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主街很遠的地方有個黑人聚居區,本尼迪克特·瑪迪·科普蘭醫生獨自坐在幽暗的廚房裡。九點多了,禮拜日的教堂鈴聲此時已經沉寂下來。夏夜暑氣難耐,圓肚燃木爐裡依然燒著一小團火。科普蘭醫生挨著爐火,坐在直背靠椅上向前探身,用瘦長的手指托著腦袋。火爐中的紅色火光映襯著他的臉。在這樣的光芒下,他的厚嘴唇在黑色皮膚的襯托下幾乎成了紫色。他的一頭灰白頭發緊緊貼在頭上,如同戴了一頂羔羊毛帽子,此時,他的頭發也呈現出藍色色調。他一動不動地坐了很久,連姿勢都沒有變過,銀框眼鏡後麵的眼睛始終流露出憂鬱的眼神。他的目光一直停在爐火上。這時候,他清清喉嚨,發出的聲音很是刺耳,他從椅子邊的地板上拿起一本書。他周圍籠罩在昏暗之中,他不得不把書捧到爐火邊,才能看清上麵的字。今晚,他的是斯賓諾莎的著作。他其實並不能完全理解這位哲學家的複雜思想和晦澀語句,但他看著看著,就體會到了深藏在文字之下的強烈且真正的使命,便感覺自己好像懂了。每到晚上,尖銳的門鈴聲時常響起,打斷他的沉默,屆時他隻得去前廳接待摔斷骨頭或受了刀傷的病人。但在今天晚上,沒有人來打擾他。他獨自一人在昏暗的廚房裡待了這麼久,開始緩緩地左右搖晃,自喉嚨裡發出輕輕的哼唱聲。就在他低吟淺唱的時候,波西婭來了。科普蘭醫生其實已經知道她來了。他聽到有人在外麵的街上用口琴演奏一首藍調曲子,他知道那是他兒子威廉吹的。他就這麼摸黑穿過走廊,打開前門。他並沒有走到門廊上,隻是站在紗門後麵的黑暗之中。皓月朗照,波西婭、威廉和海伯伊的漆黑影子落在泥土路上。這個街區的房子都破破爛爛的。科普蘭醫生的房子卻與周遭的房屋不一樣。他的家是用磚塊和灰泥建造而成,十分堅固。小小的前院圍著一圈尖樁籬柵。波西婭在柵欄門邊和她丈夫、弟弟道彆,敲了敲紗門。“這麼黑,你坐在這裡做什麼?”他們一起穿過漆黑的走廊,來到廚房。“你這裡不是有電燈嘛,多稀罕的玩意兒啊,你卻摸黑坐著,真是搞不懂你。”科普蘭醫生轉動了一下桌子上方的燈泡,廚房突然變亮了。“我適合待在黑暗中。”他說。廚房裡很乾淨,卻顯得空空蕩蕩。餐桌一邊有很多書和一個墨水瓶——另一邊有餐叉、勺子和盤子。科普蘭醫生挺直地坐著,修長的雙腿交叉翹起,一開始,波西婭也是僵硬地坐著。他們父女二人就跟從一個模子裡印出來似的——鼻子又寬又塌,嘴巴和額頭也很像。但和父親一比,波西婭的膚色就顯得很淺了。“這裡熱死了。”她說,“要我說,如果不做飯,還是把火滅了吧。”“你要是樂意,我們可以去我的辦公室。”科普蘭醫生說。“我沒問題。還是待在這裡更好。”科普蘭醫生扶了扶他的銀框眼鏡,十指交叉放在腿上。“自從上次見麵以來,你、你丈夫,還有你弟弟,你們過得怎麼樣?”波西婭放鬆下來,脫下便鞋。“我、威利和海伯伊都挺好的。”“威廉還在你那裡吃住嗎?”“當然了。”波西婭說,“你知道的,我們有我們自己的生活方式和計劃。海伯伊付租金。我用我的錢買食物。至於威利嘛,教會的會費、保險、聯誼會會費、禮拜六晚上的娛樂費用,都是他掏腰包。我們三個有我們自己的計劃,每個人都儘一份力。”科普蘭醫生垂頭坐在那兒,用力拔長手指,弄得所有關節咯咯響。乾淨的袖口遮蓋住他的手腕,瘦長雙手的膚色似乎比其他身體部分的要淺,他的手掌則是淡黃色的。他的手永遠都是那麼乾淨,布滿皺紋,好像是用刷子刷過、又放在水裡浸泡了很久。“對了,我差點兒都忘了我給你帶了點東西來。”波西婭說,“你吃晚飯了嗎?”科普蘭醫生說話時總是小心謹慎,猶如每個音節都是從他那厚嘴唇過濾出來的一樣。“還沒。”波西婭打開她放在餐桌上的紙包。“我帶來了很新鮮的甘藍菜,我覺得我們可以一起吃晚飯。我還帶來了一塊臘肉。