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死氣沉沉的城市裡,在空蕩蕩的建築物中生活了三年,在那裡當監工,看著工人們在秋天把那些笨拙的石砌商鋪拆掉,而到了春天又原樣地把它們建造起來。老板十分關心的事是,設法要我好好勞動,因為他要付我五盧布的工資;如果店裡要重鋪地板,得在地板下挖一俄尺深的土。這個活若另雇一個浪人來乾,還得花一個盧布,而我去做就不拿錢了。不過要是我去乾的話,就無人去監督那些木工了,他們會把門鎖、把手等各種小物件偷走。不論是工人還是工頭,他們都千方百計地欺騙我,設法偷一點東西。他們這麼乾幾乎是公開的,就像是在完成一項乏味的公差似的。我就是抓住了他們,他們也不生氣,而是表示奇怪地說:“掙五個盧布的工資就那麼賣力,好像是掙了二十個盧布一樣,真可笑!”我對老板說:你利用我的勞動省了一個盧布,可損失的卻是十倍還要多。他卻向我眨眨眼睛說:“算了,你就裝吧!”我明白,他懷疑我幫助那些人偷竊。這引起我對他的惡感,不過我並不生氣,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大家都在偷,老板自己也喜歡拿人家的東西。集市散了之後,老板便去查看他承包修繕的那些商鋪,看見有一些彆人遺忘了的茶炊、食具、地毯、剪刀,有時還有箱子、貨物之類的東西,老板就會笑嘻嘻地說:“做個清單,全都搬到倉庫裡去!”然後他就從貨倉裡把這些東西拿回家去,逼我幾次變換清單。我不喜歡什麼物品,我什麼都不想要,甚至書籍我都覺得累贅。我什麼都沒有,隻有一本貝朗瑞的書和海涅的詩集。我本想要一本普希金的作品,可是城裡唯一的那家舊書店的凶巴巴的老頭兒卻把普希金作品的價錢標得太高了。什麼家具、地毯、鏡子和老板家堆著的一切東西,我都不感興趣,那些笨重的物品及其油漆味我見了就生氣。總之,我不喜歡老板的屋子,它就像是一隻裝滿廢物的大箱子。老板從倉庫裡搬走彆人的東西,使得他身邊多餘的東西越來越多,這更使我反感。“瑪爾戈王後”的房間也很狹窄,但卻很漂亮。總而言之,我覺得生活太雜亂太荒唐了,其中顯然是愚蠢的東西太多了。比方,我們老在這裡改建商鋪,春天發大水便把它們淹了,地板浮起,門窗衝歪;水一退,柱腳都腐爛了;幾十年來大水年年淹沒市場,破壞房屋、馬路;每年的大水都給人們造成巨大的損失,而且大家也知道,洪水是不會自行消滅的。每年春天,流冰都要破壞一些駁船和幾十隻小船,人們隻好唉聲歎氣地重造新船,可是再到融冰期,流冰又把它們破壞了。這種原地踏步式的忙亂又是多麼的荒唐!我對奧西普提出過這個問題,他奇怪地哈哈大笑:“哎呀,你這個鷺鷥,瞧你鬨的!這一切與你何乾?你管它乾什麼?”不過他立即又改變了態度,雖然他那雙不像是老年人的明亮的碧眼裡的譏笑並沒有消失,卻較為莊重地說:“這事你指出來是很有道理的,即使它與你無關,說不定也有用處!同時你還要注意另一件事……”接著他乾巴巴地講起來,雖然也不乏俏皮話、意想不到的比喻及各種笑話:“人們都埋怨土地太少,可伏爾加河一到春天就衝刷兩岸,把泥沙衝走,在河床裡積成河灘,於是另外一些人又抱怨說,伏爾加河變淺了!春天的大水和夏天的雨水衝擊峽穀,泥沙又被衝到河裡去。”他說這話沒有憐惜也沒有惡意,好像是在欣賞自己對人生哀怨的徹悟,雖然他的話與我的思想是一致的,我卻不高興聽這些話。