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1 / 1)

在人間 高爾基 4868 字 1天前

我和老板坐著小船沿著市場的街道在石砌的店鋪中間穿過。春汛已經漫過了二層樓。我劃槳,老板坐在船尾,笨拙地把著舵,把船尾櫓深深地插在水裡,讓船身轉彎,從一條街轉到另一條街去,在平靜、渾濁、像在沉思般的水麵上滑行。“唉,如今洪水漲得真高啊,見鬼了!耽誤我的工作。”老板一邊抽著雪茄煙,一邊嘮叨著,吐出的煙有一種呢子燒焦的氣味。“慢一點!”他吃驚地喊道,“要撞上路燈了!”他把住船舵,又罵道:“竟給我們這種破船,這幫混蛋……”他指給我看水退後待修理的店鋪的工地。他的臉刮得發青,胡子剪得很短,加上嘴裡叼著雪茄煙,看起來不像是個承包商人。他穿一件皮短上衣,高筒靴直套到膝蓋上,肩上掛著一個獵袋,兩腿之間露出一支名貴的萊貝爾牌獵槍。他時而不安地動動他的皮帽,把它壓在眼睛上麵,噘著嘴,擔心地看看四周,然後又把帽子移到後腦勺上去,顯得年輕一些,胡子下麵現出微笑,在想著什麼愉快的事情。很難相信他是一個工作很忙的人,也不相信他是在為洪水退得慢而發愁。顯然,他心裡蕩漾著的是與工作無關的某種念想。我卻由於一種靜默的驚訝而心情壓抑。看到這死氣沉沉的城市我感到多麼奇怪:一排排緊閉窗戶的筆直的房子,整個被水淹著的城市都好像漂浮在我們小船的旁邊。天是灰色的。太陽好像在雲霧裡迷了路,隻是偶爾透過厚厚的雲層灑下一些冬日的銀白色的大斑點。水也是灰色的、冰冷的,看不出它在流動,好像凝住了,好像同那些空房子,同那一排排染黃了的店鋪一起睡著了。當蒼白的太陽透過雲層時,周圍就顯得亮了一些;天空像一塊灰色的布映現在水麵上。我們的小船則懸掛在兩個天際之間,房子也稍稍升高了,幾乎不易覺察地向伏爾加河和奧卡河方麵流去。小船的四周浮動著一些破桶、箱子、藍筐、木片、乾草等,時而還有竿子或圓木,像死蛇似的漂流而去。有些地方的窗戶開著。市場長廊屋頂上曬著衣服,晾著套鞋;有一個女人從窗口向外望著灰色的水,長廊的鐵柱子上係著一隻小船,紅色的船舷映在水裡,像一堆肥肉。老板朝這些有生命跡象的地方點了點頭,對我解釋說:“這裡是市場看守人住的地方。他們從窗口爬上屋頂,然後坐上小船,四處巡邏,看什麼地方有無小偷,若是沒有,就自己去偷……”他說話懶洋洋的,很平靜,一心想著彆的事。四周一片安靜,空寂得令人難於置信,就像在睡夢中一樣。伏爾加河和奧卡河彙合成一個大湖。遠處,在毛茸茸的山上,是五顏六色的城市,整個市區都坐落在各種花園裡,雖然花園還是晦暗的,但花木已經含苞待放,花園給房屋、教堂都披上了綠色的暖和的外衣。水麵上響起了低沉的複活節的鐘聲,聽得出全城都在鳴響,但我們這裡,卻好像是一塊被遺忘了的墓地。我們的小船在兩行黑色樹林中間穿過,從大街駛向老教堂去。雪茄煙弄得老板不得安寧,嗆人的煙霧刺激他的眼睛。小船的船頭或船身時而碰著樹乾,老板被氣得驚叫道:“這個破船糟透了!”“你就不要把舵了。”“那怎麼行呢?”他埋怨道,“既然兩人劃船,總得一個劃槳,一個把舵吧。瞧,那邊就是中國商場了……”我早就熟知這個市場,對那一排排可笑的商鋪和荒謬的屋頂也十分熟悉:屋頂的各個角落都放著盤腿坐著的中國人模樣的石膏像。有一次,我和夥伴們還拿石頭去砸過這些石膏像,有些人像的腦袋和腿就是被我們砸斷的。