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手電照亮了第一級台階。光線好奇地躥到牆上,一塊罩了護網的玻璃後麵懸著一張紙:?“1/2 10,弄臣。預演。”演員踮著腳尖走在前麵,在半層樓的地方他推開了一道鐵門。長長的走廊是如此狹窄,以至於展開雙臂便能碰觸到兩邊的牆。他們這樣往前走著,不穩當地排著一個縱隊,搖搖晃晃。走在最前麵的是演員,步子搖擺,像是手電光。他把光前前後後地打著,每邁一步都是門,一道道有著磨砂玻璃的門,有時是鐵門,樓梯或上或下地通向這些門。在劇院的內部隻看到樓梯和門。處處都填充了甜膩和腐敗的氣味,不是香水、陰黴或膠水味,而是帆布、顏料、九十度的酒精、人體、灰塵、汙物和不流通的空氣相混合的味道;除此之外,還混入了一種特彆的、沒有任何雷同的、劇院自有的味道,像是從那些華麗辭藻和舞台朗誦中萃取蒸餾出來的,又和言語、彩色的燈光與動作的蒸餾物黏著在一起;非常肉體的、刺鼻的味道,附著在那些在劇院工作的人們的衣服上、皮膚上和頭發裡——即便他們沒在舞台上,依然能從他們的身上嗅到。阿貝爾現在理解了為什麼演員對那些陌生、粗糙、襲人的香料有著特殊的鐘愛。演員是在用香料的味道包裹住這舞台的味道,如同沒人喜歡被彆人嗅出自己職業的特殊味道一樣。因此,帶著廚房味道的女仆要灑上廉價的香水,皮匠要塗抹香得刺鼻的頭油膏,食品店的夥計要搽上麝香;出於同樣的原因,演員把自己調成了西普香。人們永遠也想象不出一所房子裡會有如此多的樓梯。有如此多的樓梯和門。他們爬了有兩層樓那麼高,演員推開一道又一道的門。鐵質合頁的回力門嘎吱作響,抗著勁兒才肯被推開,看不到儘頭。演員低聲吹著口哨。他走在他們的前麵,手裡拿著手電,低聲吹著一個甜蜜的、斷斷續續的調子,一遍遍反複地吹著。他在一扇有磨砂玻璃的門前停了下來。“這就是美發室了!”他打開了燈。“你們坐吧。”靠牆有一條長板凳,從天花板垂下的一塊紅色條紋的簾子把房間的一角隔成一個單獨的部分。一張沒有刨過的桌子上放了一麵廉價的、鏡麵有著斑斑鏽點的直立鏡,往後斜著,桌前是那張凳子。“你們得尊敬發型師。”他用一隻手掀起了簾子:牆邊成百的假發套垂在長長的支撐杆上,金色的和棕色的,已經花白的和燙著小卷的,大波浪的和直順的,帶著說不出的傷感與無奈,以及它們因為生活窘迫而有的憂傷。頭發裡會留下某種人的東西,即便那是已經被剪下來的。角落裡,一個金色的女子發套上垂著兩根長長的辮子,瞅著那個從它下麵離開了的女子;兩根辮子失望地在空氣中找尋那個它們可以搭上去的肩膀。一個黑色的、又長又濃密的發套,本應飄起飄落地輕輕拍打在庫魯克(匈牙利的一個騎兵兵種。)英雄的肩頭,可現在已沒有什麼東西可以讓它輕拍,那長長的頭發蓋著看不見的額頭,惶恐而淩亂,以至於已經無法用理性再去理解它。一個禿頂的頭套上,光滑的皮膚兩側有幾縷白發,遮住了蠟製的蒼老的耳朵,那是一對已經聽過太多故事的耳朵,卻狡猾地把秘密都藏在心底,不與人說。每一個頭套都存留有那個人的特質,那是從人的發根裡生長出來的。成百的、看不見的人掛在這些垂著的頭套下麵。這引起人們對某種古老的大屠殺的記憶,而劊子手是時間,是這個最大的劊子手在這些頭發的主人之間進行的。“發型師有著超越人類的力量,”演員說,“他有一點像大自然,”他深吸了一口氣,“隻是靈巧得許多。”他坐在鏡子前,長久地盯著自己。“有些假發,它們自己就可以演戲。”他拉開一個抽屜。“這一個,這個金色的……有多少次,是它代替了我在那裡演!”突然間,他一把拽掉他的假發套。這個動作是那麼的突然,發生的影響是那麼的粗魯,以至於原本癡迷地、默不作聲地在長凳上蹲著的他們,現在全都一下子往前傾身。迪波爾更是用一隻手捂住了嘴巴。他們是知道演員戴著假發套的。他們也知道他總會根據時節的更替變換頭發的顏色。有時是夢幻的淺金,有時是火紅或是黑色。但是這個把頭發一把拽下的動作,在他們身上引起了感同身受的痛楚。假如演員更加大膽地進一步卸下他的一隻胳膊,或擰掉自己的腦袋,他們也不會感到更震驚了。演員那雪白的、塗了蠟一樣光滑的腦殼一下子從摘掉的發套底下冒了出來。那禿頭裡有著如此的赤裸和肉性,脫光了示人的不羞恥,好像是演員把他的衣服都脫光了,然後如此赤裸地站在那裡,就像一個剛降生的嬰兒。他用白皙的手撫摸著他暴露無遺的光滑的頭,漠然地朝鏡子彎下腰,專業地審視著自己的腦袋。