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1 / 1)

在人間 高爾基 4210 字 1天前

冬天,市場上幾乎沒有事兒乾。在鋪子裡,我跟原先那樣,乾各種打雜的活。這些雜活占去了我整個白天,晚上才有點兒空閒。我重念一些自己很不喜歡的《涅瓦》和《莫斯科報》上的給老板一家人聽;到了深夜我才讀點好書和試著寫寫詩。有一天,女人們都出去做徹夜彌撒了,老板則因身體不舒服留在家裡。他問我:“彼什科夫,維克多笑你,說你好像在寫詩。真的嗎?那麼,念給我聽聽!”我不好意思拒絕,便給他念了幾首詩。顯然,他並不喜歡這些詩,但還是說:“寫吧,寫吧!也許你會成為普希金。你讀過普希金的詩嗎?”“是埋葬家神,”“還是巫婆嫁女?”“在他那個時代人們都相信有家神,詩人自己自然是不信的,隻是說著玩罷了!是的,老弟,”他沉思地拖長聲音說,“你應該去上學,可惜已經太遲了!真不知道,你將來要怎樣生活下去……你那個本子可要藏好,不然我們家那兩個女人要找你麻煩的……要笑話你的……老弟,女人嘛,就喜歡這個——乾些令人傷心的事……”最近一段時間老板變得沉默寡言了,老是若有所思的樣子,常常膽怯地左顧右盼,鈴聲也會讓他吃驚,有時為了一點小事,便病態地大發脾氣,對著大家大喊大叫,並從家裡跑了出去,深夜才醉醺醺地回來……可以感覺得出,他生活中發生了除自己外誰也不知道的什麼事情,並且傷了他的心。他現在活得沒信心,胡亂地混日子,照例地過一天算一天罷了。節假日,從午飯後到晚上九點我便在外麵閒逛,傍晚我就坐在雅姆斯克街的酒鋪裡。店老板是個胖子,老是出汗,很喜歡唱歌,幾乎所有教堂合唱團的人都知道這一點,所以都聚集到他這裡來。為了唱歌,老板請他們喝伏特加、啤酒和茶,這些歌手幾乎都是酒鬼,而且是沒有什麼情趣的人,他們隻是為了喝酒勉強地來唱唱歌的,而且唱的都是教堂裡的聖歌。由於篤信宗教的酒客認為在酒店裡唱聖歌不合適,所以老板便把他們請到自己房間裡唱。因此我隻能隔著門聽歌。不過酒鋪裡也請一些鄉下農民、工匠來唱歌。老板還親自走遍全城去請唱歌的人。在趕集日,他便向趕集的農民打聽會唱歌的人,請他們來唱歌。歌手總是坐在櫃台旁的椅子上,頭頂上就是伏特加酒桶,他的腦袋映在桶底上,就像是套在一個圓框子裡。這些人中唱得最好的是一個又小又瘦的馬具匠克列紹夫,他常常唱一些特彆好聽的歌;他精神委頓,一張像是被揉皺了的臉,一綹綹棕紅色的頭發,鼻子像死人一樣閃著亮光,兩隻睡意蒙矓的小眼睛一動不動。他有時會閉上眼睛,後腦殼靠在桶底上,挺起胸膛,用輕輕的,卻能勝過一切的男高音快速地唱起來:“嘿,潔淨的田野灑滿了濃霧,”“濃霧蓋住了遠去的道路……”這時他站起來,腰部靠在櫃台上,身子往後仰,抬起臉衝著天花板,動情地唱道:“唉,我走向何方,去往何處,”“哪兒是我寬廣的道路?”他的聲音雖小,卻是孜孜不倦,像一根銀色的琴弦把酒鋪裡喑啞的、渾濁的嘈雜聲縫接起來了。憂鬱的歌詞、呻吟聲和叫喊聲震懾了一切人,連醉鬼都變得驚人的莊重,默默地注視著自己前麵的桌子。美好音樂總是激起我強有力的感受,神奇地觸動我的心靈的深處,我的心脹得快要破裂了。酒鋪變得像教堂一樣安靜,歌手則像是善良的神父,他並不說教,但他卻真正全心全意地虔誠地為全人類祈禱,為貧苦的人類生活的全部悲哀發出有聲的思念。長滿胡子的人們從四麵八方望著他,而一些野性的臉上則若有所思地閃爍著孩子們的眼睛。偶爾會聽到一聲歎息。這就很好地見證了歌曲的不可戰勝的威力。