“還有一點要提醒你的,就是火災……”據我的記憶,在伏爾加河對麵的森林裡,好像沒有一個夏天不發生火災的。每年七月份,天空中都彌漫著濁黃色的煙霧,深紅色的太陽失去了光輝,好像一隻害了病的眼睛望著大地似的。“森林,毫無意義,”奧西普說,“這是貴族的財產,官府的財產,農民沒有森林。城市火災也不是什麼大事,住在城裡的都是有錢人,用不著憐惜他們!說到農村就不一樣了。一個夏天要燒掉多少村子啊!可能不少於一百個。這才是重大損失!”他輕輕地笑了笑。“有地產,卻不會經營!到頭來你我都會覺得,人不是為自己、為土地在工作,而是為水火在忙碌了!”“你笑什麼?”“笑笑又怎麼啦?眼淚滅不了大火,加上眼淚洪水會更大。”我知道這個外表優雅的老頭是我所見到的人們中最聰明的人,可是他愛的是什麼,恨的又是什麼呢?我正在想這個問題時,他又火上澆油地繼續說道:“你看,愛惜精力的人,不管是愛自己的還是彆人的,又有幾個呢?你那位老板又是如何揮霍你的精力的?伏特加酒又給大家造成多大的損失……數不清了,任何最聰明的學問家也算不過來……房子燒了可以再造一個,可是一個好的漢子白白地死了,這可是無法彌補的損失。比方,阿爾達裡昂或格裡沙,你瞧他們是怎樣燒起來的,就這麼死了!雖說阿爾達裡昂有點傻,他卻是個好心的莊稼漢。格裡沙呢!也像一捆稻草在冒煙;那些娘兒們像森林裡的蛆蟲圍攻死屍那樣圍攻他。”我不是生氣而是好奇地問他:“你為什麼要把我的一些想法告訴我的老板呢?”他平靜地甚至親切地解釋說:“是想讓他知道,你都有什麼有害的思想,讓他教育你。除老板外,還有誰來教你呢?我告訴他不是出於惡意,而是我可憐你,你小子不笨,隻是魔鬼把你的腦子弄糊塗了。你偷東西我不會去說,你找女孩子我也不會說,甚至你喝酒我都不說,可是你若是粗魯無禮,那什麼時候我都會告訴你老板!你記住這一點吧……”“那我以後就不跟你說話了!”他沉默了片刻,用指甲去掏手掌上的鬆脂,然後用親和的眼睛看了我一眼,說:“你撒謊,你會說的!要不你還能跟誰說話呢?沒有人……”我覺得,乾淨整潔的奧西普,好像突然變成那個對一切都不關心的司爐雅科夫了。他有時像經學家彼得·瓦西裡耶夫,有時又像馬車夫彼得,有時他身上又有點與外祖父相同的東西。總之,他跟我所見過的所有老頭子都有點相似;他們全都是出奇的有趣的老人,但我又覺得跟他們無法一起生活,會感到難受和厭惡。他們好像要掏掉人們的靈魂,他們的聰明的話語會給人們的心蒙上一層紅色鐵鏽。奧西普是好人嗎?不是。是壞人嗎?也不是。他很聰明,這點我很明白,但是他的靈活善變使我感到驚訝。這種聰明使我沮喪。因此最終我還是覺得他是敵人。一種陰暗的思想在我心中翻騰:“所有的人彼此都是陌生的,儘管他們言詞親切,麵帶笑容。而且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是陌生的,好像沒有一個人與牢固的愛情有聯係,隻有我外祖母一人愛生活,愛一切。隻有外祖母和光彩奪目的‘瑪爾戈王後’。”這種思想和類似的思想像陰雲一樣越來越濃了,有時使生活變得近乎窒息,極其難受。如何才能過另一種生活呢?到哪裡去好呢?除了奧西普,我甚至連可以說話的人都沒有了,所以我跟他就談得更多了。他顯然很有興趣地傾聽我的胡謅,反複向我提出問題。弄清楚我的意思後,他平靜地說:“啄木鳥很倔強,卻並不可怕。誰也不怕它!我誠心地勸告你:你進修道院去吧,在那裡直到長大成人;你將會很好地與朝聖者交談,安慰他們,自己也會得到安寧,而且修道士也是有收入的;我誠心地勸導你。