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在這裡開始彼此探知的。這種隱秘、確鑿的合謀關係,讓他們遠離城市,並把他們綁縛在一起,也給他們提供了以另外一種方式彼此探知的機會。每個人都需要講述“發生了什麼”。很顯然,這裡的“發生了什麼”,隻涉及他們還生活在父母的威權之下的那段時光。他們慢慢地明白了:他們能夠混在一起,並不是毫無緣由的。他們組織了“恐懼的下午時光”活動。每個人都要講出來,是什麼令他在“那段時光”裡最感到恐懼?他們知道,每個人都有一件恐懼的事,隻是至今為止,他們誰都不曾談起過。這些“恐懼”從遙遠的過去,在說不出具體何時的久遠時光中孵化出來。在這樣的一個下午,天幾乎全黑下來的時候,大家蹲著圍攏在快要熄滅的火爐旁,獨臂小子講道,他曾在那個時候最感到恐懼——這種恐懼是如此強烈,以至於他後來在如織的炮火中,在戰地醫院的手術台上,也再沒有那樣地恐懼過——那是在他七歲那年,透過從門廊通往院子的玻璃門,他看到父親在向母親施暴,他們互相撕扯,後來母親用雙手推開了丈夫,朝房間裡逃去。那一刻他是如此害怕,好像死亡正赤裸裸地威脅著他。在他講這些的時候,他變得結巴,並開始神經質地打嗝。坐在窗戶旁邊的貝拉望著發光的湖麵,說出了他不尋常的感受。“恐懼挺好的。”他說。然而,要講明白恐懼的這種“挺好的”含義,卻是難之又難,並讓他痛苦不堪。這個活動持續了數周時間,他自己也在探索著,嗅觸著自己懼怕的因由,其他人則在這段時間已經在了解彼此上走得更遠了。當他發現在自己的記憶裡,除了羞澀本身還有更多連他自己也不了解的阻礙,於是他更畏懼、更沉默了。阿貝爾和埃爾諾用一連串的盤問試圖幫助他找出答案。“我實在不好意思。”他難受地說。他得到兩天的寬限。這個講起黃段子會興奮得使用豐富無比的詞彙的家夥,現在卻羞澀靦腆地進行自我防禦。他這樣的有所保留,最終使小團體更感到驚奇,因為經過長久盤問,最終浮出水麵的是,在他那羞臊的記憶裡其實根本沒有任何汙穢的事情。倒不如說是可笑的事情;而他卻是背負著極大的痛苦才講述出來。“我們住在一層,”他紅著臉,痛苦地說,“你們轉過身去。”好像這些就是最難以啟齒的部分,現在他卻急促快速地接著說:這層走廊的儘頭通向一個院子。貝拉是一個容易受驚的孩子,一直受到嚴格的管教,即使是在他六歲的時候,他也會有時被一個嚴厲的詞語驚嚇到,尿到褲子裡。這樣的時候他會把外褲晾乾,而把濕漉漉的內褲捏成一個團,再把這罪證丟進隔壁家的院子裡。他這樣銷毀掉了八條褲子。等待著自己的行為終有一天被發現,以及對將要被羞辱和懲罰的想象,在他心裡引起高度的緊張,也使他一次又一次地成為這個幼兒才會犯的毛病的犧牲品。當人們終於發現時,父親一個巴掌摑過來,而那種放鬆如同湧起的海浪灌滿了他的整個身心,他至今再也沒感受過能夠與此相比擬的舒適和幸福。“你們知道,”他支吾著,受傷地說,“恐懼挺好的。我猜到自己會受到懲罰,我等待著。慢慢地我學會了。我知道什麼能換來一記耳光,什麼能換來毆打和禁食。這都是可以預計出來的。真正恐懼的是等待,而當它真正到來的時刻,真的是很好。”經過長時間的沉默,埃爾諾開口說:“你們都認識我爸爸。他是漸漸才把自己變成一個小醜,變成他現在這個樣子的。也是他在成人之後才學的。他讀了兩本書,《聖經》和《小鏡子三部曲》。我不為他感到羞恥,你們不明白我們之間的關係。當他談論富人的時候,他是對的。富有並不僅僅是某人有很多的錢。它完全是另一回事。那是我永遠也不會有,而對於你們來說,卻與生俱來,從來不曾缺少的……”“我是從那時開始害怕的,那天我爸爸站到了鏡子前麵。那應該還是我很小的時候。在作坊的角落裡,我坐在一個矮凳子上。作坊裡養了一隻瘸腿的烏鴉,那是爸爸有一次帶回來的;它翅膀的羽毛被剪掉了,和我們在一起生活。我坐在小板凳上和烏鴉一起玩。爸爸也坐在作坊裡,在做活。他那時還沒蓄胡須,也沒有瘸。他忽然站起來,朝抽屜櫃走去,就好像我並沒有在那兒,他把鏡子取了下來,拿到窗戶前,對著鏡子裡的自己看。我盯著他,發不出聲:我把烏鴉摟進懷裡。爸爸用兩個手指捏住鼻子往上翻,然後齜出自己的牙。他開始轉動眼珠和扭動他的嘴,做著我從未見過的擠眉弄眼的怪相。他這樣做了很久,深深地沉浸在裡麵。我張大了嘴巴,呆呆地看著。一開始也許我應該笑吧,但是我很快明白過來,根本沒什麼可笑的。爸爸奇怪地轉動著眼珠,我慢慢地開始害怕了。他向後退了一步,好像要捧腹大笑似的,把他的嘴張到最大。之後他又皺緊了眉毛,然後生氣地齜牙。這時,我哭了出來。