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早晨六點鐘,我就到市場上去上工。在那裡我遇上了幾個很有趣的人:木工奧西普,頭發斑白,很像聖徒尼古拉,是一個靈巧的工人,愛說俏皮話;房頂工葉菲穆什卡是個駝子;篤信宗教的泥瓦工彼得,是個喜歡沉思的人,也有點像聖徒;粉刷工格裡哥利·什希林留著一撮淡黃色的胡子,有一雙碧眼睛,是個美男子,臉色平靜而和善。我第二次到繪圖師家打工時就認識了這些人,每個星期天他們都到廚房裡來。他們老成持重,有點傲慢,談吐愉快,使我感到新鮮有趣。當時我就覺得,這批莊重的莊稼漢是很好的人:他們每個人都有使人感興趣的地方,跟庫納維諾村那些凶惡的偷偷摸摸的醉鬼小市民完全不一樣。那時我最喜歡的是粉刷工什希林,我甚至還要求加入他們的勞動組合隊,但他用白色手指搔了搔他那黃色眉毛,婉言拒絕了我:“這對你來說太早了,我們的工作並不輕鬆,等一兩年再說吧……”然後他抬起了美麗的腦袋,問道:“你是否在這裡生活得不好?沒關係,你再忍一忍吧,好好克製一下自己,你會挺過去的!”我不知道,這種善意的勸告曾對我起了什麼作用,但我深懷感激地記住了他。他們現在每星期天也還到老板家裡來,在廚房桌子邊的板凳上圍坐在一起,有趣地交談著,等著老板的到來。老板跟他們大聲而愉快地打招呼,同他們緊緊地握手,然後在前麵一個角落裡坐下來,再把算盤和一疊疊鈔票擺出來。莊稼漢們也把自己的賬單和揉皺了的記賬本放在桌上,便開始結算一周的賬目。老板一邊開著玩笑、打打鬨鬨,一邊極力地想克扣他們;他們也同樣地算計著老板,常常鬨得爭吵不休。不過多數情況下,還是友好地一笑了事。“咳,親愛的,你真是天生的騙子!”莊稼漢對老板說。“喂,你們這些野雞,也夠狡猾的!”“可有什麼辦法呢,朋友?”葉菲穆什卡老實地說。嚴肅的彼得則說:“隻好靠偷竊過日子,那些掙來的錢都交給上帝和沙皇了……”“所以我也想從你們那兒撈取一點東西!”老板笑著說。他們也善意地附和著他:“這麼說,要偷我們的錢?”“要騙取?”格裡哥利·什希林用雙手把濃密的胡子按在胸口,唱歌似的請求說:“兄弟們,讓我們清廉地做事,不騙人好嗎?要知道,如果我們都誠實地生活,那該多好,多安寧啊,是嗎?親愛的人們?”他的一雙碧眼變得暗淡了,濕潤了。這時刻他顯得出奇的好看。大家都好像為他的這個要求而感到有些發窘,大家都不好意思地把頭轉了過去。“莊稼漢能有多大的騙術呀!”外表優雅的奧西普歎了口氣說,他好像有點同情莊稼人。麵色黝黑的房頂工在桌邊拱著背深沉地說:“罪惡就像是泥塘,越是走得遠,就越是陷得深!”老板也用同樣的腔調嘟噥道:“我嗎?彆人怎麼對待我,我也怎麼回敬他……”發表一通議論後,他們重又試圖相互哄騙。大家都緊張得汗流浹背,疲憊不堪。算完賬之後,他們便到酒館裡去喝茶,同時也請老板一起去。在市場上我負責監管這些人,防止他們把釘子、磚頭、木料之類的東西偷走了。他們每個人除了在老板那裡乾活外,都還有自己的私活,於是每個人都儘量想從我的鼻子下麵偷點什麼東西,為他們的私活所用。他們碰見我時都很親切。什希林說:“你還記得嗎,你曾要求加入我們的組合隊?可現在呢!