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1 / 1)

在這段時間,阿貝爾向著迪波爾逃亡。而君王以他溫和的、不經意和善意的忍耐接受了他的靠近。阿貝爾總是去叨擾他,而他也無法逃開他的叨擾。早上他會在迪波爾的家門前等待,吹出熟悉的口哨,然後他們一起沿著河岸走向學校。迪波爾每個星期會在阿貝爾家吃一次午飯。姨母很讚成這份友誼,這個溫順、內向的男孩很符合她內心裡其實是對阿貝爾的設想和期許。在朋友們中間,迪波爾是唯一一個不會讓姨母忌妒的人。如果是小團體來串門,隻會得到姨母冷淡的接待,她帶著神經質的好奇招待他們,時不時地將目光瞟向他們,然後試著把他們那些無法弄明白的話語譯成她自己的語言。她無能為力地追隨阿貝爾,而男孩好像是被什麼給掠走了。夜晚,她不再敢走進他的房間親吻這個沉睡的男孩,但是就在一年之前,她還可以那樣去做。她踮著腳尖,悄悄走到他的房門口,聽著男孩睡夢中的呼吸,眼淚盈滿了她的眼眶。她生命的內容被偷光了,她卻不知道小偷是誰,也不知道這災難是何時發生的;她悄悄踱回自己的房間,無法入眠,怦怦的心跳和找不到答案的心事,沉重地填滿了她的夜晚。阿貝爾很願意跟姨母友好相待,在各種示好的背後,他藏起了自己的冷漠和叛逆。姨母能感覺到,這示好隻是阿貝爾出於不得已和慈悲才這樣做的。“這個埃爾諾我也不喜歡,”她突然說,“他好像是在謀劃著什麼,以後你會發現的,我的孩子。他的父親也是個瘋子,好像他在什麼時候將鞋釘鑿進了自己的腦袋。還有,我不喜歡勞約什的笑容。不過他是值得被原諒的,因為他受過很多苦,但是,偶爾他毫無緣由地衝著我齜牙笑時,我的背上會突然躥上一股寒氣。小心一點兒,我的心肝。想想你的爸爸。你爸爸什麼都能夠搞定,而且明白所有的事理。他肯定能搞明白這個澤高爾高,他能馬上發現他到底想乾什麼。他能說出年輕的普洛高烏艾爾為什麼會那樣突然發笑。貝拉也不是我喜歡的孩子。他的臉那麼皺巴,隻有上帝知道他在夜裡都做了什麼。那張臉黃得像是羊皮紙,還有滿臉的青春痘。我的寶貝兒,他們都是化了裝的行屍走肉。你一定要聽我的。你知不知道你爸爸的小提琴去哪兒了?我已經找了好幾天了。如果他突然回到家,第一件事肯定就是把它拿在手裡。”阿貝爾沒法告訴姨母,小提琴已經放在富爾察的倉庫裡有幾個星期了,並且,一個音符都不認識的貝拉會拿著父親的小提琴,完美地模仿那些他從未見過的偉大的藝術家們,表演無聲的音樂來取悅大家。如果他的琴弓碰到了琴弦,他就會被處以罰款。“還有你的朋友迪波爾,”姨母繼續說,“你知道我喜歡他什麼嗎?他的目光。你發現了沒有?他有時會臉紅。如果我跟他說話,他會抬起眼睛看向上方,隨後麵色緋紅。如果一個大男孩兒紅臉,這是一個非常好的跡象。他也很有禮貌。他爸爸對他管教得很嚴格。”她積極地、熱切地希望能共同享有阿貝爾,隻是她並不敢承認,她其實早已沒有什麼可以與他人共享的了。她已經失去了那個曾經全部屬於她的阿貝爾。這房子現在又大又空。這座城裡沒有了男人,也顯得空蕩了許多。生活對她來講,再不具備完整的意義。阿貝爾跟她說話的時候會垂下眼簾。有許多次,她感覺到他並不情願跟她說話,準確地說是出於憐憫。