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1)

懸案 杜成維 2872 字 1天前

省法製報記者劉明敏桌上的電話機響了,他習慣地按下免提鍵,一邊站起身責怪麵前一位來訪的女作者,嘴巴沒遮沒攔:“你一到就該來找我呀,我可是一日三秋喲!”“我和她也是十幾年老朋友嘍!”“那你們有同性戀傾向。”女作者格格格大笑,劉明敏卻一本正經。女作者見他佯裝對她的笑困惑不解的樣子,愈發笑得淚花兒撲簌簌直掉。劉明敏生性快活,也許還得益於多年堅持練氣功,早過不惑之年卻依舊身材修長,肌腱堅韌有彈性,全身不見一點贅肉,前額光潔沒有皺紋,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少了許多。他尤其愛占女孩子便宜,女孩子說他長得像周潤發,他就會問道:“有沒有追星族?”“肯定有,你要小心。”女孩子會這樣說。“不是我要小心,是你要小心!”奇怪的是最愛生氣的女孩子無論怎麼努力,對他也生不起氣來。更甚的是有時接到女人打來的電話,他居然不管對方是誰就問:“是不是騷擾電話呀?”此時,電話裡傳出蘇總編的聲音:“劉明敏,你又花心啦?”“喲!是蘇總呀?這怎麼叫花心呢?改革開放都多久啦蘇總,當今,中國知識分子的釋、道、儒傳統文化心理和意識,受到了空前未有的嚴重衝擊,並且肯定要在衝擊中重建!沒有重建,就無法選擇和建設現代化!蘇總,不管您老同意不同意,這是人類跨入二十一世紀的必然!”“這就是花心的理論依據?你小子是想教導我,還是要在女孩子麵前賣弄口才呀?”“不敢不敢,誰跟誰呀?這不也是您老的觀點麼?在上禮拜的座談會上,你不也教導我們要重建現代化文化心態,才能辦好新型的《法製報》麼?”“可我並沒有說重建文化心態就可以花心呀!”蘇總有點生氣了。“我是嘴壞心沒壞,蘇總!”劉明敏收斂了。“也太瀟灑了吧?”“蘇總嗬,我先走一步,你可不能落後於時代太遠,你要是執意當前朝遺老,百多號人都會伸出不遺餘力的雙手‘拉兄弟一把’喲!”蘇總沒有說話,電話機裡傳來掀動紙張的淅沙聲,劉明敏像記起什麼似的問道:“啊,蘇總,你肯定有啥指示?”“你要是花心夠啦就到我辦公室一趟。”劉明敏隻得收起浪漫,草草地卻又滿意地和女作者握彆,匆匆乘電梯直上報社大樓十九層。他走進總編室,看了蘇總一眼,就規規矩矩地坐在蘇總大班桌對麵的沙發椅上。一轉眼劉明敏就變成很稱職、很君子、很現實的副刊部主任了。蘇總年逾天命,已知天命了,無意苦爭春,隻想在這個位子上乾到退休,因而近來也漸漸放鬆自己,漠視以往的那些清規戒律,開始允許凡心、欲望乃至本能在《法製報》這個森嚴的戒壇上幽靈般遊蕩了。這會兒,他靠在沙發椅上,很隨意地將穿著大頭皮鞋的雙腳架在凳子上的一堆校樣上,故意不看對麵他的下屬。“蘇總,有何教導?”蘇總看了劉明敏一眼,沒有說啥。一會兒,又抬頭看了一眼,才慢悠悠道:“想不想從政?”“從政?從什麼政?”雖然麵前是個可以無話不說的上司,但畢竟是掌握自己命運的前輩,劉明敏在驚詫、疑惑、摸不著頭腦的時候還是狡詐地為自己留一點餘地,說道,“想又怎樣?不想又怎樣?”“想就要去努力,不想就寫你的文章。”“努力”就是運動、走後門、賄賂的代名詞,這對劉明敏來說近乎強人所難。劉明敏心裡明白:現在有這麼一個機會,蘇總叫我去努力。但他經過多年的折騰已經認識自我,他搖了一下頭,說道:“梅花鹿闖不得灌木叢,我還是寫文章吧。”蘇總抬頭像瞻仰渣滓洞那些不會變節的人那樣看著劉明敏,而後,陷進他那張大班皮椅裡,仰著頭,沉思深奧哲理似的說道:“都說官場是一張網哩,可我想呀,這裡麵也不乏一種成分,文人吃不著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我不這樣認為,我認為‘官場是一張網’,乃是文人悟出的一種禪。”