不過我現在已不再為這種行為感到得意了……“真不怎麼樣,”老板指著這些商鋪說,“要是讓我來修建的話……”他打著口哨,推了推後腦勺的帽子。不知怎的,我卻覺得,若是他在這種每年都要被兩條河水淹沒的低窪地方建造瓦房街區的話,也會感到乏味的,他同樣會想去建造這種中國式商城……他把雪茄煙頭丟在船外,隨即又厭惡地啐了一口唾沫,說:“無聊,彼什科夫,無聊呀!沒有一個受過教育的人,連個談話的人都沒有。我想吹吹牛,給誰聽呢?沒有人。全都是木匠、石匠、鄉巴佬、騙子……”他朝右邊看著漂亮地從水中升起來聳立在小丘上的白色的伊斯蘭教堂,好像想起了什麼遺忘了的事,繼續說:“我現在開始喝啤酒,抽雪茄煙,像德國人那樣生活了。老弟,德國人是務實的民族,像一群野雞那樣!喝啤酒是件舒心的事,而抽雪茄——還不習慣。抽多了,老婆要埋怨:‘你滿身發臭,像個馬具匠。’是啊,老弟,我們活著,還得耍花招……好,你來把舵吧……”他把槳擱在船舷上,拿起獵槍朝屋頂上的中國石膏像開了一槍,石膏像並沒有受到損壞,散彈落在屋頂上和牆上,空中升起一股煙霧。“沒有擊中。”射手並無遺憾地承認說,又往槍膛裡裝彈藥。“你跟姑娘的事怎麼樣,開了齋沒有?沒有?我可是十三歲就談戀愛了……”他像說夢似的講述了他當學徒時跟建築師家女傭人的初戀故事。灰色的河水發出輕輕的拍擊聲,洗刷著房屋的角落,教堂後麵寬闊的水麵上閃爍著暗淡的光波,有些地方還露出一些柳樹的黑枝。在聖像作坊裡,大家經常唱教會學校的歌:“藍色的海,”“洶湧澎湃的海……”“這藍色的海,大概寂寞得要命……”“晚上睡不著覺,”老板說,“有時從床上起來,坐在她房門口,屋裡很冷,像小狗一樣全身發抖。每天晚上,她的主人都要上她房裡去,他很可能碰見我。可是我不怕,真的……”他若有所思地說,好像在察看一件穿舊了的衣服,看看能否再穿一次似的。“她看見了我,可憐我,便打開門喊道:‘進來吧,小傻瓜!……’”這種故事我聽得多了,都聽膩了,雖然其中也有某些令人愉快的地方,那就是,幾乎所有的人談起自己的初戀來都不誇口,也不說臟話,而是說得那麼柔情脈脈,富於傷感。我認為,這是講故事人一生最好的地方。對許多人來說,好像隻有這點是好的。老板一邊笑,一邊搖頭晃腦地驚歎道:“這話你可不能對我老婆說,萬萬不能!其實這也沒啥了不得的,但卻不能說!你瞧,這故事……”他不是講給我聽,而是給自己聽。如果他不說話,那麼我也會說話的,因為在這種靜寂和荒漠之中必須得說話、唱歌或拉拉手風琴,否則你就會在這座被灰色而冰涼的水淹沒了的死寂的城市裡,永遠沉重地長眠了。“首先,彆太早結婚!”他教導我說,“老弟,結婚可是頭等重要的事!本來你想住哪裡就住哪裡,想怎麼活就怎麼活,你是自由的!你可以住在波斯當伊斯蘭教徒,可以住在莫斯科當警察。受苦也好,偷竊也好,一切都可以改正!可是老婆呢?老弟,就像天氣那樣,是改變不了的……不行的!老弟,那可不是一雙鞋子,可以隨便脫下扔掉的。”他的臉色變了,望著灰色的河水,皺皺眉頭,用手指搓了搓鷹鉤鼻子,嘟噥道:“是的,老弟,要特彆小心!就算你四麵受壓,你畢竟還可以站立起來……可是每個人也有自己邁不過去的坎兒……”我們劃到了梅舍爾斯基湖的灌木林,這個湖與伏爾加河彙合在一起了。“輕一點劃。”老板小聲說,把槍瞄向灌木林。打到了幾隻瘦野鴨後,他吩咐我說:“我們劃到庫納維諾去!