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節(1 / 1)

他們在教堂廣場上叫了一輛車,乘馬車趕往富爾察。他們把車篷掀開,在有著老鼠味道的破舊馬車廂裡,兩個人各自蜷縮在一端。雨仍滴滴答答地下著,輕輕敲打在馬車的皮質車篷上。阿貝爾忽然想到自己已經有二十四小時沒能好好把身子洗一下,沒有換內衣,也沒有吃上一口熱乎的東西了。他抖得牙齒在打架,窩在車廂的一角。他們隨著車子一起,在石子路上慢騰騰地顛簸著。在每次劇烈一些的晃動裡,阿貝爾都會抬起眼皮看一下:然後一座房子的牆,一個不大的石堆,一棵楊樹的樹樁,一堵圍牆。當他感覺到迪波爾的手的碰觸時,他們已經走在勞教所的石頭圍牆旁了。“你相信嗎?”迪波爾問。“相信什麼?”他反問。不過隻有阿貝爾的嘴唇在嚅動。寒冷、顫抖和滾燙同時在阿貝爾的身體裡過了一遍。他的牙齒抖得打架,他感覺自己在發燒。“他說的有關埃爾諾的事?會是真的嗎?……”阿貝爾回答不出來,他於是又閉上了眼睛。他們讓車停在富爾察前。然後他們步行穿過泥濘、脹起來的耕田。果樹全被打落得東倒西歪。散落在犁過的壟裡、已經變小的冰雹顆粒還在熠熠閃光。他倆高一腳低一腳地橫穿過這塊泥巴地,來到圍牆後部,從後門走了進去。他們繞過正麵的院子,然後悄悄地上樓,進了他們的房間。屋裡的一切都跟阿貝爾早上離開時一模一樣。阿貝爾猶疑地走到窗前,小心翼翼地拉下了卷簾,然後癱倒在床上。迪波爾坐到桌子旁。院子裡空無一人。那些燈籠和殘破的、染色的碎紙條被浸濕透了,死屍一樣地吊著,垂在掛繩上。院子裡桌子七零八落地被掀翻在地上。遠處鬆樹林的上方升起了霧。但是,樓下的房間裡傳出來喧嘩、說話和杯碗的碰撞,透過木地板漾出尖厲刺耳的聲響。看樣子,五月節的賓客們都已經到了,隻是他們都擠在昏暗的餐廳裡。潮濕又清冽的霧升騰起來,天色漸晚。迪波爾瞅了一眼腕表,六點半。他們在郝瓦什那裡待了四個多小時。“現在你來說說,阿貝爾。”迪波爾說,他把胳膊肘抵在膝蓋上,身子向前躬,“關於這一切,你都知道些什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你之前知道郝瓦什和演員還有埃爾諾……”阿貝爾閉著眼睛,攤開著四肢。遠遠地,他聽到這個問題。他使勁地坐起身,在床頭櫃上摸索著,然後點燃了就快要燃儘的燭台。這還是前一天晚上餘留下的。房間裡已經黑了。“我什麼也不知道。”阿貝爾慢慢地說。他困難地轉動著舌頭,處在似夢非夢的狀態。安靜了片刻。他不太確定地——聲音也尖了一些——繼續道:?“你們難道從來沒感覺到,埃爾諾總在說著彆的什麼?很難講得清楚。如果我說‘晚上’,或者‘筆’,或者‘人’,然後他說‘晚上’,或者‘人’,是並不一樣的。和陌生人在一起時我常會有這樣的感覺。和你在一起時我感覺不到,即使你並不明白我說的是什麼。和埃爾諾在一起時卻總會有。有什麼東西把他和我們隔開了。”上校的兒子伸手去夠桌上的煙盒,然後用神經質的手指卷了一支煙。他俯下身,用燭台的火把煙點燃。“所以,你不知道?”迪波爾問,嗓音發乾。“我不知道。”“那麼,上午你跟我說的呢?……”阿貝爾躺在床上,用一隻胳膊撐起上半身。這會兒他用完全不在意的輕鬆語調如釋重負地說:?