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肥原笑道:“你去找店夥計借一支乾淨毛筆,最好是沒蘸過墨的新筆。”西村課長立刻出了包間,下樓到櫃台前向飯莊經理要了一支嶄新的狼毫筆上來遞給土肥原。土肥原用手把筆端的狼毛捏軟,再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玻璃瓶,打開密封的橡膠蓋子,將瓶中的清澈液體倒入空酒杯。然後把信紙的背麵朝天鋪在桌上,用毛筆蘸著液體輕輕在信紙背麵刷了一層。西村課長彎下腰盯著信紙,看到紙背現出了很多細細的紅紫色文字,密密麻麻寫了不少。他非常驚訝,“這是怎麼回事?”“這種無色無味的液體是日本特高課化學研究所的最新成果,由五種化學溶液組成。在鋼筆內灌入這種液體,在紙上輕輕寫字,當然不能太用力,否則會被看出筆痕。液體揮發後,外表什麼也看不出來,就算刷上明礬、堿水、酒精之類的也沒用,必須用這種特殊液體。兩種液體中元素互相作用會顯現出紫色,但隻能維持五分鐘,不過對了解情報內容來說,已經足夠了。”土肥原和西村課長仔細辨認,見紙背寫著:“我會留意李部長在東鄉部隊安插間諜之事,延安電訊處的頻率更換極其頻繁,至今尚不知道密碼本。但我已得知東鄉部隊內間諜代號為“黑太陽”,其上線代號為“大嘴一”,小組聯絡點在新舞台大戲院,請留意吳姓可疑者。”土肥原掏出鋼筆,在小本子上迅速將文字內容記錄下來。五六分鐘後,紅紫色的字跡越來越淡,最後變得完全不見。西村課長喃喃地說:“‘黑太陽’,‘大嘴一’?”“在中國文字中,嘴就是口,大口一合起來是吳字,說明此間諜的上線姓吳,而‘黑太陽’就是潛伏在東鄉部隊的間諜。”土肥原解釋道。西村課長在桌上捶了一拳,“‘黑太陽’,我會親手把你揪出來!”土肥原把本子收起來,說:“現在事情剛開始有進展,還不完全明朗,千萬不能打草驚蛇。你先派人到新舞台大戲院暗中仔細調查,在有把握之前不要擅自行動。”“一切聽從機關長安排。另外,東鄉部隊軍醫少佐三條洋平在孫家站遭襲的事,您都知道了吧?”西村課長說。土肥原在鍋裡涮了些粉絲,撈出來放在碗裡,“哈爾濱憲兵隊當天就向我彙報了,看來中國間諜對你們部隊盯得很緊啊。那天中午我和三條洋平夫妻在永安號吃飯,看到鄰桌有幾個可疑的人,我提醒過他,可惜還是沒能躲過去。當時我讓他改變行程就好了,不過這也應該能證明他的清白——共黨總不會去殺剛投靠自己的敵國間諜吧?”西村課長說:“但我覺得,不能僅以這點就排除那個三條洋平的嫌疑,也許是中國人嫌他辦事不力,也許是他想除掉得知內情的妻子,也許他——”土肥原打斷了他的話,“搞情報工作我比你時間久,西村君。”西村課長碰了一鼻子灰,他尷尬地站起身準備告辭。土肥原抄起筷子,問:“怎麼,你真不想嘗嘗這毛蟹?”西村課長剛想說他討厭低劣民族國家的食物,可又覺得不太合適,畢竟還得依靠對方幫忙,於是他勉強擠出一絲笑臉,搖搖頭,恭敬地敬過軍禮,推開包間門下樓走了。土肥原嘿嘿笑笑,把剛才放在西村課長麵前的那隻毛蟹重新扔進火鍋裡煮。從外麵踩著厚厚的積雪回來,黃向東走進特彆試驗樓,鎖好大門後上到二樓,輕輕推開辦公室的門,站在門口沒進去。地板掃得很乾淨,幾分鐘後他才慢慢走進去,坐在桌前的椅子裡。辦公桌整潔有序,一塵不染,筆筒裡那幾支排列整齊的筆,是兩人去機場之前伊紀牡丹親手擺放的。