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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多年以來鎮裡遇到的最寒冷的冬天。窗玻璃上結了冰霜,各家各戶的屋頂都是白色的。冬日的午後,陽光呈現出檸檬色,霧氣蒙蒙,影子都是藍色的。街上的水窪結了一層薄冰,據說,聖誕節的第二天,小鎮以北十英裡的地方竟然下了小雪。辛格變了。安東納波羅斯剛走的那幾個月,他常常外出散步,久久不歸。他去各個方向散步,一走就是數英裡,就這樣,他走遍了整個鎮子。他穿過河畔人口稠密的街區,工廠冬季生意蕭條,這些區域因此比以往更為破敗。很多人的眼中都流露出憂鬱孤獨。現在人們不得不賦閒在家,能感覺到他們都坐臥難安。全新的信仰一股腦兒湧現。一個曾在工廠染缸邊工作的年輕人突然宣稱獲得了強大的神聖力量。他說他有責任宣揚一套上帝的全新誡命。那個年輕人建了個茅舍,數百個人每晚都去他那裡,在地上打滾,互相搖晃,因為他們相信他們身上具有超能力。謀殺案件頻發。一個女人看到賺的錢還不夠填飽肚子,就認為工頭給她算少了工錢,便一刀刺穿了工頭的喉嚨。一家黑人搬進了一條最荒涼的街道,住在街尾,這件事激起了公憤,鄰居們燒了那家人的房子,還打了那個黑人。但這些都是偶然事件。小鎮其實並無多大的變化。人們商量著舉行罷工,卻因為團結不起來,遲遲沒有展開行動。一切依然照舊。即便是在最寒冷的冬夜,陽光南方遊樂場也照常開放。人們照常做夢、打鬥和睡覺。出於習慣,他們從不深入思考,也並不關心明天之後的黑暗未來。辛格走過鎮中不同的黑人聚居區,陣陣臭氣撲鼻而來。這些地方的歡樂和暴力都更強烈。小巷裡彌漫著杜鬆子酒的香甜辛辣氣味。溫暖的火光照亮了窗戶,讓人昏昏欲睡。人們幾乎每晚都去教堂。發黃的草坪上建有舒適的小房子,辛格也從這些地方走過。這裡的孩子更為高大強壯,對陌生人也更友好。他緩步穿過富人居住的街區。這裡的房屋很是氣派,古樸雅致,建有白色立柱和精致的鑄鐵圍欄。他走過巨大的磚房,汽車在車道上鳴響喇叭,煙霧自煙囪裡嫋嫋升起。他走到連通鎮裡和鎮郊綜合商店的公路儘頭,農夫每個禮拜六晚上都會圍坐在商店的火爐邊。辛格時常去燈光閃爍的四個主要商業區溜達,穿過這些地方,他走進漆黑荒涼的小巷。他熟悉鎮裡的大街小巷。他看著從無數人家的窗戶裡透出的四四方方的黃色燈光。冬季的夜賞心悅目,天空如同一塊冰冷色調的藍絲絨,星星璀璨奪目。他到處散步,時常有人過來和他攀談,他隻好停下。各種各樣的人都對他熟悉起來。如果上來搭話的是個陌生人,辛格就會遞出卡片,好叫他們明白他為什麼沉默不語。漸漸地,整個鎮裡的人都認識他了。他走起路來肩膀挺直,雙手始終插在衣兜裡。他那雙灰色的眸子似乎將周圍的一切都看在眼裡,他的臉上依然帶著平靜的表情,隻有聰明至極或悲傷欲絕的人才會有這種表情。隻要有人願意和他說話,他都很高興停下來。畢竟他隻是在散步,沒有任何目的地。現在,關於啞巴的各種傳聞開始在鎮裡傳播。過去,他總是和安東納波羅斯一起上下班,此外,他們就隻是在房間裡待著。當時沒人注意到他們,就算受人關注,人們注意的焦點也是那個胖希臘人。那時候的辛格是被人遺忘的。現在,關於啞巴的謠言真是五花八門。猶太人說他是猶太人。主街上做生意的商人說他繼承了一大筆遺產,特彆富有。在一個紡織工會裡,會員戰戰兢兢,小聲嘀咕,說什麼啞巴是產業工會聯合會的一個組織者。一個孤僻的土耳其人多年前來到鎮裡,和他的家人一起經營一家銷售亞麻製品的小店,他充滿熱情地對他妻子說,啞巴是個土耳其人。他說,那個啞巴能聽懂他說的土耳其語。他滿腔熱情地說著這件事,都忘了要和他的孩子們吵架,而且心中滿是計劃,對行動也充滿渴望。有個來自鄉村的老人說,啞巴是從距離他家鄉不遠的地方來的,還說啞巴的父親擁有鄉村裡最好的煙草田。這一切都是關於他的謠傳。安東納波羅斯!辛格在心裡始終記得他的這位朋友。到了晚上,他閉上眼睛,希臘人的臉孔就會浮現在黑暗中——圓圓的,有些油膩,帶著溫和睿智的笑容。在他的夢中,他們總是在一起的。他的朋友走了一年多了。這一年看來既不漫長,也算不上短暫。隻是這一年不再具有正常的時間感,就猶如喝醉或半睡半醒時的感覺。在所過去的每一個小時裡,他都無法忘記他的朋友。隨著在他周圍發生的各種事情,與安東納波羅斯在一起的那段湮滅於時光中的生活也仿佛在悄然改變。在頭幾個月裡,他總是想起安東納波羅斯被帶走前的那幾個可怕的禮拜,比如生病後的困境、被捕以及他痛苦地控製他朋友的妄想。他想著過去他和安東納波羅斯鬨不愉快的時候。很久以前的一件事幾次出現在他的腦海裡。他們也有彆的朋友。有時候,他們也去見其他啞巴。十年來,他們一共認識三個啞巴。但世事總在變化。一個啞巴在他們相識的一個禮拜後就搬去了另一個州,另一個結婚了,生了六個孩子,便不用手說話了。