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嘿,現在是怎麼樣,您還要坐車嗎?”她抬起眼睛。她站在計程車前麵發呆。“有什麼問題嗎……?您該不會生病了吧?”不,沒有什麼問題,你趕快上車,蘇菲,趕快離開這裡。你要冷靜下來,沒什麼問題的。你就是太累了,這些考驗都不容易應付,如此而已,沒有問題的。集中你的注意力。一路上,那司機時不時就從後視鏡看她一下。她儘量保持鎮定,看著窗外那片她如此熟悉的風景:共和國廣場,塞納河碼頭,還有轟立在遠方的奧斯特立茲橋。她試著深呼吸。她的心跳速度開始放慢下來。總之,要冷靜,不可衝動,要用腦筋。計程車來到裡昂車站。她站在車門前付車資時,那司機又重新看了她一眼,但那是擔心,困惑,還是恐懼?沒有人曉得,也許都有,還有解脫感。他把鈔票塞進口袋後即揚長而去。她提起行李,往火車離站的時刻表前走去。想抽根煙。她焦躁地在身上所有的口袋裡翻找。實在太想,沒時間找了。賣香煙的地方,三個人排在她前麵。她要一包,喔不,兩包。那個女孩子轉過去,在架子上拿了兩包煙,擺在櫃台上。“呢,三包好了……”“到底是一包,兩包還是三包?”“給我一條。”“確定嗎?”“媽的彆羅嗦!還要一個打火機。”“什麼牌子的?”“無所謂,隨便!”她很神經質地抓起那條香煙,然後往口袋裡挖啊挖的,抓出一把錢,但她手抖得太厲害,結果全掉在那些排在櫃台前的雜誌上。她回頭張望,左右顧盼,一麵把她那些散落一地的五十歐元鈔票撿起來,這樣不行,這樣真的不行,蘇菲。一對男女拿斜眼在偷看。一個胖子,就站在她旁邊,一副很尷尬的樣子,假裝望著彆的地方。她走出煙草行,手裡拿著那條香煙。她的眼神落在一個印著紅字警告旅客要小心扒手的告示牌上……現在要怎麼辦?她如果能叫出來,早就大叫了,但奇怪的是,她總覺得有種東西會接踵而來,某種很奇特,幾乎讓人覺得安心的東西,就像小孩子在害怕到極點的時候,心底就會升起一絲非常肯定的信念,相信自己正在經曆的這一切並非那樣地真實,而恐懼之上,有個未知的東西會在某處保護著我們……,她父親的形象突然跳出來一下下,然後又不見了。變魔術似的反射動作。蘇菲打從心底明白,這不過是一種很孩子氣的自我安慰法。找個洗手間,把頭發梳一梳,把思緒埋一理,把錢放整齊,然後決定一個去向,一個計劃,該做的就是這些。還有抽一根煙,馬上。她將那條香煙的包裝撕開,三包香煙掉了下來。她彎腰去撿,然後把夾克和香煙通通往行李箱上一堆,隻留下一包打開來的香煙。她取出一根香煙點上。胸腹之間頓時感到一陣舒暢。無限久以來的第一秒幸福。接著,幾乎是同時地,那種感覺開始上升到頭部。她閉上眼睛以恢複神智,然後,片刻之後,就會好多了。她就是這樣,隻要哈個兩到三分鐘的煙草,內心就會重獲平靜。她抽著煙,眼睛闔上。抽完之後,她把香煙摁熄,把那條煙塞進皮箱裡,然後走向離站月台對麵的那家咖啡館。她頭上幾個大字寫著:藍火車(Le Train bleu),還有那道華麗的,通往餐廳玻璃大門的弧狀樓梯,裡麵那些教人眼花撩亂的天花板,那些白色的桌巾,餐廳裡的低語和喧笑,擺在她麵前的銀製餐具,那些學院藝術派的壁畫。文森曾經帶她去過一次,很久以前。這些都變得那麼遙不可及。她看到露天咖啡座上有張沒人占的桌子。她要了一杯咖啡,問了洗手間在哪裡。她不想把行李單獨留在位子上,但一起拖著去廁所又……,她看了一下前後四周。右手邊坐著一個女人,左邊是另外一個女人。這種事,讓女人來比較保險。右邊那個年紀應該跟她差不多,邊翻雜誌邊抽煙。蘇菲決定選左邊那個,年紀比較大,看起來比較有內涵,有自信。她打了一個請人家幫忙看行李的手勢,但她的臉部表情可能太強烈了,以至於她不太確定對方是否真的明白她的意思。然而,那女人的眼神似乎在說:去吧,我幫您看著。一彎朦朧的,幾千年來不曾見過的淺笑。這樣的笑,還是女人來比較好看。她沒碰她的咖啡。她順級而下,故意不去看鏡子裡自己的樣子,直接走進一間廁所裡,把門關上,褪下她的牛仔褲和內褲,坐下來,手肘支著膝蓋,哭了起來。廁所的門一打開,鏡子裡,她的臉。一片焦土。