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垂手侍立大氣不敢出一聲。這人很奇怪,常人如果做些非常事,就會遭來各種各樣的非議;可非常人要是做常事,卻會讓人們覺得很有深意。長史王昌齡把手抱在腹前,也是饒有興致地看著他在那兒忙乎。王昌齡認識薛崇訓已有好一些日子了,不過現在住在一個府裡起居作息常在一起,才能了解薛崇訓的日常習慣。王昌齡倒沒有因為見他做這樣的瑣事就覺得他昏庸,隻是愈發覺得薛崇訓很有特點。就像剛才他還在院子裡動如突兔一般,將一把橫刀舞得虎虎生風,生機勃勃,仿佛有萬丈豪情一般;可轉眼之後,他就在這裡安安靜靜地熨起衣服來了,確實太安靜,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沉穩而細致。人的反差竟然可以這麼大?王昌齡默默地琢磨著這個曾經的郡王。其實當初薛崇訓邀請他的時候,他猶豫過甚至很不願意加入薛崇訓的帳下,一個依靠母親權勢的紈絝子弟,一個注定失敗的王侯,跟他有什麼搞頭?後來薛崇訓竟然把不為人知的步搖都送來了,這份細心貼切和重視,讓王昌齡十分感動,隻好投於帳下也算是報這一份情誼。不過相處了一些日子,王昌齡倒對他愈發感興趣起來。薛崇訓今兒沒去大堂上辦公,一上值就到這兒來了。在州衙當差其實沒縣衙那麼多瑣事,諸如審案等事都是下一級的衙門在辦……不過勸農是任何地方長官都不能推卸的事兒。他也沒穿官服,穿了身三十六摺的青色葛衣,不過倒是漿洗得板直整潔,也是熨平過的;交領外袍裡露出的白色裡襯當真是白得一塵不染,比許多富家小姐穿的衣服還要乾淨。王昌齡從這些細節看起來,覺得薛崇訓其實還算一個嚴謹自律的人。就在這時,門外走進來一個身寬體胖的中年人,體型頗有些君子之風,可是身體太胖走進來時就有點喘上了。這人張判司名奇字守正,昨兒個就和薛崇訓見過禮。他長了一張人獸無害的富態臉,走進來便和和氣氣地說道:“聽說使君見我,我就急忙趕過來了……您這是?叫小的們弄不就成了,哪用得上使君親自做這事兒啊!”薛崇訓臉上的皮子露出一個笑容:“常常做點家務事能保持精神頭,要什麼都不做長期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會養成懶散的習性,不信?”張奇忙點頭一本正經地說道:“使君言之有理,我等受教。”“換開水。”薛崇訓放下熨鬥,吩咐身邊的胥役道,又饒有興致地看著那玩意喃喃道,“金鬥(熨鬥)自漢代就有了吧,張判司您說是不你一定知道這東西的來曆典故。”張奇先讚了一句“使君學識淵博令我等抬頭不能觀您項背”,然後才答道:“下官學識淺陋,未聞其故。”薛崇訓故作一副不信的樣子道:“你是司法參軍,經常和刑律打交道,會不知道金鬥的來曆?奇怪啊!這玩意最初造出來可不是熨衣服的,是……熨人皮肉,牢裡愛用這個。”他回頭看著換水的胥役,作了一個動作,“燒紅了之後往人身上一貼,哧!”那胥役被那聲“哧”的喝聲一嚇,差點沒把手裡的金鬥給掉地上了。又聽得薛崇訓笑道,“貼上去之後,立刻就能聞到一股味兒,像羊肉烤糊一樣,然後那獄卒拿著金鬥一推,一大塊皮肉就掉下來了。張判司,你真沒用過這玩意?”張奇的眼皮子一跳,輕輕撫額躬身道:“咱們鄯州吏治清明,很少有嚴刑逼供的事兒。”薛崇訓道:“很好,很好,改日我給你寫份奏折遞上去,讓長安都知道咱們鄯州有個好判司。”“使君言重,使不得使不得。”張奇忙道。這時薛崇訓笑容一下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正色道:“牢裡是不是關著一個同僚,叫陳石塘的人?”“是……是……他本是鄯州地方團練官,犯了命案,殺害結發之妻,數罪並罰下獄待斬,刑部已經校核過此案了。”“殺妻?”薛崇訓沉吟道,“不是說他的妻子和人通奸被撞破,他羞憤之下才痛下殺手的麼?”張奇忙道:“案情曲折,一言難儘。通奸之事毫無真憑實據,不足以為陳石塘殺人之罪開脫。查實真正之由,是他與同父同母的親妹妹不顧人倫常綱做下那難以啟齒之事,方導致慘案發生,發妻通奸不過是陳石塘的殺人借口而已。本案本應將石塘之妹陳珍珍一並下獄,但他一口將所有事自認下來,我等又念在一府同僚的份上,才隻拿了他一人……本案卷宗記錄詳儘,證據確鑿,要不下官馬上給使君拿來一觀便知,絕沒有冤枉陳團練。”妹控?薛崇訓聽罷不禁汗顏,但依然不動聲色地說道:“卷宗就彆拿了,我不喜歡看那密密麻麻的蠅頭小字,隻問你一個事兒:案發之時,石塘之妻和其部下獨處一室,可有此事?”張奇頓了頓,剛要說話,又被薛崇訓打斷了,薛崇訓微笑地盯著他的臉道:“你在猶豫還是在琢磨?當然我相信你在我麵前會實話實說,也相信你沒受過彆人的錢財。”張奇忙道:“是,確有此事,但這並不足以斷定通奸之實……”“行了。”薛崇訓抬起手道,“帶我去州衙牢房瞧瞧那陳石塘。”“是,使君請。”張奇忙躬身說道。於是薛崇訓和王昌齡並幾個侍衛胥役一塊向大堂院子走去。這院裡左右有七間辦公室,稱“七房”,有司功、司倉、司戶、司田、司兵、司法、司士等七曹參軍分彆掌管,並配有書吏。衙門裡的官隻負責決策和命令,真正運轉政府辦公的其實主要還是那些小吏。牢房在七房南邊,靠近大門的角落,地麵上的房子是牢房;地下還有牢房,那裡也就是死牢。薛崇訓等人去的正是死牢,隻有一處出口,周圍都用石頭鑲牢,被關在這裡的人真是插翅難飛。除非那劫獄的人能先把州衙攻破並剿滅這裡的守軍,否則不可能把死牢裡的人救得出去!一走下那濕漉漉的石階,一股腐氣就拂麵而來。頂上的石縫裡在慢悠悠地滴水,“**……”的聲音雖小,卻如滴在人的心坎上。石階邊緣上還長著青苔,張奇好心提醒道:“路滑,使君慢點。”進了牢房之後,薛崇訓有種寒氣刺骨的感受,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周圍點的燈也好像陰暗非常隨時會滅掉一樣。一個胥役在牆上取了一盞燈籠走前邊,眾人便沿著潮濕的過道往裡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