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1 / 1)

在人間 高爾基 4501 字 1天前

像當時的司爐雅科夫一樣,奧西普在我的心目中也變得高大了,遮住了所有的其他人。他身上有一種與司爐工很相似的東西,但同時他又讓我聯想起外祖父、經學家彼得·瓦西裡耶夫和廚師斯穆雷。他一方麵使我想起了牢記在我記憶中的所有的人,同時他自己又在我記憶中留下深刻的印記,就像銅鏽腐蝕銅鐘一樣。可以明顯地看得出,他有兩種思想狀態:白天,在人群中間勞動的時候,他的活躍的、簡單的思想是比較務實的,比較容易理解的,可是在休息時或晚上同我一起進城去找那個賣煎餅的女朋友時以及晚上睡不著覺時,他的思想就不同了。在夜間他有一種特彆的思想,這種思想就像街燈的燈光一樣,是多方麵的,它們都很亮,可就是不知道哪方麵才是它的真麵貌,也不知道這些思想的哪一麵才是奧西普最接近和最珍貴的。他好像比以前我見過的一切人都聰明得多。我圍著他轉,和圍著司爐雅科夫轉的心情是一樣的——想了解這個人。可是他很滑頭,繞來繞去,難於捉摸。真實的他藏在哪裡呢?他身上什麼東西才是可信的呢?我記得他對我說過這樣的話:“我藏在哪裡?你去找吧,現在就去找呀!”我的自尊心受到了傷害,但還有比自尊心更重要的東西。對我來說,最迫切需要的是弄明白這個老頭子。雖然難於捉摸,但他很堅定,好像再活一百年他還會是這個樣子。在驚人的動搖分子中間,他仍能堅定地保持自己的本色。經學家也同樣給我這種堅定的印象,但他的這種印象讓人有點難受,而奧西普的堅定卻不同,它更使我感到愉快。人們的搖擺性過於引人注目。他們那種從這一立場跳到另一立場的變戲法似的跳躍,我已司空見慣,所以對這些無法解釋的跳躍也就見怪不怪了,它已悄悄地熄滅了我對人們的熱切興趣,攪亂了我對他們的愛。七月初的一天,在我們工作的地方,飛速地駛來一輛散了架的四輪馬車,車座上坐著滿臉陰沉的喝醉了的馬車夫,他留著大胡子,沒戴帽子,嘴唇破裂,直打酒嗝。醉醺醺的格裡哥利·什希林四肢攤開在馬車裡躺著,一個肥胖的紅臉的姑娘挽住他的胳膊。姑娘戴著一頂草帽,上麵係著紅綢子和櫻桃珠子,手裡撐一把洋傘,赤腳穿著橡皮套鞋。她揮動著洋傘,搖晃著身子,大笑大嚷道:“鬼東西!市場不開市,還休息,可是他卻把我帶到市場上來!”精神頹喪、衣冠不整的格裡哥利從馬車上爬下來,坐在地上,含著眼淚對我們這些觀眾宣稱:“我下跪了——我犯了大罪!我腦袋一熱,就犯下了罪,成了這樣子!葉菲穆什卡說:格裡沙,格裡沙……他說得對。諸位,你們就饒恕我吧!我要請大家吃飯。他說得對,我們隻活一次……不可能有第二次了……”姑娘們大喊大笑,跺著雙腳,把套鞋都跺掉了。馬車夫則陰鬱地喊道:“快上車,我們要往前開了!哈爾拉梅,我們走,馬站不住了!”這是一匹又瘦又弱的老馬,滿身是汗,一動不動地站著。這一情景顯得有點兒可笑。格裡哥利手下的工人們望著自己的工頭,望著打扮起來的女人和那個傻乎乎的馬車夫,也哈哈大笑起來。隻有福馬一人沒笑。他站在鋪子門邊,和我在一起。他嘟噥道:“跟母豬搞上了……他家裡還有老婆呢,一個挺漂亮的娘兒們!”