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是從十一月初開始偷東西的。曾有過一段很短的時間,大約有那麼幾周,這個小團體活動得無憂無慮,即便沒有錢他們仍舊可以玩得很好。他們聚集的地點一般是在迪波爾家,有時也在阿貝爾家。在阿貝爾那兒時,隻要他們能夠安靜地待著,不吵不鬨,一直耐心地等到姨母眯著了,那麼他們就可以不睡覺一直玩,熬一個通宵。格侖家的男孩子們,皮特和托馬斯,更像是小團體裡打醬油的。哥哥皮特,總是要提醒著弟弟托馬斯彆偷得太多。最初,他們在遊戲中並不需要錢。直到他們為了完成某些實驗和任務而需要置備複雜的裝備時,錢才成為了問題。貝拉是第一個偷東西的家夥。他會找各種借口和理由極力為自己的行為辯解。不是他們勸他去偷的。不過每當他開始為此辯解,大家都會不約而同地一起使勁挖苦他的狡辯。為了買一雙他在一家新開張的鞋店櫥窗裡相中的、手工縫製、雙層底的深棕色皮鞋,貝拉偷了他爸爸的錢匣子。他買下皮鞋,帶到迪波爾那裡,試著穿上,然後在屋子裡一瘸一拐地走了半個小時。他不敢穿著上街,因為他一想到萬一會碰到父親就膽戰心驚;父親一旦看到這雙鞋,很可能會問他這鞋是哪兒來的。戰爭接近尾聲時,在貝拉父親那家規模不小的食品店裡工作的助手們大多被軍隊征走了,年少的學徒們被派到櫃台負責銷售;家裡的這種情況使得貝拉可以輕而易舉、不引起任何注意地從商店的錢櫃裡偷錢,先是少量地,後來是大量地偷。下午的時候,如果爸爸開始了他半小時的午睡,貝拉就可以完全不被察覺地走進商店陰影中的玻璃小屋,爸爸的錢包就放在那間屋裡書桌的抽屜裡。店裡一天的流水相當可觀,所以被偷走的那點錢根本就不會被人察覺。貝拉的手腳非常利索,用這錢買了不少衣服。他還是個能吃的家夥。他的姐夫曾是縣裡的法官,在戰爭爆發後的第三年把自己吊死在了窗戶的把手上,就因為他害怕會跟妻子一起餓死。在他嶽父的商店裡,堆積著磨盤一樣圓的瑞士奶酪、鯡魚、小麥、土豆、大米和沙丁魚罐頭的儲藏室,絲毫沒能安撫他對痛苦地挨餓至死的想象,而毀掉了他和他的家庭。貝拉回到家裡,即便是在物資緊缺的戰爭期間,他也可以在家裡的桌子上,或在店裡放著的好吃的東西中間挑來揀去。但他卻不能從他父親迦南(《聖經》故事中,迦南被稱作“應許之地”,是一塊“流著奶和蜜”的土地,物資富足,應有儘有,也被看作天國的象征。)一樣存儲富足的美食中找到快樂。他拿著偷來的錢偷偷跑去陌生人開的食品店,花高價購買東海的鯡魚、方塊軟糖、沙丁魚和油浸的鳳尾魚罐頭,而那些食品實際上是從他父親的商店裡批發來的。貝拉懼怕他的父親,就像一個普通人懼怕大自然帶給他的災難與不幸。一聽到父親的名字,他就會變得臉色煞白,渾身顫抖。在小團體成員的想象裡,普洛高烏艾爾上校就像是古希臘神話中那位終結的宿命,他會不期而至,然後把一切摧毀,殘餘下的隻有一片荒蕪和冒煙的廢墟。但是與遙遠的終結的宿命相比,貝拉的父親更像是一個掌管日常命運的神,雖然不那麼輝煌,但每天都有故事發生。貝拉父親那雙骨節突出的手,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落到兒子身上,動作幅度不大,但下手很重,是心臟病人特有的那種冷靜的出手,頗有慣性的一連串耳光,因為,為了家族的利益,他們害怕激動會刺激到自己的心臟。有一次,他朝一個逃跑的小學徒擲去一柄短斧,其實是一把切刀,那刀的刀刃之前就插在瑞士奶酪裡,在貨架的邊緣閃著 ?