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鋪(1 / 1)

兩點整,他們來到當鋪門前。這是在一條羊腸小路上的唯一一棟樓房。炎熱灰沉沉地擴散著,黏附著,像從骨頭裡熬出的膠。當鋪的正門拉下了卷門。他們來到側門按響了門鈴。等了一會兒,並沒有人應答,迪波爾於是壓下門把手走了進去。昏暗的樓梯間充滿了發酸的黴味和酸白菜味,狹窄的木頭樓梯通向樓上,當鋪老板就住在那裡。牆皮都剝落了。汙物,蛛網,一種長期無人清掃的汙濁遍布了樓梯間的各個角落。阿貝爾問:“你怕麼?”迪波爾停下腳步,四顧望了望。“不,”他說得並不確定,“現在還不怕。不如說,我憎恨,就像演員總說的那樣。空氣真是糟糕透了。”他轉回身,低聲說:“相信我,你彆做聲。”他們是在遊泳池吃的午飯。他們安靜地度過了上午。迪波爾隻是偶爾才從水裡爬出來;他走上岸,平躺下來,呆呆地瞪著天空,這樣一瞪就是半個小時。他們合租了一間更衣室,一起在裡麵換了衣服,沒有羞澀,期間兩個人大聲地交談,比平時大聲許多。阿貝爾神經質地使勁發笑,他們還在下水前衝彼此叫嚷著,說了許多的黃段子和話語。他們抓住一切機會,試圖淡化掉在這些叫嚷出的詞語身上已經附著了的記憶。他們聊了一些無關緊要的事情,然後談論他們的計劃,還有未來可能的機會,假如一切都會正常發展,如果這個正向他們接近的小小悲劇——被基津達伊稱作“旅程”的兵役——不會把他們的計劃全部打亂的話。迪波爾想在奧爾福爾德(匈牙利大平原。)辦一座養馬場。為什麼是養馬場呢?這個問題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但是他透露說他已經有所準備了,在偷偷地收集有關馬匹交易的知識,也在讀相關的專業書籍。他說得很起勁,然後他止住了,好像突然回過神來,然後禮貌地問阿貝爾:?“那麼你呢?”阿貝爾聳了聳肩,說:?“也許會出國吧。”天陰沉了下來,遠處傳來隆隆聲,雨仍然落不下來。他們都不知該如何是好地沉默著。阿貝爾先進了更衣室,穿好衣服後來到街上,一直等到迪波爾也走了出來。二層的走廊上有兩扇門;他們無措地站在那兒,這邊看看那邊看看。當他們正準備敲門試試的時候,其中的一扇門打開了,郝瓦什從裡麵走了出來。後來,每當阿貝爾回想起這個下午——這幾天,這天下午,還有這天晚上——強烈衝撞他的心扉、令他最為難忘的記憶,竟是他看到當鋪老板出現在房間門口那一刻帶給他的震驚。郝瓦什站在門口,用手背蹭著他長長的唇須,微笑著向他鞠了個躬,用一隻手在脖頸處整理敞開的衣領。在他微笑的時候,他的眼睛被眼周堆攏的贅肉給擠沒了。他用了一個“有請”的姿勢撐開了房門,把他們讓了進去。他的氣息——阿貝爾想——好像廚房裡的臭氣,好像洗完東西剩下的汙水和冷凝的油脂的味道。也許他之所以會想到這些,是因為走廊裡也滿是腐壞了的食物的臭氣;而他們走進的房間裡,攤了半張桌麵的帶把兒的杯碗裡、盤子裡和飯碗裡堆滿了殘留的食物。如果不是那個“這一刻他已經見過並且經曆過”的記憶比現實還要現實地震撼著他,阿貝爾也不會震驚到不能再震驚了。與此同時,他也意識到,他的確從未來過這裡。是在夢裡,他在夢裡見到郝瓦什,就是這樣地走向了他:蹭著他的唇須,衣領解開,露出脖頸。還有這冷掉的食物的味道,這一刻,這所有的細節、味道、光線、聲音,他都好像已經經曆過一次了。他知道,當鋪老板也隻會這樣走向他:蹭著胡須的手部動作,擺弄著領口的扣子……這從來未曾發生的一刻的又一次重複令他驚得倒退了一步。但是,當鋪老板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困擾。鞠了躬後他把他們讓進房間。他們走進了屋子,郝瓦什在他們身後關上了門。“請你們屈尊落座,”郝瓦什說,他拉了兩把椅子到桌子旁,“少爺們應該是吃過午飯了。懇請你們能允許我把午餐用完。”他禮貌地等待著,直至迪波爾點頭,表示了允許;他又坐回到桌子旁邊,把餐巾係在脖子上,掃了一眼那些帶把兒的碗和碟子。終於,他說:?“我想,我是停在這裡了。”然後他把一個盛滿泥狀食物的深口盤子拽到跟前,用一把湯勺深深地挖了進去,又把那勺子塞進嘴裡。“請不要奇怪,”他一邊說一邊咂著嘴大嚼著,麵帶羞澀的微笑,“我吃肉是不配麵包的。麵包會令人長胖。但是肉不會。就像你們所看到的,我已經完全戒掉麵包了。先生們想喝點什麼嗎?”“不用麻煩了,郝瓦什先生。”迪波爾說。“來點康圖舒佳(來自波蘭的酒精飲料,由茴香口味的伏特加製成,微甜,是17世紀深受波蘭貴族喜愛的佳釀,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前成為一種廉價而廣受歡迎的飲品。)?不用麼?”他把桌子上的陶製酒瓶抓在手裡,瓶口沒有瓶塞。“像我這樣有病的肥胖者,要非常小心自己的腸胃。”他說,然後從瓶裡嘬了一大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該減肥了。”他隨意地用他肉滾滾的手示意了一下桌上的杯杯碗碗和深深淺淺的盤子。桌子上滿是冷凝在油脂中的肉食的殘餘,肉泥醬,還有廓爾巴斯香腸,看不到一點兒新鮮烹製的食物。看得出當鋪老板是個肉食動物。所有殘羹冷炙他都會收起來。“我是一個孤單的鰥夫,所以我需要注意我的飲食。”他重複道,切下一塊已經變冷、煮熟的牛肉,他用手抓起那塊肉,大口地吃下去。“因此,後來我發現一種補給營養的方式。肉是最容易分解的,我的先生們。非常好消化。每個星期隻要找人做上兩次飯,星期六和星期三。隻做肉。我沒法去餐館,”他說,一邊垂下了眼睛,“因為我一次用餐的飯量實在太大了,總是引起很多人的關注。