他衝我過來,就好像現在才看到我在這裡。我尖叫起來,因為我以為他要殺了我。他俯下身,他的臉是如此扭曲,是我從沒看到過的,也是我後來再也沒有見過的。他用一隻手奪走了烏鴉,扭斷它的脖子,然後把它摔到我跟前的地上。然後,他驚慌失措地跑走了。”“那隻烏鴉就躺在我麵前,已經死了。我跟它一起玩了有一年的時間。我撿起它,它的身體還是溫熱的,我開始搖晃它,愛撫它。媽媽發現我的時候,我就是這個樣子,但是我從未告訴她發生了什麼。我想,我這樣覺得,這件事情與她無關。那天晚上,爸爸沒有回家。當他早上回來的時候,他帶回一隻盒子,他把烏鴉裝進盒子裡,就好像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他牽著我的手把我帶到院子裡。”“我們在這裡埋葬了烏鴉。爸爸是那麼小心翼翼地挖好了一個坑,這期間他愉快地與我交談,以至於我完全不明白昨天他是在生誰的氣,又為什麼要掐死這隻瘸腿的烏鴉。但是從那之後,每當我獨自一人待在一個有鏡子的房間時,我會開始害怕,我害怕我也會站到鏡子前然後開始讓自己的臉變得扭曲。”迪波爾身體的纖長輪廓,被白色的燕尾服優雅地勾勒出來。他們有時會穿上那些衣服。貝拉穿著他紅色的燕尾服懶散地窩在椅子上,戴著平頂的禮帽和手套。在這樣的氛圍裡,即便是最微小的事物也可以成為他們開始遊戲的理由。小孩子可以連續幾個小時集中精力地玩一個搖鈴,就像他們玩味著一個主意、一件物品、一個時刻所提供給他們的想法。他們也發現他們四個人都有著表演的天賦。獨臂小子忘我地導演著。他用簡明的詞語布置任務,然後立刻設計場景。他們扮演法官、士兵,表演家庭關係、征兵檢查、教師會議、沉船上的駕駛艙。他們執迷在孩子們與生俱來卻又被遺失了的表演天賦裡,在這唯一的補償中,也隻有通過這樣的表演,在那遺失的世界中還可能有一點點是他們的。這個世界深藏在各種為人所知的表象的背後。阿貝爾相信,他有的時候仍然能記起一些那個世界的詞語和場景。當他們彼此麵對麵地站著,穿著“戲服”,遠離了城市,在這用鑰匙鎖起來的房間裡,浸在爐子與煙草的酸腐的煙霧裡,在兩支蠟燭忽忽閃閃的光線裡,在四處堆放的偷來的東西中間,這個被捆綁在一起的小團體並不清楚到底是什麼將他們捆綁在了一起,他們隻是感覺到一股脅迫的力量:有時,在遊戲的兩句話之間,他們會陷入沉默,然後長久地、呆呆地看著彼此,好像最終得要搞明白,他們為什麼在這裡,為什麼在一起,為什麼這樣玩,為什麼活著?而在這樣的震驚過後,隨之而來的是苦澀的無聊。阿貝爾會提議一起玩“突擊”的遊戲。埃爾諾和獨臂小子從房間裡退出去,然後他們三個穿上戲服,把他們自己交付給隱秘的輕鬆與舒適感。埃爾諾重重地敲響了門。任務是這樣的:用他們詞彙庫裡的所有詞彙解釋他們為什麼會這樣在一起,他們在這裡乾什麼。埃爾諾和獨臂小子代表外麵的世界來進行審問。他們也沒有什麼特彆的稱謂或身份。可以是老師,可以是秘密警察,也可以是軍人、憲兵,或者最簡單的,是闖到這裡來的父親們,他們審問這些“下人”——阿貝爾堅持使用這一個稱謂——到底在這裡乾什麼?格侖家的男孩們一直很神秘。無法清楚地知道他們在自己家裡做些什麼。埃爾諾來提問。獨臂小子立正地站在他的身後,好像學校總管站在校長的身後,士兵站在中尉的身後,或是一個沒有那麼厲害的成年人——比如幸災樂禍的叔叔——站在爸爸的身後。埃爾諾戴著帽子,挎著貝拉的竹手杖,戴著貝拉的鹿皮手套,在房間裡來回走著。他時不時地摘下眼鏡,用兩根手指捏著它,然後舉到眼前擦拭。“需要聲明的是,”他說,“人贓俱獲的事實證據顯示,學生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在沒有得到家長、老師、長官、行政和軍政界的領導們的許可下,甚至違規犯法地蓄意反叛,離開城市,將自己鎖在一個名聲並不好的溫泉療養區的旅館房間裡,吸煙,喝酒,長達幾個小時地單獨待在這裡。不管誰來到這裡,都會意識到這裡的情景非常特彆。”“普洛高烏艾爾,請你站起來!且不說你在學業上的進步是多麼令人遺憾地微乎其微,當然,必須承認最近一段時間裡你在學校的表現確實讓人無可非議。但是現在,我不得不遺憾地說,我在這裡看到的這些情況,都是違背校規的嚴重事實。這是什麼?朗姆酒。這一瓶呢?白酒。這一盒呢?東海鯡魚罐頭。我看到了什麼,魯紮克(貝拉姓魯紮克。)?請起立。是我猜錯了麼,如果我假設這個咖啡豆來自你父親的食品店?”貝拉站起身,玩弄著他的手套。“是錯了。從食品店我隻偷了錢。咖啡是我用偷的錢從彆處買來的。”從一個質詢到下一個質詢。