寒光。在很長一段時間裡,隻有貝拉在偷東西。大家都很注意地讓貝拉獨自花掉這些錢。用偷來的錢買來的食物,貝拉需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全部吃光,小團體裡沒有人會幫忙。埃爾諾會坐在小偷的對麵,用帶刺的目光嚴厲地監督著,直到這個竊賊瞪著他噎得直往外凸的眼睛,用塞得脹鼓的嘴把最後一口也咽 ?進去。他把買回的衣服藏在迪波爾家裡。他也買一些玩意兒,比如:雙筒獵槍,能放大很多倍的放大鏡,一隻巨大的、紙做的地球儀,一副有著精致係帶的皮質綁腿,勃朗寧手槍。當他買回了自行車後——他從來沒敢騎上去過,因為他不會騎車,也怕被熟人見到後告訴他的爸爸——也到了該對這些存貨的命運做出決定的時候了。物品在繁殖。迪波爾也害怕某一天上校回到家,他已經不敢再承擔這“窩贓”的罪名。需要把這些東西處理掉。最初他們隻是指使貝拉。貝拉不情願地苦笑了一下,不過還是完成了他們的指令。他在兩天之內買回一大堆花炮,晚上,他們一起把花炮全部扔進了河裡。妙主意都是埃爾諾出的。比如,他出過這麼一個主意,叫貝拉去偷六十塊錢,然後買一束花派人送給主事的牧師。正像送花人描述的那樣,牧師驚詫地收下那件禮物,窘得滿臉通紅。他笨拙地鞠了一個躬,然後手捧花束茫然無措地站在那裡,困惑不已,不知所然。在阿貝爾家,他們也玩彆的遊戲,比如紙牌。他們還非常投入地講故事,編織沒邊沒沿的謊話。事情是這樣開始的:?“今天下午我路過劇院,迎麵走來一位紅衣大主教。”這個時候需要給出解釋:這位紅衣大主教是怎麼來到城裡的?還有他來這裡的目的是什麼?有關紅衣大主教在這裡的這件不可思議的事情成了故事的主題,接下來,它需要被一點點地搭構,通過有據可查、有處可考的現實元素,以及生活在此、就住隔壁街道的證人來搭構,似乎對於他們所言之事的真實性,人們可以去向那些人求證。他們講述的故事非常不可思議,但是所有的細節卻需要講得明確而簡潔。他們四個人走成一排,占據了整條人行道。他們一天到晚偷偷摸摸地在小路上出沒,就像是肩負重任的特種部隊,正在執行一項事關重大的使命。埃爾諾和阿貝爾負責將他們執行的任務控製在“有意思”和“不靠譜”的界限之內。大路貨的主意會被他們很不屑地淘汰掉。經過幾個星期的集體遊戲,貝拉也開始領悟其中的奧妙。皮特出於本能的每一個舉止都能跟這個小團體達成良好的默契。如果說這項遊戲、這項任務存在著規則——即便他們從未就此達成過什麼——僅僅是:所有的發起的動機都必須是無功利的。正如埃爾諾所說,“其本身就是目的”。貝拉在偷竊,用偷來的錢買的都是些沒有用的東西,那些衣服他從來不能穿,那些工件他並不懂該如何使用。他們曾經閃過一個念頭,就是給小團體的成員們做一套統一的製服,用來在家裡穿;但是他們後來放棄了這個想法。後來有一回,他們以極大的熱情達成了一致性意見,小團體的全體成員一起去城邊的一家裁縫鋪裡定做了一套他們根本沒法穿的衣服;那些褲子和上衣,不是肥得誇張,就是瘦得滑稽,而且使用的是最為奇特、幾乎無法找到的布料。有一天,埃爾諾帶來了裁縫的地址。每個人都單獨去找了裁縫。迪波爾用白色帆布定做了一件燕尾服,裡襯是黃色的絲綢。埃爾諾選了一套非常肥的、棋盤格圖案的西裝,肥得能裝進去好幾個他,最後隻得在腳踝處用皮筋收緊了褲腿口。阿貝爾要求給他做一件後擺長到腳跟的費倫茨·?