他在跟她說謊。他說謊的方式讓人覺得,其實他的本意是不想用實話去傷害她。她也不敢對這些謊言刨根問底,無論男孩說了什麼,她總是倉促地表示認同。阿貝爾身上的童年氣味慢慢從房間裡蒸發了。他們兩個人都嗅著熟悉的線索,尋找著原來的生活,還有眼裡信任的目光和舉止中的柔情。她還是投降了,就像幡然醒悟到一個生命中的重大錯誤;有99csw.時,平靜的漠然會讓她投降。男孩被什麼人給掠走了。他的父親也被什麼人給帶走了。阿貝爾圍著迪波爾轉,這種感覺並不好。自從演員進入了他們的生活,在他倆的關係中也充斥了緊張和焦慮。有的時候,阿貝爾會突然被一種激動的恐懼所捕獲,使得他在下午或夜晚從家裡溜出去,沮喪地走到迪波爾的窗下,然後努力向自己證明他是在家的。或者,在演出結束後的晚上,他會埋伏在演員的住所前,等上幾個小時,直到演員回來,伴隨著突突的心跳,他偷偷觀察是誰回來了,然後再害羞、釋懷地悄悄離開,回到自己家。他努力地想把迪波爾從小團體裡拉出來,好能單獨與他相處。這是個痛苦的嘗試,因為他知道迪波爾跟他相處時會感到無聊。阿貝爾以最大的熱情做一切可能取悅迪波爾的事情。他向他透露家裡的秘密,抓住所有可能的機會送給他禮物,幫他辦事情,和姨母一起下廚為他做他最愛吃的菜。他彈鋼琴,努力想掌握跳高、拳擊、器械體操的本領,以博取迪波爾的歡心。他找一些羞澀的理由,好能分給他一些錢,當迪波爾在小團體的促使下後來做了那件特彆的事兒,就是把他家祖傳的銀器抵給了當鋪:那趟危險的旅程也是由他陪他去的。也許他是為了能成為迪波爾犯錯的現場目擊者,借此能變得對他有一些威懾;也許他是為了成為墮落了的迪波爾的盟友,如果迪波爾為此受苦,他也能陪著一起承受。與阿貝爾的相處卻讓迪波爾感覺厭倦,他狡黠、禮貌地厭倦著。阿貝爾擔心極了,因為他發現迪波爾為了裝作討好他而變成了一個話多的人,還表現出對書的興趣,請阿貝爾為他講解書中的內容。一本庫普林的《決鬥》放在阿貝爾的桌上。“讀不懂又無聊,不是麼?”迪波爾問道。阿貝爾急迫地想要開口回答,但是他卻低下了頭,沒有說出來。“是讀不懂,又無聊。”他說,然後用犯了錯似的眼神望著前方。這算什麼,為了討迪波爾開心而向他兜售文學的要義?架子上有一部《卷煙紙》的合訂本,迪波爾對這本書有著濃厚的興趣。阿貝爾和他一起翻閱著一頁頁的色情內容,心裡很不舒服。迪波爾小心地為他講解著那些笑點,阿貝爾緊張地發現,迪波爾為自己懂得這些知識頗為得意,而他卻對這些講解陷入困惑。他能給他什麼呢?如果沒有和他在一起,痛苦的煩擾和無知感會緊緊地抓住他。他時刻在為能與他見麵做準備,在每次見麵的機會裡為他準備一些驚喜,好讓自己顯得有吸引力。迪波爾小心地用手擋著嘴打了個哈欠。他感到很害怕,害怕自己的矮小,害怕自己配不上迪波爾。他站在鏡子前審視著自己。淡紅色的頭發,近視眼,滿臉雀斑,不夠高,駝背,這些會不會讓迪波爾覺得不想接受他?因為迪波爾的目光中有溫順的驕傲和自信,臉龐上有堅毅又柔軟的孩子般的表情。“他是我的朋友。”他這樣想,感激之情充滿著他的內心。他把迪波爾哄回來,哄回家,哄回那另一個世界來。