在這樣的時刻,我總是覺得,這才是真正人的生活,而大家卻過著虛偽的、虛構的生活。屋角裡坐著一個大臉盤的女商販,名叫雷蘇哈,是一個放蕩的娘兒們,不要臉的妓女;她腦袋埋在肥胖的肩膀下麵,在哭泣,淚水悄悄地洗刷著她那無恥的眼睛。離她不遠、重重地靠著桌子的是陰鬱的男低音歌手米特羅波爾斯基,他是一個毛發濃密、又高又壯的青年男子,像一個被革出教門的助祭,大眼,醉臉;他望著自己麵前的酒杯,舉著它,正要往嘴裡送,卻又把它放回桌子上,小心地不出一點兒聲音;不知為什麼不能喝了。全酒鋪的人都默然不動了,好像在傾聽早已遺忘了的、對他們來說是非常親切而又寶貴的聲音。克列紹夫唱完歌之後便謙虛地坐在椅子上。店老板敬他一杯葡萄酒,微笑著對他說:“好,實在是好!說你在唱,倒不如說你在講故事,你是能手,沒有啥可說的!誰也不會否認的……”克列紹夫不慌不忙地喝著伏特加,小心地咳了一聲,輕輕地說:“隻要有嗓子,人人都會唱,但是要表現歌中的靈魂——這就隻有我能做到!”“喂,你可彆吹牛!”“沒有本事的人才不會吹。”歌手依然平靜地但卻更堅定地說。“你也太高傲了,克列紹夫!”店老板懊惱地說。“我不會高傲得超過我的靈魂……”陰鬱的男低音在屋角裡叫道:“你們這些蛆蟲、黴菌,怎麼會懂得這個醜陋的天使唱的歌呢?”他總是跟所有的人都合不來,跟所有的人爭吵,揭露所有的人,因此他幾乎每星期天都被人痛打。所有唱歌的人和凡是能打人、想打人的人都打他。店老板喜歡克列紹夫的歌,但對歌手本人卻無法忍受,在大家麵前抱怨他,並公然尋找機會侮辱這個馬具匠,嘲笑他。這一點酒鋪的常客和克列紹夫本人都知道。“是一個好歌手,不過很驕傲,必須糾正他。”他說。有幾個客人也表示同意:“這一點說得對,小夥子有點驕傲!”“有什麼可驕傲的?嗓子是天生的,又不是你自己掙來的。況且他的嗓子就那麼了不起嗎?”老板再次強調說。讚成的觀眾附和地說:“這裡不僅要有嗓子,更重要的是技能。”有一次,歌手唱完就走了。店老板勸雷蘇哈說:“喂,瑪麗婭·葉夫多基莫夫娜,你去捉弄捉弄克列紹夫,讓他來一次神魂顛倒,好嗎?這對你來說費什麼勁呢?”“要是我年輕一點就好了。”女商販笑笑說。店老板急躁地大聲嚷道:“年輕有什麼用,你就乾吧!我要看看,他怎樣在你周圍打轉轉!等他落入情網後,他就會唱個沒有完了,知道嗎?乾吧,葉夫多基莫夫娜,我會重重地謝你的,怎麼樣?”但是她沒有答應。個頭又大又胖的她垂下眼皮,手指擺弄著胸前頭巾的穗子,單調而又懶洋洋地說:“這還是得年輕人去乾,要是我年輕一些,那我就不會猶豫了……”店老板是想把克列紹夫灌醉,但是這個歌手總是每唱完一支歌就喝一杯酒,兩三支歌後就用毛巾仔細地把脖子包上,把帽子往頭發蓬鬆的腦袋上緊緊扣上,走出去了。店老板還常常找人去同克列紹夫比賽。馬具匠唱完了歌,老板稱讚他幾句後便激動地對他說:“湊巧了,這裡還來了一個歌手,來,請你顯顯本領吧!”跟克列紹夫比賽的歌手中,有些人的嗓子是很好的,但我卻不記得有哪一個人,能像這個矮小而又不好看的馬具匠那樣唱得如此樸實而真誠……“是啊,”店老板不無遺憾地說,“自然是很好!主要嗓子好,至於靈魂嘛……”聽眾都笑了:“不行,顯然,他們勝不了馬具匠!”克列紹夫從其棕紅色的蓬亂的眉毛下麵看著大家,平靜而又客氣地對店老板說:“你們鬨吧,比我強的歌手,你們是找不到的,我的才能是上帝賜給的……”“我們都是上帝賜給的。”“你就是請客喝酒,傾家蕩產,也找不到這種人……”老板紅著臉嘟噥道:“不見得,不見得……”克列紹夫卻堅持要他認輸:“我還要告訴你,唱歌可不是鬥雞……”“這我知道!