約瑟夫大禮服(一款禮服,名字取自匈牙利皇帝費倫茨·?約瑟夫,用以表達對該皇帝的愛戴。),配了一條淺灰色褲子。獨臂小子的衣服完全沒做衣袖,隻在肩膀處平整地紮了一道邊,是一件無袖的緊身背心。格侖·?托馬斯不知從哪兒找到一頂熱帶的帽子,不過隻在極偶爾的情況下,皮特才會允許他戴上。貝拉做了一身簡單的騎手裝,紅色的燕尾上裝配著黑色的長褲。他還買了馬刺和平頂的禮帽。他們在裁縫那裡長時間地、總是不能放心地、以厘米為單位反複地測量了阿貝爾的費倫茨·?約瑟夫大禮服那垂到後腳跟的後擺,看是否比需要的長度多了那麼一兩厘米。裁縫以為他們是在為狂歡節做準備,他把這一批定製的衣服一道寄了出去。無私是友誼最高貴的內涵。每隔一段時間,他們都會列一份存貨清單,然後相互分配這些物品。貝拉用友好的微笑向埃爾諾推薦了那把雙筒獵槍和那一對馬刺。埃爾諾則向他回贈了他從父親店裡拿的三塊做鞋掌用的皮子和一尊馬利亞與耶穌的陶瓷像。這樣的交換開始後,打醬油的成員們也不肯落後。托馬斯起先從家裡偷來了書,《石心人的兒子們》第二卷,還有《聖人傳》。大家並不是很認可地接納了這些書。當迪波爾偷來了上校先生的、刀柄是鹿角做的小刀時,阿貝爾突然鼓起勇氣毛遂自薦,說他要把姨母的財寶拿來給小團體。對於這個主意,大家的意見有所保留。“財寶”這個稱謂深深地打動了每個人。在他們的想象裡,他們看到的是一大堆成捆的現金,以及存折和寶石。最終他們一致同意找一個下午的時間,讓阿貝爾把那財寶帶來。那個下午,他們都穿上了他們標誌性的服裝,阿貝爾拿來了那個鈑金盒子,經過仔細地查看後,他們把已經不流通的算命紙牌、抵押票據和已經沒有價值的舊紙幣登記入冊;阿貝爾把小盒子放回了它原來的位置,就好像從未被拿走過 ?似的。所有的人儘其所能地為他們共同的存貨做著貢獻。指導原則是偷得要越危險越好;至於被偷東西的價值有多少,並沒有人在意。一個被視作勇敢的行為是:從學校的圖書館裡偷走蓋了學校印章的大部頭書卷,然後用紙和膠水把蓋有印章的地方遮住,再把這件經過加工的偷來的物品,轉賣給高價銷售學生用品的二手貨商。這件事帶著極大的危險,因為從學校偷走書並且還把書賣掉,一旦被發現,不僅會被學校開除,還可能受到法律的懲罰。埃爾諾承擔了這項任務,而且他乾得很成功。據說,他是在售賣的過程中把二手貨商給催眠了。用錢得“做好事”。對此他們有自己的看法:用攢起來的錢在市內珠寶行購買一條精致的金鏈子。在漫長的討價還價之後他們付了款,離開時鏈子被忘在了櫃台上,他們也再沒有回去取回它。小團體決定,對於幾年來他們想方設法欺負的那些老師們——儘管並沒有明說,但他們卻是極儘能事地相互折磨——從此之後,他們將仁慈地、關心地對待。在課堂上,他們安靜地坐著,交叉著雙臂,虔誠地集中著注意力。貝拉從最後排的座位急奔到前麵,隻為能給班主任幫上一個小忙。他們時不時地聚在一起學習,偶爾在一個個科目上取得完美的學習成績,令老師們瞠目結舌;他們交出的作業,表現出遠超過老師要求的淵博知識,他們以此作為炫耀。他們也會號召班裡的同學們守紀律,注意聽講。班上的人滿腹狐疑地注意著他們,但是他們對此並不關心。與那些仍使用老掉牙的、愚蠢透頂的惡作劇和笨法子折磨老師的同學們相比,他們所耍的頑皮要有趣得多;他們總是彬彬有禮,做出自始至終都在努力的樣子,他們用完美無缺的表現安撫了那些心懷疑慮、遭到欺負但最後還是繳械投降的師長們。這比粗魯又頑抗的惡作劇更有意思。