最左邊是紅色鉛筆,右邊依次是兩隻鋼筆和兩支黑色鉛筆。黃向東想起那時伊紀牡丹非要這樣擺的情景,眼淚忍不住流出。他從桌旁拿起一個木製相框,裡麵的照片是他和伊紀牡丹兩個月前在攝影班拍的。照片上的伊紀牡丹笑得很甜,黃向東相信那是她發自內心的笑,而不是偽裝出來的,即使她早已知道自己不是真正的三條洋平。黃向東活了三十七年,和他上過床的女人最少也有幾十個,但黃向東對她們毫無感情,雖然在把她們搞到手的過程中也很用心,但結果隻是為了占有。他這輩子隻對兩個女人動過真情,一個是桐君,另一個就是伊紀牡丹。其實原因很簡單,這兩個女人也都是真心愛他而不是因為肉欲。黃向東再次感到無比厭倦,雖然他有很重要的任務,雖然他已經救了很多無辜的人,雖然也有很多人為保護他而犧牲。但這次他的心完全死了,他恨戰爭,恨日本鬼子,現在也恨那些追殺他的中國情報員。坐在辦公桌前,黃向東肩上的輕傷仍然有些痛,從中午到晚上他幾乎沒改變過坐姿。他想了很多,決定離開這個人間地獄,什麼“如意計劃”,什麼日記本,什麼解救無辜,現在都和他沒任何關係,他不想再繼續潛伏下去了。自從“鱷魚”死在碇常重手上之後,這唯一的內應也沒了,東鄉村西門外的菜農被士兵驅散得乾乾淨淨。黃向東成了一隻斷線風箏,不知道和誰接頭。他想到了藏身在凡塔季亞夜總會的“六指神”和他媽媽“小神婆”,如果去夜總會找這母子二人,應該能聯係上吳站長,可那又怎樣?吳站長絕不會讓他退出,說了也是白費。黃向東用兩個小時擬了一份“如意計劃”推進日程表,提出九*九*藏*書*網在三日後正式開始對如意病毒樣本的最後研究工作,寫完後直接交給北野政次。北野政次非常滿意,這時黃向東又提出明天想帶二十根圓木到安達試驗場做感染試驗,以篩選出一些對出血熱有較強抵抗力的圓木配合“如意計劃”進行。北野政次沉吟片刻後同意,但要他抽時間儘快回日本一趟,把“如意計劃”的日記本取回來,黃向東答應得很痛快。下午在細穀剛男和值班看守的陪同下,黃向東在監獄樓挑了二十個中國囚犯。細穀剛男邊做記錄邊問:“三條君,為什麼你挑的都是中國人?這裡有很多身強力壯的蘇聯圓木,更適合在野外做感染試驗啊。”“你不懂,我們現在要做的是一項專門針對中國的大型細菌計劃,當然要選中國人來做試驗了。”黃向東漫不經心地說。細穀剛男表情誇張地“哦”了幾聲,連忙囑咐值班員,“把三條君選定的圓木編號仔細記錄好,明天上車的時候千萬彆弄錯了,不然我扣你這個月的工資!”值班員連連點頭,認真在本子上做筆記。很多中國囚犯在被選中時大哭大喊,他們在監獄裡被關的時間從十幾天到幾個月甚至半年不等,雖然不知道731部隊是做什麼的,但見到那些被提出去的人都有去無回,就知道肯定不是釋放走了。黃向東心想你們彆喊了,我是在救你們呢。挑完囚犯出了監獄樓,細穀剛男關心地問:“三條君,身上的槍傷好些了嗎?”黃向東笑著說:“已經好多了,隻是被子彈擦破外皮,沒傷到筋骨,問題不大。”心裡卻想,你這種人除了錢還會關心彆的東西?晚十一點鐘的東鄉村酒吧裡,碇常重、貴寶院和岡本坐在包廂裡正喝得熱鬨。貴寶院說:“碇常君,現在你應該相信三條少佐不是間諜了吧?我向警察廳打聽過情況,那天附近有三個警察署出動了五輛警車,二十多名警察共同圍剿,打死了五個中國人,據說都是共產黨的間諜,專門暗殺日本高級人物的。”“三條少佐肩膀中槍,但被警察成功解救,而他妻子運氣就沒那麼好了,聽說伊紀牡丹身中三槍,死的時候眼睛還睜著呢。”