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你還沒成為人家的妻子,我就追你,天涯海角,海枯石爛!”劉明敏說得斬釘截鐵。楊一鷗並沒有被感動,美麗的女性最喜歡男人關愛,但知識女性首選的卻是尊重而不是強迫。她的眼角凝上兩顆晶瑩的淚珠,像樹葉上滾動的露水。她驀地揚起頭來,轉身走了,馬尾辮在劉明敏眼前飄起來,像一麵旗幟。她突然變得矯健的步伐,仿佛釋放著她心中不可名狀的情緒,也給嫋娜的身影平添了幾分英氣。她很快融入同學中間,留給劉明敏的是困惑、後悔和隨之而來的一句格言式的領悟:“我把好事情搞砸了!”對付這一位古典姑娘,一年來,劉明敏很費一番心思。今天,第一回穿西裝的劉明敏格外亮堂而精神,像洞房裡走出來的新郎倌。劉明敏一向就注意儀表,穿著整潔,高檔大方,不古板,有一頭值得自豪的烏黑油亮的頭發。他很有君子風度,有難就幫,有錢就花,頗有人緣,班上那三位攻守同盟不做他的妻子的女同學,其實心裡都喜歡他。他愛發怪論,卻從不背後講人家的壞話,他的上鋪不愛洗腳,吵架時他差點揍他一頓,但對這位“臭腳”的評價還是很中肯的,說他腳雖臭文章卻是了得。老師也喜歡他的爽快、正直,從沒讓他考不及格。這會兒,他坐在石椅上,正想象中世紀的騎士嘴裡銜著鮮花攀著古堡去幽會美麗多情的女郎的動人場景,忽見楊一鷗提著花布書包娉婷而來,立即從夢想中的古堡下來,走到石徑中間。楊一鷗輕盈盈似流水飄來一朵桃花,款楚楚如春風吹拂一片白雲。她遠遠就看見劉明敏了,他不懈的努力有了報償,她現在不像一年前那樣氣劉明敏的霸道了,麵對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再不感到窘迫和慌亂,有時幾天沒見還會懷疑他生氣了或者生病了。這會兒,她見西裝革履的劉明敏舉手招呼,心頭湧上一股莫名的滿足感,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不曉得自己最美麗、最動人的笑容其實就是這種不好意思的笑。迷人的笑容讓劉明敏看到希望,勇氣倍添,那一點潛藏在心田深處的霸氣又不知不覺鑽了出來。“一鷗,我等你很久了!”當兩人麵對麵站著的時候,劉明敏高興地說。“你穿西裝挺帥氣!”“你穿這件旗袍很漂亮。”“孤陋寡聞,這叫旗袍?”“那叫啥?”“考考你嘍!”“咱們去看電影吧?”“現在?唉呀,沒空呀!”“今天不是星期日嗎?”“今天是我媽生日,你瞧我正想去買東西哩。”“那我陪你去。”楊一鷗推辭不了,隻好讓劉明敏跟著。到了商場,劉明敏要買一隻生日蛋糕送給師母,怎麼說楊一鷗也不肯,惹得商場裡的人都回頭看他們。“你給我說實話,梅文夫有送禮物嗎?”“我都沒告訴他哩。”“那好。”劉明敏讓步了,心甘情願地幫忙提東西。回到楊家小院門口,楊一鷗不讓劉明敏再送了。劉明敏把提著的大包小包交給楊一鷗,調侃道:“以後需要幫忙的時候喊一聲,我願隨時做你的挑夫、車夫還有——”楊一鷗臉刷的通紅,她明白劉明敏要說而沒說出口的是什麼,打手勢阻止他說下去。良久,她自言自語道:“總得有先來後到吧。”“什麼什麼?”劉明敏聽了,不留情麵地譴責道:“你把愛情交給仁義道德?你這是褻瀆愛情,曉得不曉得?你這是哪個朝代的愛情?我看你比商紂王他老祖母還古老!”楊一鷗恨不得捂住劉明敏的快嘴,小院樓上已有人探頭窗外。見劉明敏的聲討真有一發難收之勢,楊一鷗眼角急出兩顆淚珠,劉明敏見了才動起憐香惜玉之心,便打住話頭。“好了好了,我不說了我不說了。”劉明敏目光落在楊家小院,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我知道,你在兩難之中,我會和梅文夫談判的。”“談判什麼?”“道德讓位於愛情!”“他不會同意的!”“那我就和他決鬥,像普希金那樣,為了愛情!”“彆乾傻事,你千萬彆乾傻事!”楊一鷗抬起頭來盯著劉明敏,那目光仿佛能伸進他的眼睛裡,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我們倆並不合適!”劉明敏分明感到被火星燙了一下,辨不清是被楊一鷗的話還是目光,大聲說道:“你在欺騙自己!”“不,一點不!”兩顆淚珠砰然而落,楊一鷗低下頭轉過身走了。