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1)

懸案 杜成維 2780 字 1天前

刑偵科一直在調查,梅劉慘案發生的那個夜裡十一時至十二時半,地處西山坡的聚賢苑一帶,有沒有風聲,似乎梅文夫是被風吹下涼台的。活人竟如羽毛,真是莫名其妙!電視台總編郝官引用梅文夫書中一句話“上帝摸著下巴在微笑”,一時喚起眾人的共鳴。刑偵科的調查沒有得到聚賢苑人們的很好配合。阮旺局長因此對眾人發了脾氣:“你們懂啥?一點覺悟都沒有,想掩蓋真相嗎?”但大家的說法又沒個準數。藝苑主任呂小仁說:“我那時正在洗澡,對風特彆敏感。風不大,時有時無,刮不倒一個人是肯定的。”科技館長柯齊說:“海邊能沒風麼?但梅副不是李白,‘我欲乘風歸去’,寫的人都腳踏實地。”歌劇團的團長馮旋說得令人傷心:“那天晚上,我原本是要去找劉團副談演出工作的,出門時有風,我就回來添一件衣服,不料遇到一位親戚來家,便跟他辦事去了。我要是直接去秋萍家就好了,她就不會死了,我哪知道會遇到親戚呀,我哪知道……”樹欲靜,風不止。追悼會沉重和悲痛的哀樂繞梁三日,餘音還在人們心底回蕩。幾日來,聚賢苑又在風起風落中度過,人心惶惶不安;局長阮旺血壓一夜間升高,頭暈目眩,閉門謝客,局裡工作亂成一團。就這樣又耽擱了些時日。一天,周召陽科長帶著警員來到局長阮旺家中,遇到汪大力秘書也在阮家。周科長曾在科協乾過幾年,因此都是熟人,一提話頭就直奔主題。阮局長一聲長歎,搖著頭傷心地說道:“可惜呀,社會局痛失棟梁呀!我培養了整整十年呀,其間上級考慮我上了年紀,想給我多派一個助手,我都婉拒了,梅文夫行嘛,我們培養一個就得成功一個。馬上就要換屆了,三個月前我就力薦文夫來接我的班。可是,了解一個人不容易呀!那天晚上,我和汪秘書也是這樣坐著談工作,忽然聽到噗的一聲響,我側著耳朵聽了聽沒什麼動靜,再長一個腦袋,我也不會想到是文夫自尋短見,這在早些年叫自絕於黨和人民呀!”“是的是的,我也聽到噗的一聲響,還以為誰在扔垃圾袋,有些人很不講文明老是晚上扔垃圾袋。我哪知道是老梅他自絕於黨和人民。”“你們倆都認為梅文夫是自殺?”警員問。“我想是的。”汪秘書說道。“當然,結論應做在調查研究之後。”阮局長說道。周召陽科長沒有作深入調查,麵對兩個當事人調查同一個問題,乃偵查之大忌,隻是了解一些梅文夫那一段時間的工作情況,就告辭回去了。一個疑問鐵鉤似的搭在周召陽心上。204號房間的阮旺局長和汪大力秘書尚且聽得見梅文夫身體落地的聲音,而梅文夫落地的所在無論離門房還是離魏平的201號房間都隻有咫尺之距,魏平卻反而沒有聽見。“確實沒聽見,刮著風,哪聽得見?”究竟誰說了假話呢?至於為什麼說假話,那是不言而喻的。刑偵科的乾警高興地說:“難道不能說,上帝是為我們有了方向摸著下巴笑嗎?”第一個發現梅文夫屍體的是郝官,對那夜的天氣他有發言權。郝官對刑警說,那晚他被幾個知己請去喝酒,很久沒機會喝到五糧液,多喝了幾杯,醉到半夜還是走不回來,又不讓朋友送到聚賢苑,上了山坡就把人家打發回去,自己顛來倒去回到門口,忽然腳被什麼東西絆著,重重摔倒在地。他摸著一個人,以為是常常醉臥路旁的魏平,一邊罵道:“篩你娘魏平,你就這個熊樣,還想跟我拚輸贏。我再讓你一瓶洋河,也不至於像你這樣,今天躺這裡,明日倒那兒。”他掙紮著想撐起身子,才發現兩手沾滿黏稠甜腥的液體,以為是魏平吐出的汙穢之物。他想拉魏平一把,卻摸到一張變形的腦袋,不禁驚叫起來:“來人呀,快來人呀,魏平死啦,魏平跌死啦!”