“要格外小心,”他說,他用一個拳頭撐起那個死掉的金色發套,然後輕柔地撫摸著一縷縷的發卷,“需要特彆注意,不能讓水碰到頭發。這是最重要的。你們還年輕,所以我告訴你們。很遺憾,當時沒有人告訴過我。有些人在淋浴時把頭放在水下衝洗,然後用肥皂洗頭。要知道,這是人們所做的最不謹慎的事情。還有一些人,在擦洗身子後把頭浸到水裡。水會讓頭皮產生皮屑,頭發也會變得乾燥,失去光澤,容易折斷。你們永遠也不要讓水碰到頭發。有非常好的洗發水和乾洗的洗發粉末……等一下!”他向鏡子靠得極近,眯縫著眼睛盯著自己 ?的臉。鏡子前,在他沒戴假發的臉上,浮現出一種奇特、漠然、沒有生命力的神情。隻有眼睛還是活的。所有的表情都死一樣地垂著,好像那個一把拽掉假發、使他赤裸示人的動作一起抹去了他臉上被生命和時間刻上的所有記號,抹去了表情和個性的魚尾紋;現在他赤裸,空洞,沒了生命。他成了一件物品,可以讓人隨意擺弄,隨意加工。他用兩根手指捏住鼻尖,好像那是一個身外之物,他上下左右地晃動著腦袋。一個寂寞的、從未見過的人坐在他們的麵前,就像一塊原材料,任憑它的主人把它弄成想象中的任何模樣。他把自己的臉揉揉捏捏,異常仔細,好像隻有他自己在這裡。他垂下眼皮,轉動著眼珠,用手掌遮住自己的下巴,然後好像畫家在欣賞自己的畫作,從眼縫中審視著他自己。“我大約有三十四張臉孔,”他隨意地說,“三十四或者三十六,我已經很久沒有數過了。我有一張黑人教父的臉,親愛的……我還有一張西哈諾(法國劇作家、詩人羅斯丹(1868—1918)代表作中的主人公。)的臉。我還有一張凱撒的臉,沒有頭發,一個不用作假的禿頭,隻要嘴邊上有這麼兩道(意指凱撒大帝標誌性的臉龐特征:從鼻翼到嘴角很深的兩道法令紋。)……看 ?這裡!”他拾起一支炭筆,在顴骨兩側畫了兩道線。他的臉一下子瘦了下來。他臉部所有的線條變得硬朗、堅毅,這個禿頭開始鮮活起來,像命運的標識符,是深藏在一個人內心的全部痛楚所清晰折射出來的標誌,也是所有成功、勝利和凱旋都不能彌補的。“這是我的凱撒,”他說,“他頭頂沒有戴桂冠。他抗爭地把羞澀丟進空氣。人們看見他,人們戰栗著。這個光禿禿的腦袋承載了整個世界的命運……”他慢慢地把金色發套又戴回到頭上:“生存或是滅亡的問題浮現了出來。”他莊重地走過他們身邊,深深地鞠了一躬:“我跟你說,波洛尼厄斯(莎士比亞悲劇《哈姆雷特》中的人物。)。”好似哈姆雷特那樣的神經錯亂,他神情變得緊張起來。他把金發的一縷慢慢卷到額頭上方,扁起嘴巴,恍惚地向前走了幾步。現在他又變了一個人,一個他也不知道是什麼角色的人,隻有嘴角在挑釁地微笑,好像某個在街上擦身而過的路人。“它總是代替我在表演……”他憂慮地說。他坐回到鏡前,重又把自己脫成個禿子。他從一個抽屜裡刨出半打假發套,胡亂地撥弄著,然後一個個地戴在頭上。他的臉每分鐘都變換一個樣子。有時是個徹頭徹尾的年輕人,轉眼又變成一位尖酸的老漢。生命在他臉上一一浮現,一個個時代和一個個人的折射,卻都隻是一閃而過;他並未解釋他是想起了誰,隻是用麵部在表演,就像一個大藝術家演奏著他的樂器。他可以把鼻子鼓起鼻孔向上翻,把有彈性的臉龐隆起,讓五官都皺在一起。他的手裡抓著一堆工具:粉刷,色棒,棉花團和纖維線團,酒精和膠水。他在自己的下巴上麵粘上一撮小胡子,在顴骨兩側粘上很窄的胡須,低低地呻吟,好似犯了痛風。他抬起一條腿,不時地發出嘶嘶聲,隻發出一半的聲音發號著指令,讓人們把燒熱的紅酒端來。他用他的臉和那些纖維線團戲耍著,好像用變臉的戲法變出一張張的麵皮。久遠曆史中的人們那一張張熟悉的臉龐被他複蘇了,隻需不經意地畫上一兩道隱約的線條,便完全不會有任何的誤判。然後他又把所有的工具從身邊推開。“也許,”他說,“有一天我會找到一張臉孔,在那張臉裡我可以一直活下去,能活很久很久。這並不容易。纖維、頭發和顏料都隻能幫上一點忙。是這個,”他用兩根手指敲打著自己的臉,“這個聽話的東西。需要知道的是該如何對付它。它當然會縮水,變硬。肉也有生命,我的朋友們,就像靈魂一樣。需要給它下指令,需要訓練它。我的這副軀體,”他陌生地從頭至腳看了一遍自己的身體,然後沮喪地揮揮手,“已經被我用得透支了,我已經厭煩它了。在一個另外的城市裡,最近的一個,我渴望能活在另外的一副軀殼裡重新示人。也許像一個鮮花般的少年。我不知道。也許是一個耄耋的老人。皺紋都變硬了,舒展不開了。