瞧,你高升了,要當我們的頂頭上司了,對嗎?”“是啊,是啊,”奧西普打諢地說,“好好監督,好好管理,上帝會保佑你的!”彼得很不友好地說:“派了一隻小白鶴去管理那些老耗子……”我的這個職務使我非常尷尬,在這些人麵前我感到很不好意思,因為他們好像都知道一些特彆的、很好的、除他們之外誰也不懂得的事情,而我卻必須把他們當成小偷和騙子來看待。開頭一些日子我很難跟他們在一起,不過奧西普很快就看出了這一點。有一天,他單獨地對我說:“我說,小夥子,你彆老是板著臉,這是沒有用的,明白嗎?”我當然什麼也不明白,不過我也感覺到,老頭理解我處境的難處。於是我很快就同他建立了坦誠的關係。他在一個合適的角落裡教我說:“你想知道的話,我就告訴你,我們中間主要的小偷是泥瓦工彼特魯哈(彼特魯哈是彼得的小名。),他家裡人口多,又很貪,對他你得特彆留心,他不管什麼東西,什麼都拿,一磅釘子,十塊磚頭,一袋石灰,他都要!他,人是個好人,愛拜神,思想正規,並且識字,可就是喜歡偷東西!葉菲穆什卡活得像個女人,他很溫和,不會傷害你,也是個聰明人,駝子無傻瓜;至於格裡哥利·什希林,此人倒有點兒傻,他不僅不拿彆人的東西,反而把自己的東西拿去送人!他根本不會乾活,誰都可以騙他,他卻不會騙人!腦子不頂用……”“他是好人嗎?”奧西普好像從遠處望了我一眼,說出讓你牢記不忘的話:“是,是個好人!懶人做好人最容易,小夥子,做好人不需要聰明……”“那你自己呢?”我問奧西普。他笑了笑回答說:“我像個姑娘,將來會變成老太婆,到那時候,我再談我自己,你就等著吧!要不,你就動動腦筋,想想看,真正的我藏在什麼地方,好吧,你就動動腦子吧!”他把我對他及他朋友的一切看法全都推翻了,我很難懷疑他的意見的真實性,因為我看到,葉菲穆什卡、彼得、格裡哥利都認為這位外表優雅的老頭比他們更聰明,在為人處世各方麵的學問也比他們更淵博,他們有什麼事情都同他商量,認真聽取他的意見,各方麵都表示對他很尊敬。“勞駕,給我們出個主意吧。”他們常請求他說。可是等問題解決了,奧西普離開之後,泥瓦工卻小聲地對格裡哥利說:“一個異教徒。”而格裡哥利也冷笑著補上一句:“一個小醜。”粉刷工友好地警告我說:“當心,馬克西梅奇,跟老頭生活在一起要小心謹慎,他一會兒就能把你弄得暈頭轉向。這個老頭可厲害了,壞極了!”我什麼也不明白。我覺得最老實的是篤信宗教的泥瓦工彼得,他說什麼都很簡潔,有說服力。他想得最多的是上帝、地獄和死亡。“唉,孩子們——兄弟們,不論你怎樣折騰,不論你有什麼希望,棺材和墳墓是任何人也逃不過去的。”他經常鬨肚子痛,有時甚至完全不能吃東西,哪怕是一小塊麵包也會讓他抽搐起來和難受地嘔吐。駝子葉菲穆什卡好像也很善良和老實,可是他常常令人覺得可笑,有時還像個白癡和瘋子或安靜的傻瓜。他總是愛上各種各樣的女人,談論她們時都說同樣的話:“說實話,那不是一個女人,而是一朵抹上了奶油的鮮花!”當庫納維諾村那些活躍的小市民家的女人到鋪子裡來洗地板時,葉菲穆什卡就會從房頂上走下來,站在一個屋角裡,眯著一雙灰色的活躍的眼睛,大嘴巴咧到了耳朵邊,發出一種哞哞的叫聲。“一個多麼健壯的女人,上帝給我送來了;給我多大的快樂啊!喂,這真是抹了奶油的一朵鮮花!