城西山坡上的水泥和花崗岩結構的聚賢苑,在子夜裡靜得像一顆死去的星球,郝官淒厲恐懼的呼叫,撕裂沉沉夜幕,令聞者無不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有人打開窗戶探頭詢問:“怎麼回事,魏平剛才不是好好的嗎?早知道九*九*藏*書*網,這個酒鬼有一天會淹死在酒裡!”但頭一個開門出來的恰恰就是魏平,梅文夫就死在他家門口十步之遠的石埕上。當大家聽到郝官嚎啕痛哭,終於知道死者不是魏平而是他們尊敬的梅副局長時,紛紛趕到現場。一盞電燈從魏平家裡拉了出來,眾人見梅文夫頭顱已經變成扁平形狀,髖骨戳進腹腔,身體短了一截,斷成兩節的小腿骨白皙皙地穿出皮肉,無不掩麵哭泣,看著高高的五層樓涼台,仿佛看見撒旦就站在上麵獰笑。阮旺局長也出來了,人們自動讓出一條路讓阮旺通過。郝官見到阮旺,停止了哭泣,霍的從地上站起身,指著阮旺怒吼道:“你是,你是罪魁禍首!罪魁禍首!是你這個屠夫、暴君,把梅副逼上這條路!十年來,你哪一天把他當副局長了?你拉幫樹山頭,結黨營私利,打擊排擠他,當他是臥榻之旁的人,幾回要將他踢出去。你這個黨支書吸收了多少黨員,卻把他死死關在門外不理不睬,將一顆鮮活的心揉搓了十年!你說什麼‘老梅年輕,有職稱,省裡有影響,讓他入黨,無異於給他插上兩隻翅膀’。共產黨就是要給我們知識分子插翅膀!這有什麼不好?可你卻硬要剪我們的翅膀。社會局的黨是你阮旺的黨,我今晚公開宣布撤回入黨申請書,隻要你阮旺在,請我都不參加!你以為大家都是愚民,不曉得你居心何在?你說‘不能以一般道德標準要求政治家’,因此你這個政治家壞事做絕了!在你擠壓下,梅副覺得如墜陷阱之中,快要窒息了,他幾次對我說,要來電台和我一起編稿件,終究被我攔住了。他前天還罵我說連你這位老朋友也不能通融,那我梅文夫就無路可走了。他是被你阮旺害死的,你是殺人不見血的凶手!凶手!”“你給我住口!”阮旺氣得發抖:“你聽著郝官,我會叫你把吐出的血,一口一口給我舔回去!”“我看到梅副可悲的下場了,我勸他等待,等到媳婦熬成婆,可憐他變成一灘血了。我郝官不會步他的後塵,我寧可下崗、被開除,也不會搭上生命。你阮旺等著瞧吧,你一手遮天的日子不會太長了!曆史是後人寫的,我會用我的筆給你寫一部以儆後人的曆史。也許我活著的時候不能出版,必須藏之名山束之高閣幾十年,但我相信,聚賢苑裡演繹著的恩恩怨怨、生生死死的故事,會流傳下去,千秋功罪,後人評說!”阮旺已經冷靜下來了,他是這個行業的明星,他為剛才的失態後悔。郝官的理智被五糧液灌醉了,眾人拉著勸著,愈發如火上澆油,身子一聳一聳的,像一枚點火的導彈就要飛出去。但也有人感覺大快人心,曉得郝官借酒裝瘋,吐心中塊壘。大家都知道,郝官和梅文夫是同學加朋友,好得除老婆外不分彼此,今晚兔死狐悲似的,哀痛化為勇氣,忘了自己的明天,夠哥們。有一回,郝官對梅文夫說:“咱有三不同,在家你是老虎我是武鬆,在單位我是老爺你是孫子,在外麵你是方丈我是野和尚。我們的父母一輩,希望我當好官你當文人,但命運開了咱倆的玩笑,咱倆反過來了。你當好官我當文人!”十年前他們倆同日寫入黨申請書,十年後他們倆在“政治麵貌”一欄中同樣被汪大力秘書寫上兩個字:“群眾”。作為黨支部副書記的汪秘書,是阮旺局長的心腹自然最清楚阮旺局長的心思,但他又怕有朝一日阮旺局長退下去梅文夫副轉正會怪罪他,尤其眼下推托不了的是縣直機關黨委會書記已經怪罪下來了:“你們不能把梅文夫一掛幾年呀,連談次話都沒有,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可以先進來再培養嘛。”