埃爾諾的訊問很細致,在形式上也完美無缺。沒有人推脫。他們都自願承認了物品的來源。勞約什望向埃爾諾,眼裡帶著怒意。埃爾諾用慢節拍的盤問步步緊逼,把最銳利的問題丟向阿貝爾和貝拉。“請住口,普洛高烏艾爾。我有話要單獨與你說。這算什麼,這個小醜服裝?你們就是這麼在準備考試麼?爸爸們都在前線浴血戰鬥,你們就是這樣在為人生做準備麼?”“我很抱歉,”阿貝爾說得很堅定,“我們並沒有在為人生做準備。”埃爾諾點了兩支蠟燭放在桌上,然後坐了下來,禮貌地向獨臂小子指了指座位。“這是什麼廢話?”他說,“如果不是為了人生,那是在為什麼做準備?”“我們根本不曾準備,長官。”阿貝爾平靜地說,“這正說到了問題的關鍵。我們所努力的是我們不要有所準備。生活正在為什麼而做準備,那是生活的事情。我們肩負的任務完全不同。”“完全不同。”貝拉附和道。“閉嘴,魯紮克。住口吧,用偷來的錢去買咖啡豆的人。你們的任務是什麼?”“我們的任務,”阿貝爾用在學校裡回答問題的聲音答道,“是維護我們的團結。我們是一個小團體,請注意。成年人的所作所為與我們毫不相關。我們也不需為此負責。”“說得有些道理。”獨臂小子說。“你離開了這裡,結果被截掉了一隻胳膊,”阿貝爾回敬道,“你要為此承擔責任,因為那個世界是你認同了的。很多人因為你而死去。很多人也因為埃爾諾的父親而死去。拙見是,所有人都要為自己所認同的事而負責。”“你們很快也要被征兵了。”埃爾諾冷冷地說,“到那時你們還這樣講嗎?”“到時候我們當然就不這樣說了,我們也都將對此負責。但至少到那時為止,我還不需要知道他們的世界的規則。也不需要上音樂課,不需要上這堂我剛用一張假的假條逃開了的課。我也不需要知道劇院的牆根是不可以公開撒尿的。也不需要知道世界大戰。這也是為什麼我們在這裡的原因。”“我明白了。”埃爾諾說,“那你們在這裡乾什麼呢?”沉默無語。貝拉望著他的指甲。迪波爾卷著煙卷。“我們在這裡,身處在他們的事情裡。”阿貝爾說,“你還不明白嗎?我痛恨他們教我變成的這樣子。我不相信他們所相信的。我不敬重他們所敬重的。我總是孤單一人和姨母在一起。現在我也不知道會怎麼樣。但是我不想和他們一起生活。我不想吃他們的食物。所以我在這裡。因為在這裡,我才能破壞掉他們的那個規矩。”“他們?他們是誰?”埃爾諾問道。他們這時同時叫喊道:“比如鎖匠。”“或者律師。”“老師,麵點師,隨便是誰。”“所有人,所有的人。”他們語無倫次地叫嚷。貝拉扯著嗓子吼著。阿貝爾站到了床上:“我告訴你們,”他喊道,“我們必須逃走。騎自行車或者騎馬。現在就動身,穿過這片森林。”“騎自行車沒辦法穿越森林。”迪波爾回答得很專業。但是他們也感到已經離問題的實質不遠了。也許,他們現在就觸碰到某個秘密的所在。阿貝爾狂熱地吼道:“我爸爸是個大混蛋,”阿貝爾大聲宣稱,然後他抬起胳膊指向埃爾諾,“你問我在這裡做什麼?我什麼也沒做。姨母總把我攆到樓下的庭院裡,讓我在那兒玩,因為房間裡潮濕。那好,那我就在外麵玩。你爸爸說,富人們是敵人。這不是事實:還有另外一個敵人,更加危險的敵人。並不在於是富人還是窮人。”他攏起雙手架在嘴前:“他們,所有的人!”他慘白地細聲說。“我們也會成為成年人的。”埃爾諾嚴肅地說。“也許吧。但至少在那之前我要進行防衛。我要說的就這些!”他們臥在床上。阿貝爾臉龐滾燙。迪波爾坐到他身邊。“你認為,”迪波爾睜大雙眼平靜地問,“我們能夠防衛得住嗎?”春季很多遊客也來到富爾察。他們的會麵也更加謹慎。每個星期,他們都有一兩個下午逃來這裡,隻有到了周日,他們才會在這裡待一整天。庭院裡偶爾有情侶們在幽會。到目前為止所發生的,都隻是他們自己的事,為此他們也沒有任何的犯罪感。另一個世界與這裡毫不相乾,他們淩駕於體係、規則和監管之上。目前,“另一個世界”的含義隻不過是不能在馬路上公開抽煙,還有,比如世界大戰。無論是沒有麵包票就買不了麵包,還是拉丁語老師不公正的判卷評分,無論是某位家庭成員死在了戰場,還是沒有老師的同意就不能去劇院觀看演出,所有這些他們因這個世界而受到的傷害,都無差彆地激發起他們的反叛。他們感到,這些與他們作對、扼製著他們的體係,無論是在大事小情上,都同樣嚴酷地與他們對峙著,很難區分出哪個更嚴重。在街上恭敬地向成年人問候,這件事現在變得如此無法忍受,就如同很可能會到來的,幾個月後要向部隊教官行敬禮。他們在這個春天失去了尺度。無法說得明白,是在何地,又在何時,遊戲變得嚴重起來。勞約什獨自遊離開,他們則忌妒地觀望著。從某種角度來說,勞約什被視為成年人。