用臘肉來配甘藍菜。不介意我做臘肉燒甘藍菜吧?”“隨便。”“你還是不吃肉嗎?”“不吃。純粹是出於個人原因,我才做個素食主義者,但你用肉燉甘藍,我也無所謂。”波西婭光腳站在桌邊,仔細地擇菜。“地板踩上去很舒服。我不想穿那雙夾腳的便鞋了,太疼,你不介意吧?”“隨便。”科普蘭醫生說,“看你的方便吧。”“那我們就吃新鮮的甘藍菜,配玉米餅和咖啡。我再切一塊白肉,煎給我自己吃好了。”科普蘭醫生用目光追尋著波西婭。她隻穿著襪子,在廚房裡走來走去,從牆上取下擦洗乾淨的鍋,把火撥旺,把甘藍菜上的粗砂石洗乾淨。他張開嘴說了幾句話,便把嘴巴閉緊了。“這麼說,你、你丈夫和你弟弟有合作計劃了。”他最後說道。“沒錯。”科普蘭醫生拉動手指,又想把關節弄得嘎嘎響。“你們打算要孩子嗎?”波西婭沒有看她父親。她氣呼呼地把甘藍菜鍋中的水潑出去。“在我看來,”她道,“有些事情必須完全聽憑上帝的旨意。”他們沒有再說彆的。波西婭把晚餐放在爐子上燉,自己則默默地坐著,纖細的雙手軟綿無力地垂在膝蓋之間。科普蘭醫生的頭垂在胸前,像是睡著了。但他並沒有睡覺;他的臉時不時抽搐一下。他深呼吸,讓自己的臉恢複平靜。晚飯的香氣開始彌漫在這個令人窒息的廚房裡。櫥櫃頂上的時鐘在寂靜中大聲敲響,鑒於他們剛才說的話題,單調的鐘聲就如同在一次次地說起“孩子,孩子”這兩個字。他經常都能看到小孩,或光著屁股在地上爬,或興致勃勃地玩彈球遊戲,或在漆黑的街上和女孩子摟摟抱抱。男孩子們都叫本尼迪克特·科普蘭。女孩子們則叫本妮·瑪耶、瑪迪本,或是本妮迪·瑪迪林。有一天,他算了算,一共十幾個孩子以他的名字命名。但他在這一生中一直在講述、解釋、勸告。不能再生了,他老是這樣說。他總是提出各種理由,告訴人們不能再要第六個、第五個或是第九個孩子了。我們需要的不是更多的孩子,而是為已經降臨人世的孩子提供更多機會。他經常勸告人們要為了黑人這個種族進行優生優育。他始終都是以相同的方式,用簡單的話解釋給人們聽,年複一年,他已經把這些充滿怒氣的勸誡之言牢記於心了。他研究過所有這方麵的新理論,對其發展了如指掌。他自掏腰包,將新推出的計生工具送給他的病人。迄今為止,他是鎮裡唯一注重優生優育的醫生。他一直都在贈送計生工具,解釋,贈送,解釋。但他還是每禮拜負責接生四十次。那些孩子有的叫瑪迪本,還有的叫本妮·瑪耶。意義隻有一個。唯一的一個。他知道,他這一生從事醫生工作,理由隻有一個。他一向都知道,他要教化人們。他每天挎著醫務箱從一所房子走到另一所房子,和人們說起各種各樣的話題。工作了漫長的一整天,他累得筋疲力儘,但到了晚上,當他打開前院的柵欄門,疲倦就會煙消雲散。因為他有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波西婭和小威廉。他還有黛西。波西婭拿開鍋蓋,用叉子攪拌了一下甘藍菜。“爸爸……”過了一會兒,她說道。科普蘭醫生清清喉嚨,把痰吐在手帕上。他的聲音很粗啞。“嗯?”“我們不要再吵了。”“我們不是在吵架。”科普蘭醫生說。“不是隻有說話才是吵架。”波西婭說,“我覺得,我們就這麼一聲不吭地坐著,也是在吵架。我就是這麼認為的。說句實話吧,每次我來看你,都有種身心俱疲的感覺。不管是什麼形式吧,反正我們都彆再吵了。”“我自然不願意吵架。女兒,讓你有這種感覺,我真的很抱歉。”她倒好咖啡,把不放糖的一杯交給她父親,然後往她自己的那杯裡放了幾勺糖。“我都餓了,咖啡很香啊。快喝吧,我來給你講講我們不久前遇到的一件事。現在事情過去了,想起來很有意思,但我們可有充足的理由不去笑破肚皮。”“那你說吧。”科普蘭醫生說。“一段時間之前吧,一個膚色很深的人到了鎮裡,他長得可真帥,穿著打扮也很考究。