班主任在聖誕節前的簡短致辭中,不得不讓貝拉和迪波爾作為榜樣站在全班同學麵前,好像是歡迎迷途知返的羔羊。貝拉已經停不下來了。他買了萬能鑰匙和橡膠手套等這些他根本完全不需要的東西,因為父親抽屜裡的錢袋子無所限製,就在他觸手可及的範圍內。他已經不知道還能用錢做些什麼。小團體固執地堅守“其本身就是目的”的原則,每天都把錢花在毫無用處的東西之上。貝拉有兩個嗜好:身體護理和時尚。在他長時間的懇求之後,大家終於同意他按照最新的時尚給自己做了兩件優雅的衣服,同時配了一件絲綢襯衫、一條做工精細的領帶、一副柔軟的鹿皮手套和一雙羚羊皮內裡的漆皮麵皮鞋。他還買了淺色的兔毛禮帽和一根很輕的竹手杖。每周他都可以在迪波爾的家裡穿戴一次;大家會一件一件地把衣服遞給他,獨臂小子樂此不疲地幫貝拉打扮得極漂亮。他站在鏡子前,滿身的裝飾,頭頂禮帽,戴著手套,挎著手杖;每每這樣的時候,大家會讓他在房間裡走上幾趟,就像時裝秀場裡的模特女郎。他們紛紛讚賞這身行頭如何如何的漂亮。最後,他坐了下來,咬著牙,坐在一把椅子上,對著鏡子,長時間地打量鏡中的自己。然後,他慢慢地脫下衣服。迪波爾接過那些衣服,小心地鎖進櫃子裡。貝拉重又穿上他那身邋遢不堪的學生服,褲子還是用父親的一條舊褲子改做的。對身體護理的熱衷他隻能悄悄地進行,這個連小團體的成員們都不知道。他的這一所謂的嗜好,不過就是被潤發油、香草、擦臉膏、梳子和香皂深深地吸引。然而這一嗜好並未得到小團體的批準。他沒能用上那瓶價格不菲、買回來去痘的藥膏;小團體的成員們粗暴地把它奪了去,他們脫掉他的衣服,把那瓶據說幾天內就可以把臉上的青春痘和瘊子都除掉的藥膏塗到了他的屁股上。要想與“讓事情和東西變得有用”的理念背道而馳地做事,也是要付出代價的。一個正確的、值得稱道的典型例子是:花很多天的辛勞和努力從一本瑞典書裡背會十行文字,而這些文字在這個外地小城裡是沒人能聽得懂的。在這樣的死記硬背中,阿貝爾當仁不讓地贏得了大家的盛讚。同時,被視為嚴重錯誤、遭到嚴厲禁止的例子是:為第二天的拉丁文課或曆史課做準備。腦力勞動被認為是無足輕重的,除非是不涉及任何現實目的的腦力勞動。身體的能力也被限製了。迪波爾是個彈跳能力非常好的人,他非常熱愛跳遠和跳高,他無法克製自己不去跳那些擋在路上的椅子或障礙物。跳躍帶來的快感並不是沒得到大家的批準,隻是,他隻能從距離足夠遠的地方跳那類高得讓他已無法躍過的東西,隻有在十有八九會在跳躍的過程中摔倒摔傷的情況下,他才會被允許跳高或跳遠。東西越聚越多。目前,它們都被堆在迪波爾的房間裡。但是這個存貨地點因為自行車的到來而變得更擠了。普洛高烏艾爾一家住一層,要想進入男孩們的房間,首先要穿過他們生病的母親的臥室。但是情況並沒有那麼糟糕。普洛高烏艾爾兄弟的臥室的窗戶是朝向庭院的,分量較重、比較複雜的東西會從窗口遞進去。人也可以翻窗入室,當然,這樣的時候需要有人吸引住母親的注意力。當他們吃力地從窗口往裡爬時,通常是埃爾諾扮演這個角色。他雙手交叉著坐在母親床邊,膝蓋上放著帽子,垂著眼簾盯著地麵。勞約什和迪波爾的房間裡幾乎已經無法落腳了。慢慢積攢起來的東西擺滿了桌子、櫃子頂和他們的床。現在,在小團體的內部已爆發了競賽一般的攀比和狂熱。阿貝爾拿來了他父親的鉗子和鑷子、一台舊照相機和姨母年輕時的一部分嫁妝(為出嫁姑娘準備的,通常由床上用品、內衣等構成。),係著的紫色絲帶已經泛黃,變脆,好像在講述著一個從未被偷走處女之身的女人的渴望。