嫉妒,怨恨,一種比嫉妒和怨恨還要多了些什麼的情緒,久久無法揮去。肖華和劉秋萍疏遠了,他們夫妻間的感情流進一股臟水,變得混濁不堪。為了改變落差的悲劇命運,肖華化悲痛為力量,夫妻間的什麼事都不想,家庭裡的什麼活都不乾,請了一個親戚來照顧孩子,沒日沒夜奮鬥了一年,雖然夫妻間的感情裂痕已經到了臨界點,但終於拚來一個會計師的中級職稱。幾乎沒有人不認為這成績對她一位中專畢業生來說是多麼的不容易,紛紛向她表示祝賀和敬佩。那天,也許是因此膽氣倍增,也許有意示威一回或者還有其他什麼緣故,她竟然為一件小事揚起勇敢而孤寂的手,砸碎一件大師的藝術品。劉秋萍從心底裡認為她的“軍功章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外地演出時都會給她的“梅副”帶一件藝術品回來,比如,去西安帶兵馬俑,去安徽帶歙硯,去鄭州帶鈞瓷花瓶,上回去香港帶回的一件水晶雕塑最令梅文夫愛不釋手、百看不厭:一個粗壯的手掌托著一個精雕細刻、惟妙惟肖的蠶繭。肖華見過手掌托地球,托老雕,卻從未見過托蠶繭這種造型的。肖華覺得此件水晶堪稱藝術品大抵在於那個比手掌還要大的蠶繭上。無論從哪一個角度看,蠶繭的一條條雪白絲線重重疊疊,卻又一條條清晰可辨。更奇妙的是內裡的蠶蛹,你從不同的角度看就有不同的形狀,還會隨你的眼睛轉動而蠕動掙紮,你眼睛轉動得越快它掙紮得越有力氣,似乎要鑽出重重圍困;假如你從上方往下看,還可以看見蠶蛹張著嘴尖不停地齧啃自己纏繞的絲線,想化蝶飛去。這件精美絕倫的水晶蠶繭就放在裝它的精致美觀的藍緞麵盒子上,那盒麵上有兩字金色漢隸:“魔盒”。側麵的英文不是什麼“潘多拉”,而是波比洛·威爾遜,那個不愧是世界聞名的設計大家的美國鬼子的姓名。肖華發現梅文夫一坐下來寫字,首先要看他的這個寶貝,看著看著兩眼就眯起來,像狐狸盯著小獵物一樣,有時會發出哲人洞微察幽的細語或者識破陰謀詭計的冷笑。漸漸地,竟有一如對毒品的依戀。兒子說小白鼠看著國王的女兒,夜裡自己也變成公主了,爸爸有一天夜裡也會變成蠶蛹化蝶飛去,就把水晶蠶繭取下來,鎖進抽屜裡,放上一個雞蛋。梅文夫回來見了笑一笑,也沒說什麼,順手拿起筆三勾兩畫。也真夠本事的,活脫脫一個兒子頭像,連兒子都感到滿意,倒是肖華看著看著覺得兒子隻一個頭放在那裡不吉利,還是換上水晶蠶繭好,便對兒子說道:“傻蛋,人家是想當梁山伯與祝英台哩,咱就成人之美吧!”“誰是祝英台呢?”兒子問媽。“當然是你媽。”梅文夫搶著說道。“我就怕無福消受呀!”肖華冷笑著說道。“瞧你,三句話沒說完,又來了,俗不俗呀?”“告訴你,我這個人挺大度的,想想可以,真要化蝶飛去,我先伸出指頭揉死你,不信你瞧瞧!”梅文夫覺得妻子居然把堂堂一個作家局長、七尺男子漢看做螻蟻似的,這也太傷人心了,他也發火了:“你怎麼老是把自己的丈夫看做色狼,掉不掉自家身份?我在外麵要繃著神經對付彆人,隻要鬆開一條,保準落個不是,回到家裡還要提心吊膽對付你,這個家不就變成枷鎖啦?”肖華雖然嘴皮子不如梅文夫會說,但不得已時她會胡攪蠻纏:“你還彆說,你是有色心沒那色膽,要不早變成色狼了。”“你,你,”梅文夫聲音不覺提高了:“你口口聲聲說我是色狼,有何證據?”“證據?”肖華豈肯認輸,說著說著就嗤嗤冒火,走近前去,抓起桌上的蠶繭,高高舉起,啪的一聲重重摔在地磚上:“證據證據,這就是證據!”梅文夫從椅子上跳起來,塌著肩,垂著雙臂,盯著地上破了一角的蠶繭,渾身瑟瑟發抖,翕動著嘴唇久久說不出話來,見肖華揚長而去,才惡狠狠罵道:“潑婦!”半年後,肖華在聚賢苑梅文夫宿舍的辦公桌上,又看到一尊一模一樣的蠶繭水晶雕塑,以為是被她摔壞的那尊的修複品,對著燈光細細檢查,卻是一件全新的。那天,趁梅文夫心情很好的時候她問道:“又是那美人送的?”梅文夫如臨大敵地站了起來,表現出一副要為之拋頭顱灑熱血的英雄氣概:“這是我托人去香港買來的,你彆亂來,這不是家裡!”“你買的?”梅文夫說的是實話,家鄉妹子梅秀蓮托舅舅的福和表妹去香港旅遊,梅文夫就托她買魔盒,怕她不懂講得詳詳細細,她還是聽得糊糊塗塗。但梅秀蓮到香港中環超級市場一說“魔盒”,人家一下子就從櫃台裡拿出來放在她麵前。這位從未到過縣城更彆說省會的山妹子,第一回走出梅花嶺就去了世界大都會香港,驚奇、羨慕、惶恐和煩躁之後就心神不寧、唉聲歎氣,怨恨父母把她生在窮山溝裡。但當她看到櫃台裡的水晶蠶繭之時,紛亂的心境仿佛一杯濁水在明礬的作用下得到澄清一樣平靜下來了。