我已經老了。”他厭惡地彈著自己下垂的下巴。“我非常喜歡這個,”他一邊說著,一邊抓起一把纖維線團,“還有這個,這個。”他將一把發套拋向空中。“你們要相信,如果我戴上這個猩紅色的泰特斯(古羅馬皇帝。)的頭套!……有誰還能認得出我?……”然後他給自己套上這猩紅的泰特斯的頭套。棕紅色、閃光的發卷覆在他的額頭上,一直垂到鼻梁上。他輕輕地用手指給自己塗上口紅,他的嘴唇年輕地脹鼓了起來。他用一根火柴頭上的黑炭描畫了眼睛,然後他疲乏又散亂的瞳孔一下子有了光亮。這張臉煥發著年輕、紅潤,並且快感地邪惡著,沒有絲毫的羞澀,甚至為此還有微微的驕傲。他的聲音也變了。他用嗡嗡的、發號施令的聲音說話。“我有三十四張臉孔,”他大喊,擠出他的雙下巴,“或者是三十六?誰會認出我?我就像一個看不見的靈魂,我消失不見,從人們的指縫間溜走。我的世界是不死的,因為我也會從死神的指縫間溜走。他不會認得我的臉。即便隻有我一個人在家,他也無法認出那個真正的我。(源自西方關於死亡的一種說法,即死神會上門找到要死的人然後把他帶走。)”他四處環顧了一下。輕聲說:“每個人都有許多張臉。有時候我也不知道哪個會是最終的一張,在那背後不再有彆的臉,而隻剩下骨頭……”他摘下泰特斯的發套,用手巾從臉上抹去顏料。現在他又一次地在鏡子裡檢查著這塊原材料(指他自己的臉。上文中提到他的臉像一塊原材料,被他隨意打造。),然後沮喪地說:“這個禿子,沒有牙齒的豬頭難道就是我嗎?不。讓他進地獄去吧。”他把牙套也摘下來,丟到假發的旁邊,好像那是個完全陌生的東西;稍後,他又用一塊手巾仔細地擦拭起牙套,再小心地戴進嘴裡。埃爾諾站了起來,悄悄走到他的身後。演員找出煙,把手巾搭在脖子上,嘴裡叼著點燃的煙,懷疑地審視著自己。“在巴黎,”他說,“餐廳的服務生們在乾完活後就是這樣坐下來吃午飯的。用餐巾紙卷成一根繩子,把它在脖子上搭成一個環,好像那是塊手巾。”“肯定是這樣的。”阿貝爾說。他們已經全身心地投入了進來。他們會跟演員混在一起並不是毫無理由的。比起那些低級的、在妓院裡打著快要吐出來的醉嗝的畢業狂歡派對,演員所準備的這些則顯得更豐富,更有趣。他們可以放心地把自己交給演員。他們癡迷地觀賞著他繽紛的變換。貝拉被演員的大量的纖維線團、色棒、粉撲盒所深深地吸引。阿貝爾想,演員也許還有另一張臉,一張他自己也不曾見過的臉,而今天夜裡他將穿上這一張臉。他忽然想起演員獨自待在他的房間裡,靠在窗前的那半分鐘。寒意沿著他的脊梁躥上他的後背。但是他知道,無論外麵有怎樣的寶貝,他也不會離開這裡。這個晚上,他要跟他們一起度過,跟這個小團體一起,跟演員一起;演員不摘下最後的一張假麵,他便不會離開。演員此刻坐在鏡子前的樣子:脖子上搭著手巾,臉上有少許胡楂,光頭,嘴裡叼著煙,蹺著二郎腿,手隨意地支在胯上——好像是另一個人種的人,無法知道他的職業,不知道他說什麼語言,從他身上完全看不出他從哪兒來,他可能是做什麼的,他揣有怎樣的目的。他歇著,抽著煙,晃著腿,是那樣陌生。如此之陌生,以至於他們全都有些畏懼地沉默了。這裡的一切都掌控在演員的手裡。牆邊有很多的發套,很多的命運,和發套陰影裡吊著的很多人們的特征;這裡是演員的王國,隻消他揮一揮手,龐大的軍團就會湧現出來,有著恐怖麵孔的人們從過去,從一無所有中爬出來。演員自傲地、確信地、滿意地微微笑著。他把煙嘴在雙唇間從一邊撥弄到另外一邊。隻有埃爾諾抱著一副有所保留的態度審視著演員。“你準備乾什麼?”他平靜地問。演員扔掉了煙嘴。他說:?“讓我們行動吧。”然後他跳了起來。演員讓阿貝爾坐到鏡子前。他把雙臂抱在胸前,他的一隻手指按在下嘴唇上,頭略向後傾,看著阿貝爾。他又走向窗戶,背靠在窗台上,然後長時間地審視著阿貝爾。好像一個畫家在擺弄自己的模特,他擺了下手,讓阿貝爾轉過身把側麵給他。然後,就像一個終於發現了自己正在苦苦尋找的東西的人,他一下子跳到桌邊,從黑色的纖維團裡揪出一小縷,晃著腦袋,吹了一聲口哨。他用兩根手指轉動著男孩的腦殼,深深地驚歎,不時發出一個個“啊,啊”的感歎音。“我準備乾什麼?”他聲音誇張、好像開玩笑似的問。“我按摩,我做準備。我要辦一個小小的慶典。一個人會什麼他就做什麼!”他找出一個發絲花白、梳著偏分頭的假發套,用梳子梳理它。“你變老了,我的孩子。最近這段時間你明顯地老了。是痛苦摧殘了你。”他小心地用梳子把發套梳成中分。