“你明天就去參軍了。但是,我並不想與他們為伍,我不需要郝瓦什和基津達伊的世界,還有你父親的世界……我寧願死掉。我們並不相信他們的法則,所以才有了這一切。所以才有了這場遊戲,這個謊言和富爾察。得有個地方可以逃離,得有個地方可以對他們施以報複,因此有了這個房間!但是,有人欺騙了我們,一切都因此而變了。你明白麼?有人騙了我們。現在,所有這一切都變得肮臟,你是不是也同樣覺得很惡心?”阿貝爾倚著床欄垂著頭,像是要嘔吐起來。門被打開了。並沒有敲門,埃爾諾和貝拉走了進來,然後迅速地劃上了插銷。貝拉已經微醺。“下雨的緣故,”貝拉困難地說,他的舌頭已經不太聽使喚,“師長們早早地就醉了。”埃爾諾靠在劃上了插銷的門上。“你們去了郝瓦什那裡?”埃爾諾問道。他站在那兒,沒有戴眼鏡,一隻手揣在兜裡。他的聲音尖厲,有攻擊性,是惡狠狠地嚷出來的。迪波爾向他邁近一步。“彆動!”埃爾諾用命令的口吻說,伸出手擺出阻止的姿勢。“還有你。”他對貝拉說。貝拉莫名其妙地望著這一切。“你彆從床上起來。”他發號著施令。“說吧。他都說了什麼?他全都說了?”迪波爾的身子動了一下。埃爾諾重複道:?“我說過了,你待在原地彆動。如果你們攻擊我的話,我也不會客氣的。我受的罪已經夠多了。該來的終歸要來。我已經等了一年了。我受夠了你的優越感,普洛高烏艾爾。”他的手從褲兜裡抽出來一半,卻又快速縮了回去。“請吧,普洛高烏艾爾,說吧。”他的聲音變得完全不認識了,就像個陌生人在講話。“你是不是瘋了?”迪波爾低聲問他。迪波爾像被施了魔法似的一動不動地杵在那裡。“這個你去問彆人。”埃爾諾說,“快說!他全都說了?……”埃爾諾的目光在他們幾個中間閃爍,每過一刻他都又會盯住另外一個人。“你們還是進去了?很有意思吧,普洛高烏艾爾?”他們仍然不說話。埃爾諾接著說:?“我警告你們,對我來說已經全都無所謂了。不管你衝我吼叫,還是朝我啐唾沫,這世界上的一切,對我來講都已經完全無所謂了。”這沉默不語使埃爾諾困擾,他不是很確定地繼續說:?“上午我去了他那裡。我求了他很久,讓他不要說,讓他放棄這一切……你不相信麼?但他不是人……我都不知道……還有這樣的人。他是終結的宿命。”埃爾諾立刻讓自己重新振奮起來。“我不會讓自己被欺負的。我警告你們,如果他什麼都說了,我會進行防衛,即使你們有三個人,即使你們把小團體都叫來,把整個城市和軍隊都找來,我也能夠進行防衛。如果你們不善待我,我就揭發你們。從郝瓦什身上可以學到這經驗。他不是一個人,你們對此還不清楚,在他背後還有很多人,他想怎樣就能怎樣,他挑中了誰,誰就會完蛋。他應該也沒有全說真話。他講了很敏感的事情,對麼?關於我……他說了我什麼?”忍耐不下去的焦灼讓他的腳不停地在地板上踢踏。他聲音粗鈍地吼道:?“你到底為什麼不說話?”“是真的麼?”迪波爾問。鞋匠的兒子昂起了頭。“我的問題是,他說了什麼?”“就是你和郝瓦什,還有演員……”“怎樣?”迪波爾在桌子旁坐了下來,把頭埋進手掌裡:?“現在的一切,當我看這所有的一切……好像這段時間我是被下了迷藥。你們難道沒有這種感覺麼?……”無人回答。他靜靜地轉向埃爾諾:?“郝瓦什說,你去拜訪過他很多次。”“我不回答這個問題。”鞋匠的兒子說。“但是這個很重要。”迪波爾平靜地繼續說,聲音也變尖了一些,“但是如果你不想說……這終究是你的事情。