他自稱是 B.F.梅森先生,還說是從華盛頓特區來的。他每天都拄著手杖,在街上走來走去,還穿著雅致的彩色襯衫。到了晚上,他就去社會咖啡館。他吃的比鎮上的人都要好。他每天晚上都點一瓶杜鬆子酒和兩塊豬排做晚餐。他逢人便笑,一見到女孩子就鞠躬,為你撐開門,讓你進出。在大約一禮拜的時間裡,不管到哪裡,他都很受歡迎。人們開始對這個富有的梅森先生產生了好奇。混熟了之後,他很快就開始著手辦正事了。”波西婭噘起嘴,吹吹咖啡。“我想你從報紙上看過政府的‘金金計較’養老金方案了吧?”科普蘭醫生點點頭。“就是退休金。”他說。“他就是負責這個項目的。他是政府派來的人,是華盛頓的總統派他來的,讓所有人都參與這個項目。他挨家挨戶敲門,解釋隻要支付一美元,就能加入項目,以後每個禮拜支付二十五美分,等你到了四十五歲的時候,政府就將在你有生之年,每個月付給你五十美元。我認識的人一聽都特彆興奮。他免費送給每一位加入的人一張總統簽名照片。他還說,六個月之後,每一個成員都將得到一身免費的製服。這個俱樂部叫作‘有色人種金金計較大聯盟’,兩個月後,每個人都將得到一條橙絲帶,上麵印有俱樂部名字的首字母G.L.P.C.P.。你知道的,政府最愛弄這些字母了。他拿著一個小本子,到每家每戶去,所有人都願意參加。他把參與者的名字記下來,把錢收走。每到禮拜六,他就來收錢。三個禮拜後,加入的人太多,這位梅森先生沒法在禮拜六這一天收走所有人的錢。他隻好雇人,一個人負責三四條街區。我每個禮拜六早晨替他在我家附近收那二十五美分。從一開始,威利就為他自己、海伯伊和我交了錢。”“我在你家附近的人家裡看到了很多總統的照片,我也記得聽人說起過梅森這個名字。”科普蘭醫生說,“他是個騙子吧?”“確實如此。”波西婭說,“有人識破了這個B.F.梅森先生,他就被抓了起來。他們發現他是從亞特蘭大來的,壓根兒就沒去過華盛頓,也沒見過總統。騙來的錢不是藏起來了,就是花掉了。威利一共損失了七美元五十美分呢。”科普蘭醫生有些激動。“我早說過——”“要我說,”波西婭說道,“這家夥不會有好下場。不過現在這件事過去了,想起來真有點可笑,不過當然了,我們有充足的理由不要笑破肚皮。”“每到禮拜五,黑人就會自願爬上十字架。”科普蘭醫生說。波西婭的手有些顫抖,咖啡都從她手裡的杯碟中流了出來。她把流到手臂上的咖啡舔掉。“你這是什麼意思?”“我是說我一直都在觀察。我的意思是,如果我能找到十個黑人,十個我自己的人,他們有骨氣、有頭腦、有勇氣願意獻出他們擁有的一切……”波西婭放下咖啡。“好端端的你說這個乾什麼。”“隻有四個黑人。”科普蘭醫生道,“隻有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廉和你。隻有四個黑人具有這些真正的特質和骨氣——”“我、威利和海伯利都有骨氣。”波西婭氣呼呼地說,“世事不易,但我覺得我們三個人都在努力奮鬥。”他們沉默了片刻。科普蘭醫生把眼鏡放在桌上,用皺縮的手指揉揉眼睛。“你總是黑人這黑人那的。”波西婭說,“這個詞很傷人的。就連以前人們常說的‘老黑’也比這個詞強一些。但是,不管是什麼膚色,有禮貌的人都會說有色人種這個詞。”科普蘭醫生沒有回答。“就拿我和威利來說吧。我們不是純粹的有色人種。我們的媽媽的膚色就很淺,我們兩個身上都有一部分白人血統。至於海伯伊,他可是印第安人。他有很大一部分印第安血統。我們沒有一個是真正的有色人種,你老是說那個詞,真是太傷人心了。”“我對這種辭令沒什麼興趣。”科普蘭醫生道,“我隻對現實生活中的真理感興趣。”“說到真理,那我給你說一個吧。每個人都害怕你。隻有喝醉酒之後,漢密爾頓、巴迪、威利或是我丈夫海伯伊才會來這裡,像我這樣和你坐在一起。