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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晚些時候,傑克·布朗特醒了過來,感覺這一覺睡得很舒服。他所在的房間小而整潔,擺著一個衣櫃、一張桌子、一張床和幾把椅子。衣櫃上的電扇正緩慢地把風從一麵牆吹到另一麵牆,電扇將風送到傑克的臉上,他不禁想到了涼水。一個男人坐在窗邊的桌前,注視著擺在他麵前的棋盤。在日光的照耀下,傑克感覺這個房間很陌生,但他馬上就認出了那個男人,仿佛與他相識已久。很多記憶一股腦兒湧入傑克的腦海裡,他糊塗了。他躺在那兒,一動不動,睜著眼睛,掌心朝上。他的手很大,在白色床單的映襯下,呈現出古銅色。他把手舉到臉前,就看到手上傷痕累累——血管腫脹,像是長時間用力抓著一樣東西不放而產生的結果。他滿臉倦容、蓬頭垢麵,棕色的頭發遮住額頭,胡須歪向一邊,就連他那對翅膀形狀的眉毛也蓬亂不堪。他躺在那兒,嘴唇動了動,胡子隨之顫動著。片刻後,他坐起來,用大拳頭使勁兒敲敲腦袋一側,好讓自己清醒過來。他這一動,正在下棋的男人便立即抬起頭,對他笑笑。“老天,我渴死了。”傑克說,“感覺就好像俄羅斯的軍隊穿著襪子,在我的嘴裡行軍似的。”那個男人看著他,依舊笑眯眯的,然後,他突然把手伸到桌子的另一邊,拿起裝著冰水的磨砂水罐和一個玻璃杯。傑克咕咚咕咚大口喝了起來,喝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站在房間中央,半裸身體,頭向後仰,一隻手緊緊握成拳頭。他總共喝了四杯水,這才深吸一口氣,放鬆了一點。一段回憶瞬間鑽入他的腦海。他不記得怎麼會和這個男人一起回家,但那之後的事情卻變得清晰起來。當時,他醒來後喝了很多冰水,那之後他們一邊喝咖啡一邊聊天。他說了很多心事,這個男人一直仔細聽著。他說得嗓子都啞了,但是,相比他對自己言語的記憶,他更清楚地記得那個男人的表情。早晨,他們上床睡覺,窗簾合著,沒有陽光照射進來。一開始,他噩夢不斷,總是驚醒,隻好打開燈,讓自己清醒過來。燈一亮,那個人也醒了,卻沒有半句怨言。“昨晚你為什麼不把我趕出去?”那個男人依然隻是笑而不語。傑克想不明白他為何如此安靜。他四下尋找衣服,發現他的手提箱正在床邊的地板上。他記不清是怎麼把箱子從欠酒錢的餐館裡拿出來的。他的書、一件白色西裝和幾件襯衫都原樣不動地在箱子裡。他立即把衣服穿好。他穿好衣服,就聽桌上的電咖啡壺咕嚕嚕響了起來。男人把手伸進掛在椅背上的馬甲的口袋裡。他拿出一張卡片,傑克充滿疑惑地把卡片接過來。卡片中心刻著那個男人的名字——約翰·辛格,名字下麵用墨水寫著一段簡要的介紹,字跡就跟雕刻字一樣精致漂亮。我是一名聾啞人,但我通唇語,明白你的話。請不要大喊。傑克一看震驚不已,不由得頭重腳輕,大腦一片空白。他和約翰·辛格就這麼望著彼此。“要不是你告訴我,我大概永遠都不會知道。”他說。他說話的時候,辛格認真地看著他的唇——他之前就注意到了。可他竟是個啞巴!他們坐在桌邊,用藍色的杯子喝咖啡。房間裡倒也清涼,從窗戶照射進來的刺眼光芒被半掩的窗簾一遮,也變得柔和起來。辛格從衣櫥裡拿出一個錫盒,裡麵有一塊麵包、幾個橙子和奶酪。他吃得不多,隻是坐在椅子上,背靠椅背,一隻手插在衣兜裡。傑克則狼吞虎咽地吃著。