我們想知道的是,你的出賣。你把關於我們的消息帶給了郝瓦什,是真的嗎?你向他說了一切——我們說的話,我們做的計劃,沒人知道的我們與眾不同的生活,是真的嗎?”“是真的。”埃爾諾尖聲回答。迪波爾點了點頭:?“很好。那麼你和演員……你們受托於郝瓦什,合夥算計了我們,是真的嗎?”“胡扯。”埃爾諾不恥地說,“演員隻是個虛華的猴子。他知道什麼?他也是被郝瓦什控製在手心裡,隻是,和我又不完全一樣。演員為他另外的企圖而工作……”“那麼你呢?”“我?”“你想怎樣?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你是怎麼想的?如果我們也陷入這個複雜的局麵,會怎樣?你又有什麼好處?我們難道不是你的朋友麼?”“不是。”他扯著嗓門吼叫。他們都不說話了,望著埃爾諾。“你難道不是我們中的一員?”迪波爾靜靜地問。“不是。”他再一次地否定。埃爾諾現在也平靜了下來。他精準、快速地說了起來,好像他已經為此準備了很久,好像他很久以前就把這演說的每一個用詞都斟酌好了。“你不曾是我的朋友,普洛高烏艾爾。你不曾是我的朋友,有錢的魯紮克。你也不是,你這細皮嫩肉的家夥。”他很不屑地扭過頭,看向迪波爾,“我很願意做你的朋友,普洛高烏艾爾,很願意可以成為你的朋友,就跟他們一樣。現在我要告訴你,我也是才知道的。我跟你說,你身上有一種東西,在這一生裡還將給你帶來很多麻煩的東西……你並沒有做錯什麼,是它把人們帶到你的身邊,特彆是帶來某一類人。但我不可能是你的朋友,因為你就是你,而我是我爸爸的兒子,無論我怎樣做,這也是掩藏不了的事實。我真的希望可以是你的朋友,但是你的母親好心地遞給我一雙鞋,在幾年前一個接近傍晚的下午,我在你們家裡時,她讓我拿鞋回家去修鞋掌,因為她想用這個活兒幫助我貧窮、生病的爸爸。在你們那裡我還拿到過咖啡。從貝拉的父親那裡我得到麵包和奶酪。阿貝爾家的老姑娘把水果罐頭塞進我的兜裡,當我要道彆的時候。誰也不會給你們的兜裡塞水果罐頭,如果你們也到彆人家做客。還要我全說出來麼?一千天和每一天的一千個分鐘裡,你們就是這樣在我身上踐踏。不,這不是你們的錯。也沒有任何人需要對此負責。你們的替我著想還有這好心腸。”他呸地啐了一口唾沫。“我憎恨你的替我著想。我憎恨你的好心腸。我憎恨你,當你把刀叉握在手中,當你向人問好,當你對人微笑,當你為一樣東西、一個回答而致謝……我憎恨你的動作,你的眼神,你站起來和坐下去的姿態。不,它們是沒有辦法學會的。我明白,沒有可以用來彌補這些的金錢、能力、力氣和學識。即便我活上一百年,變成百萬富翁——當你們早已入了棺木,開始腐爛;當然,在死亡裡你們也會去不一樣的華麗靈堂,99lib?不像我們這些狗,活著也是住在地窖裡——我終歸還會一樣的不幸,因為我會想到普洛高烏艾爾·?迪波爾,隻用一個手勢和一個微笑就能說‘對不起’,當他在路上不小心撞到了誰。每想到這些,我會在夜夢中呻吟,我會喊出你的名字,我痛苦地喊‘迪波爾’。偶爾我會因此驚醒,然後我看到我的父親,他就睡在我的床腳下,他坐起來,點著頭,然後他說:‘你因為年輕高貴的先生而覺得苦。需要得到潔淨。’潔淨,是的。我不能得到潔淨,但是,如果我想到你們也身處這肮臟之中,你們也將死得很慘,我就覺得自己更乾淨了。”