威利說過,他還記得他小時候就特彆害怕爸爸了。”科普蘭醫生呼哧呼哧地咳嗽起來,清了清喉嚨。“不論是誰,每個人都有感情,人們要是清楚去某個地方肯定會受到傷害,那就打死都不會去的。你也是如此。我就親眼見過很多次白人在不知不覺中傷害了你的感情。”“不。”科普蘭醫生說,“你從沒見過我傷心。”“我自然知道我、威利或我丈夫海伯伊都算不上有學問的人。但海伯伊和威利都是金子般美好的人。他們和你是不一樣的。”“沒錯。”科普蘭醫生道。“我、漢密爾頓、巴迪或威利都不願意像你那樣說話。我們的說話方式像我們的媽媽和她的娘家人。你用腦袋思考。我們則寧願說出在心裡藏了許久的話。這隻是差彆之一。”“是的。”科普蘭醫生說。“人們不能強逼自己的孩子變成他們希望的樣子,也不管這麼做會不會傷害到孩子,不管這麼做是對是錯。你跟彆人一樣,也是這麼做的。現在,隻有我一個人還願意來這棟房子裡,像這樣和你坐在一起。”科普蘭醫生的眼中閃動著明亮的淚光,她的聲音很大,口氣很嚴厲。他咳嗽起來,整張臉都在抽搐。咖啡都冷了,他想把咖啡杯拿起來,隻是他的手哆哆嗦嗦,肯定拿不穩。他的眼中儲滿了淚水,他連忙去夠眼鏡,好遮掩一下。波西婭見此情形,立即走到他身邊。她摟住他的頭,將臉頰貼在他的額頭上。“我傷了爸爸的心了。”她柔聲說。他厲聲說道:“不。總說什麼傷害感情之類的話題,就太愚蠢和原始了。”淚水緩緩地流下他的臉頰,在火光的映襯下,淚水呈現出藍色、綠色和紅色的光芒。“真的很對不起。”波西婭說。科普蘭醫生用棉布手帕擦掉淚水。“沒事的。”“我們彆再吵了。我再也受不了吵來吵去了。我覺得每次我們一見麵都會鬨得不歡而散,我們再也不要像這樣吵架了。”“好吧。”科普蘭醫生說,“我們不吵了。”波西婭吸了吸氣,用手背抹了抹鼻子。她站在那兒,摟著父親的頭,就這麼站了好幾分鐘。過了一會兒,她最後一次擦擦臉,走到爐子上的燉菜鍋邊。“馬上就能吃了。”她歡快地說,“我再來做點好吃的玉米餅,搭配甘藍菜吃。”波西婭隻穿襪子,在廚房裡慢慢地來回忙活著,她父親則一直看著她。他們再一次沉默下來。淚水在他的眼眶裡打轉,因此,他看到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這樣一看,波西婭真的與她的母親很像。多年以前,黛西就是這樣在廚房裡一聲不吭地忙來忙去。黛西的膚色並不像他的那麼黑,她的皮膚如同深色的蜂蜜那麼漂亮。她一向都很文靜,為人和善。但是,在溫柔和藹的外表下,她也很固執,而且,不管他多麼認真地研究,都無法真正理解他妻子身上那種溫柔的固執。他規勸過她,將自己的心裡話告訴她,然而,她依然是那麼溫柔,依然把他的話當成耳旁風,按照她自己的方式生活。後來,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廉和波西婭出生了。他強烈感覺到了他們的真正使命感,所以他清楚地知道他們每一個將成長為怎樣的人。漢密爾頓應該成為偉大的科學家,卡爾·馬克思應該成為一名黑人教師,威廉可以當律師,對抗一切不公正的行為,至於波西婭,她會做醫生,為婦女和兒童治病。在他們還是嬰孩的時候,他就告訴他們必須擺脫壓在他們肩上的枷鎖,也就是不能屈從、不能懶惰。後來,他們長大了一點,他就告訴他們,上帝根本不存在,但他們的生命是神聖的,他們每個人都肩負著真正的使命。他一遍遍地給他們講這樣的話,他們則一起坐在距離他很遠的地方,用他們那黑人孩子特有的大眼睛望著他們的母親。而黛西雖然坐在那裡,卻並沒有在聽他的話,她是那麼溫柔而固執。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廉和波西婭都肩負著真正的使命,所以,他知道每一個細節都該如何發展。