他必須馬上離開這個地方,把事情徹底想清楚。他現在陷入了困境,應該趕快找份工作。這個房間是如此安靜、平靜、舒服,讓人沒有任何煩惱——他必須出去,獨自走走。“這裡還有彆的聾啞人嗎?”他問,“你的朋友多嗎?”辛格依舊在笑。他一開始沒聽懂。傑克隻好重複了一遍。辛格抬起兩道線條分明的濃眉,搖搖頭。“你孤獨嗎?”辛格搖了搖頭,也看不出他的回答是肯定抑或否定。他們默默地坐了一會兒,然後,傑克站起來,準備離開。他謝了辛格好幾次,感謝他收留他一晚,而且,他小心移動嘴唇,好叫辛格看明白。啞巴又一次隻是笑笑,還聳了聳肩膀。傑克問是否可以把他的行李箱在床下放幾天,啞巴點頭以示同意。然後,辛格把手從衣兜裡拿出來,用一支銀色鉛筆小心翼翼地在一張紙上寫了什麼。他把紙遞給傑克。你可以在地上鋪張床褥,住下來,慢慢找地方。白天大多數時候我都不在家。沒問題的。感激之情突然湧上心頭,傑克覺得他的嘴唇都顫抖了。但他不能接受。“謝謝。”他說,“我已經找到地方了。”就在他正要走的時候,啞巴交給他一條卷成一捆的藍色連體服,還給了他七十五美分。連體服很臟,傑克認出了這件衣服,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關於上個禮拜的回憶。辛格告訴他,這些錢就在他的連體服口袋裡找到的。“再見。”傑克說,“我很快就回來。”他走了,啞巴則站在門口,雙手依舊插在衣兜中,臉上掛著微笑。他走下幾級樓梯,隨即轉身揮揮手。啞巴也衝他揮揮手,並關上了門。來到外麵,絢爛的陽光猛烈地照向他的眼睛。他站在房前的人行道上,一開始,陽光太耀眼,他根本看不清楚。一個孩子正坐在這棟房子的欄杆上。他以前見過她。他記得她穿的男式短褲,也記得她眯縫起眼睛的樣子。他舉起卷成一卷的連體服。“我想把這東西扔了。你知道哪裡有垃圾桶嗎?”小女孩跳下欄杆。“後院有。我帶你去吧。”他跟在她身後,穿過房子側麵的一條潮濕的窄路。來到後院,傑克看到兩個黑人坐在後樓梯上,他們都穿著白色西裝和白色鞋子。一個黑人身材高挑,他的領帶和襪子都是亮綠色的。另一個黑人身高中等,是個白黑混血兒。他把一個錫口琴在膝蓋上滾來滾去。他的襪子和領帶是大紅色的,與他的高個子同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女孩子指指後院柵欄邊上的垃圾桶,然後轉身麵對廚房窗戶。“波西婭!”她喊道,“海伯伊和威利在等你呢。”一個輕柔的聲音自廚房飄來。“你這麼大聲做什麼。我知道他們來了。我正戴帽子呢。”傑克把連體服打開,隻見上麵蹭滿了泥,都變硬了。一條褲腿都磨破了,前麵落著幾個血點。他把衣服丟進垃圾桶。一個黑人姑娘走出房子,與台階上穿白西裝的男孩彙合。傑克注意到穿男式短褲的女孩子正在仔細打量他。她雙腳來回倒換著,好像很興奮。“你是辛格先生的親戚嗎?”她問。“不是。”“那是好朋友?”“當然了,不然怎麼能在他房裡過夜。”“我隻是好奇——”“我要去主街,該走哪邊?”她指指右邊。“走這邊,過兩個街區就是了。”傑克用兩根手指捋捋胡子,走開了。他把七十五美分硬幣在手裡弄得叮當作響,緊緊咬著下嘴唇,都把嘴唇咬出了斑駁的紅印。三個黑人在他前麵慢慢走著,有說有笑的。他身處一個陌生的小鎮,孤獨極了,便緊緊跟在他們三個後麵,聽他們說話。女孩挽著兩個男人的手臂。她穿了件綠裙子,戴著紅帽子,穿了雙紅鞋。