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奇以前去過那個休息停車點,還記得停車點前麵有一張棕色的野餐桌子。他和黛比曾在那裡坐著,慢慢地讓霏霏細雨淋了個透濕,而與此同時,孩子們在草地上一圈又一圈地瘋跑。他們當時是在去林木線旅舍的路上,帶孩子們上山看雪。八十四號公路並不是最快的路線,但兩邊風景卻是最美的。他們當時已經來到胡德裡弗,這時候,他接到電話,說是又發生了一樁命案。在目標停車場發現一個六十二歲的黑人老漢,從胸部到骨盆都被切成了碎片,小腸給塞進了張開的嘴裡。格蕾琴好像已經得知,阿奇正要出城去,所以想給他點顏色看看。他們掉頭就往回趕,當時黛比說了一句話:“唉,這趟車開得,挺不錯嘛。”哥倫比亞河穀沿岸有漂亮的休息停車點,有工作進度管理局的建築工程。這些工程看上去像是從一片景色迷人的森林裡拽過來的一幢幢石頭小屋。這座休息停車點卻不是其中的一座。它是一座四方形的煤渣建築,粉刷成了林務局工作人員穿的棕色衣服的顏色。一邊是男廁所入口,另一邊是女廁所入口。此處不供應免費咖啡。停車點前麵有兩輛巡邏車,但是車子並沒有打開車燈。他們已經關閉了女廁所的入口,不再對公眾開放,但男廁所還在開放。阿奇數了數,停車場上另外還有四輛車。一個戴著棒球帽的男人進了男廁所。一個女的給她的狗扔了隻球。另一個女人,一個金發女郎,鑽進一輛黑色福特探險者汽車。阿奇感到身體僵硬起來,他沒讓亨利注意到這點。休息停車點上麵的探照燈投射下一片昏黃的亮光,亮光之外是無邊的黑暗:沒有烏雲遮掩,沒有都市的燈光。河穀上空是滿天星鬥。一股乾燥的風不屈不撓地吹著,穿過樹林,枯黃的野草在阿奇的腳下發出絲絲的聲響。在波特蘭的八月份,你從來不需要割草坪,除非你給草坪澆了水。兩個月前,野草還是綠油油的。“一切都沒了生氣,”阿奇對亨利說。亨利身穿黑色T恤衫和黑色牛仔褲,腳蹬牛仔靴,外罩黑色皮夾克。他走在前麵,沒有聽見阿奇的話。阿奇彎腰從隔離帶下鑽過去,跟著亨利進了休息停車點的洗手間。一道閃光掠過。阿奇眨了眨眼睛,一時間什麼東西都看不見了。定睛再看時,隻見一個手握數碼相機的州警察。州警察二十六七歲的樣子,阿奇猜想,一頭黑發未老先衰,太陽穴上麵的頭發都開始脫落了,麵色有些蒼白。但是他五官勻稱,身材頗像一個當過運動員的人,五角星銀質徽章彆在胸前,擦得珵亮。州警察抬起頭,衝阿奇挑了挑濃黑的眉毛。“嘿,”他說,“嘿,是你呀。”九*九*藏*書*網阿奇嘴角動了動,儘力露出友好的微笑。自從格蕾琴把他劫持,他成了這種病態的名人以來,情況一直是這樣。甚至出了一本平裝本的書,叫《最後的受害者》,講述了他遭綁架的事一,還拍了一部電視電影。“讓他到處看看,”亨利對州警察說。一個膚如皮革,穿著頗像徒步旅行者的男子,站在盥洗池旁邊。“我可以走了嗎?”他問亨利。“再過幾分鐘吧,”亨利說。阿奇把手伸進衣兜裡,尋找通常隨身攜帶的裝凡可汀的銅藥盒子。這是一種條件反射。他知道藥盒子並不在那裡。在醫院時他們就拿走了它,還有他的手機以及黛比送的皮帶。從那時起,他兩隻手沒抓沒撓的,不知道乾什麼好。他決定把雙手放進褲兜裡,一心一意地觀察犯罪現場。洗手間裡的一切讓人感覺很是熟悉。那劃了一道又一道的金屬鏡子。那雪白的牆壁。那明亮的螢光燈。這跟他在精神病院的病房沒有什麼區彆。隻是洗手間弄得臟兮兮的。他們管這個叫“惡意亂搞”,阿奇一直很喜歡的一個說法。六個蹲廁,五個給紙巾和糞便堵住了,一攤棕黃色的爛泥和快要漚爛的紙巾混雜在一處,顯然是故意所為。