他可以做他自己想做的事情,是他將自己從成年人的群體中放逐,來到他們中間;所以,他隨時都可以回到敵人那邊去。他再次穿上軍官的製服,整天和演員混在一起。他好像厭倦了在富爾察的廝混。他又開始去咖啡館。小團體的成員們已經開始討論是否要將他開除。但是獨臂小子更快一步地,在早春時節,將這個小團體介紹給了演員。這個介紹儀式是在迪波爾的房間裡進行的。演員一下子就贏得了他們的信任,因為他第一次禮貌地來訪時,就從窗戶爬進了房間。迪波爾是小團體的核心。迪波爾是那個因為以他為中心一切才得以成行,為了他大家才聚在一處的人。他們都會把貢品帶給他。當小團體放棄掉“其本身就是目的”的原則後,圍繞著迪波爾的一種物質上的競爭也漸漸形成。阿貝爾為他寫了一首詩,卻不敢拿給他看。貝拉用禮物來討好他。埃爾諾會幫他背書,為他擦鞋,成天圍著他做一些類似仆人和搬運工的工作。儘管迪波爾身處這場爭相討好、濃情熱意、互不相讓的競爭風暴的核心,但他仍舊維持著他那與眾不同、彬彬有禮、溫和善良的風度。暫且拋開那個與年齡段有關的粉刺問題,普洛高烏艾爾上校的小兒子在小團體成員們的眼裡是一個神秘的生靈,完美無瑕的化身,他們對他全都抱有這樣的感覺。由於漂亮、溫和,年齡較小的普洛高烏艾爾男孩在城裡也頗有名氣。迪波爾跑步,遊泳,騎馬,打網球,尤其喜愛跳躍,儘管他有著所有這些男孩子的出色表現,他還具有柔軟、精致的外表。他的皮膚極白,額頭上覆蓋的劉海微微有些卷,金色的頭發、藍灰色的眼睛更加強調了這一特征。他從父親那裡繼承了堅毅、厚實的嘴唇以及肌肉健壯、手指短粗的雙手。但是鼻子和額頭的線條卻柔和又柔美地呈現在這張娃娃臉上,臉的上部和下部之間的不成比例,撩惹起人們內心的躁動。在他的身上,絲毫看不到半大小子特有的那種笨拙。好像孩童時期某個幸運的瞬間,這個男孩的麵孔從此停止了發育,雕塑家從模子上移開雙手,然後滿意地說:就這樣吧。迪波爾即使長到三十歲,看上去仍會像一個孩子。他所有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比如他向某人發問,或是微笑著做出回答,都具有他獨一無二的特征,輕柔溫雅,像是帶著羞澀的禮貌。他並不像貝拉和埃爾諾,不像大多數與他同齡的夥伴們:他勉強才能吐出一兩句粗魯的言語,像是先得進行一番自我抗爭。那些粗話若從他的嘴裡說出來,聽上去則像是他出於禮貌才說的,是出於對其他人的貫注,像是在彆人爆粗口時,他不願因為自己的沉默傷害到大家。他少言寡語。好奇心會顯現在他的整個人身上,顯現在他時時刻刻的目光中。如果阿貝爾或埃爾諾說了些什麼,他會緩慢地轉過臉,然後瞪圓了眼睛,全神貫注。他會吃驚地問很簡單的問題,又總是用微笑表示對答案的感謝。無法斷定的是他內在的這種關注,是出於他無可挑剔的禮貌,還是出於無知的好奇。他害怕書,假如阿貝爾偶爾發自內心地想與他分享對一本書的感悟,他會帶著特彆的反感觸碰這本書,好像是觸碰某種複雜的、有點不潔的、碰上去感覺很不舒服的東西,真的隻是因為要討好他的朋友,他才去碰。他跟他們生活在一起,不偏不倚地在他們中間,沒有選擇黨羽。他就像一位仁慈、高貴的君主隱忍地穿行在他們之間,好似他並不十分確定地意識到,他自己的出身和命運迫使他永遠彬彬有禮地跟這些缺少耐性的愛臣們相處在一起。他也並不十分確定地預感到,小團體是一個終結的宿命,一個無法逃脫的命運,如同所有的命運一樣,它極其簡單,也極其痛苦。這些男孩子每天隻有在睡覺的那幾個小時裡才會互相分離,有一種力量把他與他們卷在了一起,比跟任何人的關係都更複雜,然而,他並不明白這種力量的含義與目的,事實上,他們並非是與他投緣的那種類型。這樣一種反叛的類型——令人難以理解、出於某種無形的暴力的迫使而被他們選擇的反叛的類型——其實並不是他的喜好。周遭的環境,無序的秩序,不可知尤其是不可忍的、爆裂的外部世界的秩序,在他的內心也撩撥起了他的反叛,卻是這個反叛的另外一種形式,觸手可及的、簡單的、更能付諸行動的形式,這才更合乎他的心意。他們所做的所有的一切,在他心裡也紮下了根,他同樣無法抗拒這股否定一切的、特殊的、反抗的魔力,那些魔力的遊戲也在他心裡紮了根,而這魔力的源泉也許來自阿貝爾,也許來自埃爾諾。他覺得,可能簡單一點的解決方法更是他所愛。比如,迪波爾永遠不會反對那樣的計劃,譬如在教堂前架起重型武器,然後發起自衛戰爭;還有,如果有人建議在一個起風的夜晚點燃這座城市,那麼會讓他感覺頭疼的,倒不如說是這計劃實施和操作起來的難度。這些迫不及待地突然將他包圍在中間的男孩子們,這樣的一支護衛隊,並不真的對他的胃口。