他動著腦筋觀察房子裡的一切,從內庭、花園,依次到工具庫,找尋著它們的秘密,試圖發掘這個曾經的王國裡的所有寶貝,好講給他那些故事和遊戲,那些他在自己曾經的溫室生活裡所聽到的。迪波爾隻是禮貌地,略微無聊地聽著。他們也聊姑娘們。阿貝爾覺得他們都在撒謊。他們攀比著,聊那些想象出來的、下流的冒險經曆,這期間他們都不去看對方的眼睛。他們坦白有很多的情人,都是很特彆的、不一般的情人,並且跟她們秘密地保持著關係,一直到現在。他們坐在花園裡,在一次這樣的敘述中間,阿貝爾停了下來。“我在說謊。”他說,然後站了起來。迪波爾也起了身。“為什麼?”“我對你說過的,關於女孩的每一個詞,都是在撒謊。沒有一個詞是真的,沒有一個。你也說了謊。承認吧,你說謊了,你告訴我,迪波爾,你對我也說了謊,對不對?”阿貝爾抓住了迪波爾的手。“是的。”迪波爾極不情願地說。迪波爾抽回了手。阿貝爾把自己對父親的回憶也販賣出來了,為了能與迪波爾分享。因為爸爸已經成為了回憶,一個令他困擾的模糊的人,一個飄擺在上帝與死亡的各種概念之間的幻影。這是唯一一個看上去迪波爾很樂意談,也能很輕鬆地與他聊天的領域。他們交換有關父親的那些記憶,那些最初的懼怕,以及所有的小故事,透過他們至今為止的人生經曆去回顧。那些小故事有著傳奇般的虛幻。迪波爾講到了他的震驚,當他有一次在爸爸的床頭櫃抽屜裡找到一個魚鰾(當時被用作安全套。)。他也用混 ?亂的、備受折磨的詞語講述了他的懼怕,當他的爸爸第一次沒能兌現對他們的承諾,還對他們說了謊,那個時候他和勞約什逃到軍營的馬廄裡躲了一天,躲在他們巨大的恐懼裡,他們甚至想到了死。關於父親,他們可以說上很多很多。這裡是所有問題的源頭,爸爸們不曾是真誠的,他們逃避直接的答案,他們也不說他們為什麼而苦惱。在這片天空的邊緣的寶座上,爸爸們坐在那裡,已經變得模糊,天上下起了失望的灰色的雨。如果有一天他們會和爸爸們達成協議,也許那時才會有最後的和平。“這我不相信,”迪波爾戰栗著說,“他也有可能會宰了我。反正他在這方麵已經很有經驗了。我認為他也有權力這樣做。明天他回到家的話,找不到銀器或是馬具……他們從前線回來,這你怎麼看?”阿貝爾閉上了眼睛。如果爸爸回家,將會是個特彆的節日,介於死亡與國王的生日慶典之間的重大日子。大概還會有鐘聲伴隨他們的歸來。然後他在桌子旁坐下來,惦念著他日思夜想的小提琴,在找尋幾把剪刀和鑷子。阿貝爾走進房間,然後站住。“您好。”他說,然後鞠躬。在這一刻,一切都已經變化了。爸爸也許會抬起手,然後衝他吼罵起來;但也有可能會靠近過來,然後他會緊張地設想他是要把他抱進懷裡,接著他們互相親吻。然後他們就這樣都不知所措地望著彼此。“也許,”阿貝爾怔怔地說,“他是要請求原諒。”“或者宰掉我。”迪波爾固執地重複道。十月初,終結的宿命降臨了。貝拉的父親在查賬時發現了虧空。暫時隻發現了一些小金額的問題,沒有任何人懷疑到 ?貝拉。這個發現引起的第一個結果是,一個十六歲的實習生被法庭判了兩年的勞教。勞教所的高樓正好矗立在去往富爾察的路邊,每次他們去他們的小王國時都會從勞教所的圍牆邊走過。從關押著孩子們的戒備森嚴的樓房窗子裡,有燈光照出來,夜晚,在他們返回城裡的路上,那裡的燈光會在他們的頭頂照亮。