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貝爾在富爾察的房間裡睡著。窗簾沒有拉上,他很早便醒來了。溫熱的早上,窗前的山丘和鬆樹林新鮮地顯現出來,有著圓滾滾和慵懶的輪廓,好像一個胖姑娘。他隻穿著襯衫。他朝向窗戶坐起身,讓自己的臉對著太陽。陽光像是把他空蕩蕩的胃給灌醉了。他睡得很沉。此時此刻他什麼也不記得。幸福感遍布他的全身,以至於他不敢動一動,他怕一動彈這眩暈的幸福感便會消失不見。他的身體暖和起來了,凍僵的四肢也和緩了。十點鐘他要到城裡。他們要在學校的操場上拍集體照,這照片也會被掛到爸爸們的照片中間去。整所房子都是空的,房東正在院子裡掛燈籠。他漫無目的地在屋裡踱步,穿越在積攢起的物件堆兒裡。所有的這些都是廢物和無聊的垃圾。他用一根手指撥動了一下地球儀,然後等著那轉動的球體停下來。然後他把手指點在非洲中部的位置。天啊,他想,非洲。演員吻了普洛高烏艾爾·?迪波爾,又有什麼緊要?……夜裡他並沒回家。在劇院門前分手後,他朝家的方向走去,但是又折轉了方向,走上了去富爾察的路。途中的一段他跑了起來,為了能更早地離開這城市;到了河邊他才放慢了腳步;夜晚很明亮也很熱。後來他甚至都不曾有過應該回家的念頭。也許,他隨意地想,我以後再也不回家了。現在有了新的情況,與至今為止所發生的一切都不一樣,與艾泰爾卡、父親、老師們、迪波爾和演員都不一樣,也許要簡單許多,舒服許多;所有的事都可以拿出來說,自由地,放到光明處查看。然後他想,這隻是怯懦的安慰罷了。富爾察的樓房在月光裡泛著白色的光,顯得很不真實,很有畫麵感。他輕輕地、悄悄地進了房間,朗姆的味道和空氣稀缺的黴味令他喘不上氣。他打開窗,把自己丟進床裡,一下就睡著了。演員朝他走來,裸露著上身,假發滑歪到一邊,迪波爾的頭往後仰去,阿貝爾一遍遍地搖晃演員的胳膊,他吼起來:?“天氣涼了,天上滿是星星。”夢漸漸變得模糊。他沉沉地、一動不動地睡著。他穿好衣服,朝城裡出發。黑色的正裝讓他感覺很熱。兜裡露出纖維線團。他把假發套拽了出來。他環視了一下四周,看是否有人看到,然後他把那假發套丟到地上。那個死了的腦袋躺在路麵上,像隻被踩死的毛茸茸的動物。他用皮鞋頭挑起它,然後又厭惡地把它踢開。他想,那個曾幾何時披著這一頭頭發的人,在這一刻也最終死去了。他急匆匆地走過勞教所的圍牆。空氣很乾淨,空氣裡飄蕩著鐘聲。需要整理一下今天的日程。五月十八日。星期五。先是照相師。然後和迪波爾談談。兩點鐘是郝瓦什。也許再去看下姨母。晚上一起回富爾察。這一切都讓他提不起興致。他停了下來,四下裡瞧瞧,有那麼一刻,他想:現在就回富爾察去,然後在那裡等到晚上。然後得和迪波爾談談。他又疾步往前方走去。很多果樹的枝丫從圍欄裡支棱出來。昨天下午的雨把花朵打落了一地。他走過遊泳池邊,柳樹彎低著腰,枝丫都垂進了水裡。他在橋上停下來,看著那漲起來的、黃色的河水,這曾是他孩童時期非常重要的玩伴。水中酸腐的味道衝進了他的鼻子。橋上走過來早已被滿大人判了死刑的基津達伊法官。阿貝爾抵著護欄朝水麵彎下身。事實上基津達伊早就應該是死人了,因為滿大人三年前就已經判了他死刑,主要原因是這是最簡單的辦法。在基津達伊的一生中他判處過很多人死刑,光是吊死的就有七個,基津達伊也都親自觀看了執行。最後一個是個吉卜賽人。滿大人是阿貝爾最早的一個老相識,是他自己的發明創造,是他孩童時期的各種聽聞中,不是故事裡的,而是阿貝爾自己創造的一個形象。也許是某個人在某個時刻說起過,如果一位中國的滿大人按下一個按鈕,就會怎樣怎樣。當阿貝爾與這個城市進入一種敵對關係後,他不知從哪兒弄來一個從哪裡拆下來的、已經不響了的鈴鐺,然後,如果敵人變成了他的負擔,他就按下鈴鐺的按鈕,消滅他的敵人。比如有人撒了謊,然後謊言被揭穿了,於是這個貢品就要被摧毀掉。