你乾嗎糾纏不休呢?”“我不是糾纏不休,我隻是向你說明,如果唱歌隻是一種娛樂的話,那就太荒唐了!”“算了!你最好還是再唱一首歌吧……”“唱歌,我隨時都可以,哪怕在睡夢中也可以唱。”克列紹夫同意地說,小心地咳了一聲,便開始唱起來。於是一切瑣事,一切廢話和意圖,一切低級庸俗的東西和酒鋪裡的事情——都神奇地煙消雲散了,大家身上洋溢著另一種生活氣象——充滿愛和悲憫的、經過深思熟慮的純潔的生活氣象。我羨慕這個人,極其羨慕他的天才和懾服人的能力。他是多麼奇妙地利用了這種能力啊!我很想同馬具匠結識,跟他作長時間的交談,可是我不敢去接近他。克列紹夫總是用白眼看一切人,好像麵前的人他一個也不放在眼裡。他身上有一種令人不愉快的、阻止我去愛他的東西。我卻想愛那個不唱歌時的他,我不喜歡看那個像老頭一樣把帽子戴在頭上,用紅圍巾包著脖子的他。關於圍巾,他自己說過:“這是親愛的女人編了送給我的,一個姑娘……”他不唱歌時便神氣十足地噘著嘴,用手指擦著死人一般被凍傷了的鼻子。有人問他什麼,他也隻是簡短地不大樂意地回答。有一次,我在他的身旁坐下來問他一點事情,他連看也不看我一眼,說:“滾開,小家夥!”我更喜歡男低音米特羅波爾斯基。他像肩負重物似的走進飯鋪時,一腳踢開椅子,便坐下來,兩肘靠在桌子上,雙手托著頭發蓬鬆的大腦袋,不聲不響地喝上兩三杯,重重地咳一聲。於是大家都一怔,回過頭來看著他;他卻依舊托著下巴,挑釁性地望著大家。他那沒有梳理過的頭發,像馬鬃一樣,雜亂地披在他浮腫的棕褐色的臉上。“你們看什麼?看見了什麼?”他突然發狠地問道。有時候也有人回答說:“我們看見怪物了!”他經常晚上不聲不響地喝酒,又不聲不響地拖著沉重的步子走了。有幾次,我聽見他模仿先知的口吻責備人們:“我是上帝忠貞的奴仆,我要像以賽亞那樣責備你們!讓災難降臨阿利伊爾城(見《舊約·以賽亞書》第二十九章第一節。以賽亞是基督教傳說中的先知。)吧,因為那裡的賤民、騙子和各種敗類都生活在其卑劣情欲的汙穢之中;讓災難降臨到人間的船上吧!因為他們載著卑鄙小人四處航行。我所指的就是你們——你們都是些酒囊飯袋,是這個世界的渣滓!你們這種人多得不可計數,你們都是該詛咒的人,人間大地是不會容納你們的!”他的聲音是如此洪亮,甚至窗玻璃都震得嗡嗡作響。這非常受聽眾的喜歡,他們讚揚先知說:“罵得好,多毛狗!”跟他結識很容易,隻要請他吃點東西就可以。他的要求是,有一瓶伏特加,一盤紅辣椒炒牛肝。這是他最愛吃的東西。這種菜常常燒壞他的嘴,燒壞他的腸胃。有一次我要他告訴我該讀些什麼書,他卻厲聲地反問我:“乾嗎要讀書?”他見我有點發窘,便用緩和的口氣說:“傳道書你讀過嗎?”“讀過。”“就讀讀傳道書吧!不必讀更多的東西了。全世界的智慧都在那裡了,隻有那些長著扇形角的綿羊才不懂得它——也就是說,誰也讀不懂……你是做什麼的?唱歌嗎?”“不唱。”“為什麼?應該唱歌,這是最荒唐的事。”鄰桌有一個人問他:“那麼你自己唱嗎?”“我是個遊手好閒的人!怎麼啦?”“沒有什麼。”“這不是新聞。誰都知道你腦袋裡什麼都沒有,而且永遠也不會有任何東西。阿門!”他跟所有人說話都是這種口氣,當然,對我也一樣。請他喝了兩三回酒後,他開始對我溫和一點,有一次他甚至有些驚奇地對我說:“我看著你,可我並不明白:你是什麼,你是誰?你想乾什麼?其實,又何必知道呢?”他對克列紹夫的態度很難理解:他顯然很欣賞他唱歌,甚至常常露出親切的微笑,但卻不跟他來往;說及他的時候表現的很粗暴,並且蔑視他:“這是個木頭人!