在高高的圍牆後麵,矗立著那些巨大的紅色磚房,大門有武裝的警衛在把守。查賬結束,父親輕鬆地宣布說,在這裡工作的人們和房子裡的人們都是有誠信的。隻有他們自己知道這雪崩已經被啟動。已經被父親注意到的這些違規行為,把實習生——替代了貝拉——害進了勞改所,數額其實微不足道。令所有人吃驚的是,那個實習的孩子承認了所有的罪行,沒有絲毫的否認。除了入室行竊,貝拉還“真正”地偷盜。而這個“真正”的偷盜行為每一天都有可能被曝光。如果被發現了,他們所有人都會完蛋。演員對這個轉折也不高興。他沒有發火,而是接納了這個消息,那就是貝拉偷了錢。他也沒有譴責他們,因為他也從偷來的錢中受益了。他自己說,如果可能的話,他會用自己的錢把賬還清,遺憾的是,他也沒有辦法。在一次辦事中貝拉偷了六百塊。錢是他父親委托他準備通過郵局彙給一個客戶的。貝拉留下了那筆錢,他僅告訴父親他已經把錢彙出了,隻是到處都找不到彙款單。收款的客戶是一個運米商,過不了幾天他一定會來找這筆錢,那時候他們就完蛋了。不尋常的是,對於這筆龐大的數字是如何花銷的,貝拉並沒有向小團體詳細地彙報。他們也早已習慣了從貝拉那兒總會冒出小筆的錢款。百元的整鈔神不知鬼不覺地在貝拉的衣兜裡熔化了。在百般詢問之下他們才知道演員,據他自己說是遇到了小小的麻煩,有三次從貝拉那裡得到過錢。裁縫的賬單也是他們不敢置信的一筆大數額。貝拉在朋友們麵前隱瞞了這賬單的最後金額,當裁縫一再索要並且威脅要把賬單寄給他的爸爸時,他才最後付清了尾款。錢都流走了,貝拉平靜地如是說,直到隻剩下最後一個“先令”。貝拉萬分平靜地用最後一張紙幣買了一把手槍,這把槍後來被大家硬奪了下來,並委托給埃爾諾保管。這些天來貝拉都神不守舍,臉頰消瘦得陷了下去,他已經準備好去尋死。小團體因此沒白天沒黑夜地坐在一起緊急磋商。二十四小時之內就要把這些錢變出來,然後在無可挽回的麻煩發生之前,用電報寄給父親的客戶。阿貝爾對姨母施展了渾身解數,迷惑加引誘,但是能從姨母那兒變出的錢實在是太少了。正是這幾日,他們讓演員知道了富爾察的秘密。演員帶著有些困惑又有些無聊的微笑尾隨他們過來,他沒有否認自己從貝拉那兒拿了錢,他聳了聳肩說,他並不知道那錢的來源。“我以為你們很有錢。”他這樣說,然後呆呆地望著前方。他們並沒有錢,但是那些“貨品”,埃爾諾這樣稱呼富爾察的那些存貨,也許可以幫到他們。就這樣演員來到了富爾察,在大難臨頭的最後時刻。所有人都上到甲板,演員說,然後他演得好像一艘沉船的船長,在發布最後的指令。“有一次,在拿波裡和馬賽之間……”他說道。他需要發誓至死保守富爾察的秘密。演員非常樂意地發了誓,隻是他要求穿上他的禮服,並且桌上要點四支蠟燭。他謹慎地走進富爾察的房間,他的表情顯示出他並沒有什麼興致,他沒有摘下手套,手上托著帽子,站在了屋子的正中央,嗤著鼻子嗅了嗅房裡的氣味,然後用很官方的腔調,表情僵硬地說:?“非常吸引人。”當他看到那些服裝時,他的眼睛裡放出了光。“你們馬上就把它們穿上。”他的一聲聲驚歎傳達出他的興奮和喜悅,他親自為男孩們打領帶,心不在焉和打官腔的語調已蕩然無存,他往後退了幾步,蹙著眉頭查看如何能穿出更好的效果。這個下午,貝拉的事情並沒有被擺在最重要的位置。