每年的秋天,他都帶他們去城裡,給他們買上好的黑色皮鞋和黑色襪子。他還給波西婭買羊毛麵料做裙子,買白色亞麻做衣領和袖口。他給幾個男孩子買黑色羊毛料子做褲子,買優質的白色亞麻做襯衫。他才不願意他們穿顏色鮮豔的劣質衣服。可等他們上了學,偏偏就喜歡穿那種衣服,黛西說孩子們覺得很尷尬,還說他是個苛刻的父親。他知道家裡應該如何布置。不能擺放花哨的物品——不要俗麗的日曆,不要花邊枕頭,不要各種小擺設。屋裡的所有東西都要樸素,要是深色調,要能體現出真正的使命。後來的一天晚上,他發現黛西竟然給小波西婭穿耳洞,準備讓她戴耳環。還有一次,他回到家,就看到壁爐架上擺著一個穿著羽毛裙子的玩偶娃娃,黛西溫柔卻也強硬,說什麼也不肯把娃娃拿走。他也很清楚,黛西一直在教孩子們要溫順,要逆來順受。她給他們講地獄和天堂。她還讓他們相信這世上有鬼,有的地方有鬼魂出沒。黛西每個禮拜日都去教堂,還充滿悲傷地在牧師麵前數落她丈夫的不是。她為人固執,總是帶孩子們去教堂,而孩子們都乖乖聽她的話。整個黑人種族都病了,他白天要忙上一天給他們看病,有時候還要工作到深夜。經過了漫長的一天,他總是疲憊不堪,可當他打開前門走進屋,任何疲倦都將化為烏有。然而,當他走進家門,卻看到威廉用衛生紙包裹的梳子假裝彈奏樂曲,漢密爾頓和卡爾·馬克思則在擲骰子,用他們吃午飯的錢做賭注,波西婭則和她的母親在一起笑個不停。他隻好換一種方式,重新教育他們。他給他們輔導功課,和他們談心。他們則緊挨著坐在一起,望著他們的母親。他說呀說呀,可他們都不願意去理解。一種黑人特有的漆黑恐怖的感覺向他襲來。他坐在辦公室裡,、沉思,直到恢複平靜,重新開始。他拉下辦公室的窗簾,讓房間裡隻有明亮的燈光、書籍和沉思的感覺。但有些時候,平靜不會到來。他很年輕,那種可怕的感覺並不會因為鑽研書本而消失。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威廉和波西婭都怕他,總是眼巴巴望著他們的母親,有時候,當他意識到這一點,那種黑暗的感覺便會將他征服,而他並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會讓他們這樣。他無力阻止這些可怕的事,以後,他也根本不能理解這種事。“好香呀。”波西婭說,“我們現在就吃吧,海伯伊和威利隨時都可能回來接我。”科普蘭醫生戴好眼鏡,把椅子拉到桌邊。“你丈夫和威廉一晚上去哪裡了?”“他們去玩擲馬蹄鐵遊戲了。雷蒙德·瓊斯在他家後院弄了個玩擲馬蹄鐵遊戲的地方。雷蒙德和他妹妹洛芙·瓊斯每天晚上都玩。洛芙這姑娘怪醜的,所以海伯伊或威利想去他們家就可以去,我一點也不在乎。但他們說會在十點差一刻來接我,我看他們就快到了。”“對了,我想起一件事。”科普蘭醫生道,“你應該常收到漢密爾頓和卡爾·馬克思的消息吧。”“漢密爾頓倒是常來信。外公農場裡的工作其實都是他在做。至於巴迪嘛,你知道他一向都不愛寫信。不過,巴迪自小便擅長和人相處,我並不擔心他。他是那種到哪裡都混得開的人。”他們默默地坐在桌邊吃著晚飯。波西婭時不時看上一眼櫥櫃上的鐘表,畢竟海伯伊和威利就快來了。科普蘭醫生低著頭,看著盤中的食物。他舉起餐叉,仿佛它很沉重,連手指都顫抖起來。他嚼而無味,每一口都咽得很艱難。緊張的感覺籠罩著他們,看來好像他們都想找到話題繼續說下去。科普蘭醫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有時候,他覺得以前他對他的孩子們說的太多,他們理解的卻太少,所以現在他就無話可說了。過了一會兒,他用手帕擦擦嘴,用不確定的聲音說道:“你很少提到你自己的事。