒙著眼站在房間裡,放了好幾個屁。跟著,他忽然意識到屋裡還有彆人。隻聽一陣竊笑,隨即爆發出哄笑聲,他隻覺得震耳發聵。這個時候,露西爾回來了,解開了他的眼罩。她用盤子捧著一個焦糖蛋糕,房間裡都是人。有勒羅伊,自然還有艾麗斯,此外還有很多人。他真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他愣愣地站在那兒接受眾人的注視,連耳朵根子都燒紅了。他們取笑他,接下來的一個小時簡直糟糕得就如同他母親去世的時候,反正他就是這麼認為的。那天夜裡,他喝了一誇脫威士忌。那之後的幾個星期簡直苦不堪言——天啊!比夫冷笑一聲。他在曼陀林琴上彈了幾個音,開始唱一首歡快的牛仔歌曲。他的聲音是圓潤的男高音,他閉著眼睛唱著。房間裡十分昏暗。潮濕的寒意刺骨,他的腿有風濕病,此時疼得厲害。他終於將曼陀林琴放在一邊,緩緩地在黑暗中搖晃著。死亡。有時候,他在這間屋子裡,幾乎能感覺到死亡就跟他在一起。他坐在椅子上搖晃著。他都理解什麼呢?什麼都不理解。他要去何處?他無處可去。他想要什麼?他想要知道。想要知道什麼呢?想要知道意義何在。為什麼?這是個謎。斷續的畫麵如同分散開來的七巧板,出現在他的腦海中。艾麗斯在浴缸中用肥皂擦洗身體。墨索裡尼的臉部照片。米克用嬰兒車推著那個嬰兒。櫥窗裡的烤火雞。布朗特的嘴。辛格的臉。他感覺自己在等待。此時,房間裡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了。他聽到路易斯在廚房裡唱歌。比夫站起來,按住扶手,不讓椅子繼續搖晃。他打開房門,走進溫暖明亮的走廊。他想起米克說不定已經來了。他撫平衣服,向後捋捋頭發。暖意和活力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餐館裡十分喧鬨。人們有的在喝啤酒,有的在吃禮拜日晚餐。他親切地對小哈裡笑笑,站在收款機後麵。他細細地環視整個餐館,隻見餐館坐滿了人,人聲鼎沸。櫥窗裡的那碗水果擺放得很是優雅,頗具藝術感。他望著大門,繼續用富有經驗的眼睛關注著整個房間。他留意著餐館裡的所有動靜,專心地等待著。辛格終於來了,用銀色鉛筆寫道他得了感冒,隻要一碗湯和一杯威士忌。不過米克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