岡本邊喝邊說,神色中還帶著幾分恐懼,好像他也在場似的。貴寶院臉色發白,“看來部隊長不讓我們隨便離開部隊是正確的,那些可惡的中國間諜,四處找我們的麻煩。”岡本憤憤地說:“真搞不懂這些愚蠢的低等民族,我們千裡迢迢到中國來幫他們發展建立繁榮的國家,可他們居然這樣對待我們!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難道幫助彆人也有錯嗎?”碇常重笑道:“對愚蠢的人,講道理沒有用。大和民族為了造福全世界,主動肩負起東亞共榮的重擔,也不是什麼人都能理解的。三條洋平好像已經遇到過兩次危險了,我真為他感到羞恥!”“不管怎麼說,他的嫌疑應該排除了,可到底誰是間諜呢?自從出了農婦事件後,現在部隊中人人自危,都在相互懷疑對方是間諜。從滿洲國雇來的女傭人和中國勞工也都辭退了,隻剩下日本人,但大家還是感到很彆扭,總覺得身邊有間諜暗中監視著我們。”貴寶院說完下意識地四處看,好像附近就有間諜。“發生這件事,也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碇常重盯著手中的酒杯,緩緩道,“也許是他怕伊紀牡丹泄露他的間諜身份,所以假手中國人來殺掉她。”貴寶院驚訝地說:“你怎麼能這麼想?難道有人會故意殺掉自己的妻子?”碇常重連續發出幾聲冷笑,“人心難測,對什麼都要保持懷疑,否則也許有一天,間諜的槍就會指在你頭上。”深夜的731部隊總務部四樓,幾個值夜班的人正湊在一起閒聊,用以打發無聊而漫長的夜晚。貴寶院天雄看到運輸班的鈴木光頭走過來,笑著問:“你這家夥又來湊熱鬨了?”“唉,值夜很難熬啊!”鈴木光頭揉著發硬的脖子。岡本耕造從桌上的一隻燒雞上撕下一隻雞腿扔給他,“我說光頭,你知道從哪裡能打聽到一些共產黨的情報嗎?”鈴木光頭笑了,“我又不是特高課的人,怎麼可能知道這些?”貴寶院說:“彆謙虛了,誰不知道你們運輸班的人什麼都知道,快說吧!”鈴木光頭啃著雞腿,想了想道:“我聽說哈爾濱有那種專門交易情報的地下黑市,不光中國人和日本人,還有朝鮮人、蘇聯佬和美國佬呢。那些人把情報純粹當成商品來交易,不談政治,不談戰爭,也沒人問你是誰,隻認錢和情報。”貴寶院和岡本立刻來了精神,“是嗎,在什麼地方?”“好像在會芳裡西街瑞記鞋店斜對麵的同發茶館二樓,每到周六中午就有很多人去買賣情報,我也是聽彆人說的。你問這些乾什麼?”鈴木光頭顯然對燒雞更感興趣,又上前撕了一隻雞翅膀。貴寶院隨口說:“哦,沒什麼,隨便問問而已,太無聊了嘛,哈哈哈!”他嘴裡說著,趁鈴木光頭吃雞的時候,悄悄朝岡本使了個眼色,自己則假裝站起來去上廁所。岡本故意沒話找話地和鈴木光頭攀談,貴寶院從樓梯下到三樓值班室,撥通了碇常重宿舍的電話,把剛才鈴木光頭的話原封不動地轉告。次日清晨,黃向東把挑選出來的二十名囚犯押上運輸車,仍然由鈴木光頭做司機,再次向安達試驗場駛去。車上的三名押車士兵頗不高興,他們最討厭的就是在雪天押車去安達試驗場。因為路上都是荒地,又沒有指示牌之類的東西,隻能靠每隔幾十分鐘在雪地中灑上帶有顏色的液體當路標。朝齊齊哈爾方向行駛了大概一個多小時,雪越下越大,前麵的路都快看不到了,天和地都是白茫茫一片。坐在黃向東身後的士兵凍得雙手都籠在袖子裡,“哈爾濱什麼都好,就是冬天太冷,我的腳都沒什麼知覺了!”