馬車夫催著要走,姑娘從車上下來,把格裡哥利抱回車上,放在自己腳邊,搖著洋傘喊道:“走吧!”工人們善意地嘲笑了自己的工頭,同時也羨慕他。後來福馬吆喝了聲,大家又開始乾活了。顯然,福馬不高興看到格裡哥利那副可笑的樣子。“還是個工頭呢!”他嘟噥道,“不到一個月就要收工了,我們就要回鄉去了,他卻熬不住了……”我為格裡哥利感到遺憾。他竟和那個掛櫻桃珠子的姑娘搞在一起,荒唐得實在令人生氣。我常常在想:為什麼格裡哥利·什希林能當工頭,而福馬卻是他手下的工人呢?福馬是一個結實、白淨的小夥子,卷頭發,鷹鼻子,圓圓的臉上有一雙灰色聰明的眼睛,他不像一個莊稼漢,如果好好地把他打扮一下,他簡直就是一個良好家庭的商人兒子。他是一個沉靜的人,不愛說話,很務實;因為他有文化,所以當了工頭的會計;他會做預算,善於監管夥伴們按期完工,不過他自己卻不大樂意乾活。“你一輩子也乾不完所有的活。”他平靜地說。對於書,他蔑視地說:“什麼東西都可以印出來,你要什麼,我都能給你編造出來,這沒有啥了不起的……”不過他對一切事情都極其關心。如果他對什麼東西感興趣的話,他會詳細地、不懈地追根問底。他老是在琢磨著自己的某些事情,一切都用自己的標準去衡量。有一次我對福馬說,你也可以當工頭。他懶洋洋地說:“要是一下子能掙它萬兒八千也罷了,這樣忙來忙去的……可是為了一點小錢卻要去張羅那麼一大夥人,那就沒有什麼意思了。不,我得等等看,我還是到奧蘭卡進修道院去好。我長得漂亮,身強力壯,說不定哪個老板娘寡婦會看上我哩!這種事是常有的。有一個謝爾加茨城的小夥子,兩年就交上了好運,就在這個城市裡娶了一個老婆,還是個姑娘呢!他當時是給各家各戶送聖像的,那姑娘看上了他……”這是他故意編造出來的。他知道許多關於在修道院見習的人如何靠幸運走上輕鬆之路的故事。我並不喜歡他的故事,也不喜歡福馬的這種思想,但我相信他將來會進修道院。市場開市了。大家沒有想到的是,福馬竟會在飯館裡當了一名跑堂。且不說此事使他們的夥伴們感到驚奇,從此大家還拿他開玩笑,每逢節假日,大家起去喝茶時都打趣說:“走,找我們的跑堂去!”到了館子裡,就用老板的口吻喊道:“喂,跑堂的!卷發的,你過來!”他走過來,稍稍抬起頭問道:“你們要點什麼?”“不認得老熟人了嗎?”“我沒有工夫!”他覺得夥伴們瞧不起他,在取笑他,便用一種期待的目光煩悶地望著他們,臉上毫無表情,好像在說:“喂,快點,怎麼,要笑話我嗎?”“要給點小費嗎?”他們問他,故意在口袋裡摸索很久,卻一戈比也沒有給。我問福馬:你原來不是打算進修道院嗎?怎麼去當了跑堂呢?“我沒有打算進修道院,”他回答說,“當跑堂也是暫時的……”大約四年後我在察裡津遇到了他,這時他還在飯館當跑堂。後來我在報上看到:福馬·杜奇科夫因撬門盜竊未遂被捕了。特彆使我震驚的是泥瓦工阿爾達裡昂的經曆。他是彼得勞動組合隊裡最年長最優秀的一個工人。這位四十歲的莊稼漢長著黑色眉毛,是個快活的人。他也同樣讓我產生疑問:為什麼他不是工頭,而是彼得當工頭呢?酒他喝得很少,而且從來沒有喝醉過;他精通自己的業務,熱愛自己的工作,磚頭在他的手裡就像紅鴿子一樣飛來飛去。那個有病的、陰沉的彼得跟他比起來,簡直就是一個廢人。