說說你的工作吧,你最近在乾什麼?”“我當然還在凱利家幫傭了。”波西婭說,“不過呢,告訴你吧,爸爸,我真不知道我還能乾多久。我的工作太辛苦了,總是要做很久才能乾完。不過呢,這可難不倒我。我關心的是薪水。我一個星期的薪水是三美元,可有時候凱利太太會少付給我一美元或五十美分。當然了,她經常都是儘可能快地把欠的薪水補上。但這樣一來,我的手頭就緊了。”“這樣做是不對的。”科普蘭醫生說,“那你怎麼還忍得下去?”“這又不是她的錯。她也沒法子。”波西婭說,“她家的房客有一半都拖欠房租,日常的花銷又很大。告訴你實話吧,凱利一家差一點就被人告到警察局長那裡了呢。他們現在的日子可不好過。”“你應該能找到其他工作。”“我曉得。但凱利一家都是很好的白人,我願意為他們工作。我挺喜歡他們。他們家那三個小孩子就好像是我的親人。我總感覺是我養大了小不點和那個小嬰兒。我和米克倒是常拌嘴,不過我也很喜歡她。”“但你必須為你自己著想。”科普蘭醫生說。“說到米克嘛……”波西婭說,“她還真是個麻煩。沒人知道該怎麼管教那孩子。再沒有比她更高傲和任性的了。她有她自己的想法。我總覺得那孩子怪怪的。我覺得呀,她早晚會乾出讓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的事來。至於她乾出來的事是好是壞,我就說不出了。我有時候真是摸不透米克。但我真的很喜歡她。”“你必須首先考慮你自己的生計。”“我不是說了嘛,這事可怪不到凱利太太的頭上。那所舊房子那麼大,日常開銷大得很。隻有一個房客付了可觀的房租,而且都是按時繳納。不過那個人才搬來不久。他是個聾啞人。這還是我第一次接觸聾啞人呢,不過他是一位非常優秀的白人。”“那人是不是個子很高,長了雙灰綠色的眼睛?”科普蘭醫生突然問道,“而且一向對所有人都彬彬有禮,衣著很得體?與鎮子上的人都不一樣——倒像是北方來的,還有點像猶太人?”“就是他。”波西婭說。科普蘭醫生的臉上立馬露出了急切的表情。他把玉米餅掰碎,放進他盤子中的甘藍菜汁裡,吃了起來,像是胃口突然好了起來。“我有一個聾啞病人。”他說。“你怎麼會認識辛格先生?”波西婭問。科普蘭先生咳嗽起來,連忙用手帕捂住嘴。“我隻是見過他幾次。”“我最好現在就動手收拾吧。”波西婭說,“威利和我丈夫快來了。不過這裡的水槽很好,還有自來水,我三兩下就能把這些盤子洗乾淨。”多年以來,他都試圖不把白人那種靜默傲慢的態度放在心裡。每當他心裡充滿怨恨,他就思考和學習。在大街上,和白人在一起,他便會流露出高貴的表情,總是沉默不語。他年輕的時候,白人管他叫“小子”,現在對他的稱呼則變成了“大叔”。“大叔,你趕快去街角的加油站,找個機修工過來。”不久前,一個開著小汽車的白人這麼對他說。“小子,過來幫幫忙。”“大叔,趕快呀。”他不聽,隻是繼續往前走,帶著高貴的神情,沉默不語。幾天前的一個晚上,一個喝醉的白人走到他麵前,抓著他就走了起來。他當時帶著醫務包,還以為是有人受傷了。但那個醉鬼將他帶進了一家白人開的餐館,櫃台邊的白人就傲慢無禮地對他大呼小叫。他這才明白那個醉鬼是在拿他取樂。即便是在這個時候,他依然保持著端莊體麵的派頭。但這個身材高瘦、有一雙灰綠色眼睛的白人帶給他一種不一樣的感覺,此前他與任何白人之間都沒有這樣的經曆。那還是幾個禮拜之前的一個晚上,天很黑,下著雨,他剛剛接生完出來,冒雨站在街角。他想點根煙抽,可是每根火柴都劃不著。他就這麼叼著並未點燃的煙站著,這時候,那個白人走過來,遞過一根點燃的火柴。四周黑咕隆咚,但借著火柴的光亮,他們能看到彼此的臉。白人對他笑笑,為他把煙點著。他不知道該說什麼,因為他在此之前從未遇到過這樣的事。他們一起在街角站了幾分鐘,然後,白人交給他一張卡片。