但是,在他的朋友走後,辛格會想起他們和第三個啞巴的關係。那個啞巴叫卡爾。他很年輕,一臉病容,在一家工廠工作。他有一雙淡黃色的眼睛,牙齒脆弱透明,看起來也像是淡黃色的。他愛穿藍色連體服,那件衣服鬆鬆垮垮地垂在他那瘦小的身體上,看起來活像個黃藍色的布娃娃。他們邀請他吃飯,並且約好在安東納波羅斯打工的商店提前碰頭。他們到的時候,希臘人仍在忙。他在商店後麵的廚房裡做乳脂焦糖。閃動著金色光澤的焦糖就擺在長長的大理石桌麵上。天氣很暖和,各種香氣彌漫。安東納波羅斯似乎很喜歡讓卡爾看著他用刀把溫熱的糖果切成方塊狀。他把油膩刀鋒上粘著的一小塊焦糖遞給他們的新朋友,還給他表演了一個小把戲,每次他希望彆人喜歡上他,都會這麼做。他指指在爐火上沸騰的一罐糖漿,舉手在臉前扇扇,眯起眼睛,好表示那罐糖漿有多燙。他把一隻手插進一罐冷水,抽出來後又插進滾燙的糖漿,隨即把手放回在冷水。他的雙眼凸起,舌頭外伸,像是處在極度的痛苦中。他還扭動被燙過的手,單腳跳來跳去,弄得整個廚房都在顫動。跟著,他突然笑了起來,把那隻手伸出來,表示他隻是在開玩笑,還輕輕一撞卡爾的肩膀。那是個暗淡的冬夜,他們手挽著手沿街而行,呼出一團團哈氣,辛格走在中間,有兩次他讓他們兩個站在人行道上,他去商店裡買東西。卡爾和安東納波羅斯提著購物袋,辛格緊緊挽住他們兩個的手臂,一路笑著走回家。他們的房間很舒適,他快樂地走來走去,與卡爾用手語聊著天。吃完飯,他們兩個打手語,安東納波羅斯就在一邊看著,臉上掛著遲鈍的笑容。肥胖的希臘人時不時吃力地走到櫃櫥邊,倒出杜鬆子酒。卡爾坐在窗邊,隻是在安東納波羅斯把酒杯遞到他麵前時才會喝,而且是嚴肅地小口抿著喝。辛格不記得他的朋友對哪個陌生人如此熱情,他快樂地暢想卡爾以後經常來他們家裡做客的情形。午夜過後發生了一件事,破壞了這次快樂的聚會。安東納波羅斯從櫃櫥邊走回來,卻陰沉著臉。他坐在床上,一直盯著他們的新朋友看,臉上流露出不悅和極為厭惡的表情。辛格隻好不停地打手語,好把他這種奇怪的行為遮掩過去,但希臘人不肯罷休。卡爾團坐在椅子上,摸著瘦骨嶙峋的膝蓋,因為大胖子希臘人突然擺出厭惡的怪相而有些摸不著頭腦。他的臉通紅,羞怯地吞著口水。辛格再也不能當沒事發生,隻好問安東納波羅斯是不是肚子疼,又或者是不是不舒服,想睡覺了。安東納波羅斯搖搖頭。他指指卡爾,開始做出所有他知道的猥褻手勢。他臉上的厭惡表情太可怕了,讓人不敢去看。卡爾嚇壞了。終於,大胖子希臘人咬緊牙關,從椅子上站起來。卡爾匆匆地拿起帽子,離開了房間。辛格跟在他後麵走下樓梯。他真不知道該怎麼向這個陌生人解釋他朋友的行為。卡爾彎腰藏書網駝背地站在門口,一副軟弱無力的樣子,把鴨舌帽向下拉得很低,都遮住了臉。最後,他們握握手,卡爾走了。安東納波羅斯告訴他,趁他們不注意,他們的客人溜到壁櫥那兒,喝光了所有杜鬆子酒。辛格說破了嘴皮子,也無法讓安東納波羅斯相信,是他自己喝光了那瓶酒。大胖子希臘人坐在床上,滾圓的臉陰沉著,寫滿了責備。豆大的淚滴緩緩地流到他的汗衫領子上,任憑朋友說再多,他也無法平靜下來。最後,他總算睡著了,但辛格躺在黑暗中,久久都無法入睡。他們之後再也沒有見過卡爾。幾年後,安東納波羅斯拿走了壁爐架上花瓶裡用來付租金的錢,去玩老虎機。夏天的午後,安東納波羅斯赤身裸體下樓拿報紙,他最受不了暑熱。他們分期付款,買了一台電冰箱,安東納波羅斯不停地吃冰塊,甚至睡覺時還放冰塊在床上任其融化。還有一次,安東納波羅斯喝醉了,當著他的麵把一碗意大利麵全扔了。頭幾個月,這些糟糕的記憶不斷地浮現在他的腦海裡,就像是地毯上的線頭。後來,這些記憶都消失了。他們那些不愉快的回憶都被遺忘了。隨著這一年的時光流逝,他越來越想念他的朋友,他隻記住了那個唯有他了解的安東納波羅斯。安東納波羅斯是他的朋友,他向他傾訴了全部心裡話。唯有他知道安東納波羅斯非常聰明。在這一年的時間裡,他朋友的形象在他心裡越來越偉大,在漆黑的深夜裡看過去,他朋友的臉暗淡模糊。關於他朋友的記憶在他心裡發生了變化,他不記得他朋友做的錯事和蠢事,隻記得他朋友的聰明和好處。他依稀能看到安東納波羅斯坐在他對麵的一張大椅子上。安東納波羅斯坐在那兒,一聲不吭,動也不動,圓臉上的表情叫人費解。他的嘴邊掛著睿智的笑容,眼神深邃。他看著彆人在對他說話時的嘴型,他如此聰明,聽懂了所有的話。現在出現在他的記憶中的就是這樣的安東納波羅斯。這就是他的朋友,他很想把發生的事都對他講出來。這一年裡發生了一些事。他被留在了一片陌生的土地上,十分孤獨。他睜開眼睛,周圍有很多他弄不明白的事。他困惑極了。他注視他們說話時的口型。我們黑人需要一個機會,從而獲得自由。隻有有了自由,我們才有權利做貢獻。我們想要服務,想要分享,想要勞動,想要消費我們贏得的報酬。但是,在我遇到的白人中,隻有你清楚我的同胞迫切需要自由。你知道嗎,辛格先生?這段音樂一直在我心裡。我想要成為偉大的音樂家。