另一個士兵也接口道:“我也討厭中國東北的冬天,比日本北海道還要冷得多。”黃向東笑著說:“下去活動活動就不冷了。”有個士兵趁機說:“三條少佐,我們停車下去方便一下怎麼樣,順便也活動活動手腳。”黃向東要的就是這句話,他便對鈴木光頭說:“停車吧,我也憋著尿呢。”大家都下了車,三名士兵習慣性地把步槍挎在肩上,黃向東笑道:“你們小便也要帶著槍嗎?看看這附近有沒有敵人?連隻老鼠都沒有!”士兵們嘿嘿笑著把步槍放回車內。附近是個小樹林,全是光禿禿的樹乾,也都被大雪蓋著。三名士兵把步槍移到背後,各找位置在撒尿。鈴木光頭原地跳著腳,好緩和一下凍僵的雙腿。黃向東慢慢走到三名士兵背後,悄悄掏出手槍上了膛,對準其中一名士兵後腦的棉帽子開了槍。“砰!”槍聲在空曠的荒野中拉著長聲回旋,另外兩名士兵聽到槍聲連忙回頭,黃向東平移槍口,又打死另一名士兵。第三名士兵已經轉身看到了這一切,他雖然不明白為什麼這位軍官要殺他們,但拔腿就跑。黃向東緊追幾步,連發幾槍打中他的小腿,士兵栽倒在地,黃向東追上去舉槍瞄準他的頭。這士兵趴在雪地裡,嘴裡呼呼噴著熱氣,哀求道:“三條少佐,不要開槍,我沒做錯什麼——”“砰!”子彈擊中他的前額。打死了三名士兵,黃向東回頭看見鈴木光頭還站在地上發愣,他舉槍對準鈴木光頭的前胸。鈴木光頭“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也變了調,“三條少佐,你、你這是要乾、乾什麼?”黃向東並不想打死他,因為自己不會開車,他喝道:“快上車!”鈴木光頭站起來,在黃向東槍口的逼迫下鑽進汽車重新開動,鈴木光頭戰戰兢兢地問:“我們、我們要去哪裡?”黃向東這次並沒有在副駕駛位置,而是坐在鈴木光頭背後。他拿出軍事地圖,用鉛筆和直尺在上麵量了一會兒,大概找到了最近的公路,說:“從這裡向西南方向拐,到大路上去!”鈴木光頭不敢怠慢,連忙打方向盤轉向西南行駛。四十幾分鐘後果然上了公路,鈴木光頭小聲問:“三、三條少佐,我能問問你為什麼要這、這麼做嗎?”“我是中國人,是共產黨,根本不是什麼三條洋平,你現在知道了吧?”黃向東冷笑幾聲。他打算到了目的地就把鈴木光頭打死,所以也沒再隱瞞。鈴木光頭沒說什麼,順著公路一直行駛,忽然前方出現了兩道哨卡,四輛日本軍用卡車攔住去路。黃向東心中一驚,道:“掉轉方向朝回開。”汽車原地掉頭駛了不到三分鐘,麵前又是一道哨卡,黃向東立刻讓鈴木光頭駛下公路,突然看到遠遠從雪地方向也有兩輛卡車正在靠近。這時黃向東緊張得額頭流汗,萬沒想到居然中了圈套。就在他大腦急速運轉的時候,鈴木光頭踩刹車把汽車停住,手裡不知什麼時候竟多了一把南部式手槍。“你要乾什麼?把槍放下,發動汽車全速前進,不然我打死你!”黃向東惡狠狠地用槍指著他的後腦。鈴木光頭回身看著他,用漢語說道:“‘黑太陽’,我就是‘鱷魚’。”黃向東驚得說不出話,他瞪著鈴木光頭,心裡想的是情報又泄露了?這個運輸班的司機怎麼會知道我和底牌的代號?鈴木光頭看著遠處雪地中越駛越近的卡車,平靜地說:“我一直不知道要在731部隊休眠多久,吳站長隻說讓我在萬不得已的時候才能蘇醒,但我覺得現在應該是時候了。”“你、你是‘鱷魚’?”黃向東不敢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鈴木光頭說:“肯定是碇常重或者特高課那邊設的埋伏,逃是逃不掉了。