在短短三年裡,已經有四個人不得已地被這樣判了刑,其中的三個已經被行刑了。第一個是斯卡爾,他是動物學老師,五年級時他扇了迪波爾一個耳光。第二個是牧師林甘,在獵人公園他在暗處偷窺他們。第三個是費亞拉,是他六年級時的同學,他把阿貝爾出於信任而講給他的秘密說了出去。第四個是這個叫基津達伊的人,他是普洛高烏艾爾上校的朋友,當他在一個小酒館裡撞見了他們,曾威脅說要寫信給他們的爸爸告發他們的所作所為。滿大人隻是阿貝爾自己的秘密。他和誰都沒有說過。就連小團體他也沒讓知道。滿大人住在中國的某個地方,在一間用黃色絲綢裝飾的房間裡,他有著長長的、尖尖的指甲,半米長的發辮,他站在一個塗了亮漆的小桌後,他麵前是這個裝置,他隻需用指甲尖碰一下這裝置的按鈕,這世上某個地方的某個人就會報銷掉。滿大人既不好,也不壞,他隻是淡漠地服務著真理。如果在舊金山有一些人挑釁地看著彆人,或是粗魯地對彆人說話,滿大人就會蹙緊眉頭審查這個案子,然後有所行動。他的威力可以輻射整個地球。他隻要用他精致的、長長的指甲尖碰那個按鈕,那個在阿貝爾的想象裡是一個簡單的鈴鐺的按鈕,這世界另一端的那個人便頭一歪地倒下了。這事沒人知道。人們以為動物學老師斯卡爾是喝酒喝死的,牧師林甘是死於動脈硬化,而費亞拉是被那倒黴的肺結核早早地帶進了墳墓。隻有阿貝爾知道,這些全是借口:死亡的真正原因是滿大人,是阿貝爾的私人守護者。他把他的威力的一小股讓渡給了阿貝爾。阿貝爾感到自己是滿大人在這個城市的授權代表,在類似的判決事務中,他可以自由地,但也要更加嚴肅認真地處理和審判。滿大人是阿貝爾雪藏的秘密。是每個人心靈深處的那個做屠夫的念頭。在他參照最高機密和戰時法庭的標準而定奪的四個判決中,有三個都意想不到地在極短的時間裡被滿大人批準執行了。但是對基津達伊的判決已經有幾年了,犯人卻依然以顯而易見的健康狀態歡快地在城裡到處穿行。他略微有些喘,但還是狀態頗佳地信步走上了橋。阿貝爾知道那隻是因為基津達伊有點遲了。與他以前所想的相比,對他而言這遊戲早已變得富有嚴肅意義。那個宣判的工具——不響的、從走廊拆下來的門鈴——在一個抽屜裡落滿了灰。幾天前他把它找了出來,然後驚懼地看著它。在費亞拉的案子裡,阿貝爾後來一直被不確定所折磨著。就算這審判裡沒有不公正,也許還是太過嚴厲;也許判他終身做苦力也足夠了:在一家銀行或是一個稅務局裡。一個人難免會犯錯,阿貝爾想。現在基津達伊過來了……“學生中的學生。”那個被判了刑的人說,帶著獨一無二的好脾氣;他的好脾氣在全城都是出了名的。“成年的感覺好嗎?”阿貝爾從下往上仰望著基津達伊腫腫的臉:在他威廉二世的胡須(威廉二世皇帝的胡須很特彆,成為自成一家的胡須款式。)下,他黑乎乎的牙齒看上去十分汙濁,他灰黃色的眼睛在阿貝爾頭部的上方望進空氣裡。他們一起走過了橋。基津達伊問詢了他的父親,然後以長輩的姿態盤問阿貝爾到底有多希望和他的夥伴們一起上前線去。他也曾經這樣盤問了勞約什,那是在勞約什離開之前。在他的問題裡並沒有什麼壞念頭。基津達伊會截住所有十七到十九歲之間的年輕人,然後問詢他們旅程的出發時間。他們朝著城裡,在成排的冷杉樹之間慢慢地穿過。河上浮起薄薄的霧,是那種在非常炎熱的天氣裡,大清早時飄起的薄霧。基津達伊充滿鼓勵地說,與他那時候相比,現在的戰前訓練時間已經短得多了。“你們已經無法知道了,”他略微有些抱怨地說,“怎樣才叫真正的訓練營。你們又能從哪裡知道呢!……你們不會在兵營裡遭罪了,隻要三四個星期的練習,你們就已經可以上前線了。在我那個時候,”他打開雙臂——如同他一貫的做法,每當說起“他的那個時候”,取代更準確表述的是用手勢來表示,好像那是全人類將馬上度過,也永遠回不去了的光輝時代——“在我的那個時候要蹲起和臥倒,在酷暑中拉練。你們呢?三個星期,然後就可以去了。”這幾年裡,基津達伊極少錯過可以向慢慢駛離,裝載了一撥撥的年輕人,原本是運送牲口的火車車廂揮帽道彆的機會。