“我想是為了道彆……”他說,“因為我們可以去找姑娘們了。我們可以去裴多菲咖啡館了。”他把一個棉花團纏在一根火柴棍上,又找出很多瓶瓶罐罐。“坐到鏡子前來。我已經開始看見三十年後的你是什麼樣子。到時候你會想起我。”他突然把發套按在阿貝爾的頭上,好像一塊磁石一下子吸過去,一個獵物被粗魯地捕獲。阿貝爾整個人都變化了。鏡子裡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從鏡子裡看著他自己和他的同伴們。吃驚的眼睛上方是衰老的額頭。演員用指間夾著炭筆,正給他描畫著眼周。“我的設想是一個小小的慶典……為了尊重我們所有的人,我所辦的慶典是今後我們每個人都不會忘卻的。有一次我們曾說起過,我們要一起登台……穿上全副的道具,每個人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台詞。我所想的是那種很業餘的節目……就是這樣,當然,每個人都自己獨立表演。”他把一撮花白的山羊胡須粘在阿貝爾的下巴尖上,又把它扯掉,丟到一邊,然後試著為他在下巴兩側粘上胡須。“這個時刻來到了。所有的戲服都任由你們差遣。舞台也是。這所有的道具。觀眾席是空的。我們就為我們自己演。就我們,可以一直到早上,我已經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今天晚上,這所劇院,這觀眾席,這舞台,所有的一切都是我們的。”他嬉笑著。最後他決定使用臉側的胡須。他把兩道花白的、細長條的胡須粘在阿貝爾的兩隻耳朵旁。甜甜的膠水味充滿了整個房間。“這樣並不賴,”他說,然後他滿意地望著阿貝爾,“嘴唇要薄一些……這裡要有些失望。然後這裡要有些疑惑。然後這裡……辛苦了我的小天使,我就好了……有一些徹悟和傲氣,某種無能為力的原諒與釋懷。”在他的手下,阿貝爾每刻都在變化著。男孩們站在阿貝爾身後,安靜地看著他。“不是戲法,不是巫術。”演員說道,他用梳子和炭筆,以幾個非常快速的動作在他的臉上畫著。演員調整著阿貝爾的發絲。一道道筆畫軟化了阿貝爾臉上硬朗的線條。“我並沒有和魔鬼達成什麼協議,”他刷著他的眼睫毛,“隻是手巧和我的專業知識。你的鐘表往後撥了三十年。我們終於好了。”他把手巾夾到腋下,把梳子彆到耳後,以一個費加羅(莫紮特歌劇《費加羅的婚禮》中的主人公。)的動作深鞠了一躬。“先生們,請用掌聲鼓勵一下。有請下一位。”阿貝爾猶豫不決地站起身。身後的男孩們往後讓開了一步。演員已經在瞅著埃爾諾了。“冰冷的心,綠色的膽——陰謀的刺,蛇的信子,在哪裡現出駝峰的位置。至少你會長出一個瘤子。(源自莎士比亞《麥克白》裡三個女巫的對話。)”他把埃爾諾按到鏡子前。阿貝爾站在角落裡,雙手背在背後。假麵裡有一種讓人平靜的東西。人可以活在它的後麵,可以隨便去想什麼。他看著迪波爾,得意地微笑著。大家笑著把他圍在中間。獨臂小子好奇地嗅著阿貝爾,圍著他轉。迪波爾睜大眼睛看著他。阿貝爾笑起來,從夥伴們的臉上他看出來,就連他的笑容現在也變化了;他們嚴肅地、驚奇地望著他。“我們把大自然給提前了,”演員說,他完全沉浸在了工作裡,“並且我們改進了它。僅此而已。你們的成熟度,”他把火紅色的假發戴在埃爾諾的頭上,“這才是我想強調的。如果長大了,那就長大吧,”然後他用猩紅色的胡須蓋住了埃爾諾嘴唇上方、長著雀斑的條形地帶,“然後承擔後果。大師手中的筆刷是由本能來驅動,不過他的老師卻是學習、注意力和吸取經驗。我說了你是駝背吧。”他用兩隻手捧住埃爾諾太陽穴的位置,把他的頭向後仰去,然後深深地看進他的眼睛。“小怪物。現在我剝掉你的皮,然後把蛇蛻下來的皮給你粘上,做你的新皮。”他用兩根手指按下埃爾諾的眼皮,然後衝他們擠了下眼睛。當演員去了他自己的更衣室,他們踟躕地審視著彼此;但是沒有一個人想站到鏡子的前麵。在新的環境和新的外形裡,人們可以以如此驚人的速度習慣他們自己。遺憾的是這些戲服並不是那麼合身:比他們自己的尺寸都要肥,他們的手和腳都淹沒在那些很肥的遮蓋布下麵。隻幾分鐘的光景,他們都長大了,也變胖了。埃爾諾倚在手杖上,站在桌子前麵,彎腰駝背。在他的老式披肩下麵,他尖尖的駝背高高地隆起。一縷縷紅色的頭發從戴在他頭上的高禮帽的下簷垂下來,垂在他的額頭上,老款的燕尾服和絲綢製的及膝褲子垮垮地墜在他單薄的身上。