她立刻明白“魔盒”二字的全部含義。她也想給自己買一個,但舅舅給的零花錢她都買了漂亮衣服,傾儘囊蓄隻能給梅文夫買一盒。回家後,她死活不拿梅文夫的錢,不好意思地說:“這是我送你的禮物,你日子過得安寧,我心裡就安寧。啥時候把我忘記了,我再取回去。”物重意也重,單就蓮妹子的這一份情,梅文夫今天也打算誓死捍衛。但今日肖華並不追究,隻是冷笑一聲說道:“你緊張什麼?你可以想入非非,確實很溫馨,很幸福,那是你的自由,可一旦真做,完了,那種遺憾和教訓,就會使你後悔還不如想入非非哩!”梅文夫聽得瞪大眼睛,愣愣地盯著肖華,好半天才說道:“好句,好句呀!你也變成哲學家啦!”“哼!”肖華以告誡的口吻說道:“我也會想入非非的。”“是呀是呀,想象的自由,就在於你可以想象。”梅文夫沉思著說道,“也真是近朱者赤,青出於藍勝於藍,你也太會想象了,過幾年你準能當作家!”“當作家?”肖華拉了拉嘴角不屑地說道:“都啥年代了,神經病才當作家!”肖華說罷該做什麼就做什麼去,梅文夫就不行,他半天還耿耿於懷,書看不進字寫不下,久久才悟道般地說道:“人總是不了解才結婚,了解了就吵架。不吵架的家庭,就得有視而不見的妻子和充耳不聞的丈夫。”劉秋萍顯然知道肖華夫妻為了她送的那個魔盒爭吵。一天,她和肖華在一座小橋上相遇,躲避已經來不及了,劉秋萍腦子裡出現一句戲劇台詞“狹路相逢勇者勝”;肖華也忽然想起一個故事,說兩個司機在橋上相遇,各不退車,後來相約猜酒拳,輸的回車,這才解決問題。於是,雙方點點頭佯裝笑臉打個招呼,劉秋萍搶著先發製人:“肖華,你懷疑我和梅副有私情?請你放心,我劉秋萍要是願意,不缺男人,一個女人沒有魅力攏住自己的男人,是傻瓜也是恥辱!”劉秋萍偶爾露崢嶸,肖華還沒反應過來,她就一副君臨天下之勢昂然而過。真可謂知己知彼,戰而勝之。從那以後劉秋萍就再也沒來肖家,一直到和梅文夫同一天晚上不明不白死於聚賢苑之前一個星期,肖華因身體欠安傍晚提早下班,才看見劉秋萍坐在她家廳堂裡流眼淚。“原來丈夫這段時間來和自己重歸於好都是有意創造的假象,他是一直把觸角伸出蠶繭之外呀,而我卻為此沾沾自喜哩!”她本想站在門外聽他們講什麼話,但這不是她肖華做人所為,人家到底還是來了嘛,於是她徑直進門,說一聲“好久不見了秋萍”,以示捐棄前嫌。肖華今夜認為,這次會見和兩人的死可能有內在聯係,如果推斷他們徇情而死,似也說得過去,但細細想想,奉“父母在,不遠遊”為至理名言的梅文夫,是不會輕生的。去年省作家協會組團出訪美國,梅文夫才有了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但他卻因為老母偶感風寒主動放棄了。局裡出國的好事都由局長阮旺承包,同是為人之子的阮旺,卻在老父晚期肝癌住院的當日飛往泰國普吉島。肖華認為,梅文夫可為母而死,不會為情而殤。雖然人是會變的,以前梅文夫不會唱歌、跳舞,現在快三、慢四,優雅流暢。據說是華西大酒店老總指定一位姓李的副總把他教會的。就像他不會因為學跳舞而放棄創作一樣,他或許會有戛然而止的一夜之情,卻是不敢把它持續下去演化成愛情,他還沒有修煉出“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的境界,文化人尤其像他一類的文化官員這方麵都是軟弱無能的。因此他的死充其量為情被殺。他在華夏縣乃至全省都是個赫赫有名的人物,他那個係統全省第一批評上研究員正高職稱的也不過十人,他難道一點也不顧及影響而自殺?雖然她也相信凶手八成是劉秋萍的丈夫王右軍,但這仇是不能報的,不說冤冤相報何時休,於他梅文夫和妻兒隻能是雪上加霜,人們在和你說話的同時,會拿著彩筆在你臉上身上恣意描紅漆白。他必須而且隻可以是失足墜樓。這就是她和兒子的分歧所在。大人應該坐下來才能幫助小孩尋找到和自己一樣的高度。夜很深了,小城沉入夢鄉中,街上已經沒有車輛和行人,月色與星光使大地顯得更加寂靜清涼。明天,孩子他祖母在老家舉行引魂儀式,母子倆必須回去參加。肖華竭力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合上眼睛。浩如煙海的宇宙隻存在於夜裡,漸漸地就要消失,透過蚊帳望窗外一片天空,那一顆顆星星就像一個個窟窿,而那一彎月牙更像一塊灰白色的傷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