她心亂如麻,這個死明敏,太自以為是了,也不知還會乾出啥事來,必須儘快通知梅文夫,彆跟他計較,防著他,千萬不要搞什麼決鬥,弄得滿天下沸沸揚揚。今天是媽媽的生日,一早起來,陽光明媚,天空澄澈無雲,不料這個死明敏卻帶來一團化不開的陰影。她和彆的女人一樣都喜歡男士關愛,凡有人向她表示情意,她都會不由自主地呻吟一聲:青春真好!可今天她心亂如麻了。時間有時候就像城牆,出門一步就是彆一種天地。半個鐘頭前劉明敏把楊一鷗當成未婚妻,滿園春色,鶯歌燕舞,半個鐘頭後楊一鷗飄然離去,小橋流水落紅無數。但劉明敏就是劉明敏,他聰明而自信,還有“衝冠一怒為紅顏”的勇氣。他曉得女人和童話一樣,開頭都是困難和麻煩,最後才是美麗和幸福。他從收集到的楊一鷗對他發出的信息的反饋,一點一滴,像拚圖版一樣一塊塊鑲進《劉楊花下訂終身》的童話裡,那結局比《王子和灰姑娘》更多一層絢麗輝煌。媽的!女人都這樣,越古典的姑娘越是把心靈掩飾得密不透縫,而且常常說出言不由衷的話,比如她說“討厭”,其實是“喜歡”,她說“我恨你”,其實是“我愛你”。你要是呆頭呆腦去理解,你就會像兩岸青山,守一千年也守不住一朵浪花。劉明敏這樣一想,好像識破了一個成熟的陰謀詭計一樣,心中不但不惱火反而很痛快。他望著走進小院的楊一鷗的背影,揮一下拳頭說道:“我一定讓你成功地嫁給我!”那天夜裡,劉明敏像著了魔,思緒河水般朝一個方向流淌。他輾轉難眠,設計了好幾種慷慨悲壯的決鬥場麵,每一種都能讓當今的情種們讚歎、敬佩得淚飛如雨。最後,他選擇了一種溫和文雅、不留痕跡的形式:決鬥長安江。流經省城的大江在學校後山拐了個彎,卷起千堆雪,直奔江心島,在島的東南一側形成一股急流,彙入西來之水,浩浩蕩蕩流向大海。那就一同從江心島出發,遊向東岸,看看大海收下的是誰的孤魂。但是,決鬥是需要勇氣的。天亮,夜裡的雄才大略便帶上泡沫顯得不實在。後來,他想到談判。一日黃昏,劉明敏在宿舍門口的操場上叫住正在“飯後百步”的梅文夫,以關心的口吻問道:“怎麼,接收單位定了沒有?”“媽的,什麼哪裡來哪裡去的鳥原則!”“需要我幫忙嗎?”梅文夫明曉得劉明敏神通廣大,全年段百多號同學頭一個傳出他要到省政法委。梅文夫骨子裡的清高使他不想求人,尤其是不想向眼前這位潛在的情敵張口。“我可以幫助你留在省城。”“謝謝。”劉明敏把梅文夫婉謝的話理解成同意接受幫助,乾部子弟的優越感又在訴說老爸不中用的怨歎聲中體現出來。“我就瞧不起老爸,‘大廳’一待近十年,就是上不了樓。叫他找個官位是沒能耐,不過,找個吃飯的地方還是有的。”“有個好爸爸很重要喲!”“其實,我們應該互相支持,我們大可不必把疙瘩擰死在心裡,弄得快畢業了還老死不相往來,同學們說是因為我們是情敵。為什麼我們不能化敵為友,好好協商,給‘情敵’一個‘情友’的新名詞?”梅文夫在心裡說:“這話你咋不早講呢?”他明白劉明敏今天攔住他必有重要話要說,而且大體上知道他會說什麼,便站住腳,雙手抱著自己的肘腕,擺出一副既可理解為洗耳恭聽又可理解為以不變應萬變的姿勢。“我想,我們的事應該有個了斷!”好比嚼出暮色中草地上辛辣的氣息一樣,梅文夫品味出劉明敏話中有陰險計謀;但他確實沒有想到劉明敏今日卻是攤牌而來,心中不免惱怒,嘴上依然掛著若有若無的微笑,明知故問道:“什麼事?”“我看咱們今天打開天窗說亮話吧,我幫你留在城市裡,你就退讓一回!”“你真說得出口,拿感情做交易?”“我也是沒有辦法。有人為此決鬥,有人為此搞暗殺,還有人為此挑起民族戰爭,血流成河,屍骨如山。咱們好歹是同學,可否紳士一點?能一個人痛苦,何必兩個人痛苦呢?”“給你講個故事。小狼問老狼:‘什麼事最痛苦?’老狼回答:‘想吃一頭老虎最痛苦。’”梅文夫說罷從眼角盯了劉明敏一眼,這是戲台上反麵人物鄙視人的一種典型的目光。“你是說我不自量力?”劉明敏生氣了。“不敢。”“自作多情?”“也不敢。”“你沒有資格對我陰陽怪氣!”“當然。”梅文夫抽了抽嘴角說道:“我隻想告訴你,你是一廂情願!”“不!”劉明敏的眼睛裡顯然燃燒著一種火焰。“那好,那就看看,誰笑在最後!”劉明敏氣衝衝地掉頭離去,梅文夫追上一句話:“聽著,這是咱們兩個大男人的事,莫要去傷害她!”劉明敏站住腳,回過身子,答道:“我比你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