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後來發生的事情,有些她已經想不起來了。她隻記得接下來看到的,是聖伊莉莎白教堂上的大鐘,上頭指著十一點十五分。日光全力以赴地照在這條林蔭大道上,她的太陽穴也全速跳動著。她忘了疲憊。裡奧的屍體又闖進她的眼簾。她覺得自己好像又醒了一次似的。她試著去抓……,抓什麼……,掌心碰到的是一片玻璃。一間商店。冷颼颼的櫥窗。她可以感覺到腋下汩汩流的汗水,冰的。她在這裡做什麼?更重要的是,這裡是哪裡呢?她想要看一下時間,但她沒戴表。可她明明記得戴出來的呀……,不然就是她記錯的。她想不起來了。聖殿大道。老天爺,她走到這裡不需要一個半小時吧……?那她這中間裡到底都做了什麼?她還到過哪些地方?更重要的是,蘇菲你要到哪裡去?你是一路從莫裡哀街走過來的嗎?你有沒有搭地鐵?如墜五裡霧中。她知道自己是瘋了。哦不,她需要的是時間,隻需要一點點,讓她可以集中精神。嗯,對,就是這樣,她一定是坐地鐵過來的。她覺得全身麻木,唯獨曉得那些討厭的汗珠正沿著手臂往下流,她隻能拿手肘緊貼著身體來製汗。她穿著什麼衣服?她看起來很不正常嗎?一顆腦袋裡塞滿了東西,嗡嗡作響,亂糟糟的印象。你也動動腦筋啊,看要怎麼辦。什麼怎麼辦?她和自己的身影在一片櫥窗裡擦身而過,但她認不出來。她剛開始以為那個不見得是她。但真的是她,隻是,還有點彆的……有點彆的,什麼彆的?她往大馬路上看了一眼。走吧。邊走邊想。但她的雙腿拒絕載著她前行。現在隻剩下她的大腦還在勉強運作,儘管腦子裡全是些鬨哄哄的形象,中間夾雜著她邊深呼吸邊用來告訴自己靜下來的字句。她一手撐著玻璃櫥窗,一麵試著凝聚心神。你逃走了。就是這樣,你開始感到害怕,所以你就逃了出來。等一下他們發現裡奧的屍體時,就會來找你了。他們會指控你沒有儘到……,那個詞怎麼說去了?一個跟“救助”有關的東東……,集中精神啊,蘇菲!其實,事情很簡單。孩子是你在看的,結果有人進來把他給殺了。裡奧……想到這裡,下麵她就不曉得該如何解釋了。她要離開的時候,公寓門上那道兩段式安全鎖是鎖上的。這個答案,她後來才找到。她抬起眼睛。她是認得這個地方的。就離她的住處不遠。原來如此,一定是這樣,你逃了出來,然後往家裡走。回到這裡是件瘋狂的舉動。如果她的頭腦還沒壞去,是絕對不會一直走到這裡來的。他們會來找她。也許已經開始找了。新一波的倦意向她襲來。一家咖啡館冒了出來,就在那兒,右手邊。她鑽進去。她走到最裡麵的那張桌子坐下。殫精竭慮地想。首先找出自己在空間中的方位。她坐在最裡麵,焦躁地望著那個向她走過來的服務生的臉,目光很快地往室內掃過一遍,找出等一下該怎麼衝出去的路線,萬一……結果什麼也沒發生。服務生一句話也沒,隻是很不耐煩地看著她。她要了一杯咖啡。服務生拖著疲憊的腳步仍往櫃台那邊退下。就是這樣,首先要找出自己的方位。聖殿街。這裡距離她家有……,等一下,三,喔不,四個地鐵站:聖殿站,共和國站,再換車,然後……,第四站叫什麼名字去了?老天!她每天都要在那邊下車的,這條線她至少已經坐過幾百次了。那個地鐵入口的階梯和鑄鐵打的扶手,她都還能看得一清二楚,還有轉角的那個報亭,每次她經過的時候都會聽到報亭裡麵的那個家夥在罵:“哇靠,這種天氣,是吧?……”他媽的!服務生把她點的咖啡端過來,順便把帳單擺在旁邊:一歐十分。我身上有錢嗎?她把包包拿起來放在桌上。她剛才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手上拿著包包。