或許我現在一無所知,但等我二十歲的時候,我一定可以夢想成真。你知道嗎,辛格先生?我很想去外國看看雪。我們把這瓶酒喝完吧。我想要一小杯。我們在思考自由這個問題。這個詞就跟一隻蠕蟲似的,在我的腦袋裡動來動去。自由嗎?不自由嗎?我們的自由很充分嗎?我們的自由很少嗎?這個詞如同一個信號,看到了它,剽竊、盜竊和狡猾等行為就接連湧現。獲得了自由,最聰明的人就能夠奴役彆人。但是!但是,這個詞還有另外一個含義。在所有詞語之中,這個詞是最為危險的。像我們知道這一點的人必須保持警惕。這個詞讓我們感覺很棒,事實上,這個詞代表著一個遠大理想。但正是有了這個理想,設圈套的人才會為我們編織出最醜陋的陷阱。此外還有一個人。這人愛揉鼻子,並不常來,話也不多。他問很多問題。七個多月來,上麵這四個人經常來找他。他們從不一起,都是獨自前來。他向來都是帶著親切的笑容,在門口迎接他們。他一直想念著安東納波羅斯,這份思念仍與他朋友走後頭幾個月裡的思念一樣強烈,因此,不管和什麼人在一起,總比一個人孤孤單單好。這就好像幾年之前,他向安東納波羅斯發誓(甚至還把誓言寫下來,用大頭針釘在他床鋪上方的牆壁上),一個月之內不抽煙、不喝啤酒、不吃肉。開始的幾天很難熬。他就是靜不下來。他經常去水果店找安東納波羅斯,搞得查爾斯·帕克一看到他就沉下臉。他乾完了手上的雕刻活,要麼跑去店鋪前麵,和鐘表匠、女售貨員一起打發時間,要麼去外麵的冷飲小賣部,買可口可樂喝。那個時候,和陌生人在一起,總好過獨自一人時刻惦記著抽煙、喝啤酒和吃肉。一開始,他根本就不明白這四個人在說什麼。他們總是說呀說呀,說個不停,後來,一晃幾個月過去,他們說的話越來越多。他熟悉了他們說話時嘴唇的動作,所以知道他們說的每一個字。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們還沒開口,他就知道他們要說什麼,因為他們說的話總是一成不變。他的手對他而言變成了折磨。他的兩隻手不肯安靜下來。他睡覺的時候,它們抽搐著,有時候,他醒來就發現他的手在他麵前比畫出他在睡夢中說的話。他不願看到他的手,也不願想起它們。他的手修長強壯,是古銅色的。他從前一直精心保養雙手。冬天,他塗上護手油,防止皴裂,隻要出現死皮,他就剪掉,他還把指甲修剪成與指尖相同的形狀。他以前很喜歡洗手,護理雙手。但現在,他隻是用刷子每天好歹刷上兩次,而且總是把它們塞在衣兜裡。他在房間裡走來走去的時候,會把指關節弄得吱嘎作響,把手指拽得生疼。他還會把一隻手攥成拳頭,擊打另一隻手的手心。有時候,他獨自一人想起他的朋友,便會下意識地打起手語。等他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感覺就好像一個人在大聲自言自語時被人發現了一樣。活像是他做了不道德的事。羞愧和痛苦交纏在一起,他便握緊拳頭,放在身後,儘管如此,那雙手還是讓他不安。辛格站在街上,麵前是他和安東納波羅斯曾經住過的房子。此時正值傍晚,霧氣彌漫,天色灰蒙蒙的。西邊的天空中有淡黃色和淡玫瑰色的霞光。在灰蒙的天空下,一隻在冬天裡無精打采的麻雀上下翻飛,終於落在一棟房子的山形牆上。街道荒無一人。他的目光落在二樓右側的一扇窗戶上。他們從前把那個房間當成前廳,後麵是大廚房,安東納波羅斯就是在那裡給他們兩個做飯的。有燈光自窗戶透出來,他看到一個女人在房間裡走來走去。那是個壯碩的女人,由於背著光,他看不清她的模樣,隻見她穿著圍裙。一個男人坐著,正在看手中的晚報。一個孩子拿著一塊麵包,走到窗邊,把臉擠在窗玻璃上。辛格看到那個房間仍是他們住在那裡時的樣子,安東納波羅斯的大床和他自己的小鐵床都在,墊得又軟又厚的大沙發和輕便折疊椅也都在。破糖罐子當煙灰缸,有一處屋頂漏雨,弄得天花板上長了一塊濕痕,角落裡仍擺著那個洗衣籃。在這樣的傍晚時分,廚房裡沒有任何燈光,唯有大火爐的燃油器在發出光亮。安東納波羅斯向來都把油芯調小,這樣一來,每個燃燒器都隻會冒出長短不齊的藍金色火焰。房間裡很暖和,彌漫著香噴噴的晚飯氣息。安東納波羅斯用木勺來嘗菜,他們還會一起喝紅酒。火爐前鋪著油氈毯,燃燒器竄出的火焰在毯子上投射出明亮的閃光,猶如五個金色小燈籠。隨著柔和的黃昏漸漸被黑暗替代,這些小燈籠會變得更明亮,等到黑夜終於降臨,就能看到小燈籠閃爍出純淨生動的光亮。這個時候,晚飯也總是備好了,他們會打開電燈,把椅子拉到桌邊。辛格看看漆黑的前門。他想到他們在早晨一起走出來,晚上一起回家。人行道上有一處殘缺,有一次,安東納波羅斯在那裡絆了一跤,摔傷了手肘。附近有個郵箱,供電公司每個月都會把他們的電費單送到那裡。他依然能感受到他的手指碰到朋友的手臂上,那感覺暖暖的。這會兒,街上黑了下來。他再次抬頭看看那扇窗,隻見那陌生的一家人正圍在桌邊吃飯。巨大的空虛感在他心裡蔓延開來。一切都消失了。