我這條‘鱷魚’已經在河底的泥裡休眠兩年半,現在該出來咬幾個人了。隻是要你先吃點苦頭,不過和死亡及酷刑相比,怎麼也算好些。到時候怎麼向北野政次解釋,我想你應該心裡有數。再見了,黃向東同誌,有機會代我向吳站長問個好。”說完他拉動槍栓,“砰砰”兩槍打在黃向東的右前胸與肩膀之間,黃向東大聲慘叫,差點兒昏死過去。鈴木光頭又抓著黃向東握槍的手,扣動扳機打在自己右側太陽穴上,8毫米口徑子彈近距離穿透鈴木光頭的頭顱,又打碎擋風玻璃,鮮血和腦漿濺得到處都是,頓時斃命。耳邊的汽車引擎聲越來越近,大約兩分鐘後有腳步聲和呼喝聲響起,車門拉開,幾名士兵看到駕駛室裡的兩個人和飛濺的血跡,都驚呆了。隨後有人把黃向東和鈴木光頭從車裡拖出來,送到另一輛汽車上飛馳而去。黃向東傷痛難忍,在寒冷中漸漸昏迷。等他再次醒來時,已經躺在731部隊的家屬醫院裡。幾名穿軍裝的軍官正在交談,看到黃向東清醒,有人連忙推門出去,不多時北野政次、菊地齋和太田澄走了進來。太田澄微笑著對黃向東說:“你已經昏迷了四天,恐怕連自己都不知道吧?你的傷沒有太大問題,隻是有些碎骨還沒取乾淨,明天要再次手術。”黃向東心裡打鼓,假裝半昏迷著在心裡盤算該如何解釋。菊地齋又道:“我們搜查了你和鈴木光佑的宿舍,在鈴木光佑宿舍裡找到幾十本書,其中一本書明顯有經常翻動和折壓的痕跡。特高課的土肥原機關長把這本書當作密碼本,成功破譯了很多原本沒頭緒的電文。就在前天晚上,他們派出憲兵和警察,一舉抓獲了十幾名中共間諜。”“真沒想到,運輸班的鈴木居然是東鄉部隊的真正間諜!如果不是有證據,做夢我也想不到。”太田澄感歎道。北野政次仍然板著臉,但語氣中有了很多善意,“三條君,你是大日本帝國的優秀軍官,之前我們對你的懷疑是錯的。”“哦,抓到就好。”黃向東心裡有種說不出的難受,半天隻吐出這麼一句敷衍的話來。三個人以為他太累了,就沒多打擾,陸續走出病房。一名年輕的女護士走進來給黃向東測量體溫,黃向東心如刀割,自己愚蠢的逃跑行為不但令真正的“鱷魚”被迫暴露犧牲,又連累了十多個中國同胞,他覺得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大的罪人,簡直罪無可赦。新舞台大戲院的木牌在門口掛著,牌子上寫得清清楚楚,今晚的頭牌壓軸戲是馬連良和金碧玉的《借東風》,馬老板演諸葛亮,金碧玉反串周瑜,韓少芳反串魯肅。韓少芳是底包角,金碧玉的小生反串是哈爾濱一絕,馬連良的諸葛亮更不用提了,人家幾個月才來一次哈爾濱,所以戲票好幾天前就已經售賣一空。樓上樓下座無虛席,二樓包廂裡都是有頭有臉的富商和官員,樓下散座則大部分是長年聽戲的老票友。晚上八點鐘,離壓軸戲還有兩小時,戲院後門有兩個人分彆坐在門兩邊,吃著熱乎乎的烤地瓜閒聊天。一個穿著棉袍的小夥手裡捧著個厚布包,一路小跑著來到後門就要進去。看門人連忙攔住,“喂,你要乾啥啊?”小夥子笑著說:“大哥,我是老仁義館的,佟掌櫃讓我來給馬老板送蒸餃和炒牛肚啊!”兩人驚奇地問:“以前不都是讓張大寬來送嗎?”“大寬和老婆打架,被他老婆用擀麵杖把胳膊打折了,所以臨時讓我過來送。”小夥子嘿嘿笑著說。看門人哈哈大笑,“這家夥又讓老婆給揍了?真他媽的廢物!行了快進去吧,馬老板等著呢。”