出於禮貌,為了回贈阿貝爾尋來的物品,迪波爾給了他一副上校的全套馬具。這些家什從一所房子裡被搬到另一所房子裡,僅僅是換了個地方。這都隻是遊戲,是前奏曲。迪波爾時常會在夜裡滿身汗透地醒過來,然後出神地看著堆滿了的房間:他夢到父親突然回到家,向他問起自行車、帆布燕尾服、醫用鉗子和鑷子。目前還隻是貝拉在承擔真正的危險,因為就他偷錢。至於這些錢並不能產生價值,這顯得並不是很重要。他們決定找一處存貨的地方。姨母——儘管對孩子過度輕信,並且有無儘的耐心——還是發現了阿貝爾房間裡的馬鞍和整套的馬具。這年秋天,上校夫人也感覺自己的病好多了,還說要從床上起來。目前暫時還不用擔心會有直接的危險,因為普洛高烏艾爾夫人在每個季節之初都會這樣威脅她周圍的人,說自己要下床了,要起來走路了;但是她的這個承諾幾年來都沒能兌現過。一個秋天的午後,他們租了輛車,駕車去了富爾察。他們在那裡吃了晚餐,然後獨臂小子開始在房子裡溜達。溜達的結果是他在樓上發現了有房屋能出租。富爾察建在一個低緩的山坡上,離城裡半小時的路程,坐落在一片人們經常在那裡伐木的森林的中央。它的後麵是一片長得又細又密的杉樹林,岩石錯落,一堆堆地散布著,光禿禿的山脊直通到山頂,那裡還覆蓋著影射了阿爾卑斯山美景、熠熠閃光的積雪。從樓上房間的陽台上,可以眺望大海,隻有一艘軍艦停靠在那裡,像一位退伍的老兵。曾幾何時,這裡是個溫泉勝地,在上世紀末,這所旅館的周圍還有幾座荒廢了的空蕩蕩的小樓;夏天的時候,城裡的人會到這裡來避暑。阿貝爾隱約記得,在很久以前,還在他的幼年時代,當他媽媽還在世的時候,有一年八月,他們曾來到這裡度假。直到現在,泉眼裡還在汩汩冒出酸味的、富含硫化物的泉水。在旅館那狹長的、泛著黴味的餐廳裡,吊著很多大型的汽油燈,它們會喚起人們對久遠的、用樹枝和樹葉裝飾的安娜舞會(安娜舞會是匈牙利的一個傳統舞會,人們為了紀念夏天將要結束而舉辦。)的記憶。在地板與牆麵的接縫處生長著厚厚的鬆菌。酷熱的夏季,偶爾會有外出郊遊的人們誤打誤撞地走到這裡。旅館樓前鋪著白色的鵝卵石,在樹冠已稀疏的庭院裡,擺了桌子,還鋪著桌布。空蕩蕩的金屬燈架插在土坡上已經開始腐爛的木樁上。擺在桌子上的蠟燭外麵罩了防風玻璃罩。這個地方有著濕漉漉的、被荒棄的感覺;在它的這種荒棄中,也有著某種宿命感。“沒有,秋天沒有人來這裡。”旅館的主人說。他是一位上了年紀的老者;已經十年了,他艱難地經營著這塊地產。地是他在競拍中購得的,現在卻成為了負累的家產。他說,幾年前,還是和平的時候——這些年輕人已經不會記得了——還有很多情侶從城裡跑到這裡來。對於許久以前在情侶們溫情的媾和中所做生意的愉悅記憶,閃現在他布滿皺紋的疲憊的臉上。正是那個時候,他在樓上布置了三間客房。然而,這樣歡快愉悅、溫情脈脈的時光隨著戰爭逝去了。今天的年輕伴侶們再也不想在這個世界麵前藏躲起來。於是,這些客房也幾年如一日地空置了下來。他和他的妻子在樓上放一兩個鐵爐子,整個冬天都會待在這裡。小團體的成員們哼哼哈哈地回應著,心不在焉地咀嚼掉並無滋味的薩拉米香腸和立普妥奶酪(以一個盛產此種奶酪的城市的地名而命名的奶酪。),喝光了啤酒,沒有人吭聲。獨臂小子結結巴巴地開始聊起了什麼,不過沒有人注意他。阿貝爾感到自己輕微的心跳。儘管沒人開口說出來,但是每個人都感覺到,這會是一個轉折點。每個人都感到很遺憾他們沒能早點發現這個地方。