我該怎樣感謝命運給我送來的這個禮物呢?這種美事真讓我活活地燃燒起來了!”首先是女人們譏笑他,相互大聲喊叫著:“你們看,駝子融化了,天哪!”這種譏笑並沒有刺痛泥瓦工,他那張高顴骨的臉變得睡眼蒙矓了,說話也像是夢囈,甜蜜蜜的話語像醉人的美酒流出來,顯然醉倒了一些女人。有一個年紀大一些的女子驚奇地對女友們說:“你們聽吧,那個漢子受不了了,就像年輕小夥子害相思病那樣。”“像小鳥一樣在歌唱……”“也像教堂門口的乞丐。”那個女人堅持地說。但是葉菲穆什卡並不像乞丐,而是像一根粗壯的木樁那樣牢牢地站在那裡,他的聲音也越來越具號召力,詞句越來越誘人。那些女人默默地聽著。他好像真的被親切、醉人的話語融化了。這事一般是這樣結束的:歇午或下班後,他便搖晃著笨重的不靈活的腦袋,驚歎著對夥伴們說:“啊,多麼甜蜜可愛的小娘們,有生以來我還是第一次碰見這樣的女人!”在講述自己的成功時,葉菲穆什卡通常跟彆人不同,他不吹噓自己,也不嘲笑被他戰勝了的對方,隻是滿心高興和深情的感動,他那雙灰眼睛會驚訝地睜得很大。奧西普搖搖頭,歎息道:“唉,你呀,總是本性難改,你都多大年紀了?”“我的年紀嘛——四十四歲了。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今天我就年輕了五歲,好像在江河裡,在活水裡洗了個澡,全身變得健康了,心裡安穩了!不,世上可真有這樣的女人嗎,啊?”泥瓦工嚴厲地對他說:“當心,過了五十歲,你那些淫蕩的習氣就會叫你吃苦頭的!”我倒覺得,這位美男子在嫉妒駝子的成功。奧西普在卷得很平整的銀眉下看著大家,開玩笑地說:“每一個瑪什卡都有自己的派頭,這個喜歡茶杯和湯匙,另一個喜歡扣環和耳環,而且所有的瑪什卡都要變成老太婆……”什希林已經結婚,不過老婆留在鄉下,他也留意著這些洗地板的女工。所有這些女工都是很容易弄到手的,因為她們每個人都想“撈點外快”。在饑餓的村子裡,人們對待這種掙錢的方式,像對待任何其他工作一樣,不當一回事。不過這個美男子莊稼漢卻沒有去碰過女人,他隻是遠遠地用特殊的目光看著她們,好像在憐惜自己,又好像在憐惜那些女人,而當那些女人自己來挑逗他、引誘他時,他便不好意思地笑一笑,走開了……“去你們的……”“你怎麼啦,真是怪物?”葉菲穆什卡奇怪地問道,“難道可以放過機會?”“我是結了婚的人。”格裡哥利提醒他說。“難道你老婆會知道嗎?”“如果你生活上不忠實,老婆總會知道的,老弟,老婆是騙不了的!”“老婆怎麼會知道呢?”“這個我無可奉告。不過如果她在生活中是正派的,她就一定會知道。如果我在生活中很正派,而她不規矩,我也會知道……”“怎麼會知道呢?”葉菲穆什卡大聲嚷道,格裡哥利平靜地重說一遍:“這我無可奉告。”房頂工氣得攤開雙手。“瞧,就會說‘規矩’呀,‘無可奉告’呀……唉,你這是什麼腦瓜子啊!”什希林手下有七個人。他們對他都很隨便,沒有把他當老板看,背後還叫他“小牛犢”。什希林上工的時候,看見他們偷懶,便自己拿起托泥板和鐵鏟,像演戲似的乾起來,並懇切地喊道:“加把勁呀,夥計們,加把勁!”有一天,我在執行我老板氣憤地交給我的任務時,我對格裡哥利說:“你手下的那些工人不行……”他好像有點吃驚地說:“是嗎?”