在他的鼻翼旁安了一枚黑色的、長著毛的瘊子。他眼周的皺紋很深,小小的眼睛裡閃著陌生的困擾、憤怒和抗爭,他嘴角不愉快地彎曲出苦澀的、備受折磨的線條。阿貝爾低聲、鄭重地說:?“生活教會了我要熱愛真理。那高於一切的真理。”“還是係上你的褲子吧。”埃爾諾回答道。因為急促,他們把衣服穿得淩亂。阿貝爾合攏上他紅色的袍子。貝拉——半身赤裸的西班牙水手男孩——頭頂裹著頭巾,額頭上濕漉漉地貼著性感的發縷,用手撐著胯坐在窗台上。獨臂小子隱藏在他身上的那件古羅馬時期無袖長袍的一道道褶縫裡。他坐在桌子上,踏著係帶拖板鞋,光著的腳前後晃著,額頭上纏了布帶子。他自傲地、受傷地望著前方,帶著庶民西維奧(古羅馬時期的一個傳奇英雄,被俘後為了顯示自己的無所畏懼將一隻胳膊放在火中燒掉,贏得了敵人的敬意後獲得釋放。)的自傲,那個人同樣是把自己的一隻胳膊奉獻給了國家,不過對此舉勞約什並沒有什麼好的看法。.99lib.“羅馬,”他說,“我失去了你!”他們躁動起來,在這個狹小的房間裡來回踱著。這些無知的角色讓他們摸不著頭腦。他們都努力地不去注意迪波爾。普洛高烏艾爾上校的兒子癡迷地躬身站在鏡子前,帶著一點兒納雪瑟斯(希臘神話中一位長相清秀的美少年,對任何姑娘都不動心,卻對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愛慕不已,最後在顧影自憐中抑鬱地死去。)的眩暈。兩根長長的、金色的發辮順著他的肩膀往前滑下來,高腰的絲綢上衣緊箍著他的身體,他用一隻手提起裙角,穿著長筒絲襪的雙腿交叉站立,一雙漆皮鞋小而輕巧。伴隨著每一次的呼氣和吸氣,他衣服深V領下方那漂亮的胸形一上一下地起伏著,那是演員用兩塊手巾為他完美隆起的一對乳房。他的手臂、脖頸和領子下露出來的胸部都撲上了白粉。他的眼睫毛也在演員的指尖下神奇地長長了,而青春痘則被演員為他輕柔抹上麵頰的玫紅色胭脂給遮住了。埃爾諾弓著背,小心地繞著迪波爾走了一圈。他舉起頭上的高禮帽,嘴裡念叨著一些聽不懂的詞彙。迪波爾則報之以微笑,然後又立刻轉回身,回到鏡子的吸引力裡麵。他高高地提起裙角,試著走了幾步。假發把人弄得很熱,味道也很難聞。“我的汗出得很厲害。”迪波爾用低沉、窒息般的聲音說道。埃爾諾伸出一條胳膊。獨臂小子卻搶到了他前麵。“這隻是一條胳膊,漂亮的女士,”他說,“但很強壯,讓你可以握得到。”阿貝爾打開了窗戶。悶熱的空氣和夜晚沉重的、濃稠的泥土氣味湧了進來。他們安靜地站著,好像那窗戶在提醒他們去注意現實,注意那些廣場周圍矗立的房子,和那些可能看進這裡的人們。他們看著彼此,笑不出來。對這罪惡結盟的心知肚明,抱團在一起卻又懷揣不安的快樂,以及對這個毫不知情、睡著了的世界嗤之以鼻的幸福感,一起充滿了他們的內心。而這也許是最後一次了。最後一次地,延續最後一分鐘地,演員把他們封閉在這個小世界裡。這一刻,所有的一切都在他們的思緒裡閃過:他們共同的記憶,將他們捆縛在一起的反叛精神,與一個世界相對抗的、他們暗中燃燒的仇恨,而那個世界卻同他們自己的世界一樣,無法理解,不夠真實,如此不自知,滿是謊言。而把他們維係在一起的這個友誼、渴望與惶恐,在他們的眼中閃爍出的是難過的光!迪波爾提起裙子,充滿驚喜地轉了一個圈。“這裙子,”他說得極真誠,也帶著驚奇,“並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不舒適。”一個很胖的水手走了進來,穿著無袖條紋背心,肚子凸了起來。他穿著寬大的、藍色的帆布褲子,腳上穿著厚皮鞋;他跨了一步站在門檻上,嘴裡叼著煙鬥;他抹了蠟的頭發往前梳著,油油地貼在他的水手帽下麵。他目光散亂,撇著八字腳站著。他從嘴裡取下煙鬥,擺了擺手,讓他們往前走。他的皮鞋踢踏作響,敲打在木地板上,發出空蕩蕩的回音。他不確定地往前走著,打開了燈。巨大的光一下子衝進他們的眼睛,從下方,從側麵,光的背後是深深的黑暗,是觀眾席這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蓋有一塊塊喪氣的、散著萘(製作衛生球的原料。)味的白布單子。演員好像在自己家裡一樣到處走來走去,如同機械師一樣安然與放鬆,並不理會男孩們。他抬起扳手,打開開關板,光線被調暗了,所有的光最後都射向舞台的一個角落,聚集成一個彩色的、翻滾的光的水塘。