“我是個悲慘的人,從彼岸走來,卻沒有一條能通向你們的世界的路,從來也沒有,永遠也不會有,永遠不會!我爸爸說,是蝗蟲與熊。我憎恨你們。你們都去死吧,但是在那之前,我要先毀了你們。在那個即便你們不承認,也仍然對你們很重要的世界裡,我要毀掉你們。是我欺騙了你們。我撒了謊。我出賣了你們。我用紙牌,在所有的事情上,用我的每一句話,是我欺騙了。”他從口袋裡抓出一把油膩膩的紙牌丟到桌上。“明天你就去郝瓦什那兒,普洛高烏艾爾。不管你願不願意。那套索很結實。你不要掙紮。上帝會饒恕你的。”他的聲音卡在那裡。然後他怯怯地看向周圍,完全變了一種聲音,差不多是可憐兮兮地說:?“我是想成為你的朋友的。但是我總是害怕用餐時你會因為什麼事情說我。因為有一次,你說了我什麼,因為叉子或是餐刀。”“這個是能學會的。”貝拉氣憤地說。貝拉這會兒第一次開口,所有人都瞪向他。貝拉不知所措地垂下了眼睛。蠟燭已經燃到了根部。黑暗中隻看得到一個個的輪廓。迪波爾靜悄悄地站起身。“那麼,”他說,聲音裡帶著無措和茫然,“也許我們可以走了。我不知道我們為什麼還要繼續坐在這裡?已經什麼都清楚了。”然後他好像是講一個重大的論據:?“蠟燭也要燃儘了。”“你們先走。”埃爾諾含糊地說,“全都走在我前麵。我不許你們中的任何人在我的背後。”他的手還揣在兜裡。他閃身讓出了房門。迪波爾舉起燭台,燭光照亮了埃爾諾的臉。迪波爾極輕地驚喊出來:那張臉是如此扭曲——折射出一種他所不了解的痛楚——以至於迪波爾倒退了一步。“當然,這裡得收拾一下,”走到門檻時迪波爾不是很確定地說,“我們離開之前,每個人都把自己的東西拿上。這些破布我們就可以丟在這裡了。”他指著衣櫃裡攪在一起的衣服團,“我想,也沒有誰再需要它們了。總之,這遊戲已經結束了。”“多可惜啊,迪波爾,”阿貝爾說,他的嗓音灼熱,至此之前他都一直僵在那裡不曾說話,“你看看這裡。以後它再也不會有了。”他們踮著腳尖走下樓梯。埃爾諾走在隊伍的最後。埃爾諾處在一種無法理解的膽怯中,好像是感到生命受到了威脅,拖遝地落在最後一個,即使是在這樣短的一截從樓上到樓下大堂的樓梯上。他的胳膊緊緊夾著他的身體,手並沒有從褲兜裡拿出來。不過無論是在這段樓梯短途中,還是在這天晚上後來的幾個小時裡,他們三個人中都再沒有誰和他說話。讓他們最感到吃驚的,是稍晚些時他們不得不去尋找他。那狹長的、充斥了啤酒味道,為五月節的舉辦而剛粉刷過的餐廳裡,與以往相比,氣氛意想不到地熱烈非凡。一張拐著直角的長條桌上,在較短那一邊的上座位置,坐著莫拉維茨、顧爾高和校長。讓走進來的他們感到吃驚的,是基津達伊坐在校長的右手邊。城市的財務總長坐在體育老師和繪畫老師的中間,他的兒子坐在他的對麵,他是他們的同學。在他父親的注視下,他一聲不吭,不知該如何是好地緊繃著;他時不時要溜到另外一間酒屋裡,並不坐下隻是站著,把將近半升的一盞水果白酒一飲而儘。後來令他父親驚奇不已的是——整晚他都不曾見到兒子碰過哪怕是一杯酒——所有的醉酒症狀在午夜時分同時湧現出來,他的兒子始料不及地摔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在這一派混亂中,有人給出了一個出發的信號,於是大家把男孩放在擔架上,大部隊熙熙攘攘地撤退了。