蹲廁的金屬門從合頁處脫落開。有人尿到了水泥地板上,尿液大多被吸收了,但還有幾攤尿液,映射出上麵的螢光燈。水管裡流水嘩嘩啦啦,在洗手間回蕩,衝水的聲音,腳步聲,一切聲音都放大了音量,走了樣。阿奇側身越過溢滿地麵的水,朝最後一個蹲廁裡瞅了一眼,就是在這個蹲廁裡發現了人體內臟。在幾個蹲廁之中,這個是最乾淨的,馬桶座圈還在,合頁也完好無損。他們是想讓人使用它,一衝水就能發現那血淋淋的東西,從而大驚失色。他們想要的就是這種戲劇效果。阿奇的腳下有一個iPod,麵朝下躺在黃色尿液裡。又有一道閃光掠過。阿奇扭過頭,看見州警察把相機放低一些。“對不起,”州警察說。克萊爾·馬斯蘭走了進來。阿奇有兩個月沒有見過她了。她活潑地笑了笑,一隻手攏了攏黑色的短發,說:“你好,阿奇。”她身穿一件印有熊圖案的T恤衫,一條牛仔褲,腳蹬一雙黑色摩托車皮靴。阿奇向前一步,從她的T恤衫上摘掉一根貓毛。亨利養貓。“你好,克萊爾,”阿奇說。克萊爾手裡拿著一瓶水,她擰開蓋子,喝了一口。“你看過牆壁了嗎?”她問。“我來看看,”阿奇說。看樣子,那些心都是同一個人畫上去的。同樣的形狀,兩個豐滿的隆起部位,一個鋒利的尖。彩筆線是一樣的粗。不管是誰畫的,肯定花了不少時間,因為有好幾百個心呢。畫得很仔細,很有章法。把洗手間弄得亂七八糟的是另有其人。又是一道閃光。這件事要是格蕾琴乾的,那就還會有彆的事。這個女人曾用鉤針把受害者的小腸拉出來。她的目的不是騷擾。她的目的就是為了製造恐慌。在弄得臟兮兮的廁所裡發現脾臟是很惡心的。但是這並不會給格蕾琴加分。“有沒有誰檢查過抽水馬桶的後麵?”阿奇問。大家麵麵相覷。州警察聳了聳肩。阿奇回到那個蹲廁,從iPod上麵跨過去,走到抽水馬桶旁。如今,大多數公共廁所都把水箱嵌入到牆壁裡,便池是鋼的,還有激光,能識彆你什麼時候從便池那兒起來,這樣,自動衝水設備就會啟動。廁所更新換代這場轟轟烈烈的大革命還沒有傳到這裡。這個廁所把水箱放在了後麵。阿奇掀起厚重的陶瓷蓋子,靠著水箱後背豎起來。水裡的東西讓他的腸胃翻江倒海。亨利、法醫、州警察都湊了過來,能湊多近就湊多近,隻要不把腳弄濕就行。“怎麼啦?”克萊爾問。“遞給我一個盛東西的物件,”阿奇鎮定地說。他很高興自己還能做到這一點。他能夠看見恐怖的東西而不露聲色。他很久以前就學會了,情況越是危險,越是有必要保持克製。法醫離開片刻,回來時拿著一隻六英吋高的透明塑料桶,就是熟食店包裝土豆色拉的那種東西。阿奇向後伸出胳臂接過塑料桶,然後把桶放進水箱後麵,盛出來滿滿一桶東西。他把桶舉起來,讓大家都看到。州警察舉起雙手捂住臉,踉踉蹌蹌地走到隔壁的蹲廁,哇哇嘔吐起來。“上帝啊,”克萊爾說。那東西看著就讓人不舒服。阿奇設法盛上來四個眼珠,他能看見,至少還有兩個在水箱裡。這些眼珠是千乾淨淨地從眼窩裡摘除出來的——完整、圓潤的白色眼球,隨著位置不同而變幻著顏色,雜有紅色的組織,每一個眼球的虹膜都失去了眼珠的淡藍色,有的漂浮著。有的像是懸在水中,宛如泡在水罐裡的珍珠般的洋蔥頭。塑料桶上有一個可循環使用的標誌。阿奇心想,法醫會不會把這桶洗淨了,等他們弄完之後,再用上一回。他把塑料桶交給法醫。“你乾嗎不留意一下這個東西呢?”他說。州警察恢複過來了,用紙巾擦著下巴,那紙巾一定是他從地板上撿起來的。阿奇回頭朝畫滿心形圖案的牆壁走過去。他脈搏沒有狂跳,呼吸也正常。肯定是抗焦慮的藥物起作用了。格蕾琴出來了,就在那裡。她又在大開殺戒了。他並不害怕。阿奇哈哈大笑起來。