兩個男孩緊挨著她走。“今晚有什麼計劃嗎?”她問。“全聽你的,親愛的。”高個兒男孩說,“我和威利沒什麼特彆的安排。”她輪流看看他們兩個。“還是你們決定好了。”“好吧……”穿紅襪子的矮個兒男孩說,“我和海伯伊覺得我們三個可以去教堂。”女孩用三種不同的語氣說出了她的回答。“那—好—吧。從教堂出來,我想去看看爸爸,隻待一會兒。”他們繞過第一個轉彎處走了,傑克站在那兒看了他們一會兒,也向前走去。烈日當空,主街上靜悄悄的,幾乎顯得有些荒涼。他到現在才知道今天是禮拜日,念及此,他沮喪起來。商店都沒有營業,遮陽棚拉了上去,在耀眼的陽光下,建築物顯得光禿禿的。他從“紐約咖啡館”邊路過,隻見店門開著,店內卻顯得空蕩幽暗。那天早晨,他沒找到襪子穿,鞋底很薄,所以能感覺到路麵滾燙滾燙的。太陽好似一塊熾熱的鐵球,從他的頭頂壓下來。這個小鎮似乎比他知道的任何地方都要人跡稀少。安靜的街道帶給他一種陌生的感覺。他喝得醉醺醺的時候,覺得這個地方暴力、喧鬨。此刻則好像一切都突然靜止了。他走進一家水果糖果店買了一份報紙。招聘專欄很短。有幾則廣告招聘二十五至四十歲有汽車的年輕人,推銷各種商品,抽傭金。他立即跳過了這些廣告。他看了一會兒一則招聘卡車司機的廣告。不過,他最感興趣的是底部的一則廣告。那則廣告是這麼寫的:“招聘:有經驗的技工。陽光南方遊樂場。”“地址:韋弗斯巷和第十五大街街角。”他下意識地走回到了他待了兩個禮拜的餐館。在這條街上,除了那家水果店,隻有這家餐館仍在營業。傑克忽然決定去找比夫·布蘭農。外麵陽光刺眼,一走進咖啡館,就覺得裡麵很昏暗。一切都顯得比他記憶中更暗淡,更安靜。和往常一樣,布蘭農仍站在收銀台後麵,手臂橫抱在胸前。他那位美麗豐滿的妻子坐在櫃台另一角挫指甲。傑克注意到了他,見到他進來,他們兩個對視一眼。“下午好。”布蘭農說。傑克感覺到了一絲異樣。或許這家夥想起他喝醉酒後洋相儘出,這會兒正在心裡嘲笑他呢。傑克僵硬地站著,心裡充滿了怨恨。“來一包塔吉特煙。”布蘭農把手伸到櫃台下麵拿煙,傑克又覺得他並沒有在嘲笑自己。白天,這家夥不像晚上那麼嚴肅。他臉色蒼白,像是沒有睡好,眼神就像一隻疲倦的禿鷲。“對了,”傑克說,“我欠了多少錢?”布蘭農打開抽屜,把一個公立學校書寫板放在櫃台上。他慢慢翻動紙頁,傑克就這麼看著他。書寫板更像是私人筆記本,而不是他用來記賬的本子。上麵寫有長串數字,有的加,有的減,有的除,還有一些小圖畫。他翻到某一頁,傑克看到一角寫著他的姓氏。這一頁上沒有數字,隻有幾個小小的鉤和叉,有些地方畫著幾隻小貓,貓咪圓滾滾的,呈現出坐姿,長曲線則是貓尾巴。傑克仔細看。小貓都長著女人的臉,跟布蘭農太太的樣貌一樣。“鉤代表啤酒。”布蘭農說,“叉表示飯菜,橫線表示威士忌。我來看看……”布蘭農揉揉鼻子,垂下眼看著。然後,他合上書寫板。“差不多二十塊。”“我要過很長時間才能給你。”傑克說,“我不會欠賬的。”“不著急。”傑克靠在櫃台上。“給我講講這個鎮子吧。”“沒什麼特彆的。”布蘭農說,“與其他規模差不多的地方一樣。”“這裡有多少人?”“三萬左右吧。”傑克拆開那包煙,拿出一根轉動著。他的手有些哆嗦。“鎮裡的工廠很多嗎?”“說對了。有四個大紡織廠——是我們這裡最大的工廠了。還有個製襪廠。另外就是幾家軋棉廠和鋸木廠了。”“薪水怎麼樣?”“一般周薪是十到十一塊——不過當然了,時不時也會裁員。你打聽這個做什麼?