看來,你對世事還不善於處理……”我不想進修道院,但我覺得我陷入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怪圈裡旋轉,非常苦悶。生活變得越來越像秋天的森林——蘑菇已被采光,在空蕩蕩的森林裡已無事可做,而且我好像對這個森林了解得十分透徹了。我不喝伏特加酒,也不跟姑娘們胡鬨,我用書籍代替了這兩種麻醉心靈的東西。但是我讀書越多,就越覺得無法過這種大家所過的空虛而又無用的生活。我剛過十五歲,可是有時候我卻覺得自己已經是漸近老態的人了;我由於經曆過許多事情,讀過許多書,心神不定地思考過各種各樣的問題,如今好像從內部膨脹起來,變得非常沉重了。窺視自己的內心,我發現,自己所儲存的各種印象,就像是一個黑色的庫房,裡麵塞滿了各種各樣的東西,我已沒有力量也沒有辦法去清理它們了。所有這些重負,雖然內容豐富,但並不牢靠,它們顛簸著,讓我搖擺不定,就像放得不穩的一瓶子水那樣。我厭惡不幸、疾病和叫苦,看見殘酷的東西,例如流血、鬥毆,甚至是語言上對人的侮辱,就會本能地感到厭惡,這種厭惡又很快地轉變為冷酷的瘋狂,於是我自己也會野獸般地跟人鬥毆,事後又痛心疾首地感到慚愧。有時候我很想把折磨人的家夥毒打一頓,於是我便盲目地撲過去跟人打起架來。這種由於無能而產生的絕望舉動,現在想起來也還感到可恥和可悲。我身上好像活著兩個人:其中一個人對卑鄙齷齪的東西知道得太多,從而變得多少有些怯懦,又因為熟悉日常生活各種可怕的事情,心情受到壓抑,因此,開始時對生活對人都抱不信任的態度,對一切人,同時也包括對自己表示無能為力的憐憫;這個人曾想過離群索居,隻讀書,不與人交往,也想過進修道院,做林中看守人、鐵路巡道員,去波斯或到城郊什麼地方去當個更夫。總之,儘可能到人少的地方去,儘可能遠離人們……另一個人則是受過誠實、聰明的書本的神聖的精神洗禮,觀察了日常各種可怕事件的那種不可抗拒的力量,感到這種力量會很容易地扭斷他的脖子,用肮臟的腳掌去踩踏他的心臟,因此他緊張地進行自衛,咬緊牙關,捏緊拳頭,隨時準備迎接一切論爭和戰鬥;這個人像法國中的英雄人物那樣,用實際行動表現他的愛和憐憫,不說廢話,拔劍出鞘,戰場上分曉。當時我有一個很凶惡的敵人,他是小波克羅夫街上一家妓院看院子的人,我是有一天早晨去市場的時候認識他的。他在妓院門前從一輛馬車上拖下一個醉得不省人事的姑娘,他抓住她的兩隻腳,她腳上的襪子卷在一起,身體露到腰邊;而他卻毫不知恥地拽著她,大叫大笑,還不斷地向她身上啐唾沫。那姑娘從車上滑滾下來,閉著眼,張著嘴,兩條胳膊軟得像是脫了臼似的拖在腦後,脊背、後腦勺、發紫的臉在馬車座位上、腳蹬上磕碰著,最後跌落在馬路上,腦袋撞在石頭上。馬車夫給了馬一鞭子,馬車走了。那個看院子的人抓住姑娘的兩腿,倒退著,像拖死屍一樣,把姑娘拖到人行道上。我氣瘋了,跑了過去,幸好在我跑去的時候,不知是我自己扔掉了還是無意中失落了那把一俄丈長的水平尺。這使我和看院子的人免於鬨出大亂子來。我跑過去,揮拳打倒了看院子的人,然後跳上台階,拚命地按門鈴。走出來幾個粗漢,我什麼也沒對他們說,拾起水平尺就走了。在下坡路上我追上了馬車夫,他從車座上居高臨下地看了我一眼,讚賞說:“你很靈巧地把他打倒了!”我生氣地問他,為什麼讓看院子的人侮辱那個姑娘?