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人碰到緊急狀況時,很奇怪靈感就是會一個接著一個不請自來。她大喝一聲:“停車!”計程車司機被這道緊急命令嚇得連忙刹車。他甚至還開不到一百公尺。結果頭都還沒回,後座女客就已經鑽出車外。“我馬上回來。您等等我!”“呢,這樣我不太方便藏書網說……”那司機答道。他看了看她扔在後座的行李箱。不管是這個箱子或箱子主人,都讓他放不了一百二十個心。她想了一下。她需要他,可現在每件事都變得那麼複雜……,她打開手提袋,拿出一張五十歐元的鈔票,遞給他。“這樣可以嗎?”那司機望著鈔票,沒吭聲。“那好吧,您去吧,”他說:“不過拜托快一點……”她穿過馬路,跑進一家銀行的分行。裡麵人差不多走光了。櫃台後麵的是一張她不認識的臉,一個女人,不過她那麼少來……她拿出支票簿,擺在前麵。“可不可以請您幫我查一下我的現金帳戶餘額……”那個女行員大剌剌地看了一下牆上的鐘,拿起支票簿,在她的鍵盤上敲幾下,然後趁印表機在那邊嗶嗶剝剝的時候,修起她的指甲。她的指甲和她的表。那印表機好似正在進行一件無比艱钜的任務一般,花了幾乎一分鐘,才吐出了一共十行的文字和數字。蘇菲唯一感興趣的數字是最後那個。“還有我的儲金簿……”女行員歎了一口氣。“您有帳號嗎?”“沒有,我不記得了,真抱歉……”她一副真的很抱歉的樣子。她不是裝的。時鐘指著十一點五十六分。現在就隻剩下她一個客戶了。另外一個長得特彆高大的男櫃員已經站起來,走到門口去將百葉窗簾放下。一種完全人工,臨床般的光線,逐漸取代了天然的日光。一股嗡嗡作響、仿佛填了棉絮似的沉默,隨著這股柔和、潮濕的光線落了下來。蘇菲覺得不舒服。非常不舒服。印表機又重新出動。她看了看眼前的兩個數字。“我想從現金帳戶裡提六百,然後……,我看……,儲金簿裡提五千……?”她用一個問號結束句子,好像在征求對方批準。注意這點。要有自信。櫃台另一邊吹來一陣小小的驚惶風。“您打算將您的帳戶都關掉嗎?”女行員問。“喔沒有……,(彆忘了,你是客戶,決定權在你手上)沒有,我隻是需要現款(說得好!這個“現款”聽起來就是很嚴肅,成熟)。”“問題是……”女行員眼光一一地掃過蘇菲、自己手上拿著的支票簿、牆上朝著正午進逼的掛鐘、以及那個正蹲在地上為一排玻璃門上鎖,並把最後一扇百葉窗簾放下,煩燥難耐地望著她們的同事。她不曉得該如何處理這樣的狀況。至此,事情似又變得比她先前想像的複雜更多。中午到了,分行要關門,計程車八成已經發現窗簾都放下來了……她露出一彎淺笑:“問題是,我也一樣,我也很趕……”“請稍候片刻,我去問問……”她還來不及阻止,女行員就已經推開櫃台矮門,走去敲對麵辦公室的門。蘇菲的背脊都可以感受到那個站在門邊的行員那種比較想坐在午餐桌邊的眼神。這種知道有人在你背後,像這樣的感覺實在讓人很不舒服。不過,發生這種狀況,無論如何都會不爽吧,尤其是當她看見那家夥陪著女行員走出來時。她認得那人,是記不得叫什麼名字了,但她當初來開戶時,就是他接待的。三十幾歲,壯壯的,一張有點粗魯的臉,像是那種會帶全家人去度假,邊玩滾球邊說些蠢話,穿襪子配涼鞋,接下來五年會胖二十公斤,午餐時間去找情婦打炮,然後跟同事大吹牛皮,那種巴黎銀行穿黃襯衫的分行經理,那種一講到“小姐”都會特彆加強重音的泡妞高手。混帳一枚。這個混帳走到她麵前。那女行員站在他旁邊,頓時矮了一截。