人一旦步入了某個年齡階段,就會開始避免公眾的注意。我嘛,”他停了一下,把油光的手指頭放進嘴裡嘬了一下,又擦進桌布裡,“每次用餐都要吃掉一公斤的肉。”他抓起已經被切掉一半肉的大火腿,舉在光亮下看了看,然後對準有肉的地方一口咬了下去。“否則我會感覺自己生病了。”他輕鬆地說,“不多不少,我要吃一公斤肉,不配麵包,中午,還有晚上。我讓人給我做那種能存放幾天不變質的肉。我還要留意各種肉類的變換。我的胃很特彆,必須吃上四五種肉它才會感到舒服,甚至,它渴望消化一公斤的肉量。如果我隻吃一種肉,比如午飯時一公斤都是牛肉,那麼到了下午我的胃就開始難受了。我最主要的菜肴就是肉泥醬。我在家裡總是存了各種肉的肉泥醬,因為這個儲存時間最長,而且不會變質。有時候我下午還得來上點兒。想不想嘗一口?”他把灰色的泥醬推到他們麵前。“請隨意。”他從火腿上咬下一大口,用牙齒一下一下地撕扯那頑固的肉,最後從骨頭上拽下了那塊肥嘟嘟的肉。“在吃各種肉的時候,我得喝上點兒康圖舒佳。這是真正的、純的、波蘭的康圖舒佳酒,我的先生們。它能把腸子裡變得井井有條。腸子會咕咕作響,然後康圖舒佳可以在腸子裡滅火,就像消防員那樣。隻要一兩小盅,就足夠讓腸子安靜下來。所以我推薦給你們。”他一仰脖,把瓶口對上嘴,又嘬了一口。“我想,”他不確定地說,“感謝先生們的寬容和耐心,我已經吃完了。如果你們同意的話,我想把食物放起來。”他吃力地站起身,手裡端了幾個盤子,手指頭勾了帶耳朵的杯子,往房間一角走去。他打開一隻陳舊的碗櫃,仔細地把食物一個個放回到隔板上,再把隻剩了骨頭的火腿丟進壁爐前的箱子裡。當他把所有剩下的食物拿走、放好後,他用鑰匙仔細地鎖上櫃門,之後抱怨地說:“我不能接受有其他人在這裡同住。我的房裡堆滿了東西,我無法信任一個外人來看護這些東西。此外,我也喜歡一個人在家裡。”他把鑰匙揣進褲兜,站到窗前,有那麼一瞬房間陰暗了下來。他找出一支雪茄,緩緩點燃,坐回到座位上。他把自己的坐姿調整得很舒服,把自己的肚子也調整到舒服的位置上。他把肘撐在桌上,衝著燈吐出煙霧,目光飄在他們頭部的上方,然後他用很官腔的語調問道:“有什麼需要我為少爺們效勞的麼?”房間裡腐壞的、發臭的、肥肉的味道是如此的強烈,以至於要讓阿貝爾窒息。他們就這樣不說話也不動彈地坐了好幾分鐘。郝瓦什的整個人和他的進餐對他們的影響就如同一種被過分誇大了的自然現象。如果他拿出一隻活生生的小羔羊,然後撕扯下那動物的肢體,開始香噴噴吃起來,也不會讓他們更加吃驚。房間裡到處是蒼蠅。是食物的味道透過半開的窗戶把蒼蠅引進來的,這些飛蠅的毒刺叮咬在他們的腿上和臉上。“要下暴雨了。”郝瓦什說,一邊抓撓著手背,“蒼蠅真是無恥。”他抽著雪茄,耐心地等待著。房間被很多特彆的物件塞得滿滿的。三盞吊燈從天花板上垂下來,但沒有一盞是點燃的;一台碩大的相機被三腳架支撐在牆邊;在一隻櫃子的頂端擺了很多落滿灰的錫壺;很多盞七杈銀質燭台在桌子上列著隊;很多報時鐘掛在牆上,隻是它們的鐘擺都靜止不動。“都是上乘的好東西,”郝瓦什追隨著他們的目光說道,然後抬手朝那台相機擺了擺,“滯留在了我這裡。有許多東西迫不得已地留在了這裡!先生們是否認識攝像師維茲?他是拍攝嬰兒照的專家。他現在遠在前線。是他妻子拿來了這台機器。她身無分文被留在這城裡,又不懂這專業。我又能拿這大塊頭來做什麼?我隻能先暫時保存著。維茲如果回來了,他就拿回這機器。它的估價是兩百。他就又可以給嬰兒們和家裡生下的第一個孩子照相了。你們是否還記得?少爺們的相片也是由他照的。他站在機器的後麵,逗趣地擺弄出各種手勢,然後說:這裡飛過一隻小鳥,呼!一個好玩的職業。其實我也拍過這樣的照片。我赤裸地躺在一張熊皮上,我肉滾滾的小腿兒蹬來蹬去,誰會相信這就是我?如果我現在脫光了躺下,躺在一張熊皮上,請原諒我這麼說,我肉滾滾的腿開始在空中踢來蹬去……維茲可以拿回他的機器,郝瓦什是個好心人。”“真是很漂亮的收藏,郝瓦什先生。”迪波爾說,然後他很輕地清了清嗓子。他的目光禮貌而好奇地在房間裡環顧了一圈,好像他們隻是為了來看這一屋子珍藏的寶貝才坐在這裡。房裡被一種特彆的秩序統治著,那秩序無法在第一眼就被看出來。走進來的人會感覺撲麵而來的是胡亂堆在一處的舊貨的雜亂無章;但是,如果他的眼睛開始適應這昏暗的光線,也適應了這一派雜亂,他就會看出,所有的東西都在它應該在的位置上。一個填充的狐狸標本站在一隻美國皮箱的上麵,牆上掛著一個空鳥籠子。阿貝爾的眼睛盯在那鳥籠子上。這座小鳥的住房與郝瓦什和他的整個房間都是那樣的不相稱,以至於他問道:“郝瓦什先生難道喜歡鳥麼?”當鋪老板隻顧喝他的康圖舒佳,他嗅著酒瓶。“天知道,”他不愉快地說,“連這個都被做假了。這是從波蘭來的,八成在那裡就做了假。真正的康圖舒佳會燒人……鳥麼?”他轉向迪波爾,“這要看情況。這曾是一件典當品,先生們。它被送過來,而我已經不知道我為什麼接納了它。我並不做買賣動物的生意。但是,它是那麼小的一隻會叫的鳥……金翅雀,如果先生們知道這種鳥。一個孤孤單單的人,如果早上醒過來,它在那裡叫。先生們可能並不相信,像我這樣一個孤單的人,和一隻鳥多麼和諧地相處在一起。隻是它的腸胃接受不了肉食。總共隻叫了兩天。”他滿是憂傷,回憶的目光望著前方。“我當時想,我為什麼要給它買小米和種子呢?如果這裡有足夠的肉?燕子就吃蒼蠅。那麼為什麼金翅雀不可以吃肉呢?櫃子裡總是裝滿了肉。我給它吃很碎的肉末,是最容易消化的肉,小牛肉。可它仍然受不了。”他沮喪地揮了揮手。“我沒能把它養得很久。我重複一遍,我不做買賣動物的生意。這是受時間局限的買賣,如果先生們能夠明白。