留下來的幾個人——基津達伊;那位嚴酷的君王顧爾高,他在這所有人都親密無間的場合裡,始終以他的各種尊貴姿態,在自己與畢業了的學生們之間維持著他的威嚴;以及莫拉維茨——在長條桌上座的一端靠攏在一起後,向留下來的學生們發出可以坐到他們身邊來的準許。埃爾諾整個晚上都一言不發地坐在寡語的顧爾高旁邊。當小團體和幾個頑固、興高采烈的同學受邀於莫拉維茨,推推搡搡並不情願地挪到另一撥醉漢(這裡指這幾位老師也都醉了。)的旁邊落座時,埃爾諾起身離開了餐廳。關於這次五月節,不僅是在學校非正式記錄的年鑒中被談論了好多年,也成為這座城市的一次令人難以忘懷的活動。人們普遍地認為這是這所曆史悠久又知名的學校一次最成功的畢業晚宴。出於避暑的考慮,教師們在下午很早的時候就和學生們一起出了城,來到被燈籠裝飾的富爾察陰涼的院子裡。隻是沒過多久,撕裂的天空就把他們從院子裡驅趕進了餐廳。這讓人喘不上來氣、有黴臭味道的餐廳不可思議地、極快速地、成功地讓那些隻是偶爾小酌的人也在這個酒精彌散的氛圍裡努力想把自己灌醉,以至於按理說本該是用餐和致辭都同樣重要的晚宴,最終在一群喝高了的人的一片雜亂中消散不見。高溫下,酒精對人們的思維能力產生了極大的損害。自我感覺尤其好的基津達伊把整個年級所有將輪到去前線的年輕人都招到自己跟前——摸一摸他們的肌肉,用鼓勵的話提醒他們被縮短了的戰前訓練——他提起獨臂小子。“是男孩普洛高烏艾爾的主意。”——他固執地又重複了一遍。“獨臂小子普洛高烏艾爾在哪兒?”迪波爾禮貌地,以雙臂普洛高烏艾爾的名義,多次告訴他:哥哥應該是留在了母親的病榻前。當這個解釋不留一點痕跡地在微醺的基津達伊的意識中消失殆儘——法官幾分鐘後又固執地追問起獨臂小子普洛高烏艾爾來——迪波爾不再做聲了。他們自己也聊起勞約什,說他八成是被惡劣的天氣擋住了。暴雨天裡獨臂小子總會躺在床上,然後把一個個的枕頭疊在腦袋上麵。“也可能是彆的原因。”阿貝爾不安地說。迪波爾好像是什麼也沒聽見。午夜過後,屋子基本空了。他們開始執著地飲酒。其實他們並沒有什麼真正的喝酒經驗,然後發燒得厲害的阿貝爾的行為舉止開始反常地大聲起來:他敲打桌子,要求大家聽他說話。迪波爾沒好脾氣地沉默著,偶爾預警地四處張望,像是在找誰,然後又朝著杯子低下頭去。貝拉欺負著顧爾高。他坐到顧爾高對麵,隔著桌子不停地探過身去,眼神渙散,用一個沒有好好用功卻極渴求知識的學生的謙卑聲音,不停盤問起有關塔西佗的課文中的幾個部分。阿貝爾站起來,手裡舉著杯子,狂熱地誦起了詩。不過並沒有人關注他。快三點的時候,他們走到院子裡。院門口站著一個模糊的影子,提一盞手提燈,拿著一柄巨大的彎頭手杖,那手杖比他的身影還要高。他正低聲和房東說話。他慢慢朝他們走了過來,把提燈高高舉起,每走一步,他那巨大的手杖就畫出一道高雅的弧線。“你們在這裡,”他說,然後停下了腳步,用燈照向他們的臉,“我來找少爺們。是我前線的戰友——普洛高烏艾爾少爺要求我走上這一趟夜路。”現在他們認出了他。他們站在他麵前,很是困惑。那是鞋匠。“準確地說我是來找普洛高烏艾爾少爺的。”鞋匠說。即使是在這樣的場合,鞋匠也以他一成不變的特有腔調講著話。“當然,如果我準確地理解了那些話的意思,這信兒也是帶給所有的少爺們的。”