演員的熱情也讓男孩們很投入。貝拉因絕望而忘我地把衣服一件接一件地穿上又脫下,演員則在那些領帶中、絲綢襯衫中,以及貝拉儘管惹了麻煩卻又因為實在喜愛而積攢起來的各種護膚品中翻翻找找。當所有人都穿上了他們的製服,演員以一個指揮的姿勢張開了他的雙臂,向後退了一步,以既嚴肅又擔心的表情審視著他們每一個人,然後他向後仰起頭,半閉上眼睛,消化著這場景給他留下的整體印象。“你們應該到舞台上去,”他說,一個略微思考之後,“為了慈善的目的。”他們自己也認為他們應該登上舞台。但是這個計劃根本不可實現,這也讓每個人都很失望和難過。“是在封閉的舞台上……”演員說,“當然,你們並不需要學習表演,每個人想到什麼就說什麼。”現在,第一次,他們的價值這樣被外人發現了,他們非常驚喜,感到自己是多麼的富有!而這裡的財富,他們所積攢下的,每一件都是一個寶貝,隻是,無論到哪兒它們都不能換回錢來。晚上,他們帶著肯定要完蛋了的心情悄悄地返回城裡。分彆的時候,勞約什向迪波爾打了個手勢,然後把手搭在迪波爾的肩上。“銀器。”他說。“銀器,”演員興奮地重複道,“什麼銀器?如果是銀器,那我們就什麼問題都解決了。”他講出這樣很專業的釋義,以至於所有的人都靜默了。他們都知道這銀器是指什麼。是上校夫人床下皮箱子裡的銀器。隻有演員不知道是怎樣的銀器。但是看得出來,這問題對他而言無關緊要。“隻要能是銀器,”他有些提心吊膽地說,“我回頭和郝瓦什說。他是我的朋友,他也懂得銀器。”“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迪波爾慢慢轉向貝拉,孩子氣地,一頓一頓地問道。聽得出他的聲音裡有無儘的吃驚。“你是怎麼打算的,應該如何解決?你應該知道,錢不見了是遲早要被發現的。”他們站在街角,在煤氣燈的光影裡,在他們黑暗的小團體裡,互相緊緊地依靠著。但是這一刻,貝拉不能再平靜了。“噢,我,”他非常衝動地說,“我沒有任何的打算。我又能怎樣打算呢?……為什麼,也許,”他停頓了片刻,好像因為什麼感到無比驚詫,“那你們當時又是怎麼打算的呢?……”就是這樣,這就是這一刻該說的話吧。這是第一道讓他們清醒過來的閃電,這幾個月來,第一次在他們的頭頂上打閃。這話說得極對,把迪波爾的問題也推回他們的真實世界裡,把所疑問的毫無意義都照得明明白白。這個問題爸爸可以問,市長可以問,隨便是誰都可以問;隻有迪波爾不可以。他們在這一刻才明白過來,在他們所建造的這個世界,在包圍著他們、封閉的這個世界,一旦他們破壞了規矩,那麼一切也都朝著他們坍塌下來。他們把母親送到醫院監護了兩天,阿貝爾和迪波爾一起給郝瓦什送去了銀器。貝拉給父親的客戶寄去了錢,帶著不舍,好像那錢應該被花在更好的地方。阿貝爾要求大家一起去探望那個代替貝拉被關了起來的實習生。貝拉隻是隱隱約約地記得那個孩子。他們得到探視許可後,帶上水果和食物,緊張地在勞教所的會客室裡等著,驚慌的不安慢慢地捕獲了他們每一個人。透過玻璃窗,他們看到許多勞教工坊,是那些同命運的孩子們乾活兒的地方,木匠車間,鐵匠車間,還有做麵點的車間,在長長的花池中間,督導正在指揮的一支穿著藍色工裝背心和勞教所統一製服的隊伍遲緩地移動著。