安東納波羅斯走了;此時,他對他的記憶不是有關發生在這裡的事,他想到了在另一個地方的安東納波羅斯。辛格閉上眼,試著想象瘋人院和安東納波羅斯今晚所住的房間。他記得狹窄的白床和在角落裡玩拍傑克紙牌遊戲的老人。他一直緊閉雙眼,隻是那個房間在他的腦海裡模模糊糊的。那團空虛感在他的內心深處,過了一會兒,他又抬頭看向那扇窗,隨即沿著他們一起走過無數次的漆黑人行道,漸漸走遠了。此時是周六的夜晚。主街上人頭攢動。黑人穿著連體服,凍得直哆嗦,卻依然在廉價商店的櫥窗前閒逛。人們拉家帶口在售票處前排隊買電影票,少男少女看著電影院外的電影海報。汽車來來往往,十分危險,他等了很久,才走過馬路。他從水果店前路過。櫥窗裡擺放著精致的水果,有香蕉、橙子、鱷梨、色彩鮮豔的小金橘,甚至還有幾個菠蘿。但查爾斯·帕克在店裡招呼客人。在他看來,查爾斯·帕克長了一張很醜陋的臉。有幾次查爾斯·帕克不在,他去了店裡,徘徊了很久。他甚至還去了安東納波羅斯曾經製作糖果的後廚。然而,隻要查爾斯·帕克在,他就從不進去。自從安東納波羅斯坐巴士離開的那一天,他們就有意避開對方。若是在街上碰麵,他們總是彆開臉,連點頭致意都沒有。有一次,他很想給他的朋友寄一罐他最喜歡的藍果樹蜜,於是從查爾斯·帕克的商店裡郵購了一罐,這樣就用不著與他見麵了。辛格站在櫥窗前,看著他朋友的堂哥在招呼一群顧客。每逢周六晚上,生意都很紅火。安東納波羅斯有時候要忙到晚上十點呢。大型自動爆米花機就擺在店門邊。一個店員將一份玉米粒倒進機器,可以看到玉米在裡麵旋轉,就跟巨大的雪片一樣。商店裡的氣味溫暖熟悉。地上的花生殼被人們踩來踩去。辛格沿街繼續往前走。他小心地在人群中穿梭,以免被人撞到。現在是聖誕假期,街上掛著紅色和綠色的彩燈。人們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挽著手臂,嘻哈笑著。孩子們凍得夠嗆,不住地哭鬨,年輕的父親將他們扛在肩上,悉心照料。一個救世軍女孩頭戴紅藍色女帽,站在街角搖鈴鐺,她看著辛格,他被看得不好意思,隻好把一枚硬幣丟進她旁邊的罐子裡。街上有很多乞丐,既有黑人也有白人,他們舉著帽子或是粗糙的手乞討。廣告霓虹燈將橙色的光投射到路人的臉上。他走到街角,八月的一個下午,他和安東納波羅斯曾在這裡看到了一條瘋狗。接下來,他從軍需品商店邊經過,這家店的上一層是照相館,以前每次發薪水,安東納波羅斯都來這裡拍照。此時,他兜裡就裝著好幾張那時候拍的相片。他向西走,前往河邊。有一次,他們穿過大橋,在河對岸的田野裡吃了野餐。辛格在主街上走了一個鐘頭。街上有這麼多人,似乎隻有他形單影隻。最後,他掏出手表,轉身走向他租住的房子。或許今晚那四個人中會有一個來找他。但願如此。他給安東納波羅斯郵寄了一大盒聖誕禮物。他也給那四個人和凱利太太分彆送了聖誕禮物。他還為了他們四個人買了一台收音機,放在窗邊的桌上。科普蘭醫生並沒有注意到收音機。比夫·布蘭農一來就注意到了,驚訝地揚起了眉毛。傑克·布朗特隻要來他這裡,就會一直開著收音機,還總是調到同一個頻道,他一說話,似乎總要扯著嗓子蓋過音樂聲,喊得額頭上的青筋都凸起了。米克·凱利看到收音機,有些發懵。她的臉通紅,她一次次地問這收音機是不是真是他的,還問她能不能聽。她調了半天,總算找到了她想聽的頻道。她坐在椅子上,前傾身體,雙手放在膝蓋上,張著嘴巴,太陽穴上的血管快速跳動著。看起來就好像這個頻道播放什麼,她就聽什麼。她會坐上一整個下午,有一次,她對他笑笑,眼眶濕潤,還趕緊用拳頭揉揉眼睛。她問他,在他工作的時候,她能不能進屋來聽,他點點頭,表示同意。就這樣,在接下來的幾天裡,他一打開門,就能看到她坐在收音機旁邊。她用手捋著淩亂的短發,臉上帶著他從未見過的表情。聖誕節過了沒多久,一個晚上,他們四個人碰巧同時來找他。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辛格笑眯眯地在屋子裡走來走去,為客人端上茶點,儘可能禮貌周到,好使客人們感覺自在。但是,情況很不對勁。科普蘭醫生就是不肯坐下。他站在門口,手拿著帽子,隻是冷冰冰地對其他人鞠了一躬。他們看著他,像是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這裡。傑克·布朗特打開他帶來的啤酒,弄得泡沫流到了他的襯衫前襟上。米克·凱利拿收音機聽音樂。比夫·布蘭農坐在床上,蹺著二郎腿,目光在其他人身上遊移,跟著眯起眼,開始出神。辛格有些不知所措。他們每個人本來都有很多話說。可當他們聚在一起,卻都沉默了。他們剛進來的時候,他還以為他們會說個沒完沒了。他隱隱希望他們四個這次一起來,會成為新的開始。可此時屋子裡卻彌漫著緊張的氛圍。他緊張地打著手語,像是他的雙手要抓住看不見的東西,將其綁在一起。傑克·布朗特站在科普蘭醫生旁邊。“我認識你。