他卻平靜而又厭惡地說:“我才不管呢,讓他們見鬼去吧!把她架上車時,老爺已付了錢。至於誰打了誰,與我何乾?”“要是把她打死了呢?”“是啊,這種女人,是很快會被打死的。”馬車夫說,好像自己就多次試圖弄死這種喝醉了的女人似的。從這天起,我幾乎每天都看到這個看院子的人。我每次上街,他都在掃馬路,或者是坐在台階上,好像是在等著我似的。我走到他跟前,他便站起來,卷起袖子,警告說:“來吧,我現在就要打斷你的腿!”他大約有四十歲,個子很小,拐腿,肚子卻大得像孕婦一般。他冷笑著用一雙閃亮的眼睛看著我。其實他的眼神是善良而快活的。這使我非常驚訝。打架他是不行的,他的胳膊比我的短,交兩三手後,他就後退了,背脊靠在門上,驚訝地說:“你就瞧著吧,有本事的好漢!”我已經討厭這種打架了,於是有一次我對他說:“你聽著,傻瓜,請你以後彆再纏著我了!”“那你為什麼要打人呢?”他用責備的口吻問我。我也問他為什麼要如此可惡地侮辱那個姑娘。“關你什麼事,你憐惜她?”“當然憐惜……”他沉默了一會兒,擦了擦嘴唇問道:“那你也憐惜貓嗎?”“是,貓我也憐惜……”於是他對我說:“你是個傻瓜,騙子!等著瞧吧,我會給你點顏色看……”我不能不走這條街道,這是一條最近的路。不過我打算早一點起床,避免見到這個人。可是過了幾天還是碰見了他——他坐在門口撫摸著躺在他膝頭上的一隻煙色貓。當我走到離他約三步遠的時候,他跳起來,抓住貓的兩隻腳,使勁一摔,把貓摔在石柱子上,一股溫熱的東西濺到我的身上。他把貓頭摔碎後,又把貓扔到我的腳下,並站在小門旁邊,問道:“怎麼樣?”嘿,還能怎麼樣呢!我們就像兩隻公狗那樣在院子裡扭打起來了。後來我坐在斜坡草地上,無法形容的苦悶使我快要瘋了。我緊緊咬住嘴唇,使自己不致大哭大吼起來。這件事,一想起來,心裡那無法忍受的厭惡就讓人全身發抖。我很奇怪,當時我怎麼竟沒有發瘋,沒有殺人呢?我為什麼要講述這些醜事呢?為的是使你們,先生們,知道這些東西還沒有過去,沒有過去啊!你們喜歡聽那些杜撰的恐怖的故事,喜歡那些渲染得很美的駭人情節,幻想的恐怖讓你們愉快地激動,而我卻知道真正可怕的東西,日常生活中最駭人聽聞的事情,而且我有不容否定的權利把它們講出來,讓你們感到不快,為的是要你們記住,你們是在過一種怎樣的生活和生活在什麼狀況之中。我們大家都過著一種卑鄙肮臟的生活。這就是問題所在!我非常愛人們,不想讓任何人痛苦,但也不能多愁善感,不能用花言巧語的謊話去掩飾嚴酷的真實,而要麵向生活,正視生活!要把我們心靈中和頭腦中一切美好的、人性的東西融化到生活中去。……特彆讓我惱恨得發瘋的,是人們對待婦女的態度。讀過許多之後,我把婦女看作是生活中最美好最有意義的東西。我的外祖母講述的關於聖母和賢女瓦西麗莎的故事、不幸的洗衣婦娜塔利婭以及我見到過的千百個作為生命之母的女人的目光和笑容,都堅定了我這方麵的信念。正是她們的目光和笑容美化了這一缺乏快樂、缺乏愛的生活。屠格涅夫的作品讚美了女性的榮耀。我也用我所知道的關於婦女的一切好的東西來美化我永不忘懷的“瑪爾戈王後”的形象。這方麵,海涅和屠格涅夫所作的貢獻特彆大。傍晚從市場上回來時,我常在內城城牆邊的山上停下來,眺望伏爾加河對岸太陽落山的景色,眺望火紅色的河流在天邊的流動;大地上可愛的河流時而變成紅色,時而又變為藍色。在這樣的時刻,整個地球好像變成了一隻巨大的裝著囚犯的駁船,它像豬一樣,被一隻無形的輪船拖著,懶洋洋地不知拖到什麼地方去。