他們有很多人,尤其是在戰爭年代,更使這裡的勞教人員激增。他們呆呆地望著勞教所裡臥房的鐵窗,望著他們此刻無言身處的這個空蕩蕩的會客室,這裡隻有靠牆擺放的長條凳,上麵鋪著燙了蠟的粗帆布,還有牆上掛著的十字架。這是他們自己世界的一個特殊的武裝機構。他們也許還從未如此深刻地感到過:就在這裡,就在他們等候的幾分鐘裡,他們與成年人的社會竟是如此隔絕。他們需要明白的是,他們一半出於故意、一半出於無知所玩耍的這場遊戲,連同他們建造的一切,都隻不過是另一個現實世界——一個獨立於成年人社會之外、他們自己的小社會——的一個分子。存在一個這樣的世界,那裡的法規、道德標準和體係,都跟成年人的是那麼的不同;然而,這個世界的所有驅動力,也同樣令成年人為之震顫並被他們摧毀,這個世界同樣有它的秩序和它神秘的凝聚力!他們需要明白的是,他們在這些年裡所做的一切,並非沒有原因。也許是他們的使命,也許是他們的任務,讓他們停留在了“其本身就是目的”的原則裡。他們互相靠得更近了些,用同情的目光望著窗外那些不相識的同類們。那個孩子疑惑不安地走了進來,他在管理員不斷地催促下邁著拖遝的腳步,他把帽子捧在手裡,帶著疑惑的表情走近他們。他們把他圍在中間,低聲向他問話。這是一個目光裡閃著機靈,臉上表情專注,有想法,有反抗性的男孩。“你為什麼要認罪?”貝拉小聲地問。男孩將謹慎的目光瞥向管理員,管理員此刻正望著窗外。他用手勢向他們討了一支煙,然後速度極快地偷偷掖進了帽子的襯裡內。“因為我偷了,你這個蠢貨。”他小聲地回答,一臉的不屑。他們不解地看著他。他用幾乎聽不到的聲音快速地說:“你以為呢,難道我是傻瓜麼,如果不是他們抓到了我的罪證,我願意把自己關在這裡?我偷了,比他們知道的還要多。小團夥沒有出賣我,這真是幸運。我們全都在商店裡偷了,我們還有倉庫。”他停了下來,懷疑地盯著他們的眼睛,然後又放心地繼續道:?“你當然也偷了不少,這我很清楚,但這關我什麼事?這是你的事。小心,管理員在看我們。”管理員走了過來,他們把帶來的東西遞給他,垂著頭道了彆。他們穿過很大的院子,沒有人說話,勞改的孩子們停下手中的活兒,目光追隨著他們。當他們已經離開大門很遠了,埃爾諾第一個打破了沉默。“他們也有小團體。”他吃驚地說。“他們還有庫房。”貝拉附和道。他們深思著,漫無目標地朝城市的方向返回,在那裡,還可能有更多這樣的小團體,就像他們自己的這個,還有很多這樣的倉庫,就像他們在富爾察的。這些小小的偷竊團夥在這個世界的各個角落,在成年人的城市裡,在成年人的兵營中,在教堂與教堂之間生存著,他們有上百萬人,他們有自己的倉庫和獨特的規矩,他們屈從在某種特彆的指令之下,在反叛的指令之下。他們感到他們還可以是這個特殊世界的一員的日子已經不會太久了,也許過不了多久,他們自己也會在一個孩子的眼中成為敵人。在這裡麵,有一種無可追回的無奈與痛苦。他們都垂下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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