“你這個人最近是怎麼啦,總是三句話不離佛家禪宗?”“我最近在寫一篇《禪宗與隱性文化心態》,初稿出來後你一定要不吝賜教。”“你算了吧,彆跟我酸溜溜的,我能有啥賜教?”“在我們這座大樓裡,還就你和我能談禪。你先彆批評我,還就真的隻有您老讓我服了。”劉明敏說,“文章出來後你看看就知道,你有些觀點,比如前天我倆關於禪宗和《易經》在淵源上的關係的爭論,我就獲益匪淺。那個二祖神光,未見達摩祖師之前,在北京的香山靜坐八年,確實潛心研讀《易經》和老莊。拜見達摩大師後,備受難堪,仍然堅心不易,斷臂求道。他倆有關‘安心之法’的對話,是禪也是道。”“哦,說來聽聽。”“二祖神光問:‘心何以安?’達摩大師脫口回答:‘將心來,吾為汝安!’神光頓悟:‘覓心了不可得!’妙極!好一對老聃莊周!”“二祖神光尚且‘覓心了不可得’,你我肉眼凡胎人奈何?”蘇總點燃一支香煙,吐著煙圈說道,“咱們彆覓吧,咱不下地獄,誰下地獄?”“莫非蘇總今天想叫我下地獄?”“去覓一張網?”“我?行麼?”“隻要重建現代化文化心態,我看就行。”兩人忽然哈哈大笑。“就是說,欲望不可太大,就行。人心苦欲,就是因為欲望太大。杜甫這種詩聖,都想當大官,‘致君堯禹舜,再使風俗淳’,不自量力;蘇東坡‘無官一身輕,有子萬事足’,可能是阿Q,沒官當隻好聊以自慰;至於那個‘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難道真的就是‘不為五鬥米而折腰’?難道沒有可能是因為不懂人際關係或者當不了官或者嫌縣令太小麼?”蘇總自個兒說自個兒笑,劉明敏也不時參加笑。“欲望就是不能太大。知識分子大都非官場上人,卻熱衷官場上事,結果是網住自己。官場不僅是一張網,還是一把鎖。有些人能夠自如地操作這張網、這把鎖,把彆人鎖在網裡,他自己在網外,手裡還拿著鎖匙,悠然看鎖匙。你能說這裡麵沒有禪機麼?官場上人的文化心態,值得我們這些耍筆杆子的人認認真真地去悟一悟。悟出來了不僅對創作就是對人生都大有好處。既然‘覓心了不可得’,就覓禪機吧,如何?”劉明敏聯想的雙翅隨著蘇總幾分沉思、幾分慷慨的勸說展開了。可憐蘇總一輩子在網裡掙紮,從處長而局長,由局長而總編,臉上縱橫交錯的皺紋不就是無法消失的一張網麼?網住了自己的家庭和情感,網住本能和欲望,網住了事業和前程……在重建文化心態中,蘇總能抖開沉重的翅膀麼?真他媽的這張網也太迷人、太神奇、太威力無比、太叫人利令智昏了,叫人不能不想舍生忘死往裡鑽,你想想,你隻要拉它一網就能為你網來半輩子苦熬苦乾也未必能獲得的名利、地位、金錢、美女耀祖榮宗。劉明敏自然不清楚蘇總這一輩子還網住些什麼,但卻是清楚他這把鎖似乎鎖住彆人的同時也鎖住了自己。蘇總見劉明敏陷入沉思又要悟什麼禪機,就不想再耽擱時間了,直截了當地說道:“機會有時候對人隻有一次,天上幾回掉下烏紗帽?起碼我們報社還是第一次。”“什麼樣的烏紗帽?”“縣市一級的科局長。”沒有什麼激動人心的。劉明敏沒有表態。“彆嫌帽子小,在縣市一級,局長就像朝堂的二品大員,多少人一輩子乾得半死到頭來也就是科局長。我剛才說了,人的欲望不可太大,人心苦欲。再說,小可以變大,誰不是一步一步升上來的?科局長的起點夠高的了。”“掛職?交流?”“不!是選調任職。”“乾不了或者不想乾了,能回來嗎?”“你這就是老子哲學了,道之道,遁也。”蘇總皺著眉頭說道,“怎麼還沒出征就想退卻?讀書人十載寒窗就是為了等待舉用,治國平天下,這就是儒家的傳統文化心態。