談到工作,他說過:“我給人家蓋瓦房,給自己造木頭棺材……”阿爾達裡昂常常歡快激奮地一邊砌牆一邊喊道:“喂,乾吧,孩子們,為了上帝的榮譽!”接著他對大家說,明年春天他就到托木斯克去,他姐姐在那裡承包了一個建造教堂的大工程,叫他去當工長。“這事我已經決定了。我喜歡建造教堂。”說著他又向我提議,“你跟我一起去吧?老弟,在西伯利亞,有文化的人太簡便了,在那裡,文化就是一張王牌!”我同意了,阿爾達裡昂就得意地叫起來:“那好啊!這是真的,而不是開玩笑……”他對彼得和格裡哥利則像大人對孩子那樣,帶一種善意的嘲笑,並對奧西普說:“你們都是吹牛家,彼此都想表現自己,就像玩紙牌一樣:一個說,我的牌多麼好;另一個說,我手裡全是王牌!”奧西普則模棱兩可地說:“有什麼法子呢?吹牛都是人吹的,姑娘們不是都挺著奶子向前走嗎……”“大家都唉喲、唉喲,上帝呀、上帝地叫著,可他們暗地裡卻在攢錢!”阿爾達裡昂仍不甘示弱地說。“可格裡沙不攢錢……”“我是說我的工頭。我真想跑進森林裡去,到荒野中去……這裡我已經厭煩了。到了春天,我就到西伯利亞去……”工人們羨慕阿爾達利昂說:“我們要是有你這樣的一個姐夫的話,也不害怕到西伯利亞去……”阿爾達利昂忽然不見了。星期天他就離開了工作隊,將近三天誰都不知道他在哪裡。大家不安地猜測著:“莫非他被人打死了?”“或者是遊泳淹死了?”可是葉菲穆什卡走過來不好意思地說:“阿爾達裡昂到外麵放蕩去了!”“胡說什麼?”彼得不相信地喊道。“放蕩、喝酒,像乾燥室一樣內部著了火。好像他心愛的老婆去世了……”“他是個單身漢!他在哪裡呢?”彼得生氣地跑去救阿爾達裡昂,卻被痛打了一頓,跑回來了。於是奧西普緊咬著嘴唇,兩手插進衣袋裡,說:“我去看看,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是很好的一條漢子……”我也跟著他去了。“瞧他這個人,”奧西普在路上說,“活得好好的,好像一切都很好,卻忽然露出了尾巴,到荒野放蕩去了。注意,馬克西梅奇,這是個教訓……”我們來到了“庫納維諾快樂村”一個簡陋的屋子裡,接待我們的是一個狡猾的老太婆。奧西普跟她說了一句耳語,她就帶我們來到一個空空的小房間裡,裡麵又黑又臟,像一個馬圈;小床上躺著一個四肢攤開又大又胖的女人。老太婆用拳頭頂了她的腰部一下,說:“出去,喂,懶蛤蟆,出去!”女人吃驚地跳起來,用手掌擦了擦臉,問道:“上帝啊,這是誰?要乾嗎?”“偵查來了。”奧西普嚴厲地說,那女人“啊喲”一聲走了。他朝她身後啐了一口痰,並向我解釋說:“她們怕偵查比怕鬼還要厲害……”老太婆從牆上摘下一塊小鏡子,再把壁紙揭開一點。“瞧吧,是這個人嗎?”奧西普從牆縫裡望進去。“就是他!把姑娘趕出去……”我也從縫裡望了望:那邊也和我們這裡一樣,是一個狹小的狗窩。用護窗板牢牢地釘死的窗台上,點著一盞洋鐵皮製的煤油燈,旁邊站著一個斜視眼的韃靼女人,全身裸露著,正在縫襯衫。在她後麵的一張床上,阿爾達裡昂的浮腫的臉高高地枕在兩個枕頭上麵,翹著他那又黑又亂的胡子。韃靼女人身子抖動了一下,披上襯衫,從床邊走過,突然出現在我們的房間裡。奧西普掃了她一眼,又啐了一口唾沫。“呸,不要臉的東西!”“你自己才是個老傻瓜。”