但他沒敢向任何人承認。他必須要接受這個小團體,跟它生死與共,因為小團體也接受了他。父親的氣場,一種經過過濾後遺留下的、幾乎難以辨識的軍人自知之明的殘片在他的體內發生著作用。人人為我,我為人人。這一個“我”便是他。偶爾,他會抱著慚愧的渴望去關注其他的小團體和團體;他癡望著其他同學的冒險,看他們跟這個世界秩序的壓迫進行抗爭,他們隻是簡單地表達他們的反抗和不滿,通過野蠻的玩笑,通過體能訓練的遊戲,特彆是通過對身體本身的強調與展示。迪波爾並不知道還有什麼比身體的勇敢更美好的事物。而小團體對於這一種形式的勇敢——如同對待所有具有現實性目的的任務那樣——厭惡地把它排斥掉了。他並不明白,在他們之間他到底要什麼?他不能逃開,也不想逃開,但他仍然覺得在這些男孩子中間自己隻是一位客人,因為他們對他的敬慕,大家才走到了一起。他們所做的一切,帶給他的是糟糕的和酸澀的快樂。將來會是怎麼樣?每當他想到這個,他的嘴就癟起來。但是即便如此,他也不能這麼甩手離開。他感到,在小團體的這些遊戲背後,有一個世界隱約可見,這個世界他也還記得,那是一個年輕、真實、無法形容、令人振奮的世界。小團體想用這個世界的碎片建造起什麼,在這個天空下建一個小的玻璃罩,他們可以藏在玻璃罩下,然後透過這玻璃,苦澀而不屑地眺望另一個世界。他是唯一一個不用關心這個玻璃罩碎了該怎麼辦,他們要去入伍了該怎麼辦的人。戰爭,與畢業前的焦躁,與丟人的、四下躲避的、地下的奴仆生活,與在這個世界裡必須要過的生活相比,難道真的更糟糕嗎?戰爭八成也是奴役和傷害的一種形式,是成年人發明出來的東西,是他們用來折磨彼此和比他們更羸弱的人的東西。就這樣,他留了下來,跟這個小團體待在一起,因為他感到在唯一的、無法明白的威權麵前,在成年人的威權麵前,這個團體把他保護了起來。另外,也因為他感到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把他們集結在了一起,儘管他並不了解這種千絲萬縷的捆綁力量究竟是什麼。並不存在任何人的指令,他們一方麵處於跟所有威權對立的反叛狀態,一方麵卻輕柔地來到他的身邊,將他們的命運交到他手中。也許那種感受是同情,他懷著同情在他們中間穿行,也可能是出於寬容和善意。他們隻索取一點點,如果他連這一點點——比如一個微笑,一個手勢,或僅僅是待在他們中間——都不能給他們的話,他們會非常難過。在富爾察的這間房子裡,在這幾個月中,所有的這些隻是偶爾、輕微、無從察覺地吸引著阿貝爾。他們厭惡的東西、他們共同的班級、他們零散而雷同的記憶、他們相似的生活方式,無形中把他們捆綁在了一起——跟小團體裡的另外那一半成員相比,他們兩個被更緊密地捆綁在了一起。在他們倆之間,他們自己也感到,有些東西隻屬於他們倆——也許由於他們在孩童時期一旦沒能用好刀叉就會挨打,也許由於他們向人打招呼或回複彆人問候的方式。阿貝爾因為發育不良長得矮小,臉上有雀斑,頭發是淡淡的紅色——在他的身體上,特彆是在手上,他有另外兩個同伴所沒有的東西。就是那個埃爾諾曾說過的,富足並不是錢,而是彆的什麼。這是一個罪惡的念頭:與他們倆相比,也許另外兩個夥伴離現實的世界更近。但是,他們倆卻擁有他們特有的東西,一種無價的優勢,這是另外兩個夥伴這輩子也不會得到的——在小團體的同謀裡,還存在有他倆自己的同謀。普洛高烏艾爾上校在他的人生旅程中被派到一個又一個悲哀的城市,因此,在迪波爾童年的記憶中,也攜帶了許多關於兵營和外地城市的空洞的記憶。獨臂小子勞約什,更多地得到他父親的遺傳:服從原則,貪婪和暴力。迪波爾有時會吃驚地說,在兵營大院裡,在父親軍人式的恐怖管教下,獨臂小子也跟他一樣不知道什麼是自由的童年,因此同樣的渴望把他也吸引到了小團體的中間:是反叛的迫使,也是那個已經遺失了的、再難找回的另一個世界的誘因。迪波爾驚奇地看到,勞約什從成年人的世界裡回來,帶著麻痹和一條胳膊。幾個月前,他從他們共同的臥房裡,從學校的課桌後走出去,到了那裡,現在他自願回到他們中間,回到這個與他相關、處於奴仆階層的受苦人中間。勞約什走近了這個小團體,在他的處事風格中有著謙卑的神經質;謙卑和莫名的、無法控製的火冒三丈總是彼此交替。他也要求參與進他們的煩惱中,他也悄悄地抽煙,也願意深夜裡和他們一起在小巷裡溜達;當他們心裡像在打鼓一樣去往郊區偏遠的小酒館,他偷偷地站在他們中間。對他來說所有的這些都是自由的。這些都是家長們禁止他們做的事情。