他很想和這個白人聊聊天,問他一些問題,但他並不確定他是否能真正理解。所有白人都是傲慢無禮的,他生怕一顯示出友好,就會失了尊嚴。但這個白人為他點煙,還對他笑,似乎很願意和他結交。自從那時候起,他反反複複想了很多次這件事。“我有個聾啞病人。”科普蘭醫生對波西婭說。“那個病人是個五歲大的男孩。我始終都覺得他之所以落下殘疾,我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他是我接生的,我給他做了兩次產後家訪,那之後我就把他拋到腦後了。他的耳朵出了毛病,他母親卻根本沒注意到他的耳朵裡流出了東西,所以沒帶他來找我。等我終於注意到的時候,已經太遲了。他什麼都聽不到,所以也不會說話。但我仔細觀察過他,我覺得如果他是個正常人,會是個很聰明的孩子。”“你一向都對小孩感興趣。”波西婭說,“你從來都沒這麼關心過成年人。”“孩子的前途是光明的。”科普蘭說,“但那個聾啞小男孩——我一直在多方詢問,看看有沒有什麼機構願意接收他。”“辛格先生會告訴你的。他是個很友善的白人,一點也不傲慢。”“我不知道……”科普蘭醫生說,“有那麼一兩次,我很想給他寫個字條,看看他會不會給我回信。”“我要是你,就會給他寫信。你寫信寫得很好,我可以幫你轉交給辛格先生。”波西婭說,“兩三個禮拜前,他拿了幾件襯衫到廚房來,讓我幫他漿洗。他的襯衫其實都很乾淨,就算是施洗者聖約翰本人穿,也不過如此。我隻需要把他的衣服泡在溫水裡,搓搓衣領,再熨燙一下就行了。可那天晚上我把五件乾淨的襯衫送上樓給他,你猜他給了我多少錢?”“猜不出。”“他還是像往常那樣微笑,然後遞給我一美元。隻不過洗了幾件襯衫而已,他就給了我一美元呢。他真的很友善,也很親切,我想問他什麼就問他什麼,一點也不會害怕。我甚至都願意親自寫信給這個討人喜歡的白人。爸爸,隻要你願意,儘可以寫。”“我或許會寫。”科普蘭醫生說。波西婭突然坐直,開始整理梳得很緊的油滑的頭發。此時,有微微的口琴聲響起,隨即樂聲越來越大。“威利和海伯伊來了。”波西婭說,“我該走了。你照顧好自己吧,有什麼需要的話,就捎個信來。我真的很喜歡和你一起吃飯,我聊得很開心。”此時,口琴聲很清晰了,他們都知道威利一邊吹口琴,一邊在前院門等。“稍等。”科普蘭醫生說,“我隻見過你丈夫兩次,我看我們還沒有真正認識過呢。威廉也有三年沒來看他父親了。不如叫他們進來待一會兒吧。”波西婭站在門口,撫弄著頭發和耳環。“上次威廉來,你就傷害了他的感情。看吧,你就是不明白如何……”“那好吧。”科普蘭醫生說,“我不過是隨便說說。”“等一下。”波西婭說,“我去叫他們。我現在就去邀請他們進來。”科普蘭醫生點了根煙,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他的手哆嗦個不停,他連調整好眼鏡都做不到。前院傳來了低聲的交談聲。接下來,走廊裡響起沉重的腳步聲,波西婭、威廉和海伯伊走進廚房。“我們來了。”波西婭說,“海伯伊,我想你和我父親還沒真正認識過呢。不過你們自然都知道對方。”科普蘭醫生與他們兩個握手。威利站在最後,害羞地靠在牆上,海伯伊卻走上前,恭敬地鞠了一躬。“久仰久仰。”他說,“認識您我很高興。”波西婭和科普蘭醫生從走廊裡搬了椅子過來,四個人圍坐在爐火邊。大家都沒說話,感覺很不自在。威利緊張地環顧廚房,他看到了餐桌上的書、水槽、靠牆的小床,最後,他的目光落在他的父親身上。海伯伊咧開嘴笑著,不斷地拉扯領帶。科普蘭醫生像是要說話,卻隻是舔舔嘴唇,依然保持沉默。“威利,你吹口琴吹得太好聽了。”波西婭終於說,“我看你和海伯伊肯定去喝酒了。”“當然沒有,女士。”