我絕不會把動物買進來。但是郝瓦什有個好心腸,有一天來了一位女士,從衣著上看得出她有些窘困,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女士,她把這隻鳥籠遞進護欄。當然,她一直哭哭啼啼。我笑得厲害,笑得胃都疼起來了!您想什麼呢,尊貴的女士?”我說,“一隻金翅雀值什麼錢?大家都是怎麼了!當然,她的說辭與淚水都滾滾而出。她承諾這樣,承諾那樣,說三天後就會拿錢來贖,她發了各種各樣的誓,說在她的生命中,這鳥是她最最親愛的。還有這樣的生意,我這樣想。但是她不走,然後鳥兒開始叫。就三天,我說道。因為我心情好,而且我的心腸好。少爺們一定很難想象出人們都拿些什麼到我這兒來。這些人中有很多高貴的人……這整個城市裡。我當然什麼也不會說。但是金翅雀會叫。我想它是餓了。它不肯吃肉,之後它也不再叫了。我知道,反正它也會滯留在我這兒。我能拿這鳥兒怎麼辦呢,一個孤獨的鰥夫,和一隻鳥?”他用手撐著額頭,把雪茄塞進煙嘴裡:“請你們現在想象一下:第三天那女士回來了。她站在護欄前,把錢遞進來:‘這裡是四個克朗,可愛的郝瓦什先生,上帝發了他的慈悲,我來贖回我的鳥。’‘什麼鳥?’我問。她開始發抖,愣在了那裡。她說:‘那隻鳥,郝瓦什先生,我的鳥,金翅雀,是您慈悲地收存了兩天,是我親愛的金翅雀。’然後她攥緊了護欄。我看著她,心裡想,確實得把鳥還給她。問題是,它那時候已經不會叫了。”他朝壁爐的方向揮了揮手,指著那裝滿骨頭和食物殘渣的垃圾箱:“幸運的是,這裡的衛生到了晚上才會有人打掃。我又放下一道護欄,走到樓上的房間,從垃圾箱中翻出了那隻鳥。它已經有點兒僵硬了。但幸運的是,它還在。我想,來展示一下吧,郝瓦什,給她看看,在你的店裡什麼也丟不了,所有的客戶在我們這兒都會被服務得很好。我抓著那隻鳥,規整地把它裝進一個盒子,如同處置典當品的慣常做法那樣。鳥的身體並不比一塊懷表更大。我把盒子用很正規的方法係上,蓋上戳,完全按照對待典當品的處理方式。我隔著護欄把盒子遞給了她,然後我等著看她會說什麼。‘這是什麼,郝瓦什先生?’她問,翻轉著盒子。‘天啊,這是什麼?’你們真應該看看那女士的表情,我的先生們。她戴的手套是那種鉤花的,半遮擋著她的手。她的頭上戴著一頂黑色的小草帽。‘一塊金翅雀。’我回答說。然後我就等著。她撕去封條,扯去係帶,看到躺在裡麵的金翅雀。她把它拿出來,捧在手掌心,看著它。我以為她會吼出來。請你們設想一下,她沒有叫喊,隻是說:‘噢,噢。’”“她說什麼?”阿貝爾問,身子往前探去。郝瓦什看向他。“她說:‘噢,噢。’”他重複道,“她沒有再說彆的。但是她也沒走。她站在那兒,手裡捧著那鳥,眼淚滴滴答答往下掉。這一刻我突然很生氣,因為每當我聽從了內心,就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於是我衝她說:‘您乾嗎哭那隻鳥,尊貴的夫人?它不吃肉。您不害臊麼,為一隻鳥掉眼淚?’她說:‘郝瓦什先生,害臊?’我怒了,每次都是這樣,如果我聽從了我的內心,然後我就嘗到那苦果。‘您不知道現在正在打仗麼,尊貴的夫人?’我說,‘當每天都有那麼多人死掉,您哭一隻鳥難道不害臊麼?您應該為自己感到羞愧。’說完我就一下子關上了護欄。我不是一個壞人,但是我的內心忍受不了。你們知道她回答什麼?她說:‘請問那我該哭誰呢?’她這句話真把我激得衝著她吼叫起來。‘稻草人一樣的醜陋女人,’我對她說,‘金翅雀小姐,上百萬的人死了,就沒有一位值得您為他哭泣的人麼?’她說:‘沒有。’‘那就請您哭那幾百萬的人吧。’我對她說。我已經不知道我是該憤怒還是該嘲笑了。請你們想想看,她回答說:‘可我並不認識他們。’”他把瓶裡的酒倒進一隻水杯,倒滿了半杯,然後他喝掉一大口。“我不做鳥的買賣。先生們可以想象得出來。”他用拳擊了一下桌子,“對不起。但是每當我想到這個老女人和她的金翅雀,都會感覺怒不可遏。人還是不能聽從自己的內心的。我什麼都收:銀製品,小望遠鏡,八九成新的衣服……但是鳥,不。”他抗爭地仰起頭,吐出煙圈,又用手把煙圈揮散開,“不,不。”房間漸漸黑下來。路上的風卷起一團團的塵土,暴風雨來臨前,第一襲黑暗在房間裡和房間外擴散著。蒼蠅忍無可忍地在阿貝爾臉上叮咬,房裡令人窒息,蒸騰的臭氣攪著他的胃。他哀求地看著迪波爾。當鋪老板時不時地嘬上一口酒,那隻鳥還總纏繞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這個記憶把他挑得尤其激動,他用手指頭在桌上敲打,唏噓不已。刺鼻的萘的味道統治著這裡,戰勝了從物件和食物裡蒸騰出來的氣味。“我們是為銀器而來,郝瓦什先生。”迪波爾在憋悶的安靜中說道。他們屏住呼吸不再說話。當鋪老板轉動著眼睛,在房間裡到處看,好像在尋找一個論據,一個能夠解釋他所聽到的這句話的意義的辨識物。“為了銀器?”他問,“什麼銀器?”迪波爾掏出錢袋,把字據遞了過去。“這是我們家族的銀器,郝瓦什先生。”他說得極快,“我不瞞您。家父非常在意它。所以我們過來找您。”“但是這個早過期了,我的先生們。”當鋪老板說,“完全是合規的。一個月之前過的期。”“我們以為……”迪波爾說,然後他又頓住了,“奧瑪德難道沒和郝瓦什先生說麼?”郝瓦什站起身,手中捏著那字據。“奧瑪德?”他說,“先生們是指那位芭蕾大師?沒有,他什麼也沒有說。先生們難道還不知道?”“什麼?”迪波爾問道。他也站起身,向郝瓦什靠近了一步。“哦!”郝瓦什驚訝地說,“我以為你們知道了。中午他走了。後會無期。上午他還到我這裡道彆。”“和演員們相處總是會這樣,”他搖晃著腦袋,朝窗戶走去,然後仔仔細細地讀那張字據,“很遺憾這個過期了。