這是權威效應。蘇菲對這家夥大概是個怎麼樣的人,了然於心。她覺得自己滿身大汗。這下她踩到一個不折不扣的捕鼠器了。“據說您希望提取您戶頭內的……,(他頓了一下,彎腰看看電腦熒幕,好像在此之前他毫不知情似的)幾乎全數的存款餘額。”“不可以嗎?”話一說出口,她就知道自己走錯棋了。對付這種混帳的最佳之道,就是直接開火。“當然可以,當然可以,問題是……”他轉過頭,看了站在衣帽架旁邊的女行員一眼。“您可以先去了,茱麗葉,我來關門,不要擔心。”那個名字取得很糟的女行員絲毫不讓這話有被講兩次的機會。“您是不是對我們分行的服務不太滿意,杜蓋太太?”分行的後門碰地關上,接下來的靜默比起剛才的又更加沉重了。她拚命地想該怎麼辦……“哦,不……,隻是……,我要出門旅行,對。我需要現款。”“現款”聽起來不再像剛才那樣精確,它現在散發著急忙、慌張、曖昧和一絲絲陰謀詭計的味道。“需要現款……,”那家夥沉吟道:“問題是,通常,這麼大的數目,我們比較希望跟客戶坐下來好好談。在營業時間內……,出於安全的考量,希望您能諒解。”他暗示得夠清楚,跟他這人的形象完全吻合,害她很想甩他一巴掌。她隻能堅定地跟自己說,她需要,絕對需要這筆錢,而且那個計程車司機不會在那邊等一整天,所以她得趕快出去,她得想辦法走出去。“我是突然決定要出發的。非常突然。而且我非走不可。我今天一定要提到這筆錢。”她看著那家夥,漸漸地,她體內有種東西開始瓦解,一點自尊,她歎口氣,她就要去做那種該做的事,她覺得自己有點惡心,但模模糊糊地。“我完全能理解您的立場,穆山先生(這家夥的名字突然出現在她的腦海裡,似是她又重拾信心的征兆)。如果我來得及打電話給您,先通知您一聲,我一定會那麼做的。如果我可以選擇出發的時間,我一定不會等你們都要關門了才來。如果我不需要用錢,我一定不會來打擾您。但我就是有需要。我就是需要這麼多。馬上就要。”穆山得意洋洋地對她露出了一個飽滿的微笑。她直覺這是一個好的開始。“那也得要看我們行裡有沒有那麼多現金……”說完掉頭就走。走進他的辦公室裡。也許是去打電話?他有需要到辦公室裡麵去看保險箱裡麵有多少錢嗎?她心煩意亂地看著分行的大門,那些放下來的百葉窗簾,還有最裡麵那道兩個行員從那走出去用午餐,會發出金屬聲響的防盜門。一股新的寂靜又掉了下來,速度比前麵那次慢,但更具威脅性。那家夥進去打電話,這是肯定的。可打給誰呢?怎麼已經回來了。他向她走來,但不是像剛才那樣從櫃台那邊,而是從她站的這邊,笑得春花燦爛。他靠得很近,非常地近。“我想我們應該可以解決這個問題,杜蓋太太,”他鬆了一口氣說。她咧嘴露出一個硬梆梆的笑。那家夥站在那兒不動,笑笑的直視著她。她也沒有動作,繼續微笑。對就是要這樣。微笑。回應他的要求。那家夥又掉過頭,走了開去。又剩下她一人。十二點零六分。她衝到百葉窗簾那邊,挑起幾片簾葉。那輛計程車還在等。她看不出司機是否坐在裡麵。但他沒跑掉,這點她可以確定。不過得快一點弄完這邊。不能再拖了。當那家夥從他的巢穴裡再度現身時,她也重新擺起手肘撐著櫃台的顧客姿態。他這次站在櫃台後麵,數著手裡一共五千六百歐的鈔票。他在女行員的電腦上敲了敲,印表機吆喝著重新上工。穆山邊等邊看著她笑。她覺得自己好像沒穿衣服。她終於在收據上簽下名字。穆山很慷慨地給她許多建議之後,把錢全裝進一隻牛皮紙袋裡,誌得意滿地遞過來。