他會換氣,也懂得怎麼唱,但仍舊是一頭蠢驢!”“為什麼?”“他天生就是這樣。”我想在他不喝酒清醒的時候跟他談一談,但他在清醒時也是嘟嘟噥噥,用茫然的憂鬱的眼睛望著大家。據說這個一輩子醉醺醺的酒鬼還在喀山神學院上過學,本可以成為一名主教的。我並不相信此話。不過有一次我跟他談到自己時,提到了主教赫裡桑夫的名字,這個男低音腦袋一晃,說:“赫裡桑夫?我知道,是我的老師,他對我很友好,在喀山,神學院裡,我還記得!赫裡桑夫——是金黃色的意思,這是帕姆瓦·貝倫達(帕姆瓦·貝倫達是17世紀烏克蘭學者、辭典編纂家。)說的。對,赫裡桑夫,他的頭發是金黃色的。”“那麼帕姆瓦·貝倫達又是誰呢?”我問他,但米特羅波爾斯基卻簡單地回答說:“莫管閒事。”回到家裡,我把這事記在了我的小本子裡:“一定要讀讀帕姆瓦·貝倫達的書。”我覺得,正是在這個貝倫達的書裡我才能找到使我不安的許多問題的答案。這個歌手很喜歡使用一些我不知道的人名和奇怪的詞組。這讓我很生氣。“生活不是阿尼西婭!”他說。我問他:“阿尼西婭是誰?”“一個有用的女人。”他答道。我的疑惑,他很感興趣。這些用詞以及他在神學院裡學習過這件事,都使我想到,他一定懂得很多,但他不肯吐露一個字,即使說了,也聽不懂。這使我很難過。也許是我問的方法不對?不過無論如何,他在我的心靈裡還是留下了一些東西。我喜歡他喝醉酒時模仿先知以賽亞的口吻對人的大膽責備。“啊,人世間的汙穢和惡臭!”他吼叫,“在你們那裡,壞人得到榮耀,好人遭到驅逐;嚴酷的日子就要到來了——那時候後悔就太遲了,太遲了!”聽著這種吼聲,我想起了“好事情”,想起了令人難受的和輕易地墮落的洗衣婦娜塔利婭,以及被汙言穢語所包圍的“瑪爾戈王後”。我已經有事情可供回憶了……我同這個人的短暫的交往結束得頗為離奇。到了春天,我在軍營附近的田野裡碰見了他,他單獨一人,全身浮腫,像駱駝一樣搖著頭在踱步。“你在散步?”他聲音沙啞地問道,“我們一塊走吧,我也是散步,老弟,我病了,而且……”我們默默地走了幾步,突然在搭過營棚的土坑裡看見了一個人,他歪著身子,坐在坑底,肩頭倚在坑邊,外套的一邊滑到耳朵上麵,像是要把它脫下來而沒脫掉似的。“一個酒鬼。”歌手肯定說,停下了腳步。可是在這個人手下麵的嫩草上放著一支大手槍,離它不遠處有一頂帽子,帽子旁邊有一個稍稍打開蓋的伏特加酒瓶,空瓶頸則埋在青草中。此人的臉好像害羞似的藏在外套下麵。我們默默地站了差不多一分鐘,後來米特羅波爾斯基邁開雙腿說:“開槍自殺了。”我立即就明白過來,這個人不是喝醉了,而是死了,可是這事如此突然,簡直讓人無法相信。記得當時我看著這個人從外套下露出的又大又光滑的腦殼及其發紫的耳朵,卻一點也不覺得害怕和憐憫。我不相信,在如此可愛的春天裡居然有人自殺。男低音歌手用手掌使勁地搓自己的沒有刮胡子的臉頰,好像感到很冷似的啞著嗓子說:“是一個成年人,可能是老婆跑了,要不就是欠了彆人的錢……”他叫我到城裡去報警,自己卻坐在土坑邊上,兩條腿垂在坑裡,怕冷似的把破舊的外衣裹在身上。我把自殺的事報告警察後,很快地跑回來。不料就在這段時間裡,歌手把死人剩下的伏特加酒喝完了,手裡揮動著空瓶子來迎接我。“瞧,就是酒要了他的命!”他大聲喊道,發瘋似的把瓶子摔在地上,把它摔得粉碎。警察跟在我後麵過來了。他觀察了一下土坑,摘下帽子,猶豫地畫了個十字,便問歌手:“你是什麼人?”“不關你事……”警察想了想,更為客氣地問道:“你是怎麼一回事,這裡有人死了,你卻喝得爛醉?”