家族的銀器?也許是古老的、很值錢的銀器?我們一般隻支付銀子的價格,不會額外支付附加的藝術價值。太令人吃驚了,他居然沒有向先生們道彆。因為據我所知,正是先生們……和先生們的友誼,才是他不得不離開的直接原因。”他小心翼翼地關上窗戶。“你們看,起風暴了。如果晚上它停下來,天氣會變得涼爽。不,這實在太令人驚訝了……少爺們實在應該知道這件事的。”他們的每根弦都繃緊了。阿貝爾說不出話來。當鋪老板又坐回到桌子旁。每過一刻房間都變得更黑暗些。黑暗中他們誰也看不到誰的臉。郝瓦什就像一坨無形無狀的黑暗,紋絲不動地坐在那裡,背對著窗戶。“少爺們,”他禮貌又堅定地說,“請坐下。讓我們來說說這件事。”他等他們坐下之後,才慢條斯理、深思熟慮地繼續道:?“他是上午來的,帶著車和幾隻箱子。他當然是為了錢來的。很奇怪的一個人。大流士一世(波斯國王,以富有著稱。)的寶藏也滿足不了他。我這個瘋子當然還是給了他錢,特彆是當他解釋了為什麼要離開這座城市。我沒有辦法說‘不’……我得明白,很嚴重的危險在威脅著他。”他鈍聲地、困難地笑了兩聲。“這都是些多麼容易行動的人啊!”他感歎道,“打上包裹,幾個小時後就能走了。對他們來說這算得了什麼?像我這樣的人是沒法說走就走的。請你們也看一看。請你們再想象一下下麵的倉庫,真正的倉儲。因為在這裡的隻是些剩餘,是那些大手大腳的人們遺忘在我這裡的。都是些多麼不可思議的人。突然缺錢了,隨便把什麼往腋下一夾:銀器,表,耳飾,然後到郝瓦什這裡來。六個月是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們想,但是大多數人沒有概念,就是六個月之後會怎麼樣?然後有一天,他們站在這裡,開始哀求。”他又把那字據舉到離自己遠遠的地方看。“六百。多好的數字。很多人可以用這筆錢活上半年。二十四件套銀餐具……”他站起身,朝床走過去。他呻吟著彎下腰,把一個沒什麼色澤的綠箱子拽了出來,“是不是這個?”他打開那大箱子,普洛高烏艾爾家族的銀器出現在他們麵前,閃著慘白的光。迪波爾抓住了郝瓦什的胳膊:“我就知道它還在這裡,郝瓦什先生……您是不會不管它的!您不知道,如果它不在了那會有多恐怖!我們想處理好這一切,郝瓦什先生。我們給您寫贖它的字據。”當鋪老板沒有說話,他推掉迪波爾抓著他的手,關上了箱子,用腳又把它踢回床下。“典當人,”他說,“名字是要求不被標明的。請你們想想看,我不能知道這銀器是誰的。這個嘛,”他坐回到桌子旁,看著那字條,“已經過期了。辦理延期的時限典當人也錯過了。典當物已經在公開的拍賣會上被拍賣了。”“是誰買了?”迪波爾問。“我。”郝瓦什平靜地說,“作為出價最高的人。拍賣會的時間也發過公告。”“但是那時候,郝瓦什先生,”迪波爾用唱歌一般、吃驚的腔調說,“沒有關係。那就更不會有什麼問題了。您給我們銀器,我們給您寫贖它的字據。在最短的時間裡我們把錢付給您。您認識我們,您知道我們是誰。您要理解我們。您不要想歪了,郝瓦什先生。我們在那段時間……奧瑪德沒有跟您說麼?”“無論說了還是沒說,我的先生們:依照法律與法規,銀器都不再屬於你們了。”“依照法律與法規,郝瓦什先生?”迪波爾問。“依照法律與法規。我是嚴格按照規矩辦事的。少爺們會明白的:這是一個殘酷的行當。誰的名字我都不能問。”“我們昨天剛剛通過畢業考試,郝瓦什先生。”迪波爾興奮地說,“請您理解,我們已經不再是學生了。過去的一切都過去了,請您也想一想!……我們在最短的時間裡會付清錢。奧瑪德也是您的……朋友?”“奇怪,這個演員是個奇怪的人。”當鋪老板嗲聲嗲氣、出神地說,“來了又走了。我這樣的人,坐在這裡像是一麵懸崖。他那樣的人好像是從裡麵長著翅膀。什麼都捆不住他。他怎麼會沒跟你們道彆呢……”風把窗戶使勁地晃。“開始了。”他平靜地說,“少爺們難道不明白?太令人驚奇了。早上偵探去找了他。”他做出一個手勢:“他得到建議,需要……偷偷地……立刻離開這座城市。否則他將被驅逐。”他用手撐住桌子:“有人舉報了他。真是件讓人難受的事情,我的先生們。有舉報說他在小範圍的人群裡做了不得當的事情。他懷疑是他劇院的同事乾的。關鍵是,他被舉報了。這是一件令人非常不舒服的事,我的先生們。”阿貝爾緊緊抓住桌子。他極小聲地問,以至於在一片安靜中也幾乎無法聽明白他說什麼:“發生了什麼?”“人們說他性侵了少爺們。的確有這樣的人。這件事令人很不舒服。對少爺們的未來也同樣沒有好處。這城市太小了。”“這不是真的。”迪波爾戰栗著說。當鋪老板頻頻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他們說有證人。這城裡流言傳得很快,我的先生們。小城市裡的人都閒得很。這樣的醜聞一下子就被放大了。很難想象會發展成什麼樣,如果,比如說有證人出來作證?”“證人?證明什麼?”阿貝爾問。“證明性侵。請你們想一想。他們說演員是個道德徹底敗壞了的人。而對他的控告是他性侵了少爺們。他們說他組織了一個爛醉的聚會。舉報說他在夜裡把很多出身好家庭的男孩偷偷帶進了劇院,然後和他們一起搞了一個爛醉的聚會。”“這不是真的!”迪波爾戰栗地吼了出來。“舉報是這樣說的。”當鋪老板無可撼動地說,“少爺們肯定知道得更清楚。這裡麵肯定有一部分是真實的,否則他也不會這樣沒頭沒腦地逃走。他就像颶風一樣走掉了,我的先生們。在這種人身後隻會留下一片狼藉。”阿貝爾朝他走近一步:“您坐在了包廂裡,郝瓦什。您……您看到了我們。您安排了這一切……您委托了演員……”他步伐不穩當,嘴唇煞白:“您想怎樣?