在長輩們的複雜體係中,家長的熟人會扮演起敵人和危險的角色,就像老師或巡邏的軍人:他謙卑地讓自己背負起他們的命運,而他其實早已從中解脫了。自打從前線回來,獨臂小子的心裡就有某種渴望和不滿足在悄悄地發酵。對此他從來沒有詳細談過。埃爾諾向小團體報告,獨臂小子經常去找鞋匠。他們在一起能一口氣嘀咕好幾個小時。當他們問起勞約什,他會結巴著回避這個問題,然後走開。小團體充滿不信任地注意到了這個退步的跡象,即勞約什一次又一次地回去找那些成年人。勞約什不安穩地遊蕩在兩個世界之間,小團體和成年人之間。好像他是在尋找什麼,尋找一個答案,尋找一樣丟失了的、他卻不知丟在哪裡的東西。貝拉說,他是在找他那條胳膊。但是,這個愚蠢的解釋得到的是大家的哄笑,於是,貝拉羞臊地閉上了嘴。那條胳膊已經不可能尋找了,難道他能知道它在哪裡?最初肯定是放進了木桶,然後被丟進撒了石灰的大坑裡。埃爾諾自信地說,人們不會如此熱衷地尋找無關緊要的東西。阿貝爾一再強調勞約什是在找他的位置。因為他不能相信,他曾經如此渴望的一切:自由、成年人的特權,最後竟比不上他們小團體的。他在尋找什麼,可能是他很久以前錯過了的、沒有找到,也沒能在成年人那裡找回的東西。他們對成年人並沒采用什麼特彆的稱謂,“他們”——這個詞本身就表示了那是誰……他們對他們進行偵查,然後彼此交換信息,聊一些期待的進展和結果。假如那個永遠戴著禮帽出門的大主教的秘書查多爾先生在路上跌倒在水坑裡,那麼對他們來說,就會像聽說基津達伊法官因為牙痛已經失眠好幾天了一樣令人興奮不已。他們並不挑選對象,也不輕易地原諒誰。他們達成了一致,在戰爭中,可以用任何武器來打擊敵人。他們生活在戰爭中,但那是他們自己的戰爭,是獨立於成年人的戰爭之外的戰爭;他們對此毫不懷疑。勞約什是個間諜。他出沒於敵人的陣營,然後忠誠地回來彙報。很少能有機會對他們進行更猛烈的打擊:敵人全副武裝,殘忍,並且不可信。他們的巨爪伸向他們,不久之後,那隻爪子最終會將他們捉獲。演員來自另一個陣營;沒錯,他是從窗戶爬進來的。他是成年人,有肚子,下巴刮得乾淨得發藍,佩戴懷表,衣服很特彆,還戴假發。經過長久的討論之後,勞約什把他介紹了過來,而他們也以對待敵人一樣的不信任會見了他。很快,就在會麵的第一個小時,他就提出使用“你”的稱謂。他們警惕地站著。演員坐著,溜達著,誇誇其談。他有著說不完的話。他抽著他們的煙,聊了很多城市,講了很多段子。他講劇院的生活,女演員們的八卦,並且透露了姓名和具體的信息。這些信息應該被重視,因為這讓他們看到了敵人隱秘的底牌。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演員都十分可疑。他總是說些這樣的詞彙:大海,巴塞羅那,甲板,柏林,地下鐵,三百法郎。演員說道:?“後來船長走了下來,於是黑人們都跳進了水裡。”這一切都顯得非常可疑。演員說:?“那時候我已經三天沒合眼了,我的行李落在了熱蒙(法國城市。),我困倦難耐。後來,火車停下,我往車上瞟了一眼,看到站牌上寫著:科恩。於是我想,科恩,回頭讓我們想想辦法看。”這樣的話可以聽上幾個小時。但是可疑卻加重了,因為現實中所有的一切是另一副樣子,至少在演員的現實中。他們所有的經驗都與他相對抗,即在“他們”中間沒有人可以信任。他們從自己的親身體驗中吸取了教訓,敵軍陣營的人隻有在有所圖的情況下,在懲罰或索取的時候,才會跟他們發生對話。總之,無論怎樣,他們都是有目的地與他們接觸。很難相信演員會更願意待在他們中間。他完全可以坐在咖啡館敞開的窗戶後,或嘴裡叼著長煙鬥,戴著禮帽在大路上漫步,他也可以在合唱團的姑娘們和女歌手們的愛情中逢場作戲;但是奇怪的是,他並沒有帶任何的意圖,隻是數小時地與他們爭論。他們在演員麵前閉口不談富爾察。他心甘情願地爬窗戶進出,因為他們無法公開會麵。他們在街上也無法公開跟演員走在一起。如果他們跟演員一起散步,會招致老師們、親戚們的訓斥。演員對此心知肚明,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就合他們的窘境,和他們一起躲躲藏藏。他對待他們每個人都是同樣的友好。他會嚴肅地、皺著眉頭地講出來很可笑的事情。人們聽演員說話,他們會相信:在這世界的每個地方,生活都會凶險地開始,然後再無條件地變得柳暗花明,生活是各種不可思議事件的輪番上演。演員說:?“小黑人們。”還有一次他說:?“那座比薩小塔塔其實並沒有那麼斜。”他把所有的一切都加以昵稱,從他那好像永遠含著個球的口中,什麼都變成了“小不點兒”。而對這個,他們必須要加以適應。