我輩雖不才,人生理想也是進取的,當個鎮長局長,實踐一下人生的另一種價值嘛!也許,你們在工作中重新認識自我,找到自我,人生之最大值不在於當記者也說不定呀!你們口口聲聲知識分子要重建文化心態,事到臨頭,還是釋家苦欲、道家逃遁,這正好說明知識分子重建文化心態的複雜性和艱巨性!”“現實是殘酷的、詭異多變的、不以人們的意誌為轉移的,狡兔三窟,人也得留條退路嘛!”“這正是我輩的缺陷。”蘇總歎一口氣後說,“儒家學說的虛弱性!”沉默良久,他又說道:“不過,你提出的要求恐怕也有其代表性。”蘇總沉思著說:“居於這點,我同意給予認真考慮。隻要我還是總編兼黨組書記,我會給你們留一條退路。但是這不應該影響你們的工作,你們應該有開弓沒有回頭箭的進取心。我多麼希望,你們幾個人都能成長起來,為我們報社爭光!”蘇總的熱望與苦心,蘇總甘當階梯的精神與真誠,還有蘇總透徹的分析與發自內心的許諾,一時間使劉明敏覺得拒絕就是不義。一個多好的老頭呀,要是天山上真有傳說的能返老還童的靈芝草,劉明敏發現自己真的會冒九死一生的代價給他挖一棵來,讓他吃了年輕,然後跟著他一起去闖那一張官場大網。幾分鐘內,官場是一張網、一把鎖的禪機,在小小烏紗帽麵前,顯得多麼虛幻和無足輕重,劉明敏有點躍躍欲試。他長長吸了一口窗外吹來的涼爽的風,便像化作一股力量似的在周身遊蕩。“好吧,天生我才必有用,那就去撈一個局長乾乾,最好是新聞局、廣播局、文化局。”多少人爭得頭破血流,甚至是你死我活的局長烏紗帽,就這樣讓劉明敏一彎腰撿走了,不管怎麼說也是非常不公平的。省委組織部經過對省直機關後備乾部的長期考察,選派一批優秀中青年乾部到市縣任職,《法製報》社一下子被選中六個,其中有三位是到蘇總的老家華夏縣。總編辦的朱青任縣委辦公室副主任,群工部的黃梓任司法局副局長,專刊副刊部的劉明敏要求去新聞局但縣裡沒有新聞局,新聞的一攤子歸入社會事業局,他就被安排在社會事業局,也算對口。蘇總決定親自帶他們去華夏縣,也會會家鄉父母官,這使三個下屬歡欣鼓舞,覺得有蘇總的關係,此https://.99lib.去華夏必如魚得水。蘇總也認為省委組織部把他的人安排在他家鄉是有意關照,同樣也歡欣鼓舞。他善解人意地提議道:“你們不迷信你們家人迷信,選個吉日良辰吧。”他們選中國慶節後第一個禮拜一,這一天日曆上注明宜出行、宜安灶、宜婚娶,自然也宜任職。出發的那一天果然風和日麗。一大早就霞光萬道,而且恰巧報社新買的藍幽幽的奧迪披紅掛彩地開進大門。蘇總說:“正好,下午就用這新車送我們的新官去上任。”出發的時候,報社門口很熱鬨,大家紛紛鼓動說,你們好好乾,當個縣長書記回來,提拔哥們姐們也去當當部長、局長、主任。劉明敏他們也很感動,頗有“苟富貴,莫相忘”之慨。奧迪在寬闊的公路上淅淅沙沙跑得很歡快,車裡人的心情更加歡快,都要蘇總多談談當官的經驗體會和升官的方略秘訣,老官教新官,師傅教徒弟,也算臨彆贈言,很有一點小孫子纏老爺爺的樣子。據說蘇總本來是個不苟言笑的領導,頭發梳得溜光,西服熨得筆挺,步子邁得穩健,說話做事不急不慢、有板有眼,在上級麵前絕對是稱職的下級,在下級麵前絕對是稱職的上級,因此上級信任他,下級恭敬他。據說,蘇總深入群眾與民同樂是在兩次班子變動之後,第一次是考核為省委宣傳部副部長,第二次考核為省文化廳副廳長,結果都仍然留任總編輯,而且因為年齡的關係再也沒有機會考核第三次了。但蘇總沒有消沉下去,反而活躍起來。他開始愛說愛笑起來,也到過ktv吼了幾回,人們這才發現蘇總慢三、快四、探戈、華爾茲跳得很瀟灑很優雅,舞台皇後總編辦的朱青小姐說他媽的蘇總隱藏得很深、很密、很天長地久,叫人不能不佩服得五體投地。有人經過考據說,準確地講蘇總是從那回唱蘇東坡的《念奴嬌·赤壁懷古》之後,才感到人生如夢,多情應笑我。