小夥子點著頭進了後門,穿過廂房上二樓,左右看了看,向右邊拐彎來到第四間屋,門上貼著寫有“馬老板”三個字的紙條。小夥子輕輕敲了敲房門,裡麵有人道:“進來。”推門進來,這是一間很講究的扮戲房,幾套精美漂亮的諸葛亮行頭掛在房間右側。一名四十多歲的英俊中年男人正坐在左側桌旁的鏡子前閉目養神,這人眼睛也沒睜,問:“是誰呀?”“我是老仁義館佟掌櫃派來給您送飯的。”小夥子打開布包,裡麵是個長方形紅木食盒,把盒子放在桌前,打開盒蓋,裡麵有一盤還冒著熱氣的牛肉蒸餃和一盤炒牛肚。馬連良聞到熟悉的香味,這才把眼睛睜開,微笑著問:“足足晚了二十分鐘,我還以為佟掌櫃給忘了,是怕我不給錢嗎?”小夥子連忙解釋,“喲,馬老板看您說的,實在不好意思,我在路上摔了一跤,為了保護食盒,把臉都磕破了。”馬連良抬眼一看,果然,小夥子右臉下側有幾道擦痕。他帶著歉意地說:“辛苦你了,小兄弟,這錢除了飯錢,剩下的拿去買點外傷藥。”說完從桌上的錢包裡拿出兩塊錢鈔票遞過去。小夥子接過錢,又退回去一塊,“馬老板,今晚您的飯是戲班的吳先生出的錢,不用給這麼多。”“吳先生,哪個吳先生?”馬連良疑惑地問。小夥子說:“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在這個戲院裡演配角的吧。他今天一早就把錢送到我們飯館裡了,說想請您吃點兒東西。”馬連良“哦”了一聲,他在中國京劇界名氣極響,崇拜者全國到處都有,上至官員下至布衣,走到哪裡都有人結賬,很多時候都不知道是誰給結的。他也習慣了,於是微笑著推回那一塊錢,“那這錢您也留著吧,買包煙抽。”小夥子非常感激地收下錢,“馬老板您真是好人,那我就留著了。”馬連良又掏出兩塊錢來,“幫我向武經理打聽打聽,看他這戲班裡有幾個姓吳的先生,替我把錢還給他,就說我馬連良謝謝他的好意。”小夥子點頭稱是,就出門而去。馬連良抄起筷子開始吃飯,為了保護嗓子,他從十八歲開始就不碰煙酒,雖然沒有酒,但老仁義館的牛肉蒸餃和炒牛肚仍然鮮香無比。他心想,這個味幾年都沒變過,全國隻有哈爾濱的老仁義館才能做出這種味道來。正吃著,戲院總經理推門進來,看到馬連良正在吃飯,他連忙要退出去,馬連良朝他招招手,“武經理,我正有事想問您呢。”武經理笑著說:“馬老板,啥事啊?”馬連良用筷子指了指桌上的牛肉蒸餃,笑問:“今天的飯是哪位吳先生請的客?”“吳先生?沒有什麼吳先生啊!”武經理愣了愣。“老仁義館夥計說的,說是有位戲班裡的吳先生給結了賬。”“你讓我想想……現在戲班裡有兩個姓吳的,一個是演黑頭的吳四寶,另一個剛來不到半年,是個跑龍套的。”武經理疑惑地說,忽然又笑了,“跑不了他們倆,反正都是您的戲迷,所以就偷偷幫您墊了唄。您說這幫人也真是的,馬老板的身價,拔一根汗毛都比他腰粗,用得著他們給付飯錢嗎?”馬連良笑了,“您可彆這麼講,現在兵荒馬亂,底包角兒賺得又少,他們也不容易。今晚散了戲,您再幫我謝謝他吧。”武經理連忙說:“沒問題,包在我身上!”那個店夥計出了門向右拐,附近幾間屋都是配角們的扮戲房,夥計走進一間屋,滿臉堆笑地問:“請問哪位是吳先生?”有人問:“你是誰啊?有什麼事嗎?”夥計笑著說:“馬連良馬老板找戲班裡姓吳的先生有事。”屋裡的人全來了精神,都看著屋角一個穿便裝的光頭,紛紛道:“老吳,馬老板要找你配戲啦!”那光頭走過來對夥計說:“馬老板找我?”