迪波爾向前走了一步:“澤高爾高先生,我的母親怎樣了?”鞋匠提著燈,握著手杖,慢慢地把身體轉向迪波爾。他點頭的動作好像在感謝一個關切的問題。“有爵位的夫人,”他滿意地說,“與周遭的事情相比,一如既往地好。晚間,她的狀況無可否認地好轉起來。下午時候,她看上去似乎還很虛弱。她曾那樣的虛弱,以至於五點左右,普洛高烏艾爾少爺找人把我叫到有爵位的先生們的家裡,一旦有任何需要時讓我可以在那裡待命。我想說,普洛高烏艾爾少爺以極大的自我奉獻精神,一整天都在照看他生病的母親,基本上沒有離開過她的床榻,一直在看著她。下午,有那麼一刻,有爵位的夫人的心臟停止了跳動。普洛高烏艾爾少爺有機會來到另一個房間裡找我。我一直在那裡候著。他把一隻手指壓在嘴上,然後擺擺手,表示那令人傷感的事情正在臨近。但是,晚上突然發生了令人欣慰的轉折,神顯然又將健康還給了有爵位的夫人。”他在這裡停頓了一下,“感謝上帝。”他把提燈放在身旁的地上,兩隻手都握在了手杖上。“這是一個舒適的夜晚。遺憾的是,行走對我來說已經不是一件容易事了。但是,普洛高烏艾爾少爺的懇求打動了我,讓我無法拒絕。他提出,由他出錢雇一輛車送我過來。但是我寧願步行。因為以我卑微的地位,我更適合走路。耶穌的聖徒們也總是自己行走。雖然這樣一來,這消息也許遲了幾分鐘才被帶到,但是與永恒相比,幾分鐘又算得了什麼呢。”“您帶來了什麼消息,澤高爾高先生?”迪波爾問。他已經渾身戰栗:?“您快說啊。”“遵命。”鞋匠慢慢地說,好像一架機器,運行起來人力便無法再將其阻止。“是一件令人喜悅的事。潔淨的時刻正在臨近。特彆是對少爺們而言。我的恩人,上校先生回家了。”“上校,”迪波爾問,他的手向空中抬了起來,“什麼上校?我父親嗎?……”鞋匠頻頻點頭。“他對我還是那麼仁慈,”他滿足地說,“當他在勤務兵的陪同下全副戎裝地走進房間時,屈尊跟我說了幾句話。‘老劊子手,’他說,‘你來我這兒找什麼?’他仁慈地將這些話說與我聽。上校先生是在暗示我得到的潔淨。少爺們需要明白,對我這樣的人來說,隻要上校先生肯跟我開口,就已經是極大的仁慈了,根本無所謂他說的是什麼……重逢的喜悅把有爵位的夫人從死亡的邊緣拉了回來。我有機會得以聽到他們的對話。在令人感動的問候之後,有爵位的夫人問上校先生:‘那塊金腕表被你丟在哪裡了?’上校先生回答了很久。我不認為在少爺們,特彆是在迪波爾少爺麵前重複那回答是合宜的。勞約什少爺立即來找我,懇求了很久,讓我把這個好消息捎給少爺們。他再三囑咐我提醒迪波爾少爺,不要忘了那副 ?馬鞍。”迪波爾開始大笑起來,把兩隻胳膊抬起在空中。他走了幾步。“我爸爸回家了,”他大聲喊,“阿貝爾!我爸爸回家了。”停下來後,他揉搓著額頭:?“完了,完了。你聽到了麼,阿貝爾?”鞋匠注意地四處張望。“我的兒子埃爾諾,”他聲音粗鈍地說,“大概跟老師們在一起吧。”貝拉朝樓上指了指。燭光從窗戶透出來。迪波爾走到鞋匠麵前。“您的兒子埃爾諾是叛徒。”他靜靜地說,“您小心點他。您知道叛徒會有怎樣的命運。”“是的,”鞋匠點點頭,“子彈。”“馬鞍,”貝拉大喊,“地球儀!隻要是能帶的都要帶走!”低處的山穀裡已經開始有朦朧的灰暗。鞋匠拿起提燈,邁著並不猶豫的步伐走在前麵,向那間房子走去。