他們還需要適應的是,他如此投入地跟他們在一起。他們猜不出其中的原委,也不能發現他的弱點在哪兒,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坐在房間的正中央,坐在一把椅子上,剃須後的皮膚閃亮,他穿著棋盤格圖案的衣服,頭上的假發好像是用膠水粘上的,紫色的絲綢手帕垂在胸前的口袋裡,他穿著漆皮高幫皮鞋的腳蹺在膝蓋上,閃光的、略微近視的眼睛好像是在他們身上快速爬行的小蟲子,他聲音纖細,像清著嗓子一樣談論著世界上的事情。可以看得出,隻有遙遠的事情才會讓他感興趣。阿貝爾有一天說:?“你們可以注意一下,如果他說了什麼特彆好的事情,之後他會憂傷地呆呆望著前方。”在這樣的時候,他平滑的、白得泛藍的臉上的所有線條都會鬆弛下來,鼻子傷感地拉長,肥厚的嘴唇耷拉著,眼睛也掩藏在半垂著的眼皮之後。他那靈活、白皙、布滿胖鼓鼓的肉墊兒的手頹喪地垂在身前。他就這樣獨自坐著,永遠坐在房間的正中央;這一點他極其在意。如果是桌子擺在了房屋的中間,他會把桌子推到一邊,然後把椅子拉過來,不偏不倚地落座在中心點上。還需要適應的是他身上的香氣,還有他永遠在吃留蘭香型的水果糖。偶爾,在他難過的日子裡,他使用香料會到令人難以忍受的程度。他通常會用肉桂味道的香料;但是如果他很難過,就會使勁往自己身上倒香料,麝香和歐丁香,素心蘭和玫瑰油,處在自己的香霧中他會感到萬分的喜悅,他會給領帶噴上一種單獨的香味,然後時不時地拿到鼻子下麵嗅一嗅。他又大又沉又憂傷的軀體卻有著特彆的柔韌。如果他站起來,他會順勢旋轉一個圈。鞠躬時他踮著腳尖站立,一隻手抬至唇邊,然後甩一道大大的弧線,揚起一個飛吻。然後他立刻解釋:?“小醜們會這樣來致敬……”——然後他像一個不能這樣做的人一樣目露憂傷。他會解釋自己的每一個動作。他會說上幾個小時,為什麼這樣做,什麼是他所不喜歡的。“我憎恨,”他說,然後又說,“我熱愛。”沒有中間路線。但是,如果他自己一再重複這兩種表述,他之後會稍作沉默,然後問道:“這是多麼荒誕的事情啊!多麼歇斯底裡,不是嗎?我憎恨!我熱愛!隻有女人和喜劇演員們才會這樣說話。”他對於女人和喜劇演員有著最糟糕的看法。如果提起女人和喜劇演員,他絕對會使用那個完全一樣的稱謂。如果談論起他的同事們,他的臉會因為憤怒的痛苦而變得扭曲。他會抱怨連天,講起那些偷走了他許多個上午的試演。後來他有一次站起身來宣布:?“我要什麼?到最後我不過是一個小醜。”但是他給出了提示,就是隻是到最後才是小醜。在他們相識後的第二個星期,他邀請他們到他的家裡。演員住在一個寬闊街道上一所出租房二層的出租屋裡。他房間的窗戶朝向那個寬敞、肮臟的院子。房裡的所有家具緊靠著牆擺放著,把屋子的空間四四方方地包圍起來。房子的中間鋪了寬大的地毯,在兩扇窗戶之間,迎接來賓的是一麵很大的長形鏡子。把房間租給他住的是一位寡婦,年輕的戰爭寡婦,她和她的孩子艱難地度日。如果母親去市場了,演員會教那孩子芭蕾舞步,那是一個駝背的小女孩。“有一些人,”他說,“他們的工作是把那些體毛一直長到肚皮上的人或是有兩個頭的人買回來。我就認識一個這樣的人。他知道哪裡有毛一直長到肚子上的姑娘,但是她的媽媽並不願意賣掉她,他知道在哪兒有長著三隻手的男孩。他一直關注著他們。有的時候,他會跑過去看他們的成長狀況,給他們的父母寫信。然後他把他們賣給怪人馬戲團。他發了大財。”小團體帶著無可否認的興奮跑去找他。如果說他們進屋時看到床下躺了很多海獅,他們一點兒也不會覺得奇怪。他穿了一襲黑衣等著他們,扣眼裡彆著鮮花。他以最隆重的禮儀去門口迎接他們,用見識過世麵的做派,動作自如地為他們指座,一個坐在床上,一個坐在洗手盆旁邊,還有一個坐在飄窗上。他好像一位伯爵,正在舉行自己的招待會。而他自己,依照慣例,拽一把椅子到房間的正中央,然後他從那裡往各個方向送去微笑和親切的問題。需要承認的是,演員確實厲害。他沒有為他們提供任何東西,但是一直到他們逗留的最後一刻,他們都能感受到他為他們變出了盛大晚宴般的奇特氛圍。他聊著那些距離遙遠的事件,對於質疑,他一概用微笑回應,他表揚了迪波爾的儀態,還有阿貝爾專注的眼睛,埃爾諾的專業知識。至於埃爾諾在什麼領域很專業,他並不明說。他還送了貝拉一條香噴噴的領帶。獨臂小子滿懷喜悅,得意揚揚地微笑著來來回回地在他們中間穿行。他把演員帶進了他們的生活,而演員在這個下午旗開得勝,大獲成功。小團體放下了戒備之心。在第一次做客即將結束時,一種似乎隻有他們小團體待在一起的氣氛幾乎呈現了出來。