“這項工作本該在昨天中午之前就結束了,可他們今天都還完成不了……”“這沒有錯,完成不了。”他同意地說。沉默了片刻後,他又小聲地說:“我當然也知道,可又不好意思去催促他們,都是自己人,從一個村子來的,有啥辦法呢!‘你必汗流滿麵才得糊口’(見《舊約·創世紀》第三章第十九節。)——這是上帝的懲罰。這是對大家的懲罰,既對你,也對我。可是我和你勞動得比他們少,所以我們好像不好意思再去催促他們……”他有沉思默想的習慣,有時在市場空空的街道上走著,忽然在奧勃沃德運河的一座橋邊停下來,站在欄杆邊,久久地望著河水,望著天空和奧卡河外的遠方。這時你若碰到他,就會問他:“你在乾什麼?”“啊?”他驚醒過來,難為情地笑笑,“不乾什麼……隨便待一會兒,看一看……”“很好,老弟,上帝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他常常這樣說,“有天空,有土地,河水在流,輪船在跑;坐在船上,你愛去哪兒便去哪兒:去梁讚或雷賓斯克,去彼爾姆直到阿斯特拉罕都可以。我到過梁讚,那是一個小城市,還可以,不過有點兒枯燥,比尼日尼枯燥一些。我們的尼日尼很不錯,很熱鬨!阿斯特拉罕也比較乏味,這個城市主要是加爾梅克人太多,這一點我不喜歡。我既不喜歡莫爾多瓦人,也不喜歡加爾梅克人、波斯人、德國人及其他民族的人……”他說得很慢,好像在細心尋找同意他的思想的人,這個人往往就是泥瓦工彼得。“他們不是民族,而是野族,”彼得很肯定而且氣衝衝地說,“他們是躲過上帝出世的,躲過基督而來的……”格裡哥利也活躍起來,容光煥發。“不管怎樣,老弟,我喜歡純粹的民族——俄羅斯人,因為他們的眼睛是正直的!猶太人我也不喜歡。我甚至不明白,上帝乾嗎要造這麼多民族?這種安排也太費解了……”泥瓦工陰沉地補充說:“很費解,好像多餘的東西多了一點……”奧西普聽了他們的發言後,又諷刺又挖苦地說:“多餘的東西是有的,瞧,你們現在說的話也完全是多餘的!嘿,你們在搞宗派,你們全都得挨一頓揍才行。”奧西普仍堅持自己的觀點,但搞不明白,他到底同意誰反對誰,有時候他好像是無所謂地同意所有人的意見,同意大家的思想,但更多的情況下,你會看到,他討厭一切人,他像看傻子似的看著大家,並對彼得、格裡哥利和葉菲穆什卡說:“嘿,你們都是豬崽子……”他們都不大高興和不大願意地笑了笑,不過終歸還是笑了。老板一天給我五戈比的飯錢,不夠飽,還有點餓。工人們知道了,便常叫我跟他們一起去吃早飯和晚飯。有時工頭們也叫我到飯館裡去喝茶,我很高興地同意了。我喜歡坐在他們中間,聽他們慢悠悠的談話和各種奇怪的故事。我讀了許多宗教書。這也使我感到高興。“你飽讀詩書,並且記得牢牢的。”奧西普說,一對淺藍色的眼睛仔細地盯著我。他的眼睛的表情很難捉摸,他的瞳仁似乎總在不斷地融化,漸漸地消失。“你要好好珍惜它,積累起來,會有用的。你長大了或許可以當一個修道士,用言詞去安慰人們,要不就當個百萬富翁……”“是傳教士吧。”泥瓦工不知為什麼用生氣的聲音糾正他說。“什麼?”奧西普問道。“通常都說傳道士,你是知道的,你耳朵又不聾……”“好了,就當傳教士去同異教徒辯論吧。