你是想去工廠裡打工嗎?”傑克昏昏欲睡地用拳頭揉揉眼睛。“不知道。可能去,也可能不去。”他把報紙放在櫃台上,指指他剛才看的招聘廣告。“我想去這裡找工作。”布蘭農讀了一遍廣告,想了想。“啊。”他終於說,“我知道這個遊樂場。沒什麼意思,全靠些新鮮玩意兒,有旋轉木馬,還有秋千。最受黑人、工人和孩子的喜歡。鎮裡哪兒有空地,他們就去哪兒。”“怎麼走才能到?”布蘭農和他一起走到門邊,給他指點方向。“你今天早晨去辛格那裡了?”傑克點點頭。“你覺得他怎麼樣?”傑克咬著嘴唇。啞巴的臉清晰地浮現在他心裡,就好像他是他認識的一個老朋友。自從離開辛格的房間,他就一直在想他。“我剛剛才知道他是個啞巴。”他終於說道。他繼續頂著酷暑,在荒涼的街道上走起來。看他走起路來的樣子,一點也不像陌生城鎮裡的陌生人,倒像是在找人。很快,他就走進河畔一個工廠林立的街區裡。這裡的街道很窄,還是土路,人也多了起來。一群群孩子衝彼此大呼小叫,玩著遊戲,他們都跟泥猴兒似的,看起來都餓著肚子。街道兩側是兩間房子的棚屋,破破爛爛,都沒有粉刷。食物的氣味和下水道的臭氣混雜在一起,空氣中滿是灰塵。隱隱能聽到上遊瀑布的水流聲。人們不是默默地站在門口,就是懶洋洋地坐在台階上。他們全都望著傑克,發黃的臉上沒有絲毫表情。他則瞪大一雙棕色的眼睛,看著他們。他一瘸一拐地走著,時不時用毛茸茸的手背揩揩嘴。韋弗斯巷儘頭有一片空地。這裡曾經是舊車堆放場。生鏽的機器零件和破損的內胎依舊散落在空地上。一輛房車停在空地一角,附近有一個旋轉木馬,用帆布遮蓋住一部分。傑克緩緩地走近。兩個穿著連體服的小孩站在旋轉木馬前麵。一個黑人坐在他們不遠處的一個箱子上,在傍晚的陽光下昏昏欲睡,兩邊膝蓋抵在一起,一隻手裡拿著一塊融化了的巧克力。傑克看到他把手指插進那塊糊狀的糖果中,然後緩緩地舔著手指。“這裡誰主事?”黑人把粘著巧克力的兩根手指放進嘴裡,用舌頭去舔。“是個紅頭發的男人。”他舔完後說,“我隻知道這個,先生。”“他在什麼地方?”“最大的那輛貨車後麵。”傑克一邊穿過草地,一邊解下領帶,塞進衣兜。太陽開始西沉。黑壓壓的屋頂線上,天空呈現出猩紅色。遊樂場的老板獨自站在那兒抽煙。他的一頭紅色頭發蓬鬆柔軟,像是在頭頂上覆蓋了一塊海綿。他用一雙無精打采的灰眼睛注視著傑克。“你是經理?”“正是在下。鄙人名叫帕特森。”“你們在早報上登了招聘啟事,我是來找工作的。”“沒錯。這裡不要菜鳥。我需要一名有經驗的技工。”“我有很豐富的經驗。”傑克說。“你以前是做什麼的?”“我當過紡織工人,修過紡織機。我還在汽車修理廠和汽車組裝廠乾過。我乾過的行當可不少哩。”帕特森帶他走向部分被遮蓋住的旋轉木馬。落日餘暉為一動不動的木馬平添了幾分荒誕離奇的色彩。它們昂首闊步的姿態似是被定格了,身上都插著一根色彩暗淡的鍍金鐵棒。距離傑克最近的木馬的屁股很臟,還有一道裂縫,眼珠子轉動著,眼神空洞而狂亂,眼窩上有些地方的漆皮都剝落了。傑克覺得這些靜止的旋轉木馬仿佛是從他醉酒後的夢境中走出來的。“我要找個技工,操作這玩意兒,還要負責日常的維護。”帕特森說。“這活兒我能乾。”“沒這麼簡單。”帕特森解釋道,“隻要是和旋轉木馬有關的,都歸你管。你既要保證機器不出故障,還要維持遊客的秩序。你得確保人人都是憑票乘坐。你要檢查清楚人們拿的是真票,而不是用過的舞廳券。人人都想坐旋轉木馬,那幫黑鬼明明兜裡有錢,卻想儘法子糊弄你,想要白玩。