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1 / 1)

關於那之後所發生的事情,第二天時,他們的說法是相互矛盾的。埃爾諾說,除了喝酒喝得最多的演員,其他人都醉了,而演員隻是表演出他醉了。獨臂小子固執地解釋說,在那尷尬的一刻演員是徹底地醉了,因為即便隻是用手指頭碰了他一下,他也立刻像個麻袋一樣地垮掉了。但是,他們所有人都記得,淩晨時分演員的話多了起來,舉止也變得特彆不尋常。他來來回回走著,手舞足蹈,用混雜的語言說著謊。至於說了些什麼,第二天已經沒有人再記得起。他拋出很多陌生城市的名字,驕傲地衝觀眾席擺手,衝著那黑漆漆的一片叫嚷了很多黃段子。有一段時間他們所有人都在同時講話。獨臂小子哭了,身子搖擺個不停。他逐個去找他們,撫摸他們的手臂,然後給他們看自己缺失手臂的地方。“這是你的,”他說,“但是我的在哪裡?”他哭著坐在地上,機械地在自己的周圍到處尋找。“錯了,”他說,“請你們也來找找。它應該在的。”他們不知所措地站在他身邊,對著他的耳朵講一些安撫的詞語,但卻仍然沒法讓他安靜下來。他大聲哭喊,然後開始嘔吐。他們幫他洗了臉。迪波爾坐下來,把他哥哥的頭摟在懷裡。獨臂小子抽噎著,他的身體因為哭泣而顫抖。“還要,”演員說,“你們還要喝。哭泣隻是個過渡。我們該去向哪裡?!”他們直接對著瓶喝,演員時不時地消失一下,然後又拿回來很多瓶酒。看得出這附近儲備了豐富的酒。埃爾諾大吼一聲,打破了喧鬨:“你哪裡來的錢?”突如其來的安靜。他們瞪眼看著彼此。沒錯,他哪裡來的錢用來買這些酒?演員通常把每一枚鋼鏰兒都花得很仔細。這會兒他齜牙笑著:“你們是我的朋友……”他說,“這不重要。是一個讚助人……”他手裡握著酒瓶,搖搖晃晃向台詞提示孔走去。“女士們,先生們……一個讚助商……一個讚助藝術家的人……為我的小朋友們……”他大笑的身體直搖晃。“音樂!”他說。他從一隻箱子裡拿出留聲機,顫抖的手指把一張唱片放了上去。“低音唱針。”他說,“靜靜地,讓我們來跳舞。”他走到迪波爾身邊,然後一鞠躬。獨臂小子努力地想爬起來。“在箱子裡,”他說,“你們去箱子裡找。”音樂是那麼的輕,以至於一開始根本無法聽到。演員用手臂攬過迪波爾,然後他們開始跳舞。阿貝爾不安地跟在他倆身後。演員嚴肅地跳著,好像他根本沒有喝酒。他跳著舞,好像這才是他最自然的肢體形態,好像他的體重都在這動作裡消失不見。他輕鬆地帶起迪波爾,用兩隻手,看不出來地輕輕托著他。音樂是如此的安靜,緩慢。很長一段時間裡隻有他們兩個能夠聽到,而舞蹈裹挾著他們。那是好似貓叫,又好似抱怨的音樂,節拍哼哼唧唧、斷斷續續。演員伴隨著音樂跳著一個不知名的舞蹈。他的臉很嚴肅,表情很享受。跟在他們身後的阿貝爾感覺演員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迪波爾。兩個人都嚴肅地滯留在舞蹈中,專注地、對抗地、用嚴肅的表情看著彼此,誰都不肯哪怕隻有一刻地把頭扭轉開。兩雙眼睛都帶著焦灼的關注黏在一起——儘管腿和軀乾都在旋轉——好像不允許自己把對方從視線裡弄丟掉似的,哪怕隻有一刻。他們把頭直直地挺著,脖子與頭並不跟從身體的彎曲。誰教了迪波爾跳舞?阿貝爾想。也許他隻是無能為力地順從著演員,他把他帶入自己的動作裡,而迪波爾毫不反抗地跟隨著。他們要跳去哪裡?他們慢慢地移步,持續地、平靜地、平穩地旋轉,直到唱片停下來。演員放開迪波爾。男孩伸出手扶著額頭:他步伐搖晃,他的手在空氣中好像想抓住什麼能扶著的東西。迪波爾就這樣抬起手站在那兒,等著演員回到他身邊。阿貝爾感覺迪波爾有些神誌不清了。演員在留聲機那兒撥弄著,他又放上一張新的唱片。這張唱片的聲音大了許多。獨臂小子已經停止了呻吟。演員一把攬住迪波爾,然後把他拽進那獨特的、舒緩的,卻正以一個頻率加快的節拍裡。阿貝爾感覺這對舞者為了把他們步伐的節奏放緩慢,好像在一圈圈的旋轉中戰勝了重重的阻力。