在火車站的站台上,在前來送行的達官貴人們中間,基津達伊總會站在最前麵。這個位置也適合他,不僅因為他的社會地位,也因為他的青年之友的形象。他們在法院樓前分了手。阿貝爾不得不向基津達伊承諾,他會在第一時間告知他的旅程的出發時間。基津達伊總是巧妙地把那個遠行稱作旅程。在涼爽的樓梯間,基津達伊像一座塔一樣往上走去。阿貝爾追隨在他背後的目光一直到樓梯半層的拐彎處。然後阿貝爾開始乾嘔。通往學校的操場有三級台階,他緩慢地往上走著,看到他的班級在一棵菩提樹下站成一個半圓。他躲進隊伍的末尾;班主任帶著記錄曆史的表情坐在整個班級的正中間,他腿旁蹲著的貝拉和迪波爾像兩隻被拴住的獒犬。攝影師已經立好他遮著黑布的武器。他尖聲喊了一個調整的指令。對他們來說這將是在這個操場上的最後的指令了。拍照前的最後一刻阿貝爾快速把他的後背轉向鏡頭。這被埃爾諾發現了,他也仿照阿貝爾的做法在按下快門的那一刻背轉過身。這個班級也將掛在學校的照片走廊,進入永久的存檔裡。“後麵的年級會摸不著頭腦,”阿貝爾說,“這兩個輪廓是誰,難道是用後背以示永存?”班級解散了,他們在陽光下困倦地戰栗,無目的地走著。貝拉因為一夜無眠牙齒不停地抖得打架。“睡覺,”他說,“總之,晚上。”“晚上。”埃爾諾突然探身到他們中間。“我早上去了他那裡。”他小聲說。當他們都垂下眼睛不說話,好像凍住一樣,抗爭地呆望著,他快速地繼續道:“他沒有讓我進門。他隔著門說自己很好。他還說讓我們不用等他了。”寂靜無聲。埃爾諾說完這些後,也驚訝地息了聲。迪波爾點了支煙,然後把火遞了出去。“那麼我們就不等他。”他漠然地、禮貌地說。迪波爾就這樣站了一會兒,然後鞠了躬,伸出手去握了一下。“那麼,今晚見。”然後他把胳膊挎進阿貝爾的胳膊裡。還需要在遊泳池門前等一會兒,現在還是女士的時間。售票處前,他們在一條板凳上坐下來。受潮變腐的木板味,濕漉漉的青苔味,貼身衣物的黴臭味,這些熟悉的味道穿過更衣間木板牆的縫隙透了出來。女人的尖聲細語飄了出來。“女人們。”迪波爾說。炎熱鉛一樣把水麵壓得平得好像熔解的金屬溶液。這熱黏著,稠密,觸手可及。迪波爾往後靠去,開始吹起口哨。“你彆吹了。”阿貝爾說。迪波爾看著自己的指甲。沒有感情地,用唱歌的腔調說:“我不喜歡媽媽。今天早上她好奇怪。其實我想說的是……回頭中午我們去和這個郝瓦什談談。”他又吹了幾個音符,玩味地忽閃著眼睛望著河水。“我想說的是,”他繼續道,“半小時前我去了城裡的司令部。司令是我父親的熟人,我在他那裡報了名。我已經拿到了自願參軍(如果不是自願要求,可以等應征令到了再去入伍。)的許可。明天早上就可以去報到了。”他見阿貝爾沒有吱聲,便把手放在了他的膝蓋上。“我實在受不了了,阿貝爾,請彆生我的氣。”他抬起一隻胳膊,在空中揮舞,“我什麼也做不了。”他卷了一支煙,在木橋的邊沿坐下來,晃起他垂著的腿。“你是什麼意見?今天晚上每個人都從富爾察把他認為重要的東西拿回家……無論如何我得把馬鞍帶回去。”他用唾液把煙卷粘上,又把它點著。長時間地等不到回答。他不確定地又問:“你怎麼想?”阿貝爾站起身,向後靠在木板牆上。他臉色灰白,然後他平靜地說:“這麼說,都結束了。”“我想是的。”“小團體,還有富爾察?”“我想是的。”他們喘著粗氣。他放下手臂,在板凳上坐下來,把頭埋在手掌裡。阿貝爾慢慢走到橋的儘頭,停了下來,靠在護欄上,然後朝向水麵彎下腰。橋上有人在身後噠噠地走過。迪波爾一直等到這腳步走遠,然後才走到阿貝爾身邊,用一隻手臂攬住了他的肩膀。他的臉上滿是淚水。“你相信上帝麼?”“我不知道。”“你怎麼想?”他怯怯地說,“我們能劫後餘生嗎?”“我想是的。”阿貝爾緩慢地、驚奇地說,“現在我已經希望我們能夠劫後餘生。”他看向前方,打了一個寒戰。“之前我還不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