他走上樓梯,就像是認得這裡的路。在他們的踩踏下那樓梯承受不住地嘎吱作響。他徑直朝房門走去,把巨大的牧人手杖靠牆放下,把燈小心地放在門口,然後他打開了房門。鞋匠的兒子坐在桌子旁,頭枕著一隻胳膊趴在桌上。他穿著黃色的燕尾服,火焰一樣的紅色假發向一側滑落在額頭上,那是演員送給他的。有那麼一會兒,鞋匠就平靜地站在原地。然後,他一瘸一拐地、堅定地走進房間,彎下腰,從地板上拾起手槍,仔仔細細地察看,之後把它扔在桌子上。令人吃驚的是,他神色輕鬆地搬起兒子的身體,用兩隻手臂將那身體水平抱起,然後他朝那臉龐低下頭,臉上露出親密無間和請求原諒的微笑。他輕輕地說:“請你們看:他在演戲。”他看著那麵龐,搖晃著頭:“早在孩童的時候他就是這樣,對表演狂熱地喜愛。”他把他抱到床邊,把他放平躺下,用兩隻手指合上他的雙眼。與此同時鞋匠的臉上擠出了一個微笑,就像他不想破壞一個有趣的玩笑。阿貝爾的嗓子裡突然冒出一個尖厲的叫聲。鞋匠跛腳走到他跟前,用手掌捂住他的嘴,然後用了極大的力氣才把阿貝爾從頭至腳都在抽搐的身體按在了椅子上。之後鞋匠輕輕地說:“讓我們不要吵醒他。請先生們自己帶好馬鞍。我們最好能在天黑之前趕回城裡。”鞋匠拿起馬鞍,撂在迪波爾的肩膀上。他環顧了一下四周,又把地球儀塞給了貝拉。然後他把手杖和提燈遞給阿貝爾,用建議的語調輕聲對阿貝爾說:“好心的先生,可否請您走在前麵。天已經開始灰暗,路上滿是坑窪。”他用手臂抱起那副軀體,慢慢走下了樓梯。大門的微光下站著房東和幾個仆人,他們的臉全都被映成黃色(暗指他們臉色煞白,因此才會被光映照成黃色。)。當手臂上托了男孩軀體的鞋匠出現時,他們全都向後退去。鞋匠不滿意地鎖緊了眉頭。“噓!”他輕聲地說,眨了一下眼睛,“請讓開一下。”他徑直穿過院子。扛著馬鞍的迪波爾和雙手抱著地球儀的貝拉跟在他的身後,跑得一步一崴的阿貝爾落在了最後,他的手裡拿著鞋匠的提燈和牧人手杖,那隻手杖有他的兩倍那麼高。鞋匠用他強壯的手臂托著那軀體,把它在身前舉得很高。他快速、穩健地邁著他跛著腳的步伐;他們吃力地跟在他身後。貝拉的令人發寒的哭泣已經變為了抽噎。從院子外他們拐上馬路的地方,他們看到富爾察餐廳的窗戶燈火通明。哄笑聲和歌唱聲彌漫進冰冷的寂靜裡。阿貝爾聽出有基津達伊的聲音。這是一段下坡路,阿貝爾疾走兩步來到鞋匠身邊,舉起燈為他照路。每一刻,天色都在暗起來。低處的山穀裡,有很多尖塔和屋頂的城市已隱約可見。在一個下坡的拐彎處,他們停了一會兒。鞋匠低聲說著話。他們在那兒聽著,牙齒抖得打架。鞋匠低下頭,俯向那麵龐,他那好似鋼絲做的假發一樣的頭發蓬亂地四處支棱。他低聲自言自語,以至於他們都沒能聽明白他在說什麼。過了一會兒,他又出發了,快速步入了山穀。每前進一步,他們看到的城市的景貌都像圖畫般變得愈加清晰,仿佛他們是在演出台的沉降梯上,漸漸落入帷幕之下。他們已經走到城市的街道上,鞋匠一瘸一拐,鞋子在石子路上踩出忽輕忽重的節拍。整條街上再聽不見其他的聲響,隻有鞋匠的鞋子踢踏作響,以及貝拉有節奏的抽噎聲。(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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