必須隨時保持警惕。”帕特森帶他來到旋轉木馬中心的機械邊上,指給他看不同的零件。他按動一個杠杆,微弱卻刺耳的機械音樂聲便響了起來。他們周圍的木馬隊列如同將他們和其餘的世界隔離開來了。等木馬停下來,傑克問了幾個問題,便開始自行操作機械。“原來的機械工辭職不乾了。”在他們回到空地後,帕特森說,“我這人一向不待見新手。”“我什麼時候開始工作?”“明天下午。我們每禮拜營業六天,下午四點開始,夜裡十二點打烊。你三點左右來,幫忙做做準備。打烊之後,大約需要一個鐘頭來收拾。”“薪水呢?”“十二塊。”傑克點點頭,帕特森伸出一隻蒼白的手,如同無骨般柔軟,指甲裡很臟。他離開空地的時候,天已經很晚了。刺目蔚藍的天空不見了,東邊出現了一輪慘白的月亮。暮色四合,連街道兩側的房屋的線條都變得柔和起來。傑克沒有立即穿過韋弗斯巷返回,而是在附近的街區逛了逛。當他時不時聞到一些氣味或是聽到遠處傳來某些聲音,便會在塵土飛揚的街道上駐足。他漫無目的地走著,時而向東,時而往西。他感覺腦袋輕飄飄的,像是用很薄的玻璃做成的。他的體內發生了化學變化。這麼久以來喝下去的啤酒和威士忌開始起反應了。醉意將他擊敗了。在他眼裡,剛才還覺得死氣沉沉的街道頓時充滿了生氣。這條街周圍有一片參差不齊的草地,傑克走著走著,覺得草地距離他的臉越來越近。他坐在草地邊緣,靠在電話線杆上。他舒舒服服地坐好,像土耳其人那樣交叉雙腿,把胡子的根部捋順。他恍恍惚惚地大聲說起話來。“怨恨是從貧窮中開出的最珍貴的花朵。一點不錯。”說話的感覺太美好了。聽到他自己的聲音,他情不自禁地快樂起來。他的說話聲似乎懸浮在空氣中,回蕩不已,每個字都響了兩次。他吞了吞口水,把嘴唇粘濕,又說了起來。他忽然很想回到啞巴那個安靜的房間,把心事都講給他聽。這麼想和一個聾啞人說話,也真夠奇怪的。但他太孤獨了。夜色彌漫,街道隨之變得昏暗起來。偶爾有幾個男人從他身旁走過這條很窄的街道。他們說著話,語氣單調,每走一步,他們的腳就會帶起一片塵土。還有幾個女孩子和一個抱著孩子的母親走過。傑克木然地坐了一會兒,終於站起來,往前走去。韋弗斯巷光線昏暗。油燈將搖曳的黃色光芒從門口和窗戶投射出來。有些房子裡一片漆黑,人們都坐在前門台階上,隻是借著鄰居家的燈光視物。一個女人把身體探出窗戶,將一桶臟水潑到街道上。有幾滴臟水濺到了傑克的臉上。能聽到幾棟房子深處傳出高亢憤怒的聲音。還有些房屋裡傳出了椅子輕輕搖晃的微弱聲音。傑克在一棟房子前麵停下來,隻見三個男人坐在前門台階上。自房子裡投射出來的一縷淡黃色光芒籠罩著他們三個人。兩個人穿著連體服,但沒穿上衣,而且打著赤腳。他們其中一個很高,行動靈便,另一個身材矮小,嘴角長了個膿瘡。第三個男人穿著襯衫和長褲,膝蓋上放著一頂草帽。“嘿。”傑克說。那三個男人盯著他。他們個個麵色灰黃,毫無表情。他們低聲說了什麼,卻沒有改變姿勢。傑克把那包塔吉特煙從口袋裡拿出來,分給他們三人。他坐在最下麵的台階上,把鞋子脫掉,踩在清涼潮濕的地上,感覺很舒服。“你們是工人?”“是的。”拿草帽的男人說,“大多數時候都得上班。”傑克摳腳指頭。“我身上帶著福音。”他說,“我要講給彆人聽。”三個男人笑了。窄路對麵傳來一個女人唱歌的聲音。他們三個吐出的煙霧彌漫在沉滯的空氣中,圍住他們久久不散。一個路過的小孩停下來,解開褲子開始撒尿。“拐過那個彎有頂帳篷。