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不要恭維我老頭子了。”蘇總苦笑一聲,“我隻想給你們提個醒,少走一些彎路。初進官場的人都壯誌淩雲,殊不知,官場如戰場。上去的人少,下來的人多,也有不少人原地不動。知情識途,開拓進取,三年一個台階,上去了,靠機遇、耐力,更靠智慧和經驗喲!我希望你們都應該是成功者,因此今天該講的我都講了,不該講的也全講了。大家要有荊軻入秦的氣勢,不要有秋風易水的悲涼,好不好?”“好!”眾人異口同聲地呼叫。司機也快活地按響一串清脆的喇叭。華夏縣距省城近二百公裡,奧迪在國道上跑了三分之二的路程就進入了區間公路。傍晚,一行四人下榻在華夏縣賓館。洗涮完畢,他們登上九層樓頂涼台,看暮靄自西山腳下彌漫過來,大街上的芸芸眾生,螞蟻般忙忙碌碌,“身在異鄉為異客”的離愁彆緒,暮靄般在心中氤氳著,愈來愈濃。蘇總早年舉家遷居省城,朱青和黃梓在華夏縣無一熟人,劉明敏有個不是表兄的表兄在華夏縣,有句俗語說“一代表兩代表三代便了了”,劉明敏的“表兄”其實是奶娘的兒子,長久沒來往更是即將“了了”。眾人麵對滿城燈火、一輪孤月深切體會了蘇總說的“權力場上外來客”的蒼涼。今晚,縣委辦公室設宴為蘇總一行洗塵。按華夏縣不成文的規定,本地籍的處級以上乾部還鄉,縣委辦都應設宴招待。蘇總掌控著令人畏懼的《法製報》,縣委辦格外高看一眼,晚宴設在三星級的華西大酒店,三個即將上任的副科級乾部由此沾了蘇總的光。晚宴等到八點鐘才開始。最後進來的組織部長抱歉地說,市委常委、縣委書記杜青山升任省政府秘書長,今天晚上五套班子的正副職全部在頂層的旋轉餐廳為他餞行,主持縣委工作的鐘玉成副書記,在致辭中要大家儘興吃,儘興喝,無論誰都不準中途離開,有特殊情況一律要經他批準。他是作為特殊情況經鐘副書記首肯的。組織部長說今冬、明春全省縣區一級班子換屆動作力度較大,華夏縣最近接受的掛職、交流、選派任職的科局級乾部就有二十幾位,就是為班子的換屆作組織準備,希望大家好好乾,不要辜負組織的信任。他接著簡要地介紹劉明敏他們三人要去的單位的情況。介紹了市委辦公室和司法局以後,部長接著說道:“社會事業局的局長叫阮旺,是位老同誌了,副局長梅文夫,組織問題一直沒有解決,我們曾經提請常委會研究由他轉正,但有的同誌說黨外人士擔任正職尚無先例,因而議而未決。”大家聽了把目光轉向劉明敏,那意思是:祝賀你,組織部看中你這個布爾什維克了,讓你去社會事業局準備當局長!劉明敏看了部長一眼,想說什麼但沒有說出來。“可惜,”部長接著說,“三個月前,梅文夫失足跌落涼台。華夏縣失去了一位難得的人才呀!”“梅文夫?”劉明敏像自言自語又像發問,“家?”“你們認識?”部長問。“啊,這個,不,我看過他的。”“二級作家,還是研究員,雙職稱,我縣第一批拔尖人才,我們組織部遴選的縣處級黨外後備乾部。”晚宴桌上,有兩個人和平常不大一樣。一個是蘇總,今天一路上完全是一副善良、睿智的老爺子形象,可是在神采奕奕、躊躇滿誌的組織部長麵前,臉上便浮上一絲冷冷的孤傲,一種在中國文學史上有一席之地的文人墨客身上慣有的孤傲。還有一個就是劉明敏,兩頰被酒精燒得通紅,身子卻像冰鎮過的上下透涼。他一點也沒想到,大學同學和情敵梅文夫居然就在華夏縣,居然就在他要去任職的社會事業局,而且居然就是他的前任,事情竟有如此這般萬分之一的湊巧,該不是冥冥中命運之神的惡作劇吧。