……迪波爾,你問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麼?……我們走!……”“很抱歉,下雨了。”郝瓦什說,“也許,少爺們還是等到暴風雨停下來吧。”他望向風暴。雷一下一下劈在窗戶上。積水像洪水一樣漲滿了整條街道。他輕柔地搖搖頭。“少爺們,”他安靜地、平淡地說,“你們還不了解人生。人們總是很晚才會知道什麼。我也是,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裡,我什麼也不知道。請你們聽我說。現在正下著雨,也沒有彆的更好的選擇。我隻是個出身普通的人。但是,也許我可以對少爺們有所幫助。事情沒有人們所想象的那麼簡單。我四十歲之前也什麼都不知道。不能隻這樣簡單地說:你是個什麼人,你是這樣的人。請你們現在想象一下。我曾經有家庭,有妻子和一個女兒。我懂得人生。即使是最簡單的人也不能知道,他第二天醒來時,會變得怎樣。”他困難地、迫切地大口喘著氣:“我是個暴飲暴食的人,我的先生們,但是我有一顆心,沒人能說我是個沒心的人。我非常能理解少爺們的困窘境地。隻要是我能做的,我會做的。在一些條件之下,如果少爺們,比如說,明天晚上之前,你們付清欠款及利息,我是一向很樂意將典當物出手的。沒人能強迫我這樣做。但是郝瓦什說:‘是優雅又年輕的少爺們,請原諒他們還隻是孩子,很特彆的孩子。如果可以的話,你幫幫他們。’郝瓦什隻會聽取他瘋狂的內心,然後,他又把一切都深深埋藏。”“明晚之前?”迪波爾問。“會有的,郝瓦什先生。肯定會有的。明晚之前。但是看在上帝的分上,您在這裡說了些什麼?那究竟是什麼意思,奧瑪德性侵了我們?那是什麼意思,他們看到了我們?我們隻是在玩耍,郝瓦什先生。那不是我的錯……我什麼也做不了。”他開始發抖。“看在上帝的分上,郝瓦什先生,到底是什麼舉報,他們怎麼說?到底發生了什麼?……”“我懇請少爺們不要問我這種我也沒有辦法回答的問題。我懇請你們的認同,就是我隻能用我認為是正確的解釋來向你們作答。我所認為正確的是:也許我可以幫你們把麵前的局麵變得明朗。至於演員做了什麼,少爺們又是否有罪,這些我都無法回答。如果你們確實做了舉報裡說的那些事情,對我而言,是否你們就真的有罪,也永遠要打上一個問號。”他們現在已經無法看到他的臉孔。陰影裡,隻有他的聲音飄向他們,低沉,緩慢,是一種鈍的響動,偶爾像是某種動物預警的低聲嘶鳴。“沒有辦法知道,魔鬼是何時藏進一個人體內的。請允許我為你們講一個例子。請少爺們聽一聽。相信你們也有足夠的理由願意聽一聽。我很願意講這個例子,因為很有必要,它使你們能夠明白人生。我再重複一遍,並沒有那麼簡單。讓我們找一個例子,一個人。一個已婚男人,有一個女兒。他是個生意人。在一座城市裡有一個很興旺的當鋪,但是魔鬼藏進他的身體,他是個大吃大喝的人,追逐在所有他看到的石榴裙的後麵。他需要錢,於是,好像是魔鬼把持著他的手,他做任何事情都手到事成,他的自信開始過度膨脹,他遠行去了利沃夫(現為烏克蘭城市。),為軍隊運肥皂,他做買賣易如反掌,直到他在利沃夫犯下錯。生意場上,很遺憾,並不罕見,人們會犯錯。四個月。躺在一張硬木板上,足有四個月。他調換了病號飯,每天兩個小圓麵包和一升牛奶,而這是一個那麼能吃肉的人!他是137號,四個月的時間,隻是坐在和躺在牢房裡,與魔鬼辯論著,他不能明白。請你們想一想,那個木桶,為解決生理需要而安放的木桶,就在牢房裡麵。儘管喝了牛奶,他仍覺得自己就像一隻鷸。他躺在那裡思索著,他不明白,為什麼在利沃夫他成了這個137號。他備受折磨,因為他是個淫欲無度的人。他是鰥夫,女兒經營著生意,他給她寫信:親愛的女兒,生意上的事務無法預料地把我留在了這裡,自己保重,來信請寄至:存局自取,利沃夫,總郵政,137。四個月。難免會這樣。”他大口地喘氣。點上一支雪茄。“據我所知,少爺們還不了解男人的事情。是出於友善的考慮我才被告知的。總之,我想強調的是,這是一個性欲亢奮的家夥。隻要一小口水果白酒,便再無法平靜地從石榴裙旁走開。四個月的時間,他卻隻是蜷縮在那裡。有一次我在火車站見到一隻獵犬。它是用木箱子運過來的,投遞中出了錯,讓這隻狗遲了一天才被送到。整個路途中它都沒往自己蜷臥的箱子裡排便,抱歉請原諒我這麼說,抵達時它已經痙攣了。它是被人們給抬出來的,後來是醫生為它通的便。請你們也這樣想象一個人。他終於被釋放出獄,來到街上,已經是十月底的一個下午。他搖搖晃晃,招手叫來一輛馬車,對車夫說:‘帶我去最好的窯子,第一等的窯子,立刻。’天在下著雨。他坐上馬車,摘下帽子,把臉仰起在雨裡,為什麼不下得更大一些,儘管下吧,他這麼想,舔舐著雨水。他還從不知道雨水的味道竟是這麼好。馬車在石子路上顛來滾去,有一位女士在路邊停住腳步,她打著傘,穿著棕色的鞋和黑色的絲襪,這是四個月以來他見到的第一張女人的臉。他看著她,那位女士笑了笑。少爺們不明白嗎?他去了非常棒的窯子。那房子裡長著棕櫚樹。‘是的,鴇母,’他說,‘一個,兩個,什麼樣的都行。’‘姑娘們到了晚上才會來。如果先生不會反感一頭迷人的棕發的話……’那個女人果然是棕發,有金牙齒,鼻翼旁有顆痦子,但是很迷人。她沒看到他。他脫掉外套,感到蹲監之後有股味道留在了人的皮膚裡。鏡子上寫著金色的字:‘新年快樂’。”“現在請你們想想看,”他繼續道,抬起手豎起一根食指,“在這樣長的一段等待之後,什麼也沒發生。我不知道我是否表達得足夠明白。什麼也沒發生。他慢慢穿上衣服,衣服已經是半乾了,熱烘烘的雨水氣味和牢獄的氣味從衣服裡蒸發出來。這算什麼?他這樣想。那姑娘穿著小睡裙坐在鏡子前,吸著煙。他的目光躍過肩膀望向她。‘哦,’他說,‘對不起。這也可以理解,如果一個人走了很遠的路過來。