到處都懸著拽繩的把手。一塊塊的幕布、電路的開關板、一條條的長木板都浸在一片隱隱約約裡。他把一根繩子往下一拽,然後用另一隻手從掉落下來的一坨繩子裡抓住其中的一根;巨大的、彩色的帆於是慢慢翻轉過來;這個嘴中叼著煙鬥的水手站在醞釀中的風暴裡,心不在焉地撥弄著那些拽繩和彩色的帆。一個裝飾著棕櫚樹、有上坡台階的道具擺件落了下來,封住了這場景的一邊。側麵,一個破舊的玫瑰花廊的道具在被風卷起的塵霧中也降落下來。“風暴要來了。”演員漠然地說。他疾步向一麵道具牆的後麵走去,之後,從遠處傳來了尖厲的風聲——嘶鳴著穿過玫瑰花廊吹了過來。短促、隆隆陣響的雷聲緊隨著風暴的鳴吼。演員從一棵滿是灰塵的仙人掌後麵走了出來,他滿臉嚴肅,搓著手,點燃了煙鬥,搖頭晃腦地環顧著四周。“我覺得這還是不夠真實。”他說。然後隻用一個動作,他就把裡維埃拉地區(地中海沿岸的著名風光區,也稱藍色海岸地區。)的風光變得消失不見了。“你們都站到中間來。”這片風景又升回空中,玫瑰花不舍地緊隨其後也升了上去。很多簡單、白色的牆從一無所有中冒了出來,魔法師把繩子往上方一拋,舞台神奇地變小了。當他們張望四周時,他們已經是一間船艙裡的囚徒了。船艙的圓形窗戶後麵有風的呼嘯和水浪的拍打聲。牆上的很多圓形斑點表示兩支火把在燃燒著,一道狹長的門在一扇窗戶的旁邊,一盞罩著破燈罩的吊燈從高處吊下來。水手用兩隻手攥著他的繩子,用菱形的天花板蓋住了這間小船艙。罩著燈罩的吊燈也被點亮了。他們現在都乾起活來:隻聽到演員一聲聲短促的指令和風聲的嘶吼。阿貝爾負責控製風。不同於人們的想象,製造風暴並不是一個很難的技術活。隻幾個動作,演員就把阿貝爾領進這個秘密裡。“激怒它們吧,埃俄羅斯(希臘神話中的風神。這裡指負責控製風的阿貝爾。),”演員說,他把折疊腿的桌子拖到屋子的正中央,“你來差遣這世界四個地塊上的風(指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的風,也指全世界的風。)。”驅使東南西北的風,這個技術活竟是難以置信地簡單。獨臂小子把一個大桶滾到牆邊。他們也費勁地提來許多箱子,那裡麵應該裝著烤饃和水。埃俄羅斯鞭打著他的奴仆們(風神的奴仆們指東南西北的風。),他的嘶吼在大海的上空發出陣陣痛苦的回響。“所有人到甲板上去,”演員大喊,“女士優先。把箱子放到桌子的旁邊。把窗戶都關上。”他停頓了一下,“有一次那些黑人全都跳進了水裡……不對,這個我已經說過了。”他把一束遺落的玫瑰花束踢到船艙外。雷聲震顫著空氣,他們腳下的地板都隨之發抖。阿貝爾無情地讓風暴咆哮著。“這一道打得離我們很近。”演員專業地描述這一聲雷,然後他吐了口唾沫,“歇歇吧,埃俄羅斯。”雷聲過後是出奇的安靜。光,牆,道具,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處,不是很真實,卻又無法再去改變。阿貝爾已經步伐不穩了。他搖搖晃晃地走進來,試著平衡身體的重心以對抗船體的擺動。隻用了幾個步驟,他們已經把這個新天地變成自己的地盤了。埃爾諾禮節性地用手握住迪波爾,邁著莊重的腳步把他帶到桌邊。獨臂小子站在大桶上,透過圓窗沉醉地看著外麵幾層樓高的大浪。阿貝爾走到他身邊,環抱住他的肩膀。“多麼壯觀的景象,”阿貝爾用敬畏的聲音說,“人類是多麼的渺小。”回力門向上掀開,從地板下麵首先浮出一個托著很多杯子的托盤,之後是一隻赤裸的、男人的胳膊,最後出來的是演員的腦袋。演員小心翼翼地爬出來,用一隻手高高托起托盤。他躬著身,像在船上工作的服務生們,用風暴般的動作,用身體和步伐的調節來保持托盤的平穩。然後他把所有玻璃杯都安然無恙地擺在桌子上。“最重要的是,”他喘著氣,“平靜和酒精。有人在風暴裡弄昏了頭,也有人弄糟了他的胃。我們在以八節(海上行船速度的一種計量單位。一節等於一海裡。)的速度前進,氣溫變低了。我的先生們,來上一小口白酒、一塊烤饃和凍肉,然後我們就可以平靜地期待接下來的幾個小時了。”他站在船長的位置上,而乘客們都處在一片滿懷希望的氛圍中。托盤裡碼著肉,烤饃也疊成了一摞,燒瓶裡盛著水一樣顏色的白酒。演員謙虛地微笑著。他在桌邊坐下,磕著他的煙鬥,正了正肚子上的皮帶,把一大塊肉塞進嘴裡,大聲咀嚼著。“勞動了之後,”他說,“人們會餓。”他用手背蹭了蹭瓶子嘴,喝了一大口。“這個真燒胃。”