要不你就登記當異教徒也可以,那也是能掙麵包的一種職務!靠智力和邪教也可以活下去……”格裡哥利害羞地笑了笑,彼得則含混地說:“那些魔法師也過得不壞呀,還有形形色色的無神論者……”但是奧西普立即起來反對:“魔法師沒有文化,魔法師不歡迎文化……”接著他就對我講起來:“你注意聽著:從前我們鄉裡住著一個窮光蛋,名叫杜什卡,是個破落的乾瘦的莊稼漢,家徒四壁,活得像羽毛一樣,被風吹來吹去,四處飄蕩;他既不是乾活的人,也不是個懶漢。有一天他由於無事可做,便決定朝聖去了,而且足足去了兩年。回來後,儼然一副新模樣:頭發披在肩上,頭上戴一頂法冠,身上披著棕紅色的、不知是用什麼皮製的道袍,眼睛像鱸魚似的望著大家,反複地提示說:懺悔吧,罪人們!乾嗎不懺悔呢,尤其是婦女們?以後就事事順利了:杜什卡吃飽了,杜什卡喝足了,滿足杜什卡的女人不知有多少了……”泥瓦工生氣地打斷了他的話:“難道問題就在於酒足飯飽嗎?”“不然又是什麼呢?”“問題在於他傳什麼道!”“我可沒有探究過他傳布了什麼,我自己還有太多的話要說呢。”“你說的那個杜什尼科夫·德米特裡·瓦西裡伊奇(杜什卡的全名。)我很熟。”彼得有點委屈地說。格裡哥利則低下頭默默地看著自己的茶杯。“我不跟你爭吵,”奧西普平靜地宣稱,“我這全是對我們的馬克西梅奇說的,談的是關於掙飯吃的各種不同的路子……”“有些路子會讓你進監獄的……”“這種事還少嗎?”奧西普讚同地說,“不是走每一條道都可以成為修道士的,必須懂得在什麼地方拐彎……”他老要逗弄篤信宗教的粉刷工和泥瓦工。也許他不喜歡他們,但他又巧妙地掩飾著這一點。總之,他對人們的態度是不可捉摸的。他對葉菲穆什卡的態度似乎溫和一點,親善一點。房頂工不參與關於上帝、真理、宗派及人生痛苦之類的談話,而這類話題卻是他的朋友們所喜歡的。他把椅子橫著放在桌子一邊,使椅子的靠背碰不著他的駝背,靜靜地一杯接一杯地喝茶,不過有時也會突然警覺起來,朝煙霧彌漫的屋子環顧一下,仔細地傾聽人們的不連貫的喧鬨聲,然後一躍而起,迅速溜了出去。這說明葉菲穆什卡的債主進來了。他有十多個債主,其中有些人還打了他,所以他得跑出去躲債。“這些怪人,脾氣很大,”他沒頭沒腦地說,“要是我有錢,難道會不還他們嗎?”“唉,一棵苦命的枯樹……”奧西普看見他走出去時說。有時候葉菲穆什卡會久久地坐著,陷入冥想,什麼也不看,什麼也不聽;他那高顴骨的臉變得溫和起來,一雙和善的眼睛也顯得更和善了。“你在思考什麼呢?”有人問他。“我在想,我若成了富人,嘿,我就要娶一個真正的小姐,娶一個貴族小姐,真的,比方,娶一個上校的女兒;上帝啊,我一定會愛她!我會融化在她身邊……因為,兄弟們,我在上校的彆墅裡蓋過房頂……”“是的,這個我聽說過:上校有一個守寡的女兒!”彼得不友善地打斷了他的話。不過葉菲穆什卡用手掌在膝蓋上擦了擦,駝峰向上地搖晃著身體,接著說:“有時她走進花園裡,全身那麼白,那麼豐腴,我從房頂上望著她,就想:太陽算個啥,乾嗎還要白晝?我要是一隻鴿子,就飛到她的腳下去!簡直就是一朵抹了奶油的天藍色的鮮花!要是能同這樣的女人在一起,哪怕一輩子都是黑夜也行!”“那你們吃什麼呢?”