很遠很遠的路。’‘那麼就下次吧。’他已經站在了門口。真蠢,他想,你四十二歲了,這到底算什麼?通宵在台球桌上跳舞一直到早晨六點,其間獨自乾掉兩三瓶香檳,再來半瓶乾邑,再狼吞虎咽吃上一根廓爾巴斯香腸,還有四五個煮雞蛋,對你都算不得什麼。他把帽子在手裡轉個不停。他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麼回事。他不能忍受就這樣走了。他既無法走開,也不能留下來。他害怕自己會把這裡砸個稀巴爛,或者把誰打趴在地上直到爬不起來。那姑娘慢慢踱了過來,每一步她的身體也都向前湧動一次。她走近了,認真地看著他,把香煙丟開,用兩隻胳膊摟住他的脖子,立起腳跟,閉上眼睛,開始親吻他。很輕柔的那種吻。他們又折返回房間。那姑娘吊在他的脖子上,就這樣貼著他走了進去。他坐了下來,傻傻地看著周圍,他不明白。那姑娘安靜地開始各種嘗試:她在房間裡走動,往身上擦香水,侍弄她的頭發,撲上香粉,脫掉她的小睡裙。她穿了黑色的絲襪,吊襪帶則是紅色的。一個漂亮的姑娘。從她臉上的皮膚可以看出她過量地飲酒,但是,是一個漂亮姑娘。她的身體是黃色的,冰涼的,結實的,正是你所喜歡的,他這樣想,沒有一點兒的贅肉。她走過來。‘閉上眼睛。’她說。他閉上眼睛。那姑娘靠過來,然後吻他。肉體也不過是一種裝置,他這樣想,而這姑娘是個懂行的。他對自己說:‘你想點兒彆的,想點兒愉快的事情,那些先輩們:大衛,所羅門。所羅門有一千個妻子。不,這並不是開心的事情。’他也將手伸向那姑娘的脖後。”當鋪老板伸出他的雙手。他們倆向後躲閃開。郝瓦什的胳膊於是在空氣中畫了個圈。“那姑娘把自己的整個身體都扔給他。這樣的女孩。就那樣扔在他身上,肉拍上了肉。她摟著他親吻,她的頭到處晃動和遊走,好像失去了理智。那姑娘的身體開始痙攣,她嘴裡有歐多爾(一件牙膏和漱口水產品的品牌。)的味道,香煙的味道,還有一點酸味。看樣子這一天她都還沒吃過東西,她的胃是空的。對於這一點,他後來總會記起來。那姑娘親吻他的眼睛,把自己丟在他的身上。過了很長時間。他好不容易才把那姑娘的手從自己的脖子上掰開。他得坐起來,他感到他要憋死了。那姑娘慢慢退縮了。她穿著漆皮的皮鞋,是雙船鞋(當時還隻有妓女才敢穿會露出腳部皮膚的鞋。)。她提上絲襪,坐到床的邊沿,然後一眨不眨地盯著他。‘你從什麼時候不能的?’那姑娘問。他聳了聳肩。一個躺著的人聳肩是件很可笑的事情。我不知道先生們是否還在聽……”他好奇地等了一會兒,直到他們給了回答。好像現在這才是最重要的。“你一定是犯了什麼錯,他想道,但是在哪裡呢?什麼時候?他的腦海中突然浮現出一枚媽媽的黑色胸針。媽媽用黑色的絲帶把它掛在脖子上,每當她朝他彎下身,那枚胸針就在他眼前蕩來蕩去。真的很特彆,我的先生們,大多數人會在他生命的重要時刻想起很遙遠的事情。比如會想到他的禮服是用他父親的一件黑色大衣做的,所以袖子特彆長。那姑娘隻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這樣的一個女孩子,這也是個人,他這樣想。她坐在銅床的一角,給自己裹了一塊紅色的絲綢,她的發簾垂在額頭上。她慢慢地把長長的煙嘴抬到嘴邊,然後認真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她不說話,但是死死地盯著他。‘你看什麼?’他問她。那姑娘隻是看,把兩個胳膊肘支在銅床的扶欄上。她說:‘你不能跟女人做!’他朝她走過去,抬起了手臂。那姑娘卻已經站到門口了。然後她又說了一次,更大聲地。請先生們想一想,她好像是宣布了一個判決:你不能跟女人做。她已經站到門外了。鴇母迎了過來。‘這是第一等的窯子。也許到了晚上我們就會有好運氣。’她說,‘這裡有最多的選擇。’他走下樓梯:為什麼不呢?我得回來。雨洗刷著街麵。是個漂亮的城市。有一點單調,如果是長時間停留的話。他走進一家小餐館,點了茶。他在波蘭籍的猶太人中間坐下,喝著茶,配了水果白酒,還吃了填肉餡的薄餅。他晚上又回到那地方。他一周沒離開,每晚都去。他找彆的姑娘,也找過之前的那個。所有的人都開始笑話他了。他來的時候,姑娘們站在走廊上,隻穿著襯衫,對他指指點點,都在譏笑他。他不能忍受自己就這樣離開。他把牙齒磨得要碎了,把頭往地上撞,他哭泣,要家人彙錢來。白天他發瘋一樣在街上走,望著周圍,也許他還低聲自語。他不明白。好像一下子,沒有任何理由地,他就變成了啞巴,他就變成了瞎子,一隻胳膊就掉落下來。少爺們是不是覺得厭煩了?”雨水敲打在窗玻璃上,一道道雷電把窗戶震得直晃。他提高了說話的聲音,像是要壓過那暴風雨。他坐在座位上一動不動。“他想:利沃夫不是你的福地。一天晚上,他偷偷來到火車站。你是有家的,他想,你那位過世了的女人流過那麼多的淚,因為你的夜夜笙歌和縱欲無度,但是,那你也曾是有家的,你也曾算個人物,冬季總是有客人上門拜訪。離市政要員你也曾隻有一步之遙。但是現在,你什麼都不是了,比一隻臭蟲還不如。為什麼?他不明白。他有心去死。死去的人會在亞伯拉罕的臂彎裡(猶太民族對於死亡的描述是安歇在亞伯拉罕的臂彎裡。這裡也暗示了郝瓦什是猶太人。)得到安息。我不知道少爺們是否熟悉《舊約》?那火車在雨中行駛。兩個波蘭農民睡在他的腳邊,散發出大蒜和水果白酒的刺鼻氣味。他呆望著前方,搖晃他的頭,像個中風的病人,支吾著喃喃自語。人們都看著他。遺憾的是,就在兩個星期前,他的女兒跑掉了。先生們可能還沒聽說過,福無雙至禍不單行。人們說,倒黴事不會獨自到來。他唯一的女兒和一位傷殘的騎兵上尉私奔了。他撕碎了衣服(猶太人治喪的一種禮儀。),不再和任何人談起她。