要等到天色變暗他們才可以在黑暗的掩護下離開。他們是一個個離去的,阿貝爾留到了最後。演員把客人們都送到門口,告彆時深深地鞠躬。最後隻剩下阿貝爾與他獨處。他站在窗邊,並沒有理會男孩。阿貝爾隻能看到他的側臉。每一刻都有某一種表情從演員的臉上消逝。首先是微笑,然後是緊張的關心,單純的近視的目光,嘴唇也垂了下來。他靜默著,看著暗下來的街道,用手指輕輕敲著玻璃窗。阿貝爾沒有動。演員的變化令他感到震驚。他等著他說些什麼。好像是因為極其疲憊,好半天他才向他轉過身,動作遲緩,軟塌塌的。“你還在這裡,”他嚴肅又憂傷地說,“你在等什麼呢,我的孩子?”他一動不動地站著,寬大的背部遮住了窗戶。阿貝爾等了一小會兒,然後緊張地朝門口快速走去。他在樓梯間停了下來,回頭看了看。沒有人跟著他。夜裡,演員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進入他的夢裡。他們需要知道,演員來到他們中間到底想乾什麼?敏銳的聽力告訴他們,演員的聲音是真誠的。他所有的外表特征都表明了他徹頭徹尾地屬於敵人的陣營,但他不曾犯下一個錯誤,也不曾發出一個不真實的聲音。他沒有放低自己,沒有過分地鬆懈,也沒有無所顧忌地談論私人信息。能夠感覺得出來,他毫不費力地輕鬆走過了這條橫跨在兩個世界之間的大道,隻要他想,他隨時可以走近他們。他們尖銳的聽覺從不放過一個不真實的聲音。過分的親熱、真誠和坦白,對他們都是一樣的可疑,像是演繹出來的討好。當演員在他們中間不真誠的時候,他會調試半個或四分之一個音高,用這個方法對自己的聲音進行加工,這個加工是如此精細,以至於若是時間長了,連他自己都再受不了這樣的聲音和這樣的換氣。他們知道成年人彼此之間並不真摯,也並不坦誠。演員的白天是在成年人中間度過的,在試演中,在咖啡館裡,跟這個城市中閒散的人們在一起。他的身邊總是站著身材矮小、舉止優雅的編輯,這個人向每個人都莊重、深沉地問候;還有一個是劇團的台詞提示員,對於這個人他隻是含混地解釋為他“在國外認識的”,是他的秘書、取信員和處理複雜財務問題的委托員;他的另一個委托員是胖胖的郝瓦什,他是一個當鋪的老板。“郝瓦什很有錢,”當阿貝爾向他詢問時,他神經質地動了動身子,這樣說道,“他不僅有錢,還有很多寶貝。你們也許還不知道,應該和當鋪老板永遠保持良好的關係。我每到一座陌生的城市,第一件事就是和編輯以及當鋪老板建立友誼。我一旦遇到一個人應付不了的事情,這兩個人就能幫助我:永生和活著。一個人隻有在還一直活著的情況下,才能夠永生。”很難去拒絕。跨越了如此遙遠的距離,他來到他們中間,或者說在城市裡的那些個下午,他們去到他那裡。在演員麵前,他們把富爾察的秘密一直隱瞞到最後一刻。講述的時候,每個語調他們都經過了反複的推敲。但是,演員的確有些其他人所不具備的本領。這是出於他的本性,或者本事,也可能是本能的反應?他跟他們說話的方式,是任何一個彆的成年人所不會的。成年人總會犯下的錯誤是,他們總像對待其他成年人那樣跟他們說話。演員從不會犯這麼嚴重的錯誤。他不會去搭一座人工的橋,也不會為遷就他們而放低自己。他說話的方式,好像是一個人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家,穿上了睡袍,感到特彆舒適,他也講他們的語彙,說隻有他們才用的暗語,似乎他並不用刻意去學。他眼睛直直地盯著某處,坐到他們中間,神經質地將眼珠轉來轉去,然後說:“你們是多麼年輕啊。真的很特彆,你們比我想象的還要年輕。在我將近十八歲時,我要比你們老許多。我是後來才慢慢變得年輕些的。”他不再那麼高大,當他坐下來,坐在地上,他顯得很小,這樣一來,小矮人們也不再懼怕與他一起玩耍:他是個變種的小矮人,有著巨大的身軀,戴著假發,用來供成年人娛樂,然後到了晚上,他才疲憊、失望地回到他的小矮人夥伴們身邊。他有時會把他們偷偷帶到劇院二層的內部人員看台上。他們局促地坐在最裡麵,看奧瑪德為他們演出。那些動作隻有他們才明白,那些眼神和臨場發揮的台詞,都是在強調他們之間的同盟,而其中的關聯也隻有他們才能知曉。演員在表演,同樣是被迫地在表演,如同他們的表演,那是把現實扭曲著藏到一個外殼裡或藏在一副表情痛苦的麵具後麵的表演。對他來說,這表演是一種脅迫,就如同規則強加於他們。也許,演員隻有在表演中才展示出了他生命的真實動作,就像他們感到現實背後的人生才比所有的現實都更加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