有一次,我們在外麵的樓梯上撞到了一起。”科普蘭醫生說起話來吐字清晰,如同每個字都是用剪刀剪出來的。“我想我們並不認識。”他說。然後,他僵硬的身體似乎縮了一下。他一直向後退到門外。比夫·布蘭農鎮定地抽著煙。房間裡飄浮著嫋嫋煙霧。他轉頭看著米克,當他看著她,臉上竟然出現了一抹潮紅。他眯起眼,轉瞬間,他的臉又變得麵無血色。“你過得怎麼樣?”“什麼怎麼樣?”米克滿腹狐疑地問道。“就是平常那些事啊。”他說,“學業什麼的。”“我想還可以吧。”她說。每個人都看著辛格,像是有所期盼。他糊塗了,隻好遞出茶點,對他們微笑。傑克用手心一抹嘴。他不再和科普蘭醫生搭話,轉而挨著比夫坐在床上。“有人用紅粉筆在工廠那裡的柵欄圍牆上寫了很多血色警示語,你知道是誰寫的嗎?”“不知道。”比夫說,“什麼血色警示語?”“大多數來自《舊約》。這件事我琢磨很久了。”每個人主要都和啞巴說話。他們的思想似乎在他身上彙聚,猶如輪子的輻條都要集中在中央輪轂上。“天太冷了,真不正常。”比夫終於說道,“那天,我查了查從前的氣象記錄,發現一九一九年的氣溫降到了華氏十度。今早的氣溫隻有華氏十六度,這可是自從那年大寒潮以來最冷的一年了。”“今天早晨,儲煤小屋裡都結了冰錐了。”米克說。“我們上個禮拜沒賺到錢,連薪水都發不出來了。”傑克說。他們又聊了一會兒天氣。每個人似乎都在等彆人先走。跟著,他們突然全都站起來,同時離開。科普蘭醫生是第一個走的,其他人跟在他後麵。他們都走了,辛格獨自站在屋裡,他搞不懂眼前這情況是怎麼回事,隻好把它忘記。他決定那晚給安東納波羅斯寫信。安東納波羅斯並不識字,但這也不能阻止辛格寫信給他。他一直都知道他朋友根本看不懂紙上文字的意思,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他開始想象或許是他弄錯了,或許安東納波羅斯本來是識字的,隻是向所有人隱瞞了這件事。或許瘋人院裡還有個能識字的聾啞人,會把他的信解釋給他的朋友聽。他想到了好幾個寫這封信的理由,每當他覺得困惑或悲傷,就很想寫信給他的朋友。然而,他寫是寫了,卻從未把信寄出。他隻是剪下早報和晚報上的連環漫畫,每逢禮拜日寄給他的朋友。他每個月都給他寄一張郵政彙票。但是,他給安東納波羅斯寫的長信卻都裝在他的衣兜裡,攢多了之後,他就會把信毀掉。那四個人走後,辛格穿上溫暖的灰色外套,戴上灰色氈帽,走出房間。他總是在店鋪裡寫信的。而且,他答應明天一早交工,希望現在就完成工作,免得延誤。夜涼如水,天寒地凍。天上掛著一輪滿月,釋放出金色光芒。夜空中繁星點點,襯托之下,屋頂看來黑壓壓的。他邊走邊想信的開頭該怎麼寫,隻是他連第一句話都還沒想起來,就來到了店門前。他用鑰匙打開門,走進漆黑的商店,打開前麵的燈。他在店鋪的最後麵工作。一塊布簾將他的工作場所和商店的其他部分隔開,這裡就好像一個私人小房間,有一張工作台和一把椅子,角落裡擺著一個沉重的保險箱,洗臉池邊掛著一麵發綠的鏡子,架子上擺滿了盒子和破舊的鐘表。辛格將工作台搖高,從毛氈盒裡拿出他承諾交貨的銀盤。店裡很冷,但他還是脫掉了外套,卷起藍色條紋襯衫的袖子,以免礙事。他花了很長時間在銀盤中心雕刻交織字母。他專心致誌,熟練地揮動刻刀,在銀盤上刻出一個個符號。他在工作的時候,眼眸中露出如饑似渴的敏銳眼神。他一直在琢磨如何給他的朋友安東納波羅斯寫信。午夜過後,他終於完成了工作。他把銀盤放在一邊,額頭上滲出了興奮的汗水。他把工作台清理乾淨,開始寫信。他喜歡用筆在紙上寫出一個個字,他精心地寫出這封信,仿佛那張紙是一麵銀盤。“我唯一的朋友,”“我從我們喜歡的那本雜誌上看到協會今年要在梅肯舉行會議。他們會讓人做演講,還會提供四道菜的宴會。我一直在想象開會時的情形。還記得我們以前總是計劃去參加會議,卻始終都沒去成。我現在真希望我們能去參加會議。我希望我們能去這次的會議,我還想象過我們一起參會的情形。不過當然了,沒有你,我不會獨自前去。與會者來自很多不同的州,他們一定會講很多心裡話,還會把他們的長遠美夢說出來。教堂裡會舉辦特殊的禮拜儀式,還會舉辦一場比賽,優勝者能得到金牌。我現在一邊寫一邊想象參會的情形。我既是在寫,又覺得好像沒有在寫。我的手已經很久都沒活動了,很難記起我的手活動時的樣子了。當我想象那次大會,我就覺得所有賓客都跟你一樣,我的朋友。”“那天,我去了我們以前的家,在大門前站了一會兒。現在彆人住在那裡了。你還記得房前那棵大橡樹嗎?樹杈被剪了,免得碰到電話線,結果樹就死掉了。樹枝腐爛,樹乾都空了。店裡的那隻貓(就是你從前經常撫摸的那隻)吃了有毒的東西,被毒死了。真叫人傷心。”“辛格拿著鋼筆的手懸在信紙上方。他筆直地坐了很長一會兒,很緊張,沒有繼續寫信。然後,他站起來,點了根煙。房間裡很冷,空氣沉滯,有股酸臭味兒。那是煤油、銀器拋光劑和煙草的混合氣味。他穿上外套,戴上圍巾,帶著緩緩積聚起的決心,又寫了起來。”