他轉向迪波爾,“來一小口麼,這位‘漂亮的陌生小姐’?”這位“漂亮的陌生小姐”在第一瓶過後就坦白他快要吐了。演員知道有一種能對抗海上眩暈的藥,需要在風暴來臨前一小時服用。他們把“女士”放躺在箱子上,為他扇扇子,逗他開心。船艙裡昏昏暗暗。實習水手每隔五分鐘就會離開一下,去另一邊鼓噪起東南西北的風,然後返回來再向大家報告天氣。是危險把人們彼此拉得更近了。演員放棄了斯巴達的原則(斯巴達人有簡樸的生活原則。),大口喝酒,大塊吃肉。他是第一個喝高了的人。他們還從沒見他喝醉過。埃爾諾謹慎地、極小口地嘬飲,始終觀察著演員,因為他並不相信他是真的醉了。演員把箱子挪到窗戶下,然後坐了上去,用兩隻手臂做出拉手風琴的樣子,然後嗡嗡地用鼻音哼起伴奏的歌。“這是黑人們唱的歌,”他解釋說,“在他們跳進水裡之前。”那曲調單一的歌裡流出傷感,回蕩在空曠的舞台空間裡;演員站起身,手裡抱著那台看不見的手風琴,不知疲倦地來回走著。在他身上好像發生了什麼特彆的變化。他唱著歌拉著琴,隻幾分鐘後,他們驚奇地發現,演員好像消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肥胖的、醉得一塌糊塗的水手,坐在桌子的邊沿:那麼真實,懷裡抱著手風琴,唱著那港口、片片水域,還有碼頭的憂傷。他的臉龐完全變化了。他目光斜視,笨拙地,好心腸地,身上有散發著酒香的歡樂,還有行動不變造成的困難。他什麼也沒做,卻變了一個人。他用聽不懂的語言嘟囔著,英文、西班牙文和其他不知是什麼詞語的混合語言。他嗤了一下鼻息,誇讚一些陌生的地方。從他的聲音裡透出對目的未知的旅程的傷感。顯而易見,他完全明了這個遊戲。麵對漆黑一片的觀眾席,一個醉漢,一個胖胖的水手坐在舞台的邊緣,唱著歌。他們在舞台上走來走去,輕聲附和著演員夢囈一般打著節拍的曲調。風暴在外麵呼嘯,船帶著它的乘客們搖搖擺擺,駛向未知的港口。船艙裡漫布著濃烈的白酒味;危險的和要團結在一起的感受把他們牢牢抓在一起。隻要船不停靠到岸,他們之中便沒有誰能逃開彼此。迪波爾感覺好一些了,他狼吞虎咽地狂吃起來。貝拉坐在演員的腳邊,用手掌托著頭,看著他。他們在彼此身邊旋轉,那節拍是演員哼出來的,哼著他苦澀的傷感。在他們的生命中,他們第一次來到舞台上。通過一種特彆的途徑。他們感覺好像回到家一樣。幾條木板和三麵圍牆的世界就這樣被他們自然而然地占領了。阿貝爾站在一排燈光前,低聲向那看不見的人群言語著。演員沉醉地表演著。他的每個動作都讓他與那個他們所認識的他差距更大;那些勒阿弗爾(法國北部第二大城市。)的事情已經成為他的記憶,他無序地講著那些在港口的浪漫夜晚,他的目光陌生地在他們之間遊蕩。伴隨著他的每一個動作,他碩大的、半裸的軀體都在顫動。他這會兒沒有收緊肚子,他的肉從背心裡鼓出來,當他走到燈的前麵,阿貝爾看見他胳膊上和胸部有文身。獨臂小子大聲喊道:“文身的人!大家小心!”埃爾諾用他的平頂禮帽扇著風。他的駝峰重重地落在他的後背上,壓著他的上半身。阿貝爾驚訝地感到這裡有如此之多的人,都是些不認識的人,是些陌生人;他時不時地要把他們數上一遍。演員在一個角落裡,在他固執的寂寞裡跳著舞。他一刻也不肯放開他的手風琴,他的鞋跟則怪異地敲打出某種令人不安的、僵硬的拍子。他們圍著桌子坐著,阿貝爾拿出了紙牌。“我不和騙子玩。”獨臂小子醉醺醺地說。但是紙牌卻把演員引了過來。他仔細地檢查,長時間盯著看每一張牌。他喝著酒,身上的每一枚鋼鏰兒都叮當作響,它們被輸了個精光。他的表情陌生而受傷。他們用力地落牌,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把一盞燈拉得更近一些。貝拉再次建議搜他的身。之後是持續的安靜。看得出船已經駛到了一片平靜的水域上,風也停息了。演員在發牌的空當離開了船艙,然後,他拿回來一瓶新的酒。他滿意地對大家說:“夜晚星光閃爍。風向東南。早上我們會抵達比雷埃夫斯(希臘雅典的外港。)。”阿貝爾自從來到這裡就一直想發言。即便是最有經驗的水手也會在大海上失去時間感。有什麼關係?他這樣想,幸福地眩暈著。真好,這肯定是一艘很穩的船,在天空和海水之間,到了早上它肯定會停靠在哪裡。阿貝爾爬到台詞提示員藏身的洞裡,然後從那裡窺視他們。貝拉雙腿交疊地站著,用一隻胳膊摟著演員的脖子,嘴裡隨意地叼了一根煙。