兩人出了屋,夥計掏出兩塊錢鈔票遞給他,“這是馬老板給您的。”光頭接過鈔票,見上麵用鮮紅的線條畫了個圓圈,圈裡有三條斜線。他疑惑地問:“馬老板給我錢乾什麼?這鈔票上怎麼還畫著圖?我得去問問他。”夥計馬上把錢奪回來,“你們戲班裡還有彆的姓吳的人嗎?”“有啊,往裡走最後一個屋是龍套扮戲房,好像有個姓吳的,怎麼你認錯人了?”光頭疑惑地問。夥計道著歉說:“真不好意思,可能是我弄錯了,馬老板說這個吳先生不是光頭。”說完徑直走開。光頭看著夥計的背影,哼了兩聲轉身回屋。走廊的最裡間屋,幾個龍套角正在換旗牌官的行頭,夥計站在門口說:“請吳先生出來說話。”有個人穿著換了一半的行頭走出來,問:“有啥事?”夥計把錢又遞上去,說了和剛才同樣的話。這人接過錢,看到上麵畫的圖案,臉色頓時大變,“這錢是馬老板交給你的?”“不是,這是另一個朋友交給你的。”夥計看到他的臉色,就小聲說。這人警覺地問:“是哪個朋友?說姓什麼了嗎?”夥計說:“那人說他姓黑,出錢雇我跑腿,說你看了就能明白,還讓我不要驚動彆人。他說最近犯了點事,前幾天在街上被姓延的人追債,還把他老婆打死了,讓你幫他想想辦法。”聽到夥計的話,這人神情慌亂,忙問:“他想讓我怎麼幫?”夥計說:“黑先生怕我認錯人,讓我問你小名是什麼?兩個字的。”這人猶豫片刻,回答:“我的小名叫大嘴。”夥計笑了,“那沒錯,就是你了。黑先生說今晚八點半會在上次見麵的老地方等你。”說完夥計轉身走了。這人把鈔票緊緊捏在手裡,生怕彆人看到。他來到斜對麵的茶房,打開茶壺蓋用手醮著水灑在腦門兒上,到三樓進了經理辦公室,捂著肚子說急性腸炎,要馬上去醫院看看。武經理批了假,讓他找劉管事安排換人。這人回到扮戲房脫掉行頭換上便裝,急匆匆地出了戲院後門,叫上一輛黃包車朝西北方向走。車夫按照他指的路來到一處偏僻小巷,這人付完錢下車,站在原地等了幾分鐘,又叫了一輛黃包車,折返往東而去,二十多分鐘後來到軍官街的凡塔季亞夜總會。夜總會裡仍然有很多紅男綠女,都在紙醉金迷地吃喝調笑,樂隊在台上演奏著最新的爵士樂曲。一名年輕漂亮的舞女迎上來,挽著這人的胳膊從側門直接上到二樓,順著走廊來到一間客房門口,推門進去,裡麵有個十幾歲的大男孩躺在床上,正朝對麵牆上一幅“老刀牌”香煙廣告中的男人臉上擲飛刀。見兩人進來,大男孩連忙坐起身,“吳叔,你怎麼來了?”那舞女關上門,也笑著說:“吳站長,有什麼事讓你親自來找我們?”吳站長問:“‘黑太陽’來了嗎?”“沒有啊,他沒事不會輕易來這兒吧?”“小神婆”笑著回答。吳站長臉上變色,想了想,說:“你們兩人先從窗戶離開,明晚六點鐘在江邊老地方等我,如果我沒準時到就說明出了大事,要馬上向鐵柱報信。”“六指神”還要問話,吳站長把臉一沉,“少廢話,快走!”兩人不敢多問,推開房門朝走廊儘頭的窗戶走去。吳站長來到樓梯往下走,剛下到半層,就發現幾個穿黑色西裝、手裡握槍的人正陰沉沉地看著他們。他站在樓梯上慢慢往後退,黑衣槍手剛要舉槍,吳站長閃電般舉槍射擊,對麵“啊啊”兩聲慘叫,有人捂著胸口倒地。“小神婆”和“六指神”聽到槍聲連忙折回身幫忙,吳站長知道肯定中了圈套,他不想兩人暴露,於是又掏出一把鏡麵匣槍左右開弓,打得對麵的黑衣槍手抬不起頭。吳站長用身體將“六指神”和“小神婆”撞開,大叫道:“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