還有人說他曾經在某個郊區風景點看到蘇總在夜幕的掩護下,臂腕挎著一個背影十分性感的女人,他猜想不會是妻子應該是情人。一年後,他的下屬就敢喊他萬歲,罵他官僚了。今天,三個華夏縣的二品新官從心裡把他當恩師,嘴裡喊他老爺子,要討一句為官秘訣好不走彎路。蘇總說他的話基本上都說完了,就隻留下一句不好說,怕影響大家的好情緒還是不說,就留在下回當“相見贈言”。他這一講把眾人的胃口吊得更高了。“弟兄們,這一句肯定是蘇總血汗凝成的一句頂一萬句的可以當座右銘的人生總結!”劉明敏首先嚷道,“從某種意義上說,勝似‘芝麻開門’的咒語!他不說能行嗎?”“不行!”“虎兒拜貓兒為師,貓兒留一手爬樹本事。蘇總是不是把我們當老虎啦?”“不不!我不是貓,你們也不是老虎,咱們是兄弟。”蘇總心中忽然平添一股依依惜彆之情,歎了一口氣說道:“我很愛我的家鄉,可是我的家鄉並不是很可愛。三個多月前我就遇到一件很令人九_九_藏_書_網傷心的事,那幾天我們省人大調研組在華夏縣參加了幾場村委會選舉,全是些沒有懸念的選舉。得票最高為村長,依次是副村長和村委,看來公平,可是一個村裡有兩個姓的,大姓人家毫無例外囊括了所有村長、村委職位,據說村黨支部的選舉也不例外,這個問題就更嚴重了。一些基層乾部向我們反映,不少村莊政權形同虛設,至今仍然是‘五頭’說話算數。哪五頭呢?房頭、拳頭、老頭、佛頭、巫頭。聽得懂麼,書呆子們?房頭就是剛才說的宗族之頭,拳頭就是惡人,老頭就是胡子最長的人,像軒轅時代以胡子長短論權威那樣,佛頭就是封建頭子,巫頭就是道士或者神婆。”“妙!群眾語言太形象,太有內涵了!”“華夏縣的縣城就是東湖鎮,由鄉而鎮,由鎮而城。彆看這幾年發展很快,高樓成片拔地而起,城區擴展幾倍,正在申請撤縣建市,但其實質還是農村集鎮,充其量一個城鄉結合部。工農差彆,城鄉差彆可以在十年或者二十年裡縮短,而文化差彆,則需要一代人乃至幾代人的艱苦努力,才能有所改觀。那裡的文化,可以說還是鄉村文化,以宗法文化為核心的鄉村文化。它在官場的體現,就是組織路線上的任人唯親,政策製定和執行上的地方保護主義,還有法製上的人治現象,等等。”奧迪依然跑得很歡暢,淅淅沙沙像嶄新的自行車鏈條轉動的聲音,車裡卻靜悄悄一片憂國憂民的氣氛。蘇總忽然停住話頭不說了,見大家陷入思索,才又提高音量說道:“怎麼啦?害怕啦是不?平日裡‘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豪情壯誌哪裡去啦?唉!弟兄們,我掀開家鄉可愛的衣裳露出屁眼兒,可不是叫你們臨陣怯戰呀!我隻是想提醒大家,你們都是古老的權力場上的外來客,應當有足夠的思想準備,好自為之。作為領導,我本來不該說這些話,可你們剛才硬拉我當哥們,我一感動,唉,擰錯了水龍頭開關。瞧瞧,怎麼搞的?又不是上戰場,我怎麼有一種悲壯的惜彆之情呢?”朱青忽然泣泣咽咽起來,眾人回頭一看,但見她已涕淚俱下了。她自知失態,莞爾一笑道:“他媽的,我好感動哦!”眾人都說好感動,好感動,真的好感動,李玉和“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僅僅是獲得勇氣而已,蘇總的一席話,給大家的是無窮的智慧,是指導實踐的理論,是認識華夏縣這個大千世界的哲學,是打開官場之網的鑰匙,是破譯人生密碼的禪機。大家動了真情,說的都是出自肺腑的心裡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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