今天是禮拜日,”小個子男人終於說,“你還是去那裡吧,到那裡,你想說什麼福音,就可以說什麼福音。”“我說的可不是那種福音。我的福音可好多了。我說的是真理。”“什麼真理?”傑克舔舔他的胡子,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他道:“這裡發生過罷工嗎?”“有過一次。”高個子男人說,“大概六年前有過一次。”“怎麼回事?”嘴上長膿瘡的男人挪動雙腳,把煙蒂丟到地上。“他們要求每小時得到二十美分的工錢,不給就不乾活。大概有三百個人參加罷工。他們整天在街上晃來晃去。於是,工廠就派卡車出去,不到一個禮拜,整個鎮子就擠滿了來找工作的人。”傑克扭頭看著他們。那三個人坐在他上麵的兩個台階上,他必須抬起頭,才能看到他們的眼睛。“你們就不生氣?”他問。“生氣……什麼意思?”傑克額頭上的血管都凸起了,呈現出大紅色。“老天!我是說生氣,生——氣,生氣。”他抬著頭,繃著臉看著他們那充滿迷惑的灰黃色臉孔。在他們身後,透過敞開的前門,他能看到屋內的情形。前廳中擺著三張床和一個臉盆架。後麵的房間裡有個赤足的女人坐在椅子上睡覺。附近一個黑暗的門廊上傳來了吉他聲。“我就是坐著卡車到這裡來的人之一。”高個兒男人說。“那也沒什麼差彆。我要告訴你們的道理簡單得很。工廠的混蛋老板們全都是百萬富翁。落紗工、起毛工人和站在機器後麵紡紗織布的人賺到的錢都沒法讓自己吃頓飽飯。明白嗎?你走在街上,琢磨琢磨這件事,你看到饑腸轆轆、疲憊不堪的人,看到得了佝僂病的小孩子,你們就不生氣嗎?不生氣嗎?”傑克的臉漲得通紅,悶悶不樂,嘴唇都顫抖了。那三個男人警惕地看著他。然後,拿著草帽的男人嘻哈笑了起來。“你們繼續笑吧。你們大可以坐在這裡,笑破肚皮吧。”那些人不慌不忙地笑著,一副輕鬆的樣子。這會兒,他們三個開始一起嘲笑一個人。傑克拂掉腳底的泥土,穿上鞋。他緊緊握著拳頭,嘴唇扭曲,露出憤怒的譏笑。“儘管笑吧——你們也就隻有這點本事了。但願你們就坐在這裡,笑到腐爛為止!”他僵硬地沿街走了,他們的笑聲和噓聲依然在他耳畔回蕩著。主街上燈光明亮。傑克在一個街角徘徊,擺弄著衣兜裡的零錢。他的頭一跳一跳地作痛。晚上雖然很熱,但還是有股涼意貫穿了他的身體。他想到了啞巴,迫切想回去,和他坐一會兒。來到他那天下午買報紙的水果糖果店,他選了一籃用玻璃紙包裝的水果。櫃台後麵的希臘人說價錢是六十美分,這樣一來,買了水果,他就隻剩下一枚五分硬幣了。他剛從店裡出來,就覺得給一個健康的人送這種禮物,也太奇怪了。幾顆葡萄垂在包裝紙外麵,他饑腸轆轆,便把它們揪下來吃掉了。他回去的時候,辛格在家。他仍坐在窗邊的桌前,麵前擺著棋盤。房間與傑克離開的時候一模一樣,電扇來回扭動,放冰水的大罐子擺在桌邊。床上放著一頂巴拿馬草帽和一個紙袋,看樣子啞巴也是才回來。啞巴衝桌邊他對麵的那把椅子一歪腦袋,把棋盤推到一邊。他向後一靠,雙手插在衣兜裡,看他的表情,似乎是在問傑克去乾什麼了。傑克把水果放在桌上。“今天下午嘛,”他說,“這麼來形容最合適了:我出去找了隻章魚,給它穿襪子。”啞巴笑了,隻是傑克看不出來他是否明白他的意思。啞巴驚訝地看著水果,拆開玻璃紙。他收拾水果,臉上卻露出了怪異的表情。傑克很想搞清楚他為什麼會有這種表情,卻百思不得其解。辛格露出了明快的笑容。“我今天在遊樂場找到了一份工作,開旋轉木馬。”啞巴像是一點也不驚訝。