演員是如此的謹慎,他遠遠地架著迪波爾,好像架在他雙臂上的,是令他嗤之以鼻的負擔,必須得相距遠遠的,好像隔了一條溝壑——即便演員已經極其使勁了,他仍然努力著。在他們的舞蹈裡,在這音樂裡,有一種看不見的東西正在靠近,一個事件,正以儘可能快的速度、無法阻止地在向他們靠近,無法遏製地加快著進程。演員跳躍著前進到一束光圈裡,之後他便停留在那裡,再不肯從中踏出來一步。貝拉站在留聲機旁,調試著唱針,搖著搖把給機器上弦。他們沒有換新的唱片。在兩個節拍中間,在演員停留在空氣中的一瞬間,他放開了迪波爾,以極快的動作一把脫去並且扔掉他的背心,拽掉了假發,然後拋向上空。他半裸著繼續跳舞。每一次旋轉,他肥碩的胸部都微微顫動,他裸露的後背在燈光的照射下像塊肥肉一樣閃著油光,白花花地發顫。演員在嘗試新的動作。幾乎感覺不到地,他在靠近迪波爾,他並沒有把他拽到身邊,卻仍然是身子貼著身子地一起跳著。那幾乎看不出的靠攏,在每一次旋轉後都把他們綁得更緊了。好像有紗布環繞在他倆周圍,每一次旋轉後那紗便用一種他們無法反抗的力量把他倆的身體纏繞得更緊。好像那音樂的節拍也被他們的旋轉帶動了:唱片跟隨著他們那更加快速、更加不安、節奏更躁動的每一次旋轉。獨臂小子爬了起來,偷偷走到阿貝爾身後。他伸長著脖子,以不同尋常的注意力看著那舞蹈。阿貝爾感覺很不舒服,往旁邊讓了一步。但是獨臂小子又跟過去一步。他抓住阿貝爾的肩膀,對著他的耳朵輕聲說:“把音樂關掉!”還沒等阿貝爾做出回答,轉折出乎意料地、完全無法預見地發生了,重重地打在他們所有人身上。以至於有那麼一刻,他們都麻木地、動彈不得地隻是看著,好像在看大自然出現的某種異象。音樂停止了。唱針吱吱地摩擦著還在旋轉的碟片。但是沒有人理會它。演員與他的舞伴又轉了一圈,然後他停了下來,微微朝一側歪斜著,僵硬地停留在一個姿勢裡,好像雕塑,一瞬間凝固在某個動作裡。他們就這樣站著,往一側倒著,靜止不動。在燈光點燃的映射裡,好似一幅真人畫(當時的一種娛樂和藝術的形式,由多人就某一主題擺出一幅場景,並保持不動,供人觀賞。),一幅題為《舞蹈》的畫,既抽象又具體。演員的一隻腳沒有落在地麵上,他的上半身大幅度地往舞蹈裡最後一個動作所趨向的那一側歪著。這雕塑開始慢慢有了生命:他跨了一大步把腳落下,站得穩穩的,胳膊也動起來,微微抬起迪波爾,迪波爾的頭向後仰著,演員那巨大的、光禿禿的豬頭往前壓低了下去。阿貝爾和獨臂小子同時撲了上去。貝拉發出一聲咆哮,朝演員的腿跳了過去,然後使勁用兩隻手試圖扳倒他碩大的身體。但是他的大塊頭穩穩地支撐在他矮木樁一樣的腿上,難以撼動,以至於他們很久都無法扳動他。阿貝爾摟住迪波爾的脖子往後拽。他是如此地用力,以至於他們都一起摔倒在地板上。他們打著滾到了桌子前,有一刻他們就這樣不動彈、黏附著待在彼此身邊。迪波爾是那樣無助地與演員分離開,像一個死去的部分從母體的質量裡和引力裡撕扯著,然後失重地掉落了下來。貝拉搖晃著演員的腿,他像隻狗一樣憤怒,喘著粗氣,發出呼嚕的聲音。獨臂小子跳上前,把拳頭砸在演員的後脖梗上。演員的身體慢慢倒向一側,就像一個巨大的木偶被推倒了。埃爾諾站在舞台的邊沿。他把兩隻手擋在眼前,往黑暗中看去。“有人在那裡!”他大喊起來。他們都僵住了。獨臂小子是第一個行動起來的。他騰挪著膝蓋,慢慢爬過演員的身體,朝埃爾諾靠了過去。鞋匠的兒子朝向觀眾席,使勁往前探著身,抬起了手杖,顫抖地指著樓上一排包廂中一個黑漆漆、偏遠處的一間。有人坐在那包間的深處。貝拉的牙齒顫抖地上下打架,他努力地想說出話來。埃爾諾的聲音在觀眾席的上空尖厲地、發狂地鳴響:“有人在那裡!你們看!他已經在那裡很久了!”沒有人能動彈。在那巨大的安靜裡,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裡,在遠處,在包廂的深處,有一把椅子被碰翻在地,一扇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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