他上身微微向前傾,很是纖長,很男孩子氣,臉上掛著軟綿綿、墮落的微笑。他黃色的臉龐潮熱,他滿足地、大聲地咂著嘴,臉上折射出不自知的光。迪波爾坐在埃爾諾和獨臂小子中間,用兩根手指支撐著下巴,很女人,差不多是女士的端莊姿態,把紙牌捏在手裡。埃爾諾用硬紙板給他剪了一柄扇子。然後他慢慢地、輕輕地給自己扇著。皮特(這裡指阿貝爾。原文中此處稱呼為皮特。下同。)用胳膊肘撐在台詞提示孔的洞口。他想,看比做要有趣得多。他有點暈乎。隻有演員還保持得那麼自然,好像他的一生就是這樣度過的:穿著水手背心,嘴裡叼著煙鬥,就在這艘船上。沒有一個聲音或是一個眼神出離了他的角色。他的目光困擾地尋找著什麼,當他發現皮特躲在台詞提示孔裡,他急促地叫嚷起來。“你是騙子!”他用顫抖的聲音大喊道,“孤僻的私生子。你坐在岸上,然後看著我們如何被大水推來搡去!……窺視彆人,很不錯是不是?回來,你們去把他按到水裡!”他們朝他跑過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從藏匿的洞裡拖了出來。皮特並不反抗。他躺在地板上,攤開雙臂。演員鄙視地繞著他走,好像那是一座墳。他用皮鞋頭碰了碰他,然後背轉過身去:“有一些徹頭徹尾墮落了的人,”他以顯而易見厭惡得要嘔吐起來的表情說,“他們把自己交給了肮臟的嗜好。在他們中間,那些僅僅窺察彆人嗜好的人是最惡心的。我總是憎惡這樣的事。有一次在裡約,我在一所房子裡打斷了一個這樣的窺視者的牙。這樣的人在牆上鑽一個小孔,他們往往是拉皮條的和賣頭油膏的。你們要小心這樣的人。一個人做了一件無辜的事。而罪已經開始了。就在你站出人群開始旁觀的時候。”他繞著船艙走了一圈,然後放了一瓶酒在皮特身邊:“喝吧。”他說。像是疲憊不堪了,他在皮特身邊坐了下來。“‘姑娘’,到這兒來!”他以父親般的溫柔把迪波爾的頭摟在懷裡。男孩則順從地靠在他的身上。他把煙鬥填上,像一個永遠用謊言描述遙遠地方的掘金人,或者老水手那樣地噴吐著煙圈。“在船上要非常小心,”他頻頻點著頭,“因為非常容易發生叛亂。沒有人比船上的人生活在更殘酷的奴役中了。我告訴你們,你們要知道,有一段時間……總之,船上需要鐵一樣的紀律。你們隻要想一下,年複一年地被封閉在一個很小的地方,像囚犯一樣擠在彼此身邊。水手會很快失去對大自然美景的好感。他們總是被其他人盯著,從沒有一個人獨處的時候。這是人類所能遇到的最糟糕的境況。在船上,叛亂隨時可能爆發,船員們年複一年地做著苦力,即使隻是壓抑地表達不滿也從來不敢有,一個語氣稍有加重的語氣詞也不敢說出來,在第一次對抗時就會被抓起來,然後到了港口便被關押起來。海事法庭可是從來不開玩笑的。但在這之後,偶然一次不知是何緣由,某個人就會躍過圍欄飛進了海裡。這樣的事蔓延得極快,後來已經無法說清到底是怎麼引發的。可能完全是愚蠢的原因:一塊肥皂,一口白酒。沒有人會明白。”貝拉站在舞台的邊緣,他在笑著。“這個包廂是我們租下來的。”他興奮地高聲喊道。他伸直了胳膊指著黑暗的觀眾席,他的胳膊上下晃動。“左邊三號。”他大叫出來,感覺無限好。“每個星期天的下午都要坐在那裡,頭發梳整齊,還不被允許用胳膊肘撐在包廂的護欄上。糖果也得不到,因為爸爸說:‘如果食品店主的孩子吃糖果會被人們笑話。’”他衝觀眾席大聲喊:?“他有他的原則。我什麼原則也沒有。”然後他笑得身子直晃:“如果他現在能看到……”“右邊二號,”阿貝爾說,“那個是我們的,右邊二號。迪波爾,如果你的爸爸也能看到這裡!注意,你的裙子滑上去了。”迪波爾坐了起來,把他的裙子往下捋平。阿貝爾憂鬱地說:?“你有沒有試過把棉花團塞進耳朵裡然後去讀一首詩?或者是散文,或者隨便什麼……那會完全不一樣。你應該試一次。”演員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懷表一樣的物件,然後他把裡麵的香水灑在自己的手掌上和臉上。強烈的西普香形成令人作嘔的雲霧,把迪波爾包裹起來。“一個好船員,”演員說,“會喜愛香水。他的箱子裡和口袋裡會裝滿送給朋友們和未婚妻們的禮物。”他從口袋中摸出小鏡子、梳子和幾塊肥皂,然後像過節一樣把它們分發給大家。最後剩下的一點西普香水全被他倒在了迪波爾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