“我喝酒喝了二十年了!”歌手驕傲地說,用巴掌拍打著自己的胸脯。我相信他喝了這酒定會被捕的。從城裡來了許多人,甚至嚴厲的警察分局的局長也坐著馬車來了。他下到坑裡,掀起自殺者的外套,看了看他的臉。“是誰第一個發現的?”“是我。”米特羅波爾斯基說。局長瞧了他一眼,便不懷好意地拉長聲音說:“啊,你好,我的先生!”圍觀的人有十五六個,他們氣喘籲籲,熙熙攘攘地朝坑裡張望,在坑口周圍來回走動。有一個人喊道:“這是咱們街道上的一個官員,我認得他!”男低音歌手搖晃著身子站在警察局局長麵前。他摘下了帽子,在同局長爭論,大聲地說著什麼,話音不清。後來警察局局長在胸口上推了他一下,他身子晃了一下,坐在地上。於是警察不慌不忙地從大衣袋裡掏出捆人的繩子,把他那習慣地溫順地抄在背後的雙手捆了起來。分局局長生氣地向圍觀的群眾吆喝道:“滾開,壞蛋!”還有一個老警察也跑過來了。他的眼睛又濕又紅,累得張開了大嘴。他拉住捆綁歌手繩子的一端,靜靜地把他押送到城裡去。我也抑鬱不歡地從田野回家去了。記憶中,他那些責罰人的話像響亮的回聲似的鳴響著:“讓災難降臨到阿利伊爾城!……”可眼前呈現的卻是一片令人難堪的景象:警察不慌不忙地從大衣袋裡掏出捆人的繩子,威嚴的先知卻溫順地把紅色多毛的雙手抄在背後,並習慣地把手腕交叉起來,任其捆綁,動作是那麼熟練……很快我就打聽到,這位先知被遞解出城了。在他之後不久,克列紹夫也消失了:他娶了一個有錢的老婆,搬到城裡去了,在城裡開了一家馬具作坊。……由於我非常熱心地向我老板讚揚馬具匠的歌,有一天老板便對我說:“該去聽一聽……”後來我就和老板麵對麵地坐在一張桌子邊,他竟驚訝得豎起了眉毛,睜大了眼睛。在去飯鋪的路上他還笑我,來到飯鋪的頭幾分鐘他也在嘲諷我,嘲諷聽眾和窒悶人的臭氣。在馬具匠開唱前他都譏諷地微笑著,並著手倒啤酒喝,但倒酒倒了一半,他就停下了手,說:“啊喲……鬼東西!”他的手抖動起來,輕輕地把酒瓶放下,開始緊張地往下聽。“果然是,老弟,”當克列紹夫唱完後,他深深地歎息道,“唱得真是好……見鬼!甚至我身上都發熱了……”馬具匠抬起頭,望望天花板,又唱起來:“清淨的田野上走著一位姑娘,”“從富裕村莊走向康莊大道……”“他會唱。”老板搖晃著腦袋,笑著說。而克列紹夫的歌則響亮流暢得像蘆笛一樣:“漂亮的姑娘回答他:”“我是個孤兒,無人肯要咱……”“唱得真好,”老板眨巴著紅眼睛,小聲地說,“咳,鬼東西……真好!”我看著他,心裡也感到高興。如泣如訴的歌詞戰勝了飯鋪裡的喧囂,顯得更強更美更親切動人:“我們村裡人很是孤僻,”“晚會也不邀本姑娘去,”“我窮沒有像樣的衣裙,”“更不便與好青年相識,”“鰥夫要娶我幫他乾活,”“我不願屈從這種命運!……”我的老板不知羞臊地哭了起來。他垂頭坐著,鷹鉤鼻子大聲地吸著氣,眼淚滴在膝頭上。聽完第三首歌後,他激動地又似乎疲倦地說:“我不能再在這裡坐下去了,透不過氣來,這氣味,真見鬼……我們回家吧!……”但走到街上時,他卻提議說:“喂,彼什科夫,我們到旅館裡去,隨便吃點東西得了……我不想回家!……”他沒問價錢,就坐上了一輛出租雪橇。一路上他都沒有說話。到了旅館,他選定屋角邊的一張桌子,向四周掃了一眼,便小聲地生氣地訴苦說:“那隻山羊攪亂了我的心……弄得我心煩意亂……不,你常讀書,懂道理,你說說,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活著,活著,都四十歲了,有老婆,有孩子,卻沒有個可跟我說話的人,有時我想敞開心扉,傾吐一切,卻沒有人可談。