她笑著回答他。奧西普也笑了起來,並用手勢威脅她。我們走進韃靼女人的房間裡,奧西普坐在床上阿爾達裡昂的腳邊,叫了好久都沒能把他叫醒,他隻是嘟噥道:“唔,好吧……等一等,我們走……”他終於醒過來了,奇怪地望著奧西普和我,閉上紅紅的眼睛,含糊地說:“唔,唔……”“你這是怎麼一回事?”奧西普心平氣和地說,沒有責備他,隻表示不大高興。“我昏了頭啦。”阿爾達裡昂咳嗽著,聲音沙啞地說。“怎麼會這樣呢?”“就是這樣……”“好像有點不妥……”“還會有什麼好事呢……”阿爾達裡昂從桌上拿起一瓶已打開的伏特加酒就著瓶嘴就喝起來,然後又請奧西普喝。“來一點嗎?這裡應該還有下酒的東西……”老頭把酒倒進自己的嘴裡,吞下一口,皺皺眉頭,並注意地咬了一口麵包。昏昏沉沉的阿爾達裡昂沒精打采地說:“瞧,同韃靼女人搞上了,這都要怪葉菲穆什卡。他說,有一個韃靼女子,很年輕,是從卡西莫夫城來的孤兒,打算到市場上來做買賣。”牆後麵傳來一陣快活的不流利的話聲:“韃靼女人——頂好!像一隻嫩母雞。把他趕走吧,他不是你爸爸……”“就是她。”阿爾達裡昂嘟噥道,眼睛無形地盯著牆壁。“我看見了。”奧西普說。阿爾達裡昂轉過身來對我說:“瞧,我都成了什麼樣子了!兄弟……”我還以為奧西普就要責備阿爾達裡昂一番,教訓他一頓,而阿爾達裡昂則會很難為情地懺悔。可是這種情況沒有發生。他們肩並肩地坐在一起,心平氣和地用簡潔的話語交談著。看見他們在這種又黑又臟的狗窩裡,我感到非常鬱悶。韃靼女人在牆縫裡說些可笑的話,但他們沒有聽。奧西普從桌子上拿了一條乾鹹魚,在鞋子上拍了拍,便一邊認真地剝魚皮,一邊問道:“錢都花光了吧?”“彼特魯哈那裡還有一些……”“當心,你還恢複得過來嗎?現在該到托木斯克去了……”“去托木斯克又怎樣呢?……”“難道你又改變主意了?”“要是外人叫我去就好了。”“那又怎樣?”“可那是姐姐、姐夫啊……”“那又怎麼樣呢?”“在自己親戚手下開始乾,沒有勁……”“在哪裡開始都一樣。”“畢竟是……”他們談得如此友好、認真,因此韃靼女人也就不再刁難他們了。她走進房間裡,默默地從牆上取下衣服,便走了。“她很年輕。”奧西普說。阿爾達裡昂瞅了他一眼,並無懊喪地說:“都是葉菲穆什卡這個搗蛋鬼,他除了女人,什麼也不知道……這個韃靼女人倒是很快活,傻嗬嗬的……”“當心,你可彆暈了頭。”奧西普警告他,嚼完魚乾,就向他告彆了。回來的路上,我問奧西普:“你乾嗎去找他?”“就是去看一看,熟人嘛。這種事情我見得多了:有的人活著,活著,突然就像剛從監獄裡逃出來的人。”他又把以前說過的話重複一遍:“喝酒可要小心!”可是過了一分鐘後他又說:“不過沒有它,也真寂寞!”“沒有酒嗎?”“是的!你一喝酒,就好像走到另一個世界裡了……”阿爾達裡昂最終還是沒有掙脫出來。幾天之後他去上工,但很快他又不見了。等到春天,我在流浪漢人群裡遇見他時,他正在碼頭上給木船敲冰。我們見了麵很高興,一起到飯館裡去喝茶。喝茶時他吹噓說:“你還記得嗎,當時我是怎樣的工人?老實說,在自己的行業裡,我可是一把好手!我能掙它幾百盧布……”“可是,你並沒有掙到。”“沒有掙到!”他驕傲地大聲喊道,“那是因為我蔑視這一工作。”