你隻不過是一個人,他對自己說,一個人,隻是想在這地球上活上一段時間。不,你是隻臭蟲,他對自己說,你誰也不是,什麼也不是,神把你踩踏在腳底下。利沃夫的女孩說了什麼?他一想起來就會感到渾身戰栗,頭暈目眩。他總能看到那些姑娘們,她們坐在樓梯上,隻穿了件襯衫,對他指指點點,還在譏笑他。幾個月的時間就這樣過去了,他就這樣活著,走著,不跟任何人搭話,但他也不再去姑娘們那兒了。每當他想到那個利沃夫的女孩,眼前的世界就像是被掀翻了,他的腦子會充血,他想搗爛一切,他最希望的是坐上火車,回到利沃夫,找到那姑娘,然後把她的頭往牆上撞。當他獨自一人,他會祈禱,或者酗酒,罵人。再也認不出他是以前的那個人了。他對自己說:你一句好話都沒對你死去的女人說過,神要罰你坐牢,奪去你的力量,如果你想起利沃夫女孩所說的,先輩們的詛咒便降在你的身上。他再也不是以前的他了。他去找拉比(猶太人中一個很重要的階層,是智者的象征,是可以去請教的人。),他付了錢,和他說話。‘拉比,’他說,‘神在懲罰我。我不能和女人做。’拉比看著他。一個聖人,他能懂什麼呢?‘你隻需要等待,’拉比說,‘神在考驗你。因為你的罪。你隻要耐心地等待。’‘我的神啊,我會等待。’他說。‘你曾是個縱欲無度的人,’拉比說,‘你不遵守習俗和規矩。你欺騙。追逐在石榴裙後。你嗜酒,是個酒鬼和花心人。現在你又想向神要求什麼呢?生命中所有的事情都有它自己的時間表,’拉比說,‘有希望也有失望,有富足也有貧乏。你是怎麼想的呢,難道那些神聖的規矩和約束都是白白設立的麼?你去教堂祈禱吧。’他去教堂祈禱。他感到自己是那麼淒慘,以至不敢看任何人的眼睛。他站在教堂裡一根立柱的旁邊,像個麻風病人。他並不明白那禱詞。他隻站在那裡,不停地前傾後仰(猶太人禱告時身體會不停前後左右地晃動。),然後喃喃誦念。但是他已經不哭了,也不再唉聲歎氣。一切也都沒有變得更好。他就這樣過了一年,不與任何人說話。他在城市裡行走。走在街上,他會害怕自己突然跑起來,然後把擋路的人撂翻在地。他不吱聲,安靜地,緊咬著牙齒,這樣走著。”他止了聲,點著頭,兩隻手抓著桌子。“這一聲雷打得很近。”他很知曉地說,但並沒有把頭轉向窗戶。“先生們要知道,”他慢慢地、高聲地說,“沒有那麼簡單。在這城市裡,他連出門都提不起興致了。憤怒在他的體內醞釀,好像他的胸膛裡埋藏了炸彈,他害怕它會爆炸,害怕自己會讓這城市遭殃。他感到有如此大的憤怒和力量,讓他可以點燃這座城,然後在耕田裡種下鹽粒(古羅馬人攻占一座城市後在耕地裡種上鹽,讓土地從此寸草不生,逼迫在這裡生活的人們離家出走。)。是那個利沃夫的女孩,他想,是她說了出來。這樣的一個女孩,她怎麼會知道?不久前就連你自己都不知道。難道這樣的人身上有什麼記號?彆人也看出來了麼?噢,神啊!不能這樣活著,他這樣想。他在街上低著頭走,不敢看向年輕的姑娘們和小夥子們的眼睛。他憎恨小夥子們,他們是那麼清新又健康,他們可以去找姑娘們。總有一天,他要把他們逮住,他這樣想。他怨聲載道,活像一個老婦人。他責備自己。不能僅僅為了肚子和所有你喜歡的事情而活著,他這樣想。那些立下嚴格規矩的先輩們是英明的。但是你笑話他們的規矩,你淫欲無度,嗜酒,是個肉球,你傷害了天下的兄弟姐妹們,神因此要懲罰你,他這樣獨自言語。不能這樣活著,他想,神把酸雨降在所多瑪城和蛾摩拉城(《聖經》中的兩座城市,因為城裡的人不遵守上帝的戒律,同性性交,與動物性交,被上帝毀滅。),火燒一樣的雨水,把肉和骨頭都燒淨了。我們都有罪,他這樣想,神也將因為你的罪降下火一樣的雨,在你的頭上。”他把酒瓶舉到嘴邊,喝了一口,又緩緩地小口咽下。“有一天,他坐在他的店鋪裡,一個瘸子走了進來,他留的胡須像是在參加狂歡節的派對。瘸子拿了一台布穀鳥報時的擺鐘,懇求把它當掉。鐘被扔了出來。然後他一瘸一拐地慢慢向門口走去。瘸子又停了下來,說:‘我們都有罪。’就在剛才,你也是這樣說的,他這樣想。於是他把瘸子喊住,讓他回來。瘸子站到護欄前,開始布道:‘隻有有罪的人才會得到潔淨。’他還含糊說了很多有關青銅蛇的言語。他則聽著:在見過那麼多的聰明人後,終於遇見一個瘋子。‘小姐,請錄入:’他說,‘一台布穀鳥報時鐘。’又是一個鳥類物件,是個不祥的征兆,他這樣想。那個大胡子走了,但是他要求繼續的援助,還留下了他家的地址。如果是和錢有關,至少這個人還沒有全瘋,他這樣想。他繼續過他的生活,但是食物沒有味道,喝下的水也是酸的。有時,他眼前所見到的會變得恍惚起來。如果他看到女人,他會彆轉開,然後垂下頭。神的手正在壓迫他,他這樣想。有一天下午,他往胳肢窩下夾了一雙舊皮鞋,記起那個瘋子住在漁人巷裡。鞋匠看到他,立刻從那張三條腿的凳子上站起來,一瘸一拐地走向他,開始為他講起以色列人出埃及記和燉肉(隱喻富足,富有。)。他是怎麼知道我在家裡存了燉肉?他這樣想。大胡子坐回到他的小板凳上,繼續演說著。這是非常好的娛樂,儘管有些困擾,他想。角落裡坐著一個男孩,正在一支蠟燭旁讀書,並沒注意這裡。‘這是我的兒子,’大胡子說,‘他將成為紳士階層中的一員。站起來,埃爾諾,向尊貴的先生問好。’”郝瓦什的上半身幾乎趴到了桌子上,他用兩個臂肘支撐著,黑暗裡,他的眼睛和兩個男孩的眼睛靠得極近。他放低聲音,一停一頓地細語。阿貝爾把身體往後靠去,兩隻手緊緊握住椅子腿,一動不動。“非常聰明的小男孩,”他靜靜地、輕輕地說,“體格瘦小,但是非常聰明。幾天後是他送回了鞋。和他說話可以非常容易。他常來,就在這個時候,午飯後的時間,到我的房間裡來,我們可以長時間地交談。他什麼都知道,如果說起一些嚴肅的問題,他又能智慧地閉嘴傾聽。一個嚴肅的人能把自己的所思所想,以及苦惱都說給他聽,在這方麵他很好用。