“還記得上次我去看你時提到的那四個人吧。我來給你形容一下他們吧,他們一個是黑人,一個是小姑娘,一個留著小胡子,還有一個是“紐約咖啡館”的老板。我很想給你講講他們,隻是不確定該怎麼說。”“他們都是大忙人。事實上,他們都太忙了,根本不可能為你描述清楚他們。我並不是說他們沒日沒夜地工作,我是指他們心中有無數念頭,所以無法平靜下來。他們會來我租住的房間,和我說話,搞得我都弄不明白,一個人怎麼可以把嘴張張合合這麼多次,卻一點也不累。(然而,“紐約咖啡館”的老板有所不同,他跟另外幾個人不一樣。他留著濃密的黑色大胡子,每天都必須剃須兩次,他有一個電動剃須刀。他喜歡觀察彆人。他不像其他三個人那樣都有怨恨的對象。除了吃飯、睡覺、喝酒或朋友的陪伴,都有其他鐘愛之物。正是出於這個原因,他們才這麼忙。)”“在我看來,留胡子的那個人有些瘋癲。有時候,他說起話來吐字清楚,就跟很久以前我在學校裡的老師一樣。有些時候,我壓根兒就跟不上他說的話。有時,他穿著樸素的西裝,可等他下一次出現,他身上滿是汙垢,渾身惡臭,穿著他工作時的連體服。他還總是揮動拳頭,說些不堪的醉話,我都不願意讓你知道。他覺得我和他之間有個秘密,但我並不知道那個秘密是什麼。我來告訴你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吧。他竟然可以一口氣喝下三品脫快樂時光牌威士忌,喝完了還能說話走路,不願意上床休息。你肯定不相信吧,但這是真的。”“我是從那個女孩的母親那裡租的房間,租金是每個月十六美元。她總是跟男孩子一樣穿短褲,儘管她現在穿藍裙子搭配女上衣,她依然像個假小子。我喜歡她來見我。我為他們幾個買了一台收音機,這樣一來,她就經常來我這裡。她喜歡音樂。我真想知道她都聽到了什麼。她明知道我是個聾子,卻認為我了解音樂。”“那個黑人得了肺癆,但他是個黑人,所以這裡沒有上好的醫院讓他去看病。他是醫生,我從未見過像他這樣辛苦工作的人。他說話的方式也不像黑人。我很難懂其他黑人說的話,因為他們說起話來含含糊糊,舌頭的動作都不到位。但這個黑人有時候會讓我害怕。他的眼神熾熱明亮。他還邀請我參加派對,我去了。他有很多書,不過連一本推理都沒有。他不喝酒、不吃肉,也不看電影。”“呀,自由啊,劫掠者啊。呀,資本家,民主黨人,那個醜了吧唧、留胡子的男人說。他還說自由是最偉大的理想,這還真是自相矛盾。我真想找機會把我心裡的音樂寫出來,做一名音樂家。我真想有這樣一個機會,這是那個女孩說的。我們不被允許服務,黑人醫生如是說。對於我的同胞而言,服務是神聖的需要。啊哈,紐約咖啡館老板說。他是個有思想的人。”“他們來我的房間,就會說這樣的話。他們心中藏著這些話,就無法平靜下來,所以他們總是很忙。你肯定以為,若是他們四個見了麵,場麵肯定就跟這個禮拜協會在梅肯召開會議時一樣熱鬨。但事實並非如此。今天,他們一塊來了我的房間。他們就坐在那兒,活像是來自不同的城市。他們甚至表現得很粗魯,你知道的,我總說表現無禮、不顧彆人的感受是錯誤的。當時的情況就是如此。我真是搞不明白,所以才寫信給你,因為我覺得你會明白。我有很多奇怪的感覺。不過呢,關於這件事,我寫得夠多了,我知道你都煩了。我也是。”“距離我上次去看你,已經過了五個月零二十一天了。在這些日子裡,我一直孤孤單單,沒有你陪在身邊。我現在唯一能想象的便是和你重新相聚的情形。如果我不能很快見到你,那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辛格將頭靠在工作台上,休息了一會兒。周遭的氣味和貼著臉頰的光滑木頭讓他想起了上學時的情景。他閉上眼,感覺很不舒服。他心裡隻有安東納波羅斯的麵容,他太想念朋友了,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過了會兒,辛格坐起來,拿起筆。”“我為你訂購的禮物沒有及時送到。我估計很快就能到了。我相信你一定會喜歡,見到了會很開心。我一直心心念念我們兩個在一起時的情形,我記得一切。我真想再嘗到你以前做的食物。紐約咖啡館的食物比以前難吃多了。不久前,我看到湯裡有隻煮熟了的蒼蠅。死蒼蠅和蔬菜麵條混在一起,如同一個字母。不過這沒什麼。我唯一受不了的就是沒有你在我身邊。我很快就會去看你了。我要再過六個多月才能房間,但我覺得我能想辦法提前放假。我覺得我必須這麼做。我再也不想孤孤單單的了,因為這世上隻有一個人懂我。”他回到家,此時已是淩晨兩點了。那棟擁擠的大房子此刻漆黑一片,但他小心翼翼地走上三樓,並沒有摔倒。他從衣兜裡拿出他總是隨身攜帶的卡片,又拿出手表和鋼筆。然後,他把衣服整齊疊好,搭在椅背上。他那套灰色法蘭絨睡衣暖和又柔軟。他剛把毯子拉到下巴下麵,就進入了夢鄉。他進入了一個夢境。他見到一道漆黑的石階,台階上點著昏暗的黃色燈籠。