“一位像您藏書網這麼苗條的年輕女士,帶著這麼多錢走在街上,我實在不該讓您這麼做的,這樣真的很不謹慎……”“像您這麼苗條!”有沒有搞錯!她接過牛皮紙袋。厚厚的一包。她不曉得該怎麼拿著好,隻好塞進夾克裡麵的口袋裡。穆山狐疑地望著她。“因為有計程車,”她結結巴巴地說:“在外麵等我,已經等很久了……,我等一下上了車再好好收起來……”“那當然,”穆山說。她往大門走去。“等一下!”她轉過頭來,準備豁出去,打算動手打人了。然而她看到的卻是一張笑臉。“大門已經關起來了,要從這邊走。”他指指他背後的那道門。她跟著他走到整間分行的最裡麵。穿過一道很狹窄的走廊,一百走到底,就是出口了。他在那幾個鎖上麵操弄幾下,防盜門往旁邊滑出了一道縫,但沒全開。那家夥就站在那邊,在她麵前,堵在那道縫上。“喏,就是這裡了……”他說。“謝謝您……”她不曉得該怎麼辦。那家夥擋在那邊,麵露微笑。“您要前往何處旅遊?希望這樣問不會太唐突。”快點找個地方給他,隨便哪裡都好。她覺得自己想太久了,不然她應該可以馬上回答出來的,但她腦袋裡就是一片空白。“要到南邊去……”她的夾克半敞著。剛才她放錢進去的時候,隻將拉鏈回拉一半。穆山看著她的脖子,一徑地笑。“南邊……,那很好啊,南邊……”一邊說,一隻手便往她伸了過來,悄悄地把那個裝著鈔票的紙袋從夾克拉鏈口露出來的一角推進去。他的手就這樣碰了她的胸部一下。他一聲不吭,但手也沒有馬上縮回去。她很想,頁的很想,一巴掌甩過去,但某種更終極的,更強烈的東西把她攔住了。恐懼。有一瞬間她甚至覺得,那家夥可以像這樣對她上下其手,而她,已經麻木到什麼都不會說了。她是需要這筆錢。但有明顯到這種地步嗎?“是啊,”穆山繼續說:“真的很不錯耶,南邊……”他的手重新恢複自由,幫她順了順夾克的領口。“我很趕……”她邊說邊往右邊的門閃。“我可以理解,”穆山先生說,順勢讓出一條縫隙。她側著身子溜出去。“那,就祝您旅途愉快了,杜蓋太太。但願……,不久見?”他跟她握了很久的手。“謝謝。”她衝到人行道上。這就是不用再怕提不到錢,被卡在銀行裡麵,任那個混帳分行經理宰割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她心裡湧起一股澎湃的恨意。現在她出來了,一切都結束了,她多想抓著他的頭去撞牆,這家夥!她一麵向計程車跑去,一麵還可以感覺到那隻對她襲胸的鹹豬手,以及一種幾乎是生理上的解脫——如果當時她可以從他兩邊耳朵揪著他的腦袋,用力往牆上摔。因為就是他那個長相實在讓人受不了,這個王八蛋!這一切都讓她感到無比的憤怒……對,就是這樣,她抓住他的耳朵然後把他的頭往牆上撞去。他的腦袋彈起來,發出一個恐怖的、深沉的悶響,那家夥用一種完全無法置信的眼神望著她,但這股荒謬感很快就被因痛苦而齜牙咧嘴的表情所取代,她抓著那家夥的頭去撞牆,三次,四次,五次,十次,漸漸地,齜牙咧嘴變成了一種黏黏的東西,動也不動。她呆滯的眼神茫然地望著前方。她停下來,氣也消了,手上沾滿從他耳朵裡流出來的血。他的眼睛就像電影裡麵的死人一樣,定定的。裡奧的臉又出現在她麵前,但有著一雙真正的死人的眼睛。跟電影裡麵的完全不一樣——頭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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