他手舞足蹈地高談闊論起來,飯館裡的人全都注意地聽他瞎吹。“你還記得那個文靜的小偷彼特魯哈關於工作所說的話嗎?他說:我們替人家蓋瓦房,給自己造木頭棺材。瞧,這就是全部工作!”我說:“彼特魯哈是病人,他怕死。”但阿爾達利昂卻大聲喊道:“我也有病,可能我的靈魂放錯地方了!”節假日我常從城裡來到流浪漢聚居的“百萬街”,並親眼看見阿爾達裡昂很快就變成了“流浪漢”的一員。一年前還是歡快、嚴肅的阿爾達裡昂,如今學會了隨便大喊大叫、走起路來大搖大擺、並用挑釁的目光看人了,好像要跟所有人吵架打架的樣子,而且老是自我吹噓:“你瞧,人家對我怎麼樣,我在這裡就像個首領!”他毫不吝嗇地揮霍掙來的錢,常請一些浪人吃喝。打架的時候,他站在弱者一邊,並常常呼籲:“孩子們,這不正派,應正派行事!”於是他得了一個綽號,叫做“正派人”。他很喜歡這個綽號。我用心地觀察了這條又老又臟的街道的人們,他們擠在像石頭口袋一樣的石砌房子裡,全都是被生活遺棄了的人,但他們又好像創造了另一種自己的、不受老板約束的自由快樂的生活。他們無憂無慮,敢作敢為。這使我想起了外祖父講的故事中的那些纖夫們,他們很容易成為強盜和隱士。他們失業時也難免去駁船上和客輪上偷摸一點東西。這種行為並沒有使我感到不快,因為我看見,整個生活就是由偷摸組合而成的,就像破衣服用灰線縫合起來那樣。同時我也看見,有時候這些人乾起活來也很投入,不辭勞苦。這種情況,在緊急裝卸貨物、救火或融冰期中常可見到。總之,他們生活得比其他人更快活一些。但是,奧西普發現了我與阿爾達裡昂的這種友誼後,像父親似的警告我:“你聽我說,我的心肝寶貝,我的苦命的乾木頭,你乾嗎要與‘百萬街’的那些人搞得那麼火熱呢?當心,彆害了自己……”我儘力地對他解釋說,我很喜歡這些人,因為他們不做工也過得很快活。“他們就像一群天上的飛鳥,”他冷笑著打斷我的話,“他們之所以流浪,是因為他們懶惰、空虛,把乾活看成是痛苦!”“乾活又怎樣呢?常言道:規規矩矩地乾活,也住不上磚頭房!”我能毫不費勁地說這種話,是因為這一類的俗語我聽得太多了,並且我覺得,這種話是對的。但是奧西普卻生氣地對我嚷起來:“這是誰說的?傻瓜和懶漢才說這種話。你這個狗崽子,可彆去聽它!真有你的,這些蠢話都是那些紅眼人、倒黴的人說的。你得先長好翅膀,然後再遠走高飛!關於你同他們交往的事我要告訴你的老板,請彆怪我。”他真的告訴了。老板當著他的麵對我說:“你,彼什科夫,以後不許再去‘百萬街’!那邊全是小偷、妓女。那是一條通向監獄和醫院的路,不許再去了!”後來我去“百萬街”時就隻好瞞著他們了,而且不久後便不得不跟他們斷絕了聯係。有一天,我與阿爾達裡昂及其朋友羅賓諾克一起坐在一家夜店院子的房頂上,羅賓諾克有趣地給我們講述了他如何從頓河羅斯托夫徒步來到莫斯科的事。他當過工兵,得過喬治勳章,是個瘸子,在土耳其戰爭中被打斷了膝骨。他個子雖小,但很結實,兩隻手的力量大得驚人。不過強壯的身體對他也沒有用,因為是瘸子,不能做工,後來他又生過一場病,頭發和臉毛都脫光了,看他的腦袋,真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他閃著棕紅色的眼睛說:“瞧,那邊就是謝爾普霍夫市。