彼得粗魯地問道,但葉菲穆什卡對此並沒有生氣。“上帝啊!”他大聲喊道,“我們能吃多少呢?何況,她是個有錢人呀……”奧西普笑著說:“葉菲穆什卡,你這個浪蕩子,什麼時候要把自己的命也搭進去呢?”葉菲穆什卡除了女人之外,什麼都不談;他乾活也很不穩定,有時候乾得很好,很麻利,有時卻很不帶勁,舉著木槌子懶洋洋地、心不在焉地鉚接房脊,留下許多空眼。他身上老是有一股油脂味和魚油味,但也有一種他所特有的健康好聞的氣味,像新砍下來的樹木的味道。跟木工談論什麼都很有趣,有趣卻並不十分愉快;他的話總是讓人心跳,而且很難分辨,他什麼時候說的是正經話,什麼時候在開玩笑。跟格裡哥利最好談上帝,他喜歡這個,並且堅定不移。“格裡沙(格裡沙是格裡哥利的昵稱。),”我問他,“你知道嗎?也有一些人是不信上帝的。”他平靜地笑笑:“怎麼會呢?”“他們說:沒有上帝!”“噢,是啊!這我知道。”於是他手一揮,像要驅走看不見的蒼蠅似的說:“你記得嗎,大衛王時代就有人說過‘愚頑人心裡說沒有上帝’(見《舊約·詩篇》第十四篇第一節。),瞧,當時就有狂妄的人這麼說了!可是,沒有上帝,那是萬萬不可以的……”奧西普好像讚同似的說:“你要是讓彼特魯哈沒有了上帝,他準會叫你吃苦頭!”什希林的漂亮臉蛋變得嚴厲起來,他用指甲上帶有乾石灰的手指捋了捋胡子,神秘地說:“上帝存在於每個人的肉體裡,良心和一切內在精神都是上帝給的!”“那麼——罪惡呢?”“罪惡——來自肉體,來自撒旦。罪惡是從外麵來的,最多不過是像天花那樣的東西!誰想罪惡想得多,他就會犯罪最厲害,不去想罪惡的人,也就不會犯罪!關於罪惡的思想,都是肉體的主宰者撒旦所灌輸的……”泥瓦工懷疑地說:“好像有點不對……”“對的!上帝沒有罪,人是上帝的形象和樣式(見《舊約·創世紀》第一章第二十六節。)。形象、肉體會犯罪,而樣式不會犯罪,它——一種樣式,是精神……”他勝利地笑笑,彼得則埋怨說:“好像不是這樣吧……”“那你認為怎樣呢?”奧西普問泥瓦工,“不犯罪就不懺悔,不懺悔就不得救嗎?”“這樣好像更可靠些!老年人說過:忘記了魔鬼,你也就不愛上帝了……”什希林是不會喝酒的人,他喝兩杯就醉,這時他的臉就會變成玫瑰色,眼睛會變成小孩子的眼睛,說話會像唱歌一樣。“我的兄弟們,這一切是多麼好啊!我們活著,工作不重,吃得飽,感謝上帝!哎呀,多麼好啊!”他哭了,眼淚落在胡子上,那絲線般的胡須上閃著玻璃珠似的亮光。他對生活的一味讚美,還有他那玻璃珠似的眼淚,都使我感到不愉快。我外祖母也對生活讚美,但比他更有說服力更簡單,不那麼糾纏不休。所有這些談論使我的心情經常處於緊張狀態,產生一種莫名的不安感。我已經讀過大量關於莊稼漢的,也知道書上描寫的莊稼漢同現實生活中的莊稼漢截然不同。在書本裡所有的莊稼漢都是不幸的,不管是善良的還是凶惡的。在語言和思想方麵也比生活中的莊稼漢要貧乏得多。書本裡的莊稼漢很少談及上帝、宗教,更多的是議論官吏、土地、真理和生活的痛苦等等。關於女人他們也談得比較少,而且不那麼粗魯,比較友善。對於現實生活中的莊稼漢來說,女人就是解悶的東西,不過那是危險的。跟女人在一起常常要用點計謀,否則你就會被製服,倒黴一輩子。