她對自己的一舉一動皆不複記憶了,就像機械人一樣,沒有理智,完全不曉得自己在乾什麼。每次都是在這種情況下出事的。就因為這樣她才需要逃亡。集中精神。那個該死的地鐵站到底叫什麼來著?她既然都走到這裡來了,還有她的包包,手表……,她體內有個東西在作祟,就好像她是兩個人似的。我有兩個。一個坐在這杯冷掉的咖啡前麵,渾身發抖,另外一個一直走,雙手緊抓著包包,手表也忘了戴出來,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打算回去住處。她雙手抱著頭,眼眶開始濕了起來。那個服務生一麵擦著玻璃杯,一麵用一種裝出來的漫不經心望著她。我已經瘋了,誰都看得出來……,這裡不能再待了。快起來,走出去。一股突然往上飆的腎上腺素將她充滿:如果我瘋了,也許我看的那些畫麵全是假的。也許這一切不過是一場醒著做的噩夢罷了。她到了鏡子的另一邊。一定是這樣,就一場夢魘,沒彆的了。她夢見自己殺了那個孩子。今天早上,她突然心生恐懼,於是逃了出來?我在怕自己的夢,就這樣而已。好消息!對了,那個地鐵站名,就叫做好消息!不對,前麵應該還有一站。但這一次,得來不費吹灰之力:史特拉斯堡—聖多尼。她呢,她下車的那站叫好消息。她非常地確定,那地鐵站的樣子她這會兒看得一清二楚。服務生很詫異地望著她。她開始大聲笑起來。本來還在哭的,現在竟放聲大笑。要知道這一切也許都不是真的?先不要胡思亂想。打個電話吧……今天是星期幾?星期五……,裡奧不用去學校。他在家。裡奧現在應該在家。一個人。我跑了出來,沒人看那孩子。得打個電話。她抓起她的包包,好像要將它撕裂似地打開來。埋頭亂翻。手機裡麵儲存著那個電話號碼。她揉揉眼睛,好看清楚那些從眼前跑過去的數字。響了。一聲,兩聲,三聲……,一直響卻沒有人接。裡奧沒去學校,他自己在家,但電話一直響,卻無人接聽……汗珠又流下來了,這次是在背上。“媽的,快接啊!”她繼續數著鈴聲,不知不覺地,四、五、六。一個開關啪地跳起來,一陣靜默,然後傳來一個她沒料到的聲音。她要的是裡奧,但卻是他的母親在對她說:“您好,這裡是克莉絲蒂和亞倫·吉赫魏的寓所……”那聲音裡的平靜和堅定讓她感到冰寒徹骨。她為何遲疑不掛斷?每一個字都逼得她動彈不得:“我們暫時沒有辦法接聽您的來電……”蘇菲將手機上的結束通話鈕壓扁。真是不可思議:她竟然需要那麼大的力氣,才能把兩個這樣基本的概念連貫起來……分析。理解。裡奧完全知道怎麼接電話,他甚至以能夠搶在你前麵,能摘到話筒,能說哈羅並問講話的是誰為樂。如果裡奧在家,他應該會接電話,否則,他就是不在家,就這麼簡單。媽的,那這個小王八蛋會跑到哪裡去了呢!他一個人不可能把大門打開。當初他開始四處亂走的時候,他媽不放心,曾找人來裝了一種安全鎖。他不接電話,他也不可能跑出去:這,這不是那種化圓為方的玩意嗎?這個混蛋小孩到底在哪裡!再好好想想。現在幾點了,十一點半。桌麵上散落著從她包包裡掉出來的東西。其中甚至有一支耐得牌的衛生棉條。她看起來是什麼樣子?那個服務生在櫃台那邊和兩個家夥聊天。也許是老顧客。一定是在講她。眼神都會有意無意地往這邊飄過來。她不能待在這裡了。要趕快離開。她迅速地把桌上的東西全抓起來,塞進包包裡,站起來三步並兩步地往門口走去。“一歐十!”她回過頭。三個男人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她往包包裡翻,好不容意找到兩個硬幣,掏出來放在櫃台上然後離開。