因此,汪秘書趁阮旺出國菲律賓,把支部會議記錄偷偷拿給梅文夫副局長看,除阮旺支書外所有黨支委都讚成應該及早解決梅副的“組織問題”。但是,阮旺局長最後一個發言,他屈著食指“篤篤篤”敲了幾下桌子,說道:“同誌們,不要頭腦發熱,梅文夫入黨動機不純,想當正局長!”眾人麵麵相覷、噤若寒蟬。而郝官的問題則從未討論過,阮旺說:“郝官好官,入黨做官,真讓他做官,能是好官嗎?”,倒是很早就把門衛魏平吸收入黨了。主任記者郝官在一篇廣播稿裡寫了這樣一句:“我像懸崖絕壁上的一棵小草,無論生命力怎麼頑強,也難成蓬勃之勢!”不知誰告發了他,阮局長聳了聳鼻尖不屑地說道:“這個人自恃才高,終被才害,牢騷太盛,不可救藥,馬上就要跌落懸崖下了。”郝官聽說後對眾人說:“阮局長誤會我的原意啦,我是想告訴他,讓我郝官入黨,他可一萬個放心,我不會搶他的局長做。我是被老爸害了,叫什麼‘郝官’,其實我就是有一萬顆心,也沒有一顆想當官的,無論好官壞官。”是真話還是假話,就不得而知了。但從那夜怒斥阮旺看,大抵是真話,他是連黨都不入了。隔日上午,有人提起昨夜快哉人心的壯舉,他竟茫茫然無所知:“我昨晚怎麼啦?我揭阮局長老底?我吃了豹子膽了嗎?你饒了我吧,我祝你和夫人、兒女萬壽無疆!”這未必就是真話了。昨晚他是豁出去了,直鬨到刑偵科來勘察現場。今天,刑偵科的調查當然也從郝官開始,主要是了解他那個晚上去做何事,有何人在場,怎麼發現、什麼時候發現梅文夫屍體的。他看了兩位刑警一眼,笑了笑說道:“你們懷疑我是酒後殺人?我要真想殺人,你們說我會殺誰呢?”刑警笑了笑沒說啥,他們主要是想詳細了解慘案發生的那天上午,郝官與梅文夫一起應邀去市青少年宮講課的情況,特彆是梅文夫的情緒和表現有什麼異常。郝官這才鄭重其事地回憶起來。他說那日一早,梅文夫就去敲汪大力秘書的門請他派車,鄰居告訴梅文夫,汪秘書說他心臟病發作回家休養了。梅文夫猜想這家夥多半又鬨情緒了。他猜得不錯,汪大力確實在鬨情緒。上個月,縣裡一個市政協委員名額給社會事業局,接到電話時,辦公室隻有阮局長、汪秘書和乾事莊欣欣三個人。阮旺局長說:“給馮某吧。”莊欣欣看了阮局長一眼,率先點了點頭。汪秘書最清楚馮某的底細,彆的且不說,去年馮某因強迫俄羅斯模特兒“三陪”才被降一級工資,倘不是阮局長的深交,豈止開除處分,恐怕要到監獄待上幾年。汪秘書深知阮局長為人,忤逆不得,反對的話讓群眾去說吧,上個月一千多選民經過多少複雜程序才選出一個縣人大代表,一個市政協委員就憑我們三張嘴巴?思忖良久,也點了頭。但群眾哪裡知道這件事,第二天馮某就填表格,第六天,馮某就像登上月球一樣飄飄然,出席市政協會議去了。汪秘書憤憤不平地說:“政治像一部天書,我白讀了幾十年!”一石激起千層浪,汪秘書的牢騷像會傳染似的,一時間聚賢苑為此事滿院風雨,好在一連串大事突兀降臨,先是阮旺的兒子檢查出血癌,接著阮旺又忙著出國馬來西亞,梅文夫赴省學習,廣電係統人事製度改革,大家忙得團團轉,汪秘書責無旁貸主持社會局工作,馮委員的震蕩便被拋到腦後了。也合該汪秘書家的祖墳冒煙,沒幾天,一個省政協委員的名額分配到局裡,汪秘書喊了一聲“天助我也”高興得流下眼淚。他打了個電話給在市政協當副主席的老鄉,無中生有地說道:“老宗親呀,慚愧呀,我不夠格呀,我不讚成群眾的意見!”老鄉聽成汪秘書是報喜訊,在電話裡回答:“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老汪同誌你就彆謙虛了!”第二天,汪秘書就填了表格。送審時他對縣領導說,這是市政協一位領導為他爭取的。