這是個非常窮的男孩,但是非常鮮嫩,擁有雄心壯誌。他有很多計劃,比如出國。與他相處是一種愉悅。他是那樣衣著襤褸,以至於一個好心人會頃刻間對他心生愛憐。他想變得有錢,如果長大了,變得有學識和有權力。他就想在這座城裡定居,這座他曾在這裡當過窮人的城市,這座他得為他那些富家子弟的小夥伴們背書本,為那些有錢的同學們輔導功課以換取下午茶、咖啡和午飯,有時還要為他們中的某一位擦皮鞋的城市裡。他那些富有的夥伴們總會同情他,讓他把他們的鞋帶回家,交給他的爸爸,為這些鞋修鞋掌,因為他們想幫助他和他的家。男孩需要很努力地學習,因為他來自窮人階層,因為他需要免學費。此外,在身體和體格上,他也沒有得到上帝特彆的眷顧。他很瘦小,如同他的父親。那些既高雅又有錢的夥伴們讓他無法企及。他雄心勃勃。有一段時間他每天下午都來,在這裡吃飯,並不嫌棄這個孤獨的鰥夫的燉肉。他為他的父親從這裡帶回禮物。他的父親偶爾也來,隻有在男孩不在的時候才來。他的父親頻頻地點頭哈腰,然後說:‘隻有罪人才能得到潔淨。感謝尊貴的先生向我的兒子所展示的慈悲的好意。’小男孩每天都來。一個這樣的男孩子需要太多東西:衣服,書,內衣……他在為出國求學做準備。他在郵局開了存折,偶爾拿到錢就存進存折攢起來。他什麼都向我彙報,特彆是當他聊起他的那些小夥伴們。他說:他有三個小夥伴,其實還有第四個,隻是已經不是學校的學生了,但是還和他們混在一起。”暴風雨好像突然止住了。四周變得靜謐。房裡的物件以及他們自己都凝固在這寂靜裡和一種恍惚的一動不動中。隨後,風一下子把窗戶撕開,隻那麼一擊,掀翻了房裡的物件,把雨也灌了進來。當鋪老板並沒有動彈。這一刻,他好像什麼也沒有看見,沒有聽見。“他們有很多共同的話題。有一天,小男孩說:‘多麼精致的男孩子們。他們的一切都是那麼的不同。即便是現在,他們的父親並不在家,也依然如此。他們的問候與談吐,也跟我們不一樣。’顯然,他們已經親密到能如此無嫌隙地交談了。後來小男孩還講了他們的遊戲——‘他們已經說謊了。’他說。後來有一天:‘已經偷竊了。’再之後:‘今天我們認識了演員。’後來有一天,他說:‘他們開始偷東西了,有一天他們會到這兒來的。’演員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雖然我們相識不久,我也能從他的身上感受出我倆是惺惺相惜的。演員也有著某種困擾。有時演員也會說起:他認識了一些多麼有趣、多麼精致的先生階層的男孩子們。就在這裡,在這個房間裡,演員說:‘他們全都反叛。’他這樣說:‘為了某種原因,他們在抗爭。’有一天,年輕的埃爾諾不再來了。我能看到他隻逗留在另外三位年輕先生的身邊。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他對其中一位年輕先生的一舉一動都亦步亦趨。演員說:‘是時候了,我來組織一次和男孩們的小型的閉門演出,怎麼樣?一次完全非公開的演出。回頭你坐在包廂裡看。沒有人會知道。’這當然是需要付費的。演員負責組織。”他走向窗戶,費力地把窗子關上。地板上已經積成了個小水塘。“多麼可怕的大風!”他搖著頭說,“真讓人擔心這暴風雨會敗了先生們今晚的興。”他看著空了的酒瓶,掃興地把它們推到一邊,又繞過了桌子。“很遺憾,演員的名聲已經壞掉了。”當鋪老板說,然後站到了他們麵前,把雙臂抱在胸前。“他被注意上了。也許是劇院裡的人。也許是彆人。他被舉報了,少爺們要倒黴了。如果這個閉門演出,打個比方說,如果有一位目擊證人出現了。少爺們依然處在父母和長輩們的權威之下。隻一位目擊證人,一位知道少爺們所作所為的人,便會給少爺們帶來再大不過的麻煩。那樣的話,少爺們便會無顏再見他們親愛的父母和其他的親人了。”迪波爾朝門的方向慢慢地後退。聽著當鋪老板的話,他的嗓子眼裡一個聲音也發不出來。這會兒他打起了嗝,然後用卡殼的聲音問:“您想怎麼樣?”沒有人作答。“阿貝爾!”他一步跳到阿貝爾身邊,搖晃起阿貝爾的手臂:“你說話呀!……這是怎麼回事?……他要怎麼樣?……”阿貝爾用他慘白的手握著自己的喉嚨,像是在領口調整著什麼,之後他才開始說話。當鋪老板微微笑著:“郝瓦什是個好心腸。少爺們現在一切都明白了。郝瓦什在想:兩位這樣優雅的男孩子,也許哪天能來我的陋室,看望我。你則憑借你的天賦來愉悅他們。現在他們就在這裡了。”他微微笑著,從頭到腳地打量著他們。“郝瓦什願意為少爺們效勞。比如說,明晚之前。也許,普洛高烏艾爾先生先把這張家族銀器的典當票據收好。然後明天,比方說,還是這個時間,我仍在這裡恭候先生們,你們或者帶錢來,或者不帶均可。我不想打擾了你們今天的娛樂活動。請少爺們再通盤想一想,然後請遵照你們的意願做出選擇。郝瓦什是不會離開的。郝瓦什也不會不理智地行事。他就在這裡,像一麵懸崖。他的財產狀況和身體狀況都把他拴在了這裡。你們的一位小夥伴將會幫助少爺們知曉,郝瓦什對人總是那麼友好,而且出手大方。在任何領域,他的關係網都是最上等的。請先生們遵照你們所領悟的來行事。郝瓦什並不喜歡不清不楚的生意。他已經坦白地告知了一切。請少爺們自己做出決定。”他四顧看了看。“已經是小雨了。如果少爺們現在想要離開……”他打開了門。“祝你們玩得愉快。那麼,明天,這個時間。”他禮貌地把他們讓出了門,很困難地鞠了躬。之後,他們站在樓梯間,聽到他用鑰匙在他們的身後鎖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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