外麵的天氣還是那麼好。她無意識地記錄著街上的一舉一動,行人的腳步,汽車輪胎的轉動和摩托車的點火聲。走吧。邊走邊想。這一次,裡奧的形象很清楚地出現在她眼前。甚至連最小的細節都曆曆在目。這不是夢。那孩子死了,而她正在逃亡。打掃的阿嫂中午會來。中午以前按理說不會有人進到屋子裡麵。然後,孩子的屍體就會被發現了。所以得趕緊離開。要小心。危險可能從任何方向,任何時刻來襲。不要待在原地,莫停下來,一直往前走。把東西收拾好,走人,快點,趁警察找上門之前。先想一下然後趕快跑。要搞清楚。等她跑到安全的地方時,她就可以好好地分析事情的來龍去脈。到時她再出來把一切解釋清楚,就這樣。不過現在要先走人。上哪兒去好呢?她在人來人往的大街上突然停下腳步,被後麵跟著的那人撞了一下。她嘴裡咕噥了一聲對不起。她站在人行道的正中間,四下張望。這條環城大道上非常熱鬨。豔陽高照。生命看起來似乎少了一點瘋狂。在那邊,花店,家具行。快點。她的眼光勾著家具行裡麵掛著的那個時鐘不放:十一點三十五。她潛進大樓的門廳裡,翻找,掏出她的鑰匙圈。信箱裡有信。快點快點。三樓。鑰匙再來,先是門栓那支,然後門鎖那支。她的手在發抖。她把包包放在地上,試了一次又一次,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第二支鑰匙終於轉動,門打了開來。她站在門檻邊,門大大地敞著: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想過如果她料錯了呢?如果屋子裡早有人等著她呢……?樓梯間一片沉寂。公寓裡麵那種她非常熟悉的光線落在她腳邊。她站在那兒,一動不動,但卻隻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突然之間,她大驚失色:一支鑰匙竟然插在一道門上,就在這個樓梯間,右邊那扇。鄰居太太。她甚至想都不想,就往家中竄去。門碰地一聲關上,她想阻止都來不及。她緊急刹車,豎起耳朵聆聽。那片總是讓人萬念俱灰的空寂,這次卻那麼地教人安心。她慢慢地走進那空寂的房間裡。瞥了一眼鬨鈴:十一點四十。差不多。這個鬨鈴從來就沒準過。但快了還是慢了?她記得是比較快。但不太確定。一切同時動了起來:她從衣櫥裡揪出行李箱,五鬥櫃的抽屜全拉開,衣服拿起來就塞,接著跑進浴室裡,一把將鹽洗台上的瓶瓶罐罐全掃進一隻袋子裡。四下瞄了一眼。證件!在書桌裡麵:護照,錢。多少?兩百歐。支票簿!他媽的那本支票簿跑到哪裡去了?在我的包包裡麵。確認一下。四處再巡一遍。我的外套。我的包包。照片!她倒回去,打開五鬥櫃的第一個抽屜,拿出相簿。眼神碰到擺在五鬥櫃上頭的那個裝著她婚禮照片的相框。她整個抓起來,扔進行李箱中,蓋起來。她全身繃得緊緊的,把耳朵貼在門上。她的心跳聲再度占據了整個空間。兩隻手掌平平地貼著門。仔細聽。什麼都沒聽見。她提起行李箱,倏地將門打開:樓梯間一個人影也沒有,她反手將門帶上,甚至沒想到要上鎖。她跑著下樓梯。一輛計程車經過。被她攔了下來。那司機想把行李放到後車廂去。沒時間了!她直接把它塞進後座裡,然後跳上去。那家夥又問:“咱們去哪?”她不曉得。她遲疑了半晌。“裡昂車站。”計程車發動時,她從後車窗看出去。一切正常,幾輛車,三五個行人。她深呼吸。她看起來一定像個瘋婆子。後視鏡裡,那司機正用防備的眼神觀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