同老婆談嗎?她不理解我……老婆是什麼呢?在她的心目中,隻有孩子、家務事和她自己的事!她不懂我的心。老婆——在她生第一個孩子之前是朋友,以後就不行了……尤其是我的老婆。總之……你自己都看得見了……她什麼也不聽,簡直是一塊死肉,見鬼去吧!老弟,心裡真煩……”他抽搐著喝了又涼又苦的啤酒,靜默了一會兒,甩甩長頭發,又說起來:“總之,老弟,大家都是敗類!瞧,你在那邊跟莊稼漢說話,這個那個的……可我明白,有許多話都是不正派的、卑鄙的。是真的,老弟……其實大家都是小偷!你以為你的話他們會聽嗎?沒有那回事!是的,彼得,奧西普,他們都是騙子!他們什麼都對我說;你說了我什麼,他們全告訴了我……怎麼樣,老弟?”我感到驚奇,沒有說話。“難怪,”老板笑著說,“你想到波斯去。這是對的。在那裡雖然你什麼都不懂,語言也不通!可是,在國內雖然說自己的語言,說的還不都是些卑鄙齷齪的事!”“奧西普說我的事了嗎?”我問他。“是的!你是怎麼想的呢?他是愛說閒話的人,比誰都說得多。老弟,他是個狡猾的家夥……不,話是說不明白的,什麼是真話?真話又有啥用?那也不過是秋天的雪,一落在汙泥裡就融化了,從而汙泥會越來越多。你最好還是閉嘴不說話……”他一杯接一杯地喝啤酒,並沒有醉,而是越喝越氣憤:“俗話說,言語不是鑿子,沉默才是黃金。唉,老弟,鬱悶啊……真鬱悶……他唱得對:‘我們村裡人很是孤僻。’人生孤獨啊……”他向四周掃了一眼,壓低嗓門說:“喂,我找到一個知心朋友——就在這裡碰到一個女人,是個寡婦,她的丈夫因造假幣被判充軍到西伯利亞,現已關在牢房裡。我認識了她……她身無分文,所以就隻好那個了……懂嗎?……是一個鴇母介紹的。仔細一看,原來是個可愛的人!一個美女,年紀很輕,簡直妙不可言!一回,兩回……後來我就對她說:‘喂,這算怎麼回事呢,你丈夫是個騙子,你自己也不守規矩了,你乾嗎要跟他到西伯利亞去呢?’你知道嗎,她打算跟丈夫一起去流放地……她對我說:‘不管怎樣,我愛他,對我來說,他是好人,可能他是為了我才犯罪的呢!我跟你乾這種罪惡的事也是為了他,他需要錢,他是貴族,過慣了舒適的生活;我要是一個人的話,我會規矩地生活的。你也是好人,我也很喜歡你,隻是你彆再跟我說這事了……’真見鬼!我把身上帶的錢全都給了她,大概有八十多盧布,並對她說:‘對不起,我以後不再與你來往了,我不能再見你了!’於是我就離開了她……”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好像酒性發作了,趴在桌子上含糊不清地說:“我到她那裡去過六次……你不會明白是怎麼回事的!也許後來還有六次我走到她的住所附近……沒有敢進去!現在她已經離開了……”他把手放在桌子上,動著手指頭,小聲說:“但願我不要再碰見她……不要!就讓一切都見鬼去吧!我們回家去……我們走!”我們走了。他踉踉蹌蹌地走著,並嘮叨說:“事情就是這樣,老弟……”他講的故事並不使我驚奇,我早就覺得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情。不過他關於生活的一切談論,特彆是關於奧西普的那些話,聽了後使我感到十分壓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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