如果說這些情況使劉明敏感到突然和驚訝,那麼梅文夫魂斷涼台的噩耗,就讓劉明敏忽然兩眼昏花,滿天金條,看見一個黑影自摩天大樓頂端樹葉般飄落,像石頭一樣沉重地砸在他的心房上,久久喘不過氣來。這是他得到的第一起同學去世的信息,毫無心理準備,實在承受不了。當年同學分手時,有人感傷地說:“弟兄們,握彆就是永彆呀!”於是大家半是玩笑半是悲壯地唱起“當我離彆了戰友的時候,啊,親愛的戰友,什麼時候呀才能看到你的笑臉……”有的同學唱罷已是滿臉淚花,有的女同學竟放聲大哭。多少誤會,多少糾結,多少怨恨,儘在“淚飛頓作傾盆雨”的離彆中消解和化為悔疚。不想,戲言成了現實。開始,知心朋友也通信、打電話,互相詢問昔日同窗的情況,但隨著日月的推移,漸漸地就斷了音訊,最後保持聯係的寥寥無幾了,代之而來的是同事、上下級和新結識的朋友。梅文夫是劉明敏的情敵,劉明敏自然不會和他保持聯係,更主要的是不願意讓妻子楊一鷗想起往事,他希望那些鮮明的記憶之後是永遠的空白。他知道的也隻是梅文夫回到家鄉去了,當了教師或者乾部,大抵沒有什麼恰當的位置,因此他的才能沒有得到發揮,所以沒有露出頭來,便也沒有聽見同學說關於他的什麼消息。這正是劉明敏所希望的。筵席十分豐盛,蘇總掌控的《法製報》為張揚華夏縣的聲名立下了汗馬功勞,當然也應家鄉父母官之求捂過一些小盆、小罐的蓋子,縣委辦公室是按接待省部級標準通知接待處備辦的。但是席上氣氛卻不敢恭維,沒有平日裡的勸酒、敬酒、猜拳行令、阿諛奉承、大話空話和轉身即忘的應許和承諾,這幾個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無冕之王仿佛從輝煌的高峰跌落下來似的,英雄氣短了,連滿腹牢騷也被壓在山珍海味底下透不出一言半語。你瞧劉明敏,見自己的筷子上有飯粒,也曉得在自己的碗邊輕輕敲一敲才敢伸出去夾菜,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的豪爽哪兒去啦?是路上被蘇總的警告唬住了,是麵對明日就要受其節製的組織部長而生敬畏之心,還是聽到噩耗像大觀園裡的寶二爺失去“通靈寶玉”那樣失去什麼……來華夏縣的第一餐飯吃得太沒意思了,味同嚼蠟。蘇總有一句沒一句地應付著滿臉紅光的組織部長滔滔不絕的話語,這也許就是蘇總升不了官的緣故吧,組織部長說到最後也是今天的天氣很不錯,明日天氣會更好,好不容易才把話拉到和最後一道菜同時結束。劉明敏今天的感覺是:和部長說話很吃力!送走組織部長,大家相視一下,忽然不約而同地莫名其妙地哈哈大笑起來。他們今晚就下榻在賓館。眾人各自帶著色彩繽紛的幻想進入夢鄉。劉明敏卻一夜沒有睡好。西山像一隻黑牛的脊背似的,駝著一輪顫顫巍巍的下弦月。凝望半天星鬥,一股蒼涼的情緒愈來愈濃,竟似那窗外沉重的夜色。劉明敏當大學生的時候是個風流才子。中文係在關月山,同學們戲稱他“關月公子”。他愛出風頭,愛標新立異,愛發牢騷、說怪話,愛漂亮的女同學。他毛遂自薦競選文娛部長,卻因一曲《外婆的澎湖灣》唱走調而得票最少;頭一個春天虱子隨著大霧登陸關月山,他第一個剃光頭發,引發一場“光頭運動”;在時值解放思想的年頭裡他故意說“一個領導集團隻要一個人有思想就夠了”的話,堅持著讓同學們把他當成“關月山的黃帥”罵了大半年;他在半個月裡給班裡的三位最嫵媚的女生寫了內容大抵相同的情信,以致全班女生攻守同盟絕不準嫁給劉明敏。他後來隻得進攻隔壁班級的楊一鷗,向梅文夫橫刀奪愛。梅文夫和省城乾部子弟劉明敏不同,他來自沒有牛奶、沒有麵包、沒有圖書室和電影院的梅花嶺村,又不是人們批評的那種“一年土,兩年洋,三年不認爹和娘”的大學生。