書本裡的莊稼漢或好或壞永遠地全都表現在書裡了,而生活中的莊稼漢則既不好也不壞,而是出奇的有趣。生活中的莊稼漢不論在你麵前說了多少話,總讓人覺得他還留下一些話沒有說出來,留在心裡,也許正是在這些沒說出來的話裡,隱藏著最重要的東西。在所有寫莊稼漢的書本中,我最喜歡的是《木工勞動組合隊》裡的彼得。我想把這個故事念給我朋友們聽,並把書帶到市場裡去。我經常在這個或那個勞動組合隊裡過夜,有時是因為下雨,所以就不想回城裡去,更多是因為乾一天活太累了,沒有力氣回家了。當我說我有一本講木工們的書時,大家立即就活躍起來,很感興趣,尤其是奧西普,他從我手裡把書奪過去,懷疑地搖搖他那像聖像一樣的腦袋,翻了翻書頁說:“真好像是直接寫我們的!瞧你這個壞蛋!誰寫的?是貴族嗎?我想準是。貴族和當官的什麼都會乾!上帝沒有想到的,當官的都能想到。他們就是為此而活著的……”“奧西普,對上帝你可不能亂說。”彼得提醒他說。“沒關係,對上帝來說,我的話算得了什麼,比一片雪花或一滴水落在我的禿頭上還要輕呢。你不用擔心,我是不會冒犯上帝的……”他忽然心情不安地嚷起來,燧石冒火似的說出一句句尖刻的話,就像用剪刀把一切與他有抵觸的話統統剪斷似的。一天之中他問了我好幾次:“馬克西梅奇,我們念嗎?嗯,正經事,正經事!這個主意很不錯。”收工後,他們便到組合隊裡去吃飯。晚飯後,彼得帶著他手下的工人阿爾達裡昂來了,什希林也帶著青年小夥子福馬來了。在組合隊工人睡覺的工棚裡點亮了油燈,我就開始念起來,大家默默地、一動不動地聽著。阿爾達裡昂卻很快便生氣地說:“得啦,我聽夠了!”說完他就走了。格裡哥利第一個睡著了,他奇怪地張開嘴巴。接著木工們也都睡著了,但彼得、奧西普和福馬都走過來挨著我,緊張地聽著。我念完了之後,奧西普馬上把燈熄掉。從天上星星的方位看,已接近半夜了。彼得在黑暗中問道:“乾嗎要寫這種東西?反對誰呢?”“現在睡覺!”奧西普邊脫鞋邊說道。福馬默默地走到一邊去了。彼得再次要求說:“我說,這是反對誰呢?”“隻有他們知道。”奧西普說完便在臨時搭起的板床上躺下來。“如果是反對後娘的,這就太無聊了,後娘決不會因此而變得好一些。”泥瓦工堅持地說。“如果是反對彼得的,那也枉然,他的罪惡,他應該負責!殺了人就得流放到西伯利亞去,沒有啥好說的!為這種罪惡去寫一本書是多餘的……似乎有點多餘吧。”“什麼?”奧西普沒有說話,於是泥瓦工又補充說:“他們沒有事乾,便去乾預彆人的事!跟娘兒們晚上沒事聚在一起閒扯一樣。再見吧,該睡覺了……”他在開著的門邊映出來的一塊藍色方框裡站了一會兒,然後問道:“奧西普,你是怎麼想的?”“算了,睡覺吧……”什希林就在他坐著的地方側著身躺下來。福明則睡在我身旁一堆柔軟的乾草上。整個村子都入睡了。遠遠地傳來火車的聲音——車輪的轟隆聲和緩衝器的響聲。工棚裡則發出各種不同的鼾聲。我心裡有點不痛快,原本期待著會有一些交談,可是什麼也沒有……忽然,奧西普小聲而清晰地說起話來:“孩子們,你們不要相信這些東西;你們還年輕,日子還長著呢。把自己的智慧積累起來,自己就會比彆人加倍聰明!福馬,你睡著了嗎?”“沒有。”福馬高興地回答說。“怪不得!你們倆都是識字的人,你們就讀吧,但你們什麼也彆相信。