安東納波羅斯跪在石階的頂端。他渾身赤裸,他把什麼東西高高聚過頭頂,他凝視那東西,像是在禱告。他自己則跪在石階中間。他也是赤身裸體,凍得要命。他無法將目光從安東納波羅斯和他高舉的那個東西上麵移開。在他身後的地上,他能感覺到小胡子、女孩、黑人和第四個人。他們也都赤身裸體地跪著,他感覺到他們都在看著他。在這四個人後麵,有數不清的人跪在黑暗之中。他自己的手就好像巨大的風車,他著迷地端詳著安東納波羅斯舉著的那個陌生物件。黃色燈籠在黑暗中來回搖擺,其他的一切都是靜止不動的。接下來,忽然出現了一陣騷動。在動亂之中,石階坍塌了,他感覺自己徑直向下墜落。他猛地驚醒過來。晨光透過窗戶照射進來。他情不自禁地害怕起來。這麼久過去了,他朋友可能出了事。安東納波羅斯並不給他寫信,他也就無從得知。說不定他的朋友摔傷了。他恨不得再次見到他,不管付出任何代價,他都要這麼做——而且是馬上。那天早晨,他在郵局他自己的信箱裡找到了一張字條,說是他的包裹到了,就是他訂購的那個沒有及時送到的聖誕禮物。這個禮物很棒。他用了兩年多的分期付款,才把它買下來。那是一台私人電影放映機,還有六張膠片,是安東納波羅斯很喜歡的《米老鼠》和《大力水手》喜劇動畫片。那天早晨,辛格最後一個到了店裡。他交給他的老板一封正式的書麵請假信,要求在禮拜五、六兩天休息。雖然那個禮拜有四場婚禮的活兒,老板還是同意讓他請假了。他提前沒有通知任何人他要離開,但在離開的那天,他在門上留了張字條,說是出差幾天。藏書網他是晚上走的,冬季的黎明剛剛到來,火車便將他送到了目的地。到了下午,快到探視時間的時候,他出發前往了瘋人院。他提著電影放映機的零部件和為朋友買的一籃水果。他徑直去了他以前探望過安東納波羅斯的那個病房。走廊、大門、幾排床鋪都跟他記憶中的一模一樣。他站在門口,焦急地尋找他的朋友。但他立馬就發現,所有椅子上都坐著人,安東納波羅斯卻不在。辛格放下東西,在他的一張卡片下麵寫道:“斯皮羅斯·安東納波羅斯在哪兒?”一個護士走進病房,他把卡片交給她。她沒看明白。她隻是搖搖頭,聳了聳肩膀。他隻好走進走廊,遇見什麼人,就把卡片交給人家。沒人知道答案。一陣恐慌自心底而生,他開始打手語。最後,他碰到了一個穿白大褂的實習醫生。他一把拉住實習醫生的手肘,將卡片交給他。實習醫生仔細看了卡片,便帶他走過幾道走廊。他們走進一個小房間,一個年輕女人坐在一張桌邊,麵前擺著幾張紙。她看了看卡片,便開始翻找一個抽屜裡的檔案。緊張與恐懼的淚水湧入了辛格的眼睛。那個年輕女人仔細地在一張紙上寫了什麼,他情不自禁地探頭去看上麵寫了哪些關於他朋友的話。安東納波羅斯先生轉去醫務室了。他得了腎炎。我會叫人帶你去。穿過走廊的時候,他去拿他放在病房門口的東西。那籃子水果被人偷走了,但其他盒子都還在。他跟著實習醫生走出大樓,穿過一片草地,前往醫務室。安東納波羅斯!他來到病房,一眼就看到了他。他朋友的病床在病房中間,朋友本人正靠著枕頭坐著。他穿著紅色睡袍和綠色絲綢睡衣,戴著一枚綠鬆石戒指。他的膚色蠟黃,雙目無神,有些恍惚,鬢角已經斑白。他在織毛衣,用肥胖的手指緩緩地移動長長的象牙鉤針。一開始,他並沒有看到他的朋友。等到辛格站在他麵前,他才安詳地笑起來,沒有流露出一絲驚訝,還伸出了那隻帶著寶石戒指的手。陌生的羞澀和緊張感向辛格襲來。他坐在窗邊,將雙手交疊著放在床單邊緣。他一直凝視著他朋友的臉,他自己的臉色則十分慘白。他的朋友竟然穿著這麼花哨的衣服,真把他嚇了一跳。這些衣物都是他在不同時候寄給他的,隻是他從未想象過同時穿上這些衣物會是什麼樣子。安東納波羅斯比他記憶中又胖了不少,能看到他的絲綢睡褲下麵一層層的肚腩。他的頭枕在白色枕頭上,顯得很大。他的表情很平靜,似乎根本就不知道辛格在他身邊。辛格靦腆地抬起手,開始打手語。他用強壯的手指熟練地打出各種手語,因為心中有愛,所以每一次比畫都很準確。他說現在天寒地凍的,還說他一個人孤獨地度過了漫長的好幾個月。他提到了從前的事,提到貓咪死了,提到水果店,還提到他現在住的地方。每一次停頓,安東納波羅斯都禮貌地點點頭。他說到了那四個人,他們每次來他的房間,都會待上很久。他朋友的眼睛濡濕,眼神暗淡,他從他的眼中看到了他自己的長方形小倒影,而這樣的倒影他已經看過無數次了。他的臉漸漸地恢複了血色,他打手語的速度也加快了。他詳細描述了黑人、小胡子總是顫動的那個人和女孩。他把手語打得越來越快。安東納波羅斯時不時緩緩地點點頭,十分嚴肅。辛格急切地向前探身,長長地深呼吸,眼中有晶瑩的淚水。跟著,安東納波羅斯忽然用肥胖的食指淩空緩緩地畫了一個圈。他畫著圈,把手指指向辛格,最後,他戳了戳他朋友的肚子。大胖子希臘人露出燦爛的笑容,還把肥嘟嘟的粉色舌頭伸了出來。辛格哈哈笑了起來,繼續飛快地打著手語。他笑得肩膀都隨之搖晃起來,腦袋向後仰。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麼發笑。