匪夷所思的是,她怎麼會看起來這麼老,這麼疲憊?她洗洗手,用水拍了拍自己的額頭。真的好累……,好吧,那上去吧,喝杯咖啡,抽一根煙然後好好想想。不要再神經兮兮的了,從現在起做什麼都要謹慎,三思而後行。說的容易。她拾級而上。回到露天咖啡座時,一幕慘劇立即撲向她的眼簾。行李和那個女人都不見了。她大叫:“他媽的!”一麵用拳頭槌打桌麵。咖啡杯翻倒在地,碎了,所有的眼光都射向她。她轉過頭去看另外一個女人,坐在右邊那個。刹那間,一個微乎其微,幾乎無法察覺的眼神,讓蘇菲明白這女的全都看到了,但她並未出麵阻止,她一言不發,一動不動,什麼都沒做。“顯然您什麼都沒看到吧……?”那女人大概三十幾歲,從頭到腳都是灰色的,配上一張悲傷的臉。蘇菲走過去,伸出袖口拭去臉上的淚水。“你都看到了,是吧,臭婊子!”然後甩了她一巴掌。驚呼聲四起,一個服務生衝過來,那女的摸撫著臉頰,一語不發地哭了起來。每個人都跑過來,發生了什麼事?蘇菲一下子掉進了台風眼,四周都是人,服務生拿住她的兩隻胳臂,大喝一聲:“您再不住手的話,我就叫警察來!”她肩膀一縮,甩掉那人的手,拔腿就跑,服務生追上來,在她後麵大叫,人群也緊隨在後,十公尺,二十公尺,她不曉得該往哪裡去了,這時服務生的大掌又落在她肩膀上,用一種鐵令如山的口吻:“您還沒付咖啡錢!”他咆哮道。她轉過頭來。那家夥用一對發熱的眼睛望著她。兩人的目光開始進行一場意誌的對決。他,是個男人。蘇菲覺得對方會一百堅持到勝利為止,他甚至已經露出麵紅耳赤的樣子。她隻好拿出懷裡的信封,但裡麵都是大鈔,香煙也掉滿地,她連忙一一拾起,他們四周現在圍了那麼多人,她深呼吸,忍不住又哭起來,一個反手把眼淚擦掉,抽出一張五十歐大鈔,塞進服務生手裡。他們的位置就在車站的正中央,被這場熱鬨引來的路人和旅客將他們團團圍住。服務生把手伸進圍裙的口袋裡,要找她錢,而蘇菲從那慢條斯理的動作,可以感覺得到他正在享用他的勝利榮光。他沒完沒了地找,目不斜視,專心致誌,仿佛正在扮演一個為他量身打造的角色般地完全無視於觀眾的存在,仿佛他就是那不可動搖的威權化身。蘇菲覺得自己的神經愈來愈緊繃。她的手開始發癢。整個車站的人似乎不約而同地朝著他們圍過來。那個服務生步步為營地從二數到五十,一麵將一張張鈔票、一個個硬幣放進她停在空中抖個不停的掌心。蘇菲滿眼都是他那顆斑白色腦袋瓜子的天靈蓋,和一粒粒從所剩無幾的發根處冒出來的汗珠。想吐。蘇菲手裡抓著她的零錢,轉身穿過看熱鬨的人群,不知何去何從。她邁開腳步。突然覺得自己連站都站不穩,但其實她正直直地向前走,隻是她真的太累了。突然有個聲音。“需要幫忙嗎?”沙啞,低沉。她回頭一看。天呀!好淒慘的畫麵。一個酒鬼站在那邊,跟她麵對麵,宛如人間悲慘的化身,流浪漢的最佳典範。“不用不用,我很好,謝謝……”她急急答道。說完就掉頭要走。“是說你也彆客氣呀!咱們是同病相……”“滾開吧你,不要把我惹毛了,懂嗎?”那家夥聽了馬上往後退,嘴裡還念念有詞,但她假裝沒聽懂。你也可以硬起來的,蘇菲。也許他說的沒錯,也許你已經淪落到這個地步,隻是還不肯低下頭罷了。無家可歸。(那你行李箱裡麵有什麼東西?衣服,一些雜物,最重要的,還是錢吧。)她緊張兮兮地在往身上的口袋亂翻,然後才長長地吐了一口氣:證件和錢都還在。幸好最重要的沒丟。好吧,再說一次,要用大腦。她走出車站,外麵是大太陽。眼前一整排的咖啡店和餐館,到處都是旅客,計程車,轎車和大客車。離她不遠處,有道水泥矮牆,等計程車的人就沿著牆排隊,或坐,或正在,一個男人耳朵貼著手機講到渾然忘我,行事曆就攤在膝蓋上。她走過去,他坐下來,點了根煙,眼睛閉起來抽了一口。專心。突然,她想到她的行動電話。他們一定會對它進行監聽,然後發現她曾經試著打電話去吉赫魏家。她連忙掏出手機,顫抖著把裡麵的SIM卡挖出來,扔進下水道的孔蓋裡。還有電話,也一並扔了。她不假思索地來到了裡昂車站。為什麼?是想到哪裡去?真不明白……,她想半天。對了,她記起來了:馬賽。對,一定是這樣。她曾經跟文森去過馬賽,很久以前。兩人嘻嘻哈哈地跑去住一間很醜的旅社,就在舊港旁邊,因為找不到更好的地方,而他們想鑽進被窩裡想得要死。