他們可以把什麼都印出來,這種事全操在他們的手裡!”他從板床上垂下兩條腿,雙手靠在板床邊上,向我們俯過身來,繼續說:“書——應如何去理解呢?書是專門揭發人們的事情的。這就是書。它說,你看吧,這個人是怎樣的;木工或其他人又是怎樣的,可是卻把貴族寫成另一種人!書——可不是隨便寫的,而是要保護某些人的什麼東西的……”福馬用一種沉厚的聲音說:“彼得殺了工頭是對的!”“好了,這種話就不必說了,殺人總是不對的。我知道,你不喜歡格裡哥利,不過你得丟開這個念頭。我們大家都不是有錢人,今天我是老板,明天便是夥計……”“奧西普叔叔,我不是說你……”“說誰都一樣……”“你是公正的人。”“你等一下,我來告訴你那本書寫作的目的。”奧西普打斷了福馬的氣衝衝的話,“這是一本很狡猾的書。瞧,你看,那裡是沒有莊稼漢的貴族和沒有貴族的莊稼漢!現在你再看:貴族的情況很壞,可莊稼漢的也不好;貴族衰弱了,變傻了,莊稼漢則成了吹牛家、酒鬼、病人、受委屈的人!瞧,都成什麼樣了?還說,過去給貴族當農奴還好一些:貴族可以躲在莊稼漢的後麵,莊稼漢可以受貴族的庇護。這樣一來,大家都有飯吃,都獲得平安……我不想爭辯,不錯,有老爺在,生活是要安穩一些。莊稼人太窮對貴族老爺並不有利。莊稼人富了卻不聰明,這對貴族老爺來說最好。這就是他們的如意算盤。我明白這個。要知道我自己就當過貴族老爺家將近四十年的奴隸。我親身所受的皮肉之苦就是最好的說明。”我想起了自殺身亡的馬車夫彼得。關於貴族老爺他也說過同樣的話。而奧西普的想法卻與那個惡老頭的思想相吻合,這使我感到很不愉快。奧西普碰了碰我的腿,繼續說:“我們應該了解書籍和各種各樣的作品,任何人都不會無緣無故地做任何事情的,看似白乾,那是外表。書也不是無緣無故地寫出來的,它是要攪亂人的頭腦的。一切事情都要靠智慧去做,沒有智慧,哪怕就是砍柴或編織樹皮鞋你也乾不好……”他說了很長時間,躺著又起來,在黑夜的寂靜中娓娓地道出其聰慧的種種俏皮話:“有人說:貴族老爺和莊稼漢是心性不同的兩種人。這種說法也是不對的。我們同貴族老爺是同一種人,隻是我們處在最底層罷了。當然貴族老爺有書讀,能獲得知識,而我呢,是被錘子砸出來的。老爺的屁股要白一些——這就是全部差彆。不,小夥子們,世界該按新的方式生活了!這些作品都應該扔掉,擱一邊去!讓每個人都問問自己:我是誰?是人。他是誰?他也是人。可是現在怎麼樣呢?難道上帝多向他要了兩戈比銅幣嗎?不,在賦稅方麵,我們在上帝麵前是平等的……”終於黎明把天上的星星全部熄滅,早晨到來了,奧西普對我說:“你看見了吧,我多能編呀!我所說的這些都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孩子們,你們可彆相信我。這些都是由於我睡不著覺隨便胡說的,不是嚴肅的東西。躺著躺著,就想出了一些逗樂的話來:‘從前有一隻烏鴉,從田野上飛到山上,從這一田埂飛到另一田埂,到它壽終正寢的時候,上帝的指令下來,烏鴉便死了,乾硬了!’這是什麼意思呢?什麼意思也沒有……好,我們睡覺吧,很快就該起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