如果能早些發現它:這個秘密的小島將會多麼神奇地減輕這麼多年來都無處藏躲和重創了心靈的煩惱!他們排成縱列,踏著顫顫巍巍的樓梯,安靜地上了樓。房間裡積攢了幾年都無人觸碰的臟汙和陰暗。窗戶是朝向杉樹林的。床是裸露的,沒有被褥和床上用品,排列在布滿蜘蛛網的牆邊。到處都有老鼠啃咬的痕跡。桌子上布滿了老鼠屎。“棒極了,”獨臂小子說,“這裡已經完全不能住了。”他用兩根手指頭小心翼翼地從床頭櫃上捏起一把覆著塵土的女士發梳。這臟汙的物件講述了一次久遠的冒險的記憶。看到它,他們都眼睛放光。那個“這裡已經不能居住”的評判讓他們理所當然地把房間租了下來。兩個房間的租金是由貝拉出麵談妥的。一個星期之後,他們以最繁瑣的程序搬了過來。房東曾以為這些年輕的先生們是要為他們秘密的幽會尋找一個屋簷。但是一周後他就發現,他猜錯了。貨物每天都被運過來,每天都靠自行車來運輸。每天都來一位不同的年輕人,他的背包裡擠滿了奇特的,且難以解釋的東西。如果不是因為知道學生們會有他們自己的物品,房東也許會開始擔憂。但是,這是普洛高烏艾爾上校的兒子們和他們的同學們,便沒有什麼好擔心的了。到來的人消失在房間裡,用鑰匙把自己鎖在裡麵,然後是長時間的窸窸窣窣。房東會在房客們離開後小心翼翼地進去瞧瞧,但是那些特彆的衣服,那巨大的地球儀和很多無辜的書籍,實在沒有什麼讓他好懷疑的。小團體從“其本身就是目的”的原則裡做出了讓步。他們擁有了這樣一個獨立的、最大限度地與世隔絕的藏身之地。在這個地方,他們可以自由地做任何事情,房間是可以用鑰匙給鎖上的:這個認知慢慢地把還算清醒的人也給迷醉了。下午的時候,他們會在這個氣味糟糕的小屋子裡,在燒得通紅的爐子旁,在很濃的煙霧中激烈地爭辯,創造並完善那些讓人難以理解的遊戲。這是真正的遊戲時間。這是第二個童年,更加罪惡,更不受管束,更刺激,也更甜蜜。冬天的下午,他們一起吃完了午飯,早早便會趕到這裡。自行車歸值日生輪流使用,以便最先抵達給火爐生上火。這裡已經配上了喝茶、喝朗姆酒、喝水果白酒和吸煙的用具。朗姆的味道浸透了這個空氣本不大流通的小房間,阿貝爾認為,凡是進來屋子的人都會以為自己鑽進了船屋。阿貝爾固執地堅持,所有的船屋都有朗姆的味道。馬鞍攤在床上,旁邊放著獵槍,進來的人會以為,隻在這裡偶爾居住的房客是剛剛逃過了追殺躲回到這裡,他想讓自己疲憊不堪的肢體得到徹底的休息,他的馬還在外麵的雪地上溜達呢。這個小屋可以說是完美無缺。這是一個受到保護、獨立於世的地方,父親們,老師們,長官們都不會知道這個地方。終於,在這個地方,他們可以開始一種生活,一種與他們知道的任何生活都不相似的生活。這種生活跟父親們的生活迥然相異,當然他們也並不希望自己過父親們的生活。所有的一切,生活中的所有困惑、曖昧、不知如何應對的話題,他們都可以在這裡談。那個捆綁了他們童年的嚴厲監管,再也不能將觸角伸進這裡。他們已經很久沒再做過孩子了,而在這個房間裡,他們發現自己敢於做那些他們在城裡時會在彼此麵前感到害羞的事情:像小孩子那樣毫無顧忌地戲耍,做他們自己體內那個真正的孩子,其實他們還從來沒能真正地做過孩子。他們從這裡,隻有從這裡,可以敏銳地看清楚成年人的世界,交換著彼此的經驗。獨臂小子在這裡隨心所欲地娛樂。他那神經質的笑容在這裡得到了紓解。而富爾察的這間小屋,是唯一一個能夠偶爾看到埃爾諾笑容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