兩個月前,在醫院的病床上,他的喉管被割破,差一點死去,那時他和格蕾琴達成協議。他本來試圖犧牲自己也要抓住她。然而她又一次把他從黑暗的邊緣拉了回來。她要他活著。所以,他同意不把自己打得腦漿迸裂,而她也同意不再殺害任何人。現在,這個協議到儘頭了。阿奇感到亨利的手放在他肩膀上。沒有人動。唯一的聲音是抽水馬桶嘩嘩的流水聲,低吟淺唱般響個不停。“我不應該把你帶到這兒來,”亨利說。法醫把盛著眼珠的塑料桶舉到燈光下。眼珠冒著泡,旋轉著。“這麼說,我們現在怎麼辦?”州警察終於問道。“封鎖現場,”阿奇說,“把專案組都叫進來。”阿奇環顧了整個洗手間。“看看你們還能不能找出更多的人體部件。”州警察臉色發亮。“是她,”他說,“是那個該死的格蕾琴·洛厄爾。”他緩緩地搖搖頭,試圖遮掩住不合時宜的笑容。這種情形阿奇以前見到過。年輕警察被帶到美女殺手犯罪現場那種毫不掩飾的興奮勁兒。就像是他們在乾一件特殊的事情。仿佛他們會成為抓住她的那個人似的。“我不是有意的,”州警察吞吞吐吐的,兩頰潮紅,“我覺得這件事很刺激。”他低頭瞥了一眼自己的靴子,然後抬頭看著阿奇。“她對你的脖子也弄那個了嗎?”“弄了,”阿奇說,身子一動不動,“她在我的脖子上弄那個了。”州警察的眼睛急忙移開,看著阿奇肩膀上某個部位。“不好意思,”他說。“沒什麼不好意思的,”阿奇說,“我當時失去了知覺。”州警察的手朝上摸,摸過藍色領帶的打結處,摸到了襯衣領子,阿奇注意到一枚戒指。“你算是萬幸了,”州警察說。接著,他略微停頓了一下,澄清道:“能夠活著。”萬幸啊。州警察並不想抓住格蕾琴。他隻是想會會她。“你要是想問我的話,就問吧,”阿奇說。“阿奇,得了吧,”亨利說。“不,”阿奇說,打了個手勢。“開始吧。問我吧。”有人在牆壁另一麵的男廁所裡放水衝廁所,流水的聲音不大,但充溢著整個廁所。阿奇用眼睛的餘光看見克萊爾瞪了亨利一眼。亨利沒有動。州警察的雙頰此刻變成了猩紅色。他又低頭看了看,然後抬起頭,兩眼放著光。一個高中橄欖球隊隊員,阿奇斷定。一個四分衛。你要參加州警察的話,沒有大學的學位就行。“她長什麼模樣?”州警察問。阿奇向前邁了一步,抓住州警察那隻空著的手,舉到自己的脖子上。“摸一摸那玩意兒吧。”阿奇輕聲說著,引著州警察的手指尖在脖子厚厚的傷疤上摸過去。州警察沒有把手拿開,沒有畏縮,相反,他身子向前傾,兩眼順著傷疤的那條線看過去,傷疤還很新,很有韌性,一摸還很敏感。阿奇看得出來,州警察脖子上的青筋突突跳了起來。阿奇把州警察的手又移動了一英吋。“頸靜脈就在這兒。”他說,把州警察的手指緊按在自己脖子上,以便對方能感受到動脈在肌肉下麵的搏動。“格蕾琴懂得在哪裡下刀子,”阿奇說,“我並不算是萬幸。她要想讓我死的話,我就死定了。”阿奇鬆開州警察的手,對方緩緩地把手抽出來。“她長什麼模樣?”阿奇輕輕地重複了一遍州警察的話。他把手放到州警察的肩膀上,向前傾了傾身子,這樣,他的臉離州警察的臉就隻有幾英吋了。格蕾琴是個美麗、性感、魅力無窮、善於掌控的婊子,是他阿奇進行性幻想的對象,是他的施刑者,是這個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她是個連環殺手。”阿奇說。他微微一笑,慈父般地拍了拍州警察的肩膀,“你要是見到了她,要開槍把她打死。”阿奇轉身向亨利。“我已經準備好回瘋人院了。”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