庭前花園裡坐著一個神父。我對他說:神父,我是土耳其戰爭的英雄,請施舍一點吧……”阿爾達裡昂搖搖頭說:“你撒謊,撒謊……”“我怎麼是撒謊呢?”羅賓諾克並不生氣地問道。我的朋友卻教訓式地懶洋洋地說:“你是一個不正派的人!你該去做個看門人,瘸子一般都是做看門人的,你卻到處亂跑,隨便撒謊……”“我不過是想讓人笑笑而已,撒謊也是為了好玩……”“你應該笑你自己才是……”儘管外麵是一片乾燥的有陽光的天氣,院子裡卻是又陰暗又肮臟。一個女子走進院子裡來,揮舞著一塊布片,大聲喊道:“誰要買裙子?喂,女友們……”許多女人從屋裡走出來,嚴嚴實實地圍住了女商人。我很快就認出了她——這是洗衣婦娜塔利婭!我從房頂上跳了下來,但她已經把裙子賣給了第一個出價的人,並慢慢地離開了院子。“你好!”我在大門外追上了她,歡快地向她問好。“你有什麼話要說嗎?”她斜視著我問道。忽然她又停下來,生氣地叫道:“天哪,你在這裡乾什麼?……”她的驚叫聲使我既感動又尷尬。我明白,她是關心我而驚駭的,在她的聰明的臉上表現出明顯的恐懼和驚訝神色。我趕緊向她說明,我不住這兒,隻是偶爾來看看罷了。“看看?”她譏笑而又生氣地感歎道,“你這是要看什麼?看什麼地方?是看過路人的口袋或女人的胸脯?”她臉色憔悴,眼睛下麵有一道道黑影,嘴唇鬆弛地下垂著。她在飯館門口停下來,說:“走,我們喝茶去!你穿得乾乾淨淨,不像是本地人,可我還是不大相信你……”但是到了飯館裡她卻好像相信我了。她一邊倒茶,一邊乾巴巴地說,她在一小時之前才起床,早點都還沒有吃。“昨晚我躺下的時候就已經醉得迷迷糊糊了,我已不記得是在什麼地方跟誰喝酒了。”我很可憐她,在她麵前我感到很尷尬。我很想問問她,她的女兒現在在哪兒。她喝了伏特加和熱茶後,說起話來往往是既潑辣又粗魯,跟這條街的所有女人一樣。但當我問到她的女兒時,她馬上就清醒過來,喊道:“你乾嗎要打聽她?不行,親愛的,你可彆碰我的女兒!你不會得手的。”她又喝了一口,對我說:“女兒跟我沒有關係。我是誰?——一個洗衣婦,算她的什麼媽媽呢?她可是受過教育的人,有學問。所以,老弟,她離開了我,到有錢的女友家去了,好像是當教師了……”沉默了一會兒,她小聲地問我:“原來是這樣!洗衣婦你不要,那麼妓女你要嗎?”我當然馬上就看出來,她就是“妓女”。這條街上沒有彆的女人。但這事由她自己說出來,讓我感到害羞和憐惜,不由得流出了眼淚。她的自白灼痛了我:不久前,她還是一個多麼勇敢、獨立和聰明的女人呀!“你呀,”她瞥了我一眼,歎口氣說,“離開這兒吧!我請求你並且勸告你,以後彆再到這地方來了,你會完蛋的!”後來她把身子俯在桌子上,手指在托盤裡畫著什麼,像是自言自語,斷斷續續地小聲說起來:“其實我對你的請求和勸告又有什麼用呢?連我的親生女兒都不聽我的話。我對她說:‘你不能把你親生母親都拋棄了,你這是怎麼啦?’她卻說:‘我隻好去上吊了。’後來她就到喀山去了。她想學婦產科。也好……可我怎麼辦?我就隻好這樣了……我靠誰呢?隻好靠過路人了……”她不說了,在想什麼事情,想了很久,嘴唇無聲地抖動著,看樣子她已經把我忘了。她的嘴角垂了下來,嘴彎成鐮刀形,嘴皮在不停地顫動,抖動的嘴唇好像發出了無聲的語言。