但我想得更多的還是地球之宏大,是我從書本上知道的那些城市和過不同生活的外國。在外國作家的書中,人們的生活被描寫得比我們周圍那種徐緩而單調地沸騰的生活要乾淨一些,可愛一些,沒有那麼多艱辛。這就減輕了我的恐懼,激起我對另一種生活可能性的執著的幻想。我總覺得,我會碰上一個純樸的英明的人,他將帶領我走上一條寬廣的光明之路。有一天,我坐在內城牆下一條長凳子上。雅科夫舅舅突然出現在我身邊,我沒有發現他是怎樣走過來的,一下子沒有認出他來,儘管我們幾年來都是住在同一個城市裡,但很少謀麵,偶爾見著,也隻是一會兒。“嗨,你長高了。”他推了我一下,開玩笑似的說。接著我們就像相互認識很久卻仍是陌生的人那樣談了起來。我從外祖母那裡知道雅科夫舅舅這些年來已經完全破產,全部家當都已吃光花光了。他當過一所地方監獄的副看守,但是結果很糟糕。正看守生病期間,雅科夫竟在自己家裡給囚犯舉辦歡樂宴會。此事敗露後,他被革了職,交法庭審判,被指控夜裡放犯人上街“遊玩”;雖然沒有犯人逃跑,可是有一個犯人去掐一個助祭時,被當場捉住了。此案偵查了很長時間,不過沒有正式開堂審理。犯人們和看守們都巧妙地為好心的舅舅開脫,挽救了他。現在他失去了工作,靠兒子養著;兒子在當時有名的魯卡維什尼科夫教堂唱詩班裡唱歌。關於他的兒子,他說得頗為奇怪:“他在我麵前變得嚴肅了,擺起架子來了!他是個獨唱歌手。要是我沒有及時把茶炊燒好,或者沒有把衣裳刷乾淨,他就會大發脾氣!他是一個很認真的小夥子,也很愛整潔……”舅舅本人老了很多,渾身很臟,頭發脫落,精神委頓,他的快活的卷發也十分稀疏了,耳朵豎了起來,眼白上和刮了胡子的臉頰的光滑的皮膚上,現出了稠密的紅色血絲網。他說話雖然很風趣,但嘴裡好像含著什麼東西似的,妨礙著他舌頭的轉動,儘管他的牙齒還是完整的。有機會同這樣一個善於快活地生活並且見多識廣的人交談,我很高興。他唱過的那些活潑可笑的歌曲,我現在仍然記得清楚。記憶中又響起了外祖父說他的那些話:“在唱歌方麵,他是大衛王;在做事方麵,他卻是惡毒的押沙龍(押沙龍在基督教傳說中是大衛王的第三個兒子,一個逆子。)。”人行道上,從我們身邊走過的都是些衣冠整潔的人,穿戴華麗的太太小姐、公務員、官吏。舅舅穿一件破爛的秋外套,戴著皺癟的便帽,腳上是一雙棕紅色的皮靴,縮著身子,好像為自己的破舊衣服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似的。我們走進波查市峽穀一個小酒館裡,在麵朝市場的窗口下占了個位子。“還記得當時你們唱的歌嗎?一個乞丐去晾曬包腳布,另一個乞丐就把它偷走……”我在背誦這兩句歌詞時,忽然首次發現它們有諷刺的含義,於是我覺得,這個快樂的舅舅是一個既凶惡又聰明的人。但他一邊把伏特加倒進杯裡,一邊若有所思地說:“是啊,我活這麼久了,也胡鬨過一陣子,不算多!這歌也不是我的,是一個神學校的教師編寫的。他叫什麼名字來著?他死了吧?我忘記了。我和他相處得很友好,他是個單身漢,喝酒太多,死了,是凍死的。在我的記憶中,因喝酒而死的人有多少啊——數不清了!你不喝酒吧?彆喝,以後再說。你常去看外祖父嗎?他是個不快活的老頭子,好像要發瘋了。”我問起他關於囚犯的事情。“你也聽說了?”他環顧一下四周,壓低嗓子問道。“囚犯又怎麼啦?我可不是他們的法官。我認為,他們同樣也是人,所以我就說:弟兄們,讓大家和睦相處吧,快活地生活吧!