安東納波羅斯翻了翻白眼。辛格仍在瘋狂地笑著,笑得都喘不過氣了,手指也在顫抖。他緊緊抓住他朋友的手臂,試著讓自己冷靜下來。他的笑變得緩慢而痛苦,就跟打嗝一樣。第一個冷靜下來的是安東納波羅斯。他那雙肥胖的小腳一蹬,踢散了床鋪底部的床單。他的笑容立馬就消失了,他輕蔑地猛踢毯子。辛格連忙去整理床單,但安東納波羅斯皺起眉頭,如帝王一般衝病房裡的一個護士豎起手指。她按照他的喜好,把床鋪整理好,大胖子希臘人有意傾斜腦袋,以至於這個動作有點像祝福,而不是點頭感謝。然後,他嚴肅地轉過頭,繼續麵對他的朋友。辛格隻顧著打手語,都沒注意時間。見到一個護士用托盤端來了安東納波羅斯的晚餐,他才意識到已經很晚了。病房裡開了燈,窗外的天色幾乎全黑了。其他病人的麵前都擺上了晚餐。他們全都放下手裡的活(有些在編籃子,其他的或是在做皮件,或是在編織),無精打采地吃著東西。不光是安東納波羅斯,他們看起來全都病怏怏的,麵無血色。他們大都需要理發了,穿著破爛的灰色襯衫式長睡衣,後背處都撕破了。他們驚訝地盯著兩個啞巴。安東納波羅斯掀開飯菜的蓋子,仔細檢查他的食物。裡麵有魚和蔬菜。他撿起魚,放在手心,舉到燈下,徹底地檢查了一遍。查看完之後,他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吃晚飯的時候,他開始指著病房裡的人。他指指角落裡的一個男人,做出了厭惡的表情。那個男人衝他吼了幾句。他指指一個男孩,笑了起來,一邊衝人家點頭,一邊揮動著一隻胖手。辛格太開心了,所以一點不覺尷尬。他拿起放在地板上的包裹,放在床上,好分散他朋友的注意力。安東納波羅斯撕掉包裝紙,卻對放映機一點興趣也沒有。他又吃起了東西。辛格交給護士一張字條,上麵詳細寫著放映機的使用方法。她叫來一個實習醫生,然後,他們又找來了一名醫生。他們三個商量著,還好奇地打量起辛格。這個消息在病人之間傳開了,他們興奮地用手肘支撐著身體向這邊張望。唯有安東納波羅斯不為所動。辛格早就練習過如何使用這台放映機。他把屏幕放到高處,方便所有病人都能看到。然後,他安裝好放映機和動畫片。護士撤走了晚餐托盤,病房裡的燈熄滅了。《米老鼠》動畫片出現在屏幕上。辛格觀察他的朋友。一開始,安東納波羅斯嚇了一跳。他抬高身體,好看得更清楚些,若不是護士管著他,他八成已經從床上站起來了。然後,他看著動畫片,漸漸露出了開心的笑容。辛格能看到其他病人互相喊著,笑著。護士們和看護人員則從走廊裡走進來,整個病房都轟動了。《米老鼠》放完了,辛格就換上《大力水手》。這部動畫片結束之後,他認為第一次放這些已經足夠讓大家高興了。他打開點燈,病房裡的人又安靜下來。實習醫生把放映機放在他朋友的床下,他看到安東納波羅斯狡猾地看著整個病房,好確定每個人都知道這台放映機是他的。辛格又開始打手語。他知道很快就該有人讓他離開了,但是,他心裡有太多話了,一時半會兒根本用手語打不完。他迅速打著手語。病房裡有個老人,因為中過風,腦袋一直哆嗦不停,而且,那個老人總是無力地抓弄著眉毛。他真嫉妒那個老人,因為他可以和安東納波羅斯朝夕相處。辛格恨不得和他交換位置。他的朋友在胸前摸索著。是那枚他一直戴著的黃銅十字架。原本那條肮臟的係繩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紅絲帶。辛格想到了那個夢,就給他朋友講了那個夢。他比畫得太快,有時候手語模糊不清,他隻得擺擺手,重新來過。安東納波羅斯瞪著那雙無神呆滯的眼睛看著他。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又穿著色彩亮麗的睡衣,看起來就像傳說中某個睿智的國王。負責這個病房的實習醫生允許辛格多待了一個鐘頭。終於,他伸出纖細長滿毛發的手腕,露出手表給他看。其他病人都睡覺了。辛格的手有些顫抖。他一把拉住他朋友的手臂,深深地望著他的眼睛,以前每天早晨他們分手去各自工作時,他都會這麼做。終於,辛格倒退著走出了病房。他站在門口,心碎地打出了再見的手語,隨即將手握成了拳頭。一月,在有月光的夜晚,辛格隻要有時間,就會到鎮裡的大街小巷散步。關於他的謠傳越來越荒唐。一個黑人老婦告訴好多人,他知道怎麼讓死者的靈魂返回陽間。一個計件工人說,他和啞巴在該州的另一個地方的一家工廠裡一起工作過——他講的那些故事很不一樣。有錢人認為啞巴是個有錢人,窮人則認為他和他們一樣窮。由於沒有辦法證實這些謠言不實,因此,傳來傳去,謠言就變得越發離奇,跟真的一樣。每個人都把啞巴描述成他希望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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