半個月後,汪秘書準備行裝赴省開會。這一夜,已過天命之年的汪秘書困惑了:事情本不該這樣,可千真萬確就是這樣!夜深人靜,他披衣而起,久久佇立陽台。滿天星鬥,閃閃爍爍,每一顆星星都在一定的位置上按各自的軌道運行,人若像星星,就將永遠那樣,其實,有時抗爭一下,也能輕而易舉改變命運。汪秘書仰天一聲長歎:“我是被書本和文件騙了,唉!減去十歲,我未必不能當縣長呀!”汪秘書參加省政協會議凱旋,阮旺局長也出國回來了。阮局長很早就盼望當上省人大代表或者政協委員,而且也曾經向汪秘書暗示過,誰料引為心腹的汪秘書居然敢橫刀相奪,如此目無尊卑實在叫人無法忍受。他責問汪秘書:“梅副局長知道這件事麼?”汪秘書說:“黨管人事工作,我們以前也都沒讓他參與嘛。”阮局長更惱火了:“那是我在家的時候,我不在是他主持工作而不是你!你一個乾事有什麼權力獨斷獨行決定一個省政協委員?”汪秘書看見阮局長的臉色由白變紅,變灰,閃爍著青幽幽的光,心尖不禁一陣顫抖,再也不敢吭聲了,隻在心裡惡狠狠頂撞道:“媽的,你這不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麼?真是伴君如伴虎呀!你的手也太長了,啥都想,啥都搶,跌倒還要抓一把沙!你阮旺也彆把我惹火了,你為所欲為、違法亂紀的事全在我心裡裝著,隻要攤出他媽的一點,叫你幾時倒你就得幾時倒!”但汪秘書隻會在心裡咆哮,十幾年來,他唯阮旺馬首是瞻,隻敢對彆人狐假虎威。第二天阮旺住進醫院護理他患血癌的小兒子,汪秘書立即心臟病複發回家休養去了。今早,梅文夫不敢直接去叫司機,因為阮局長曾經強調:“任何人不準私自派車。”他曉得“任何人”其實是指他梅文夫一個。他和郝官隻得搭公交車趕去市青少年宮。郝官說一路上他都在譏誚梅文夫,兩人有一段對話:“你變了。”“我沒變。”“你沒變?記得你上任副局長前一個晚上去我宿舍說的話麼?我被你感動得一夜沒睡,把你當再世的範仲淹,變法的康有為。你說你要當一把火炬,照亮彆人也照亮自己。我們像兩個醉鬼在說醉話。你信誓旦旦,要改變人們的‘社會事業局是閒話俱樂部’的印象,一上任首先要辦三件事,第一,搶救華夏縣文化藝術遺產,編纂《華夏春秋》;第二,整合包括文化、廣電、旅遊、體育與科技信息、谘詢等文化資源,創建華夏縣的文化產業;第三,儘快讓真正意義的文化人,比如我郝官之流,充當各單位的急先鋒和馬前卒。那天晚上偏偏沒有酒了,我們喝著茶、抽著煙,卻像喝了幾瓶二鍋頭,把自己樂得紅光滿臉,當了英雄似的。曾幾何時呀,你變得如此卑微委瑣,連派輛車也不敢,我實在沒想到也不敢想,不願想!”“我做了,我都做了。”梅文夫生氣地說道。“我編纂了《華夏春秋》十二卷,有人就說我梅文夫隻能當作家不能當局長。我要搞文化產業,有人說我是否定阮局長的做法。我剛提到正確使用乾部,有人說要警惕我篡黨奪權。我們太幼稚了,太可愛了,太文化了,太儒家了!梅花鹿闖進亂木叢中進退不得,全是因為頭上那頂美麗的角。”梅文夫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惹得前後座乘客都回頭看他。“你我多年朋友,我梅文夫以前可是這樣的人麼?”梅文夫確實不是這樣的人。有一件事令郝官感到十分吃驚,以至於至今還記憶猶深。想著想著他就慢慢消了氣,不再譏諷梅文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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