他名符其實,文縐縐的一位男人。他喜歡藍色或天藍色,那時還沒流行西裝,他冬天穿深藍色中山裝,夏天穿天藍色襯衫。劉明敏罵他“土鱉”,有一戰而勝之的自信。他為楊一鷗一枝白玉般的百合竟然願意插在九*九*藏*書*網牛糞上感到奇怪,是不是楊一鷗也喜歡天藍色呢?把自己一生的幸福發配給一種顏色,簡直是鬼迷心竅!劉明敏認為隻有自己才配得上楊一鷗,一個風度翩翩,一個小鳥依人,天造地設;一個副廳長公子,一個正教授千金,門當戶對。彆的都不說,單是繁華省城和偏僻山村兩塊重量懸殊的砝碼,就足以使愛情的天平永遠傾向一邊。他自從把目標從自己班裡那個“反劉同盟”移向隔壁班鎖定楊一鷗以後,就恨自己以前怎麼會有眼無珠,古典文學教授的女兒就是一道最亮麗的古典風景,楊柳岸、楓橋邊含羞帶怯、楚楚可憐的人兒,最令大男子主義的劉明敏心儀了。他的愛就像發酵似的膨脹著,膨脹著,沒人的時候他會情不自禁地雙手一舉,發泄般地喊道:“我太愛你了,你知道嗎楊一鷗?”大學生活剩下不到一個學年了,寧可當上海灘流氓,也不能當英國紳士了,沒把楊一鷗奪過來,這輩子就太不雄性了。想想,人生漫漫長夜,本應躺在自己懷裡的美人卻讓彆人擁著、揉著,還不得拿刀子抹脖子?他第一回穿西裝的那天早晨就萌生和梅文夫決鬥的念頭,他對著穿衣大鏡說:“你瞧瞧,這麼英俊的男子漢,不能得到那古典美人兒,豈不白活了?”黑色毛料西裝是上海鸚鵡牌,父親單位分的,在當時的省城還是稀罕物,即便是風流紳士也穿得很不自在,跟女孩頭一回化妝上街的心情相似。劉明敏就這樣穿著筆挺的黑色毛料西裝,早早來到楊家門前的小公園裡攔截楊一鷗。楊家住在教授樓裡,一幢有尖頂的西歐建築風格的小樓,雖然是四十年前意大利的校長留下來的,修繕一新後還是很討古典教授喜歡的。門前一條鵝卵石小徑蜿蜒伸向小公園。劉明敏來到小公園,晨練的人剛回去,四周靜悄悄的,他這才記起今天是星期日。20世紀80年代初還沒有手機,就是楊教授家也沒有電話,劉明敏隻能揀僻靜角落裡的一條石椅坐下死等,醞釀著對楊一鷗說話的內容和程序。楊一鷗提著花布書包出來了。她身子修長,橢圓臉,清高中帶一點憂鬱,留一束烏黑發亮、齊腰長的馬尾巴。她穿緊身的旗袍式天藍色上衣,斜襟上的三隻布紐扣像紫色蝴蝶,下著黑色百折裙,娉娉婷婷,像電影裡走出來的一個三十年代女學生。江浙水鄉的女兒,走在曲徑回廊裡,那透出來的韻味,很容易讓人想起小橋流水、月色荷塘、拱橋烏篷船的迷人風景。她還有一個妹妹,文革中在楊教授改造的某山區養豬場失蹤。可憐五歲女童,都說是落入深山虎口。楊教授因此對楊一鷗寵愛有加,在他的老朋友麵前稱女兒“我們家的林黛玉”。當他風聞掌上明珠有許多崇拜者時頓生杞人之憂,交給夫人一個任務,提醒女兒彆看花眼。夫人挑選了一個十分美好的夜晚,站在陽台上眺望滿天星鬥,對女兒說:“天上的星星真多呀,遠遠拱一輪明月,明月身邊卻沒有一顆星星,也不知明月等著啥呢?”女兒高興地拍手叫好:“媽,你能當詩人!”母親說:“我當啥詩人呀,我就想說啥而沒說清楚。”女兒說:“媽,你剛才的話就是一句好詩眼呀,我可借來寫首情詩嘍!”母親說:“一鷗呀!媽是想問你一句話,追你的人有多少呀?你可彆像明月,挑了一輩子沒有一個靠心的,都離得遠遠的。”女兒明白過來了,反問母親:“媽,當初追你的人有多少呢?”母親說:“我哪知道呀。”女兒俏皮地回答:“是呀,是呀,我哪知道呀!”楊夫人沒有摸清底細,倒是楊教授打探得清楚,女兒戀愛的對象就是自己的古代漢語科代表梅文夫,那一刻,他有一種弧舟一葉航行在茫茫大海上的感覺。