我還說,有這麼一首詩:命運阻礙不了我們歡樂!就算它要對我施加壓迫,我們也要為歡笑而活著,傻瓜才不想這樣的生活……”他笑了笑,從窗口望著漸漸變黑的峽穀,那邊擺滿了各種貨攤。他捋了捋胡子,繼續說:“他們當然很高興,因為在牢房裡是十分苦悶的。瞧吧,點名完了,他們馬上就到我這裡來,有吃,有喝;有時是我請客,有時是他們出錢,於是,俄羅斯母親呀!搖起來,玩起來吧!我喜歡唱歌、跳舞,他們當中還有許多優秀的歌手和舞蹈家,出色得令人驚訝!他們有些人戴著鐐銬,而戴鐐銬是跳不了舞的,所以我允許他們把鐐銬下了,這是真的。其實他們不要鐵匠幫助,自己也可以把鐐銬取下來。他們都是很靈巧的人,靈巧得出奇!至於說我放他們進城去打劫,那完全是胡說八道,最終也沒有證據……”他不說話了,從窗口望著峽穀,那邊賣舊貨的商販們開始收攤了,響起了門栓的聲音、鏽鐵環碰得叮當響,幾塊木板掉在地上,發出砰砰聲。後來他歡快地向我眨眨眼,繼續小聲說:“如果說實話,倒確實有一個人常在晚上外出,不過他不是戴鐐銬的重犯,而是尼日尼城本地的一個小偷,他有一個情婦,就住在不遠的彼喬爾村。還有是助祭的那件事也弄錯了,他們把助祭當成了商人。那是在冬天的一個夜晚,刮起了暴風雪,大家都穿著皮大衣,在忙亂中,誰還能分清誰是商人誰是助祭呢?”這事我覺得很可笑。他也笑了起來,說道:“可不是嗎,鬼才分得清呢!”這時舅舅出人意料地奇怪地有點生氣起來,推開餐具,嫌惡地皺起臉皮,點著香煙,低聲地嘟噥道:“相互偷竊,然後又相互抓人,關進牢裡,流放到西伯利亞,服苦役。這關我屁事?呸,我才瞧不起他們呢……我有自己的靈魂!”我眼前好像立即出現了頭發蓬鬆的司爐工,他也是常說“瞧不起”這個詞。此人也叫雅科夫。“你在想什麼?”舅舅柔聲地問我。“你同情那些犯人嗎?”“他們很容易叫人同情。多麼好的小夥子,簡直叫人驚奇!有時你看著他們,就會想:雖然我是他們的上司,其實就連做他們的鞋墊也不配!這些鬼東西,多麼聰明、伶俐……”酒和回憶重又使他興奮起來。他一隻胳膊肘靠在窗台上,揮動著夾著煙頭的焦黃的手指,神氣活現地說:“有一個犯人,是獨眼龍,他既是雕刻師,也是鐘表匠,因為造假幣被判了刑;他曾經逃跑過。你聽聽他怎麼說的吧!他就是一團火!簡直就像獨唱家在歌唱。他說:‘請你們解釋解釋:為什麼官家可以印鈔票,而我就不可以呢?請解釋吧!’誰也無法給他解釋這個問題,沒有人能夠,我也不能夠。可我還是他的上司呢!另一個,是莫斯科有名的小偷,他很文靜,講究打扮,有潔癖,說話也彬彬有禮。他說:‘人們乾活,乾得頭腦發昏。我可不願意這樣。’他又說,以前我也這樣乾過,乾呀,乾呀!累成了一個傻瓜,花一個戈比去喝酒,花兩個戈比去玩牌,再花五戈比去討個女人的親熱。最後還是挨餓受窮。不,他說,我才不玩這種把戲呢……”雅科夫舅舅身體俯在桌子上,醉臉紅到了頭頂,他興奮得連小耳朵都在發抖了,還在繼續說:“老弟,他們不是傻瓜,他們的判斷是對的。就讓這一切煩心事統統見鬼去吧!比方說,我是怎樣生活的?想起來都感到害臊。一切都是瞬間的,偶然的;痛苦是自己的,快樂卻是偷來的!時而是父親喊:你敢!時而是老婆嚷:不可以!有時我真害怕為了一個盧布而掉了腦袋。瞧,就這樣渾渾噩噩過了一輩子,現在老了,就給自己的兒子當傭人了!有什麼好掩飾的呢?老弟,我恭順地侍候他,他卻對我隨便嗬叱,擺老爺架子。他叫我父親,我聽起好像在叫仆人!