他走到櫥櫃邊,拿出一瓶紅酒和兩個酒杯。他們默默地喝著酒。傑克感覺自己從未在這麼安靜的房間裡待過。在他頭頂上方的燈光的照射下,他舉在麵前的閃閃發亮的酒杯中映出了他自己的影像,看起來十分怪異。他的臉呈現出雞蛋的形狀,又短又粗,他的胡子幾乎都蔓延到了他的耳朵邊,看起來就跟諷刺漫畫一樣。他以前在表麵彎曲的水罐或錫杯上都曾經見過自己這樣的影像。啞巴坐在他對麵,用兩隻手捧著酒杯。紅酒開始在傑克的血管裡嗡嗡作響,他感覺自己又一次陷入了迷蒙的醉態中。激動之下,他的胡子都在顫動。他向前探身,手肘放在膝蓋上,睜大眼睛,用探尋的目光牢牢注視著辛格。“我敢打賭,整整十年了,我都是這鎮上唯一的瘋子,我說的可是真正的瘋狂。我剛才還差點和彆人大打出手。有時候,我都覺得自己瘋了。我就是弄不明白。”辛格將紅酒推到客人麵前。傑克抄起酒瓶直接喝了起來,還揉搓著頭頂。“你知道,好像有兩個我。一個我受過良好教育。我去過全國最大的幾個圖書館。我愛。我一直都很喜歡看書。我看的書道出了純粹的真理。看見我那個箱子了嗎,裡麵裝的是卡爾·馬克思、托斯丹·範伯倫這些作家的書。我把他們的書看了一遍又一遍,我越是看,就變得越瘋狂。每一頁上的每一個字我都記得清清楚楚。首先,我喜歡語言。辯證唯物主義是什麼,就是奸詐的推諉——”傑克嚴肅地拖長音說道,“而且帶有目的論的傾向。”啞巴用一塊折疊得整整齊齊的手帕擦額頭。“但我要說的是,一個人自己心裡明白,卻無法讓彆人理解,那他該怎麼辦呢?”辛格伸手拿過酒杯,把酒倒滿,穩穩地塞進傑克那隻布滿青紫痕跡的手裡。“你的意思是喝醉嗎?”傑克說話的時候手臂一動,將幾滴酒濺到了白褲子上。“聽好了!不管你看向何處,都會有卑鄙行為和腐敗墮落。這個房間、這瓶紅酒、籃子裡的這些水果,都是利潤和虧損的產物。一個人若是不能被動接受卑鄙的行為,就無法活在這個人世。人們忙忙碌碌,累死累活,就為了買食物果腹,買衣服蔽體。但看來沒人知道這一點。人人都是瞎子,是啞巴,是榆木疙瘩,不光愚蠢,還很卑鄙。”傑克用拳頭按壓太陽穴。他的思緒飄向了好幾個不同的方向,他根本控製不住它們。他恨不得發狂。他很想出門,在人流攢動的大街上找個人打一架。啞巴依舊耐著性子,饒有興味地看著他。此時,他拿出銀色鉛筆,在一張紙上很小心地寫道:你是民主黨,還是共和黨?然後把紙推到桌子的另一邊。傑克把紙揉皺。這個房間又開始在他周圍旋轉起來,他根本看不清紙上的字。他牢牢注視著啞巴的臉,好讓自己穩定下來。辛格的眼睛似乎是這個房間裡唯一沒有移動的東西。那對眸子變換著色彩,時而是琥珀色,時而是灰色,時而是淡淡的棕色。他盯著那雙眼睛看了良久,幾乎將自己催眠了。他心中那股暴力的衝動消退了,他再次冷靜下來。那雙眼睛似乎明白他想說的每一句話,並且向他傳遞了一些信息。過了一會兒,整個房間又變得平穩了。“你明白了。”他含含糊糊地說,“你知道我的全部思想。”遠處傳來了輕柔清脆的教堂鐘聲。白色的月光灑在隔壁的屋頂上,夏季的夜空如同一塊淡藍色的絲絨。他們兩個都默認了一件事:傑克要在辛格這裡住到找到住處為止。紅酒喝光了,啞巴便把一床褥子鋪在床邊的地板上。傑克和衣而臥,立即進入了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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