看著這一切,我心裡很難受。她的臉像受了委屈的小孩子的臉,頭巾下麵露出一綹頭發,披在臉頰上,繞到小耳朵後麵。一滴眼淚落在冷卻了的茶杯裡,她看見了,便把茶杯推開,並緊緊地閉起眼睛,又擠出兩滴眼淚,然後用手帕擦去。我不忍再跟她繼續坐下去了,便輕輕地站起身來。“再見了!”“啊?要走,滾吧!”她沒有看我,手一揮。大概已經忘記她跟誰在一起了。我回到院子裡去找阿爾達裡昂,他本來約我一起去捉魚的,我卻想對他講一講這個女人的事。可是現在他和羅賓諾克都已不在房頂上了。當我在亂哄哄的院子裡尋找他們時,街上又開始了那習以為常的荒唐的吵架了。我從大門口出來,馬上又碰見娜塔利婭。她在哭,用頭巾擦著被打破的臉,另一隻手整理著蓬亂的頭發。她盲目地在街上走著,阿爾達裡昂和羅賓諾克正走在她的後麵。羅賓諾克說:“再給她拳,再來一拳!”阿爾達裡昂追上了她,揮起了拳頭。她轉過臉來,挺起胸對著他,臉色非常可怕,眼睛裡燃燒著仇恨的怒火。“來,打吧!”她大聲喊道。我抓住阿爾達裡昂的手,他驚訝地看了我一眼。“你乾啥?”“彆動她。”我好容易才說出這句話。他哈哈地笑起來。“她是你的情婦?哎呀呀,娜塔利婭,你竟勾搭上一個修道士!”羅賓諾克也拍著大腿大笑起來。他們用肮臟的下流話奚落了我許久,這使我非常難過。正當他們這樣胡鬨的時候,娜塔利婭離開了。我終於忍受不了,便一頭朝羅賓諾克的胸口撞去,把他撞倒在地後,我跑開了。從這一天起,我許久都沒有到“百萬街”去。不過後來在一條渡輪上再一次碰到了阿爾達裡昂。“你跑到哪裡去了?”他高興地問我。我對他說,他當時打娜塔利婭和用臟話侮辱我的事,想起來就非常難過。阿爾達裡昂卻和善地笑了笑。“難道你對此事就那麼認真嗎?我們隻不過是開玩笑逗逗你罷了!而她,是個妓女,為什麼不可以打呢?老婆都可以打,難道這種女人還要憐惜嗎?其實這也是鬨著玩的。我當然也知道,拳頭是教不好人的。”“那麼你教訓她什麼呢?你哪方麵比她強呢?……”他抱住我的雙肩,使勁地搖晃我,譏諷地說:“我們之所以糟就糟在誰也不比誰好些……老弟,我什麼都明白,裡裡外外我全明白!我不是個鄉巴佬……”他有點微醉,並且很快活,他就像一個和善的教師帶著溫存的遺憾望著一個愚笨的學生……我有時也碰到巴維爾·奧金佐夫。他變得更麻利了,打扮得很漂亮,跟我說話時傲氣十足,動不動就責備人說:“你乾嗎要去乾這種沒出息的活!真是鄉巴佬……”然後他便憂鬱地講一些作坊裡的新聞。“日哈列夫還是跟那個像母牛一樣的女人搞在一起;西塔諾夫看來很悲觀,酗酒無度;戈果列夫被狼吃了——他回家過聖誕節時喝醉了,就被狼吃了!”於是巴維爾洋洋得意地笑著,說起他編造的笑話來:“狼把他吃了,於是狼也醉了!這些狼得意地在森林裡用後腳走起路來,像受過訓練的狗那樣,並且不斷地號叫,可是過了一晝夜之後,它們全都死了!……”我聽了這話後也笑了笑。不過我覺得,這個作坊和那裡所經曆的一切已經離我很遠了。這讓我感到有點兒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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