怎麼,難道我生下來就是乾這個的嗎?一生忙忙碌碌,就是為了做兒子的仆人?就算不是為這個,那又是為什麼活著呢?我得到過許多樂趣嗎?”我沒有太注意聽他說話。我不想,也不指望有什麼回答,但我還是說了:“我也不知道我該如何生活。”他冷冷地笑了一下。“是啊……這誰知道呢?我就沒見過有知道自己怎麼活的人!大家都是按照自己的習慣活著……”接著他又委屈地和氣衝衝地說了起來:我那裡有過一個強奸犯,是奧勒爾人,貴族,出色的舞蹈家,他常愛逗大家笑,唱了一首關於萬尼卡的歌:“萬尼卡在墓地走來走去,”“這事——並不稀奇!”“唉,你,萬尼卡,把鼻子伸出墓地,”“到更遠的地方去!……”“我倒以為,這完全不可笑,而是真理。無論你怎麼轉,也轉不出墓地。因此,對我來說,無論是當犯人還是做看守,都完全一樣。”他說累了,喝了一口酒,像鳥一樣用隻眼睛看了看空瓶子,默默再點上一支煙,把煙吹進胡子裡去。不管你怎樣折騰,也不管你有什麼向往,而棺材和墳墓是誰也躲避不了的。泥瓦匠彼得也常常這樣說,但他完全不像舅舅。這樣的和類似這樣的成語我不知聽過多少了!我不想再問舅舅什麼了。跟他在一起我感到很鬱悶,也很可憐他,可是我還是想起了他的快活的歌曲和吉他的樂聲,這種樂聲透過淡淡的哀愁吐露著快樂。我也沒有忘記那個快活的小茨岡。之所以沒有忘記,是因為一見到舅舅這種委頓的樣子,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他還記得小茨岡是怎樣被他們的十字架壓死的嗎?”我不想問這件事了。我望著那充滿潮濕的八月的幽暗的峽穀,從那裡散發出一股蘋果和香瓜的芬芳。在那條通往城裡的小街上,亮起了街燈。這一切是多麼的熟悉。瞧,開往雷賓斯克城的輪船就要鳴笛了,另一艘船則駛向彼爾姆……“我們該走了。”舅舅說。在飯館門口,他搖了搖我的手,開玩笑似的勸告我:“你不要憂愁,你好像有點兒憂鬱,是嗎?彆這樣,你還很年輕,主要的要記住:‘命運是阻礙不了歡樂的!’好,再見了!我要去做聖母升天節的祈禱了。”快活的舅舅走了。他的一些話把我弄得更糊塗了。我走出來,穿過田野,進城裡去。這是一個圓月的夜晚,濃重的雲朵在天空中遊動,它的黑影蓋住了我在地上的身影。沿著田野繞過城市,我來到了伏爾加河邊的奧迪科斯斜坡上,躺在那裡的滿是塵土的草地上,久久地眺望著河對麵的草場和靜靜的土地。雲影慢慢地渡過伏爾加河,投在草場上,變得更亮了,好像在河裡洗了個澡似的。四周的一切都處在半睡半醒之中,一切都沉靜下來,一切都好像不想活動了,因為這種活動是由於沉重的必然性引起的,而不是出於對活動、對生活的熱愛。在這種為了另一種生活——美好的、生機勃勃的、誠實的生活而新開拓的生活中,真想給整個大地,也給自己擊一猛掌,使包括自己在內的一切像歡快的旋風那樣旋轉起來,像相互熱戀著的戀人們節日跳舞那樣旋轉起來。我想:“應該對自己有所作為,否則就會完蛋……”在那些秋天的陰沉的日子裡,當不僅看不見,而且也感覺不到太陽的時候,你會把太陽忘了。在秋天的日子裡,我不止一次在森林裡迷了路。離開了大路,也忘記了所有小道,最後你找路累了,仍會咬緊牙關,沿著枯枝腐葉和沼澤中那些不牢靠的草墩,直奔密林去——最終總能找到一條路。我就這樣決定了。這一年的秋天,我暗中抱著也許能設法上學讀書的希望,到喀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