到了櫃台前,對方要間他們的姓名,文森就說:“史蒂芬·褚威格”,因為這是當年他們最喜歡的作家。結果那家夥竟然問他們怎麼拚,還問他們是不是波蘭來的。文森回答:“原籍奧地利……”他們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用假名住了一宿,原來如此她才……,這樣的念頭讓她不寒而栗:她的直接反應是去一個她去過的地方,馬賽也好,或其他隨便什麼地方都好,總之就是一個她認識的地方,即使不太熟也沒關係,因為這樣比較有安全感,但那些要找她的人,他們就等著她這麼做吧!他們會到那些她可能前往的地方找她,所以,絕對不可以往那些地方走。從現在開始,要把你腦袋裡的那些地名通通忘掉,蘇菲,這可是生死攸關啊。你要多點想像力。做一些你沒有習慣那樣做的事情,去一個沒有人在那邊等你的地方。突然,不能再回去她爸爸那邊的念頭讓她感到坐立難安。她大概半年多沒去看他了,而現在又成了一個不可能的目的地。他的住家一定會被監看,電話也會被監聽。老人那堅毅不拔的身影此刻又出現在她眼前:永遠那麼地碩長,強壯,仿佛用一整塊橡木雕出來似地厚實而飽經風霜。蘇菲當初選擇了文森,隻因為他也是同一類型:瘦長,平和,安詳。這也是她最需要的。當初文森過世,她的世界分崩離析,生命中隻剩下一堆廢墟時,她的父親是唯一沒被壓垮的。但她今後再也不能去看他,再也不能跟他說話。她在這世上真的要無依無靠,似乎連父親也歿了一般。她無法想像那樣的境況:父親分明還好好地活在這世界的某個角落裡,但她無法跟他說話,也聽不見他的聲音。好像自己已經不在這個人間。這樣的前程讓她感到頭暈目眩,覺得自己似乎一去不複還地進入了另外一個充滿敵意,樣樣是未知與冒險,不可以坦率,隻能時時求變的世界。再也沒有一個地方能讓她感到安全,能讓她毫無顧忌地承認自己是誰。蘇菲成了一個無名氏,一個逃亡者,鎮日驚惶恐懼,像隻動物一般,但求不死地苟延殘喘下去。一股筋疲力竭攫住了她:這一切值得嗎?像現在這樣的日子,又算什麼?要一直動,不可以停下來……,這一切都是注定要失敗,她沒有那種戰鬥的體格。她也沒有逃亡者的靈魂,不是作奸犯科的料。永遠都不會是。人家一定很快就會找到你……,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投降吧,到警察局去,說出實情,說她什麼都不記得了……,而這一切遲早都會發生的,因為她心裡積著那麼多恨,恨這個世界……,最好現在就回頭。她不想過那種躲躲藏藏的人生。但她的人生,之前的,又是什麼模樣呢?那麼久以前的事了,模糊得看起來什麼都不像。她現在可以在兩種無用的存在方式中二選一……,她覺得好累好累……,她對自己說:“就此打住吧。”她開始覺得這個做法還滿實際的。“我要去投案”,她甚至沒被這種社會新聞的用語給嚇到;她不到兩年就發瘋了,一夜之間又再度行凶,兩個小時內成為通緝要犯,帶著她的恐懼、疑心、焦慮和逃亡路線,她的想按部就班、想從長計議,現在,還要加上她的新單詞。這是她這輩子第二次體會到一個正常人的人生,是多麼可能在轉眼間陷入瘋狂和死亡。結束了。一切就此畫上句點吧。這樣的想法讓她頓時輕鬆不少。甚至那種害怕被關進瘋人院,驅使她向前跑的恐懼,也變得模糊了。此刻精神病院對她而言不再是人間煉獄,而是一種溫和的解決手段。她摁熄手中的煙,又點燃另外一根。抽完這支我就去。最後一根,然後,決定了,她就去打電話。要撥十七,是嗎?十七?她現在全不在乎了,到時候再跟他們解釋清楚就好了。無論如何都要比她剛度過的這幾個小時強。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要這樣的瘋狂。她用力吐了一口,把嘴裡的煙吹得遠遠的。接著,就在那當下,她聽見那個女人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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