海伯伊禮貌地說,“我們自打禮拜六以來連一滴酒都沒沾過。我們去玩擲馬蹄鐵遊戲了。”科普蘭醫生還是沒有說話,他們時不時瞥他一眼,等待著。房子很小,這樣的沉默讓每個人都很緊張。“那些男孩的衣服可真難洗,”波西婭說,“我每個禮拜六要給他們洗兩件白西裝,一個禮拜得熨兩次。現在再看看衣服成什麼樣子了。當然啦,他們也就是下班回來才會穿。可是用不著兩天,衣服就黑得不像話了。昨晚我才給他們熨的褲子,現在就皺得不成樣子了。”科普蘭醫生仍然沒有說話,隻是盯著兒子的臉,但威利發現父親看著自己後,不由得咬著粗短的手指,低頭看著腳。科普蘭醫生感覺手腕和太陽穴的脈搏怦怦直跳。他咳嗽起來,拳頭放在胸口。他想跟兒子說話,但一時想不起說什麼。似曾相識的苦澀從心頭湧起,他沒有時間思索,或者將這種滋味壓在心裡。脈搏依然怦怦地跳個不停,他一籌莫展。但他們全看著他,沉默的氣氛是那樣的濃烈,他必須說點什麼才行。他嗓門很大,像是並不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威廉,我想知道你小時候我同你講的話你還記得多少。”“我不知道你這話是……是……是什麼意思。”威利說。科普蘭醫生下意識說道:“我的意思是,我把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你、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身上。我對你們無條件的信任,把全部的希望都傾注在你們身上。再瞧瞧你們給了我什麼,徹頭徹尾的誤解、懶惰和冷漠。我傾其所有,結果一無所獲。你們把一切都從我這裡拿走了,而我隻是想要……”“噓,”波西婭說,“爸爸,你答應過我不吵架的。這太瘋狂了。我們實在受不了。”波西婭站起來朝前門走去。威利和海伯伊也很快跟了上去。科普蘭醫生最後一個來到門口。他們站在前門的黑暗處。科普蘭醫生想說話,但他的聲音似乎迷失在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威利、波西婭和海伯伊緊緊地站在一起。波西婭一隻手放在丈夫和弟弟身上,另一隻手伸向科普蘭醫生。“在我們走之前和好吧,我實在受不了這樣的吵架。我們再也不要吵了。”科普蘭醫生沒再說話,再次跟每個人握了握手。“對不起。”他說。“我沒關係。”海伯伊禮貌地說。“我也沒關係。”威利咕噥道。波西婭將他們的手握在一起。“我們不能再爭吵了。”他們道了彆,科普蘭醫生從漆黑的前門廊看著他們一起往街那頭走去。離彆時,他們的腳步聲發出孤獨的聲音,他感到身心俱疲。他們走過一個街區後,威利再次吹起了口風琴。音樂傷感空洞。他仍舊待在前門廊,直到再也見不到他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科普蘭醫生關了屋子裡的燈,黑暗中,他獨坐在爐前。但是平靜並沒有如期而至。他想將漢密爾頓、卡爾·馬克思和威廉從腦海裡抹去。波西婭同他講的每一句話都鏗鏘有力地重新回到了他的記憶中。他突然起身,關了燈,端坐在桌前,上麵放著斯賓諾莎、威廉·莎士比亞和卡爾·馬克思的作品。他大聲讀著斯賓諾莎的書,書中的每個字都發出圓潤、憂鬱的聲音。他想起了他們先前提到的那個白人。要是那個白人能幫助他的那個聾啞病人奧古斯都·本尼迪克特·瑪迪·路易斯,那就太好了。即便沒有這件事和這些問題,他也大可給那個白人寫封信。科普蘭醫生將頭埋在手裡,喉嚨裡發出一個奇怪的聲音,猶如唱歌一樣的呻吟。他記起了雨夜黃色的火柴光後麵白人微笑的臉龐——內心終於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