他後來對女兒說:“一鷗呀,我雖是教古典文學的,但我不是老封建,本不應乾涉你們的婚姻,可這個梅文夫同學呀,啥都般配,就是缺點陽剛,女人好比一隻船,男人應是堅強的港灣!”楊一鷗其時正幫爸爸整理書房,聽了勸告後微微挑了挑嘴角,該做啥還做啥,忙而不亂,那動作使人想起一支節奏感很徐緩流暢的園舞曲。過後,她還把爸爸的看法透露給梅文夫,希望他發揚優點,糾正錯誤。私下裡楊教授憂心忡忡地對夫人說:“咱家的林黛玉,應該找個小周郎喲!”夫人暗地裡考核過梅文夫,見他清秀俊朗,儒雅有禮,就“丈母娘看女婿,愈看愈歡喜”,當初她自己就是看中舉手投足一派書生模樣的小楊先生的。她反駁丈夫說:“林黛玉要是找個小周郎呀,還不嚇出魂來呀?再說,你自己就陽剛啦?你啥時作我堅強的港灣啦?你嫌人家,你倒是替她找一個呀,都二十幾歲的姑娘啦,彆誤了女兒青春!”楊教授夫妻倆自然不知道在捧月眾星中有一顆閃閃發亮的“賊星”。這“賊星”兩字是楊一鷗心裡給劉明敏的昵稱。夜半,天邊有一顆星星格外耀眼明亮,而且隨著更愈深愈刺眼。小時候楊一鷗祖母說,那是一顆賊星,瞪著眼睛看女孩子,要叨人的心,因此女孩子夜晚外出必須早早歸家,莫與賊星打照臉。這顆“賊星”,幾回差點把楊一鷗的心叨走。去年夏天的一個夜晚,楊一鷗在圖書館看報紙,驀然間一個紙團從背後飛到報架上落在她懷裡,她回頭一看,劉明敏正從背後走過。她緊緊捏著紙團像偷了一件東西似的,喉嚨一陣陣發乾。直到確定周圍沒有人發現劉明敏的膽大妄為,她才悄悄解開紙團。“我在樓前榕樹下等你,直到你來!”那種不容商量的語氣比那力透紙背的筆跡更讓人左右為難。思忖良久,楊一鷗還是決定下去會會劉明敏,她最不滿意的就是他的那點霸氣,他居然毫無自知之明,天曉得這家夥還會乾出什麼圖謀越軌的事來。人家梅文夫就沒有扔紙團,人家兩年前的愚人節給她寫了一封信,天藍色的信封右下角有一支紫紅玫瑰,天藍色的信紙帶著淡淡清香,承載著一片蔚藍色的海洋:“我願化作一隻追逐浪花的魚兒,隻要你叨起的當兒能認真看我一眼。”這家夥,“古董科”的科代表,向女同學示愛還得借愚人節遮羞,真夠狡猾的!其實她就欣賞這種儒雅之風和小聰明哩。黑暗的樹蔭下,劉明敏急不可耐,像陀螺一樣環繞那棵大榕樹做圓周運動,見楊一鷗出來了,走出樹蔭迎接。楊一鷗手心裡的紙團已經捏出汗水了,在劉明敏三步之遠的麵前站住。那個年代的姑娘,二十一二歲了還在不能掩飾內心情緒的年齡段裡,她四下顧盼,緊張得臉肌發緊,無法調動以作出一種從容不迫的表情,仿佛整個人類已經到了生死存亡的時刻。“一鷗,請原諒我的唐突,你知道我多麼愛你嗎?”她悄悄地抬頭瞅了他一眼,圖書樓上的燈光在他一雙明眸裡閃爍,她腦子裡突然浮上小時候祖母講的那一個“賊星”的故事,她發覺自己的聯想大不恭敬,不由得挑了挑嘴角無聲一笑。劉明敏捕捉到她神情的變化,高興地說道:“一鷗,請相信我,我會給你公主般的幸福!”“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你就這樣小看我?”劉明敏慍怒了。“燕雀焉知鴻鵠之誌哉!”“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楊一鷗收回目光,盯著掌心汗濕的紙團,急急地辯解道:“我是說,我是說,我已經有朋友了。”“誰?”單個字的問話令人寒冷。沒有回答。圖書樓上響起一串閉館鈴聲,接著,同學們挾著書包紛紛走出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