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夫把腦袋歪到一邊,說:“你是哪裡人?”“哪兒人也不是。”“噢,你總得有個出生地吧。北卡羅萊那——田納西——阿拉巴馬——總有個地兒。”布朗特的眼神恍恍惚惚,目光渙散。“卡羅萊那。”他說。“我看得出你閱曆豐富。”比夫微妙地暗示。可這醉鬼根本不在聽。他的目光早從櫃台轉向了外麵漆黑、空蕩的大街。隨後,他鬆鬆垮垮、踉踉蹌蹌地走到門口。“拜拜。”他向後喊了一聲。比夫又是一個人了。他迅速地掃視了一遍餐館。已經是午夜一點多,屋子裡隻有四五個客人。啞巴依然獨自坐在中間的桌子邊。比夫懶洋洋地看著他,晃了晃杯底最後幾滴啤酒。慢慢地一口喝完酒,他接著去讀攤在櫃台上的報紙。他卻看不進眼前的字。他想起了米克。應該賣給她香煙嗎?抽煙對這些孩子真的有害嗎?他想起了米克眯長眼睛、用掌心把頭發向後捋的樣子。他想起了她沙啞、男孩般的聲音,想起她喜歡拽卡其布短褲的習慣,像電影裡的牛仔一樣.99lib.昂首闊步地走路。一種溫柔的情感攫住了他。他有些不安。他不知所措地將注意力轉到辛格身上。啞巴坐著,雙手插在口袋裡,麵前喝了一半的啤酒,已經變得溫熱而混濁。辛格走之前,他打算請他喝一口威士忌。艾莉斯說得對,他就是喜歡怪物。他對病人和殘疾人抱有特殊的情感。如果碰巧進來一個長著兔唇或得了肺結核的家夥,他準會請他喝啤酒。如果是一個羅鍋或殘疾得很厲害的人,那就換成了免費的威士忌。有一個家夥在鍋爐爆炸中炸飛了雞巴和左腿,隻要他進鎮,準有一品脫免費酒等著他。如果辛格是個嗜酒的家夥,任何時候他都可以打五折。比夫點點頭。他把報紙整齊地折好,放在櫃台下麵,和其他的報紙擺在一起。周末他會把它們挪到廚房後麵的儲藏室——裡麵有他保存完整的過去二十一年的晚報,一天都不缺。夜裡兩點,布朗特又回來了。他還帶來了一個高個兒黑人,拎著黑包。這醉鬼試圖領著他去櫃台那兒喝上一杯,可黑人一發現他的意圖,馬上就走了。比夫認出了他。在記憶裡,他一直在鎮上行醫,而且和廚房裡的小威利有點兒什麼關係。在他轉身之前,比夫看見他的目光仇恨而顫栗地撲向布朗特。布朗特就站在那兒。“你不知道嗎,白人喝酒的地方,不許帶黑鬼進來。”有人問他。比夫遠遠地瞅著這一幕。布朗特非常生氣,很明顯他喝高了。“我自己就是半個黑鬼。”他叫囂著,像是在挑釁。比夫警惕地注視著他,屋裡靜悄悄的。從他厚厚的鼻孔和滾動的眼白,倒是能看出他不完全是在編瞎話。“我是部分黑鬼加南歐豬加東歐豬再加上中國豬。我全是。”一陣哄笑。“我還是荷蘭人加土耳其人加日本人加美國人。”他繞著啞巴喝咖啡的桌子,走著“之”形。他的聲音巨大、嘶啞。“我是知道的人。我是一個陌生人,在一個陌生的國度。”“靜一靜。”比夫對他說。布朗特誰也不理,除了那個啞巴。他們在互相打量對方。啞巴的眼睛像貓一樣冷淡而溫和,他的全部身體都像是在傾聽。醉鬼暴怒了。“你是這鎮上惟一能聽懂我說話的人,”布朗特說,“兩天啦,我一直在腦子裡和你交談,因為我知道你明白我想說什麼。”隔間裡有人在笑,這醉鬼根本不知道他選中了一個聾啞人作為交談對象。比夫觀察的目光飛快而短促地射向這兩個男人,他聚精會神地聽著。布朗特在桌子邊坐下,身子俯向辛格。“有兩種人:知道的人和不知道的人。一萬個不知道的人當中隻有一個知道的人。這是所有時代的一個奇跡——芸芸眾生無所不知啊,可他們卻不知道這一點。就像十五世紀每個人都相信地球是平的,隻有哥倫布和少數幾個人知道真理。不同的是,需要天賦才能發現地球是圓的。而我說的真理是這樣明顯,卻沒有人知道,這可真是曆史上的一個奇跡。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