要在那裡待到傍晚,你去告訴家裡,說我跟承包商們在一起,耽擱了……”他在郊區的一條街上下了船,這裡也漲了水。我經過市場到了斯特列克,把小船係好,坐在船上,眺望著兩條河流的彙合處、城市、輪船和天空。天空像一隻大鳥的蓬鬆的翅膀,布滿了羽毛一般的潔白的雲片,在白雲中間的藍色深淵裡,露出了金色的太陽,它的光線一閃,大地上的萬物便變了樣;周圍的一切都在運動,朝氣勃勃,生機盎然。湍急的河水輕鬆地浮送著數不清的木筏,木筏上堅挺地站立著一個留著大胡子的鄉下人。他搖動著長槳,向對麵開來的船相互吆喝著。一條小輪船逆流拖著一條空駁船,河水衝擊著它,搖晃著它。小船像梭魚一樣,昂著頭,喘著氣,使勁地轉動著幾個輪子,頂住迎麵撲來的浪頭。駁船上肩並肩地坐著四個鄉下人,他們把腳伸在船體外,其中一個人穿著紅色襯衫。他們在唱歌,歌詞聽不清。但是我知道這首歌。我覺得在這裡,在生機勃勃的河上,我一切都很熟悉,一切都很親近,一切都能理解。可是,我身後的這個被淹在水裡的城市,則好像是一個噩夢,是老板杜撰出來的東西,它也像老板一樣,不大容易理解。飽覽了這一切之後,我便回家去了。我覺得自己好像長大了,可以乾任何事情了。在回家的路上,我從內城的山上眺望伏爾加河,從山上往遠處看,大地好像變得更遼闊了,好像它可以滿足你的一切要求。家裡我有書。從前“瑪爾戈王後”住過的宅子,現在住了一個大家庭:五個小姐,一個比一個漂亮,其中兩個是中學生,她們常常借書給我。我如饑似渴地讀屠格涅夫的作品。使我感到驚訝的是,他的作品竟是如此淺白易懂,像秋天的天空一般明亮;其作品裡的主人公也是多麼純潔;作者所傳達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好。我讀波米雅洛夫斯基(尼·格·波米雅洛夫斯基(1835-1863),俄國平民知識分子作家。)的《神學校隨筆》時,也很驚訝。這部作品所寫的同聖像作坊的生活驚人的相似。我非常了解那種由煩悶的絕望轉化為殘酷的惡作劇的心情。讀俄羅斯的作品很好,裡麵總是讓你感到有一種熟悉的和悲傷的東西,字裡行間似乎隱藏著大齋節的鐘聲——一打開書,它就會輕輕地鳴響起來。《死魂靈》(俄國作家果戈理著名長篇。)我勉強地讀完了,《死屋手記》(俄國作家陀思妥耶夫斯基著名。)也一樣。《死魂靈》《死屋手記》《死》(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短篇。)《三死》(俄國作家列夫·托爾斯泰的作品。)《活屍》(俄國作家屠格涅夫的作品。)——這些書的單調書名就不由得使人望而卻步,讓人產生一種對它們的模糊不快的感覺。《時代的表征》(俄國作家莫爾多夫采夫(183。)《穩步前進》(俄國作家奧穆列夫斯基(1836-1883)的長篇。)《怎麼辦?》(車爾尼雪夫斯基的長篇。)《斯穆林諾村紀事》(俄國民意派作家劄索季姆斯基·沃洛格金(1843-1912)的作品。)以及所有這一類的書,我都不喜歡。但我很喜歡狄更斯和瓦爾特·司各特的作品,我以極大的喜悅讀了它們,往往同一本書讀上兩三遍。司各特的書使我想起華美的大教堂裡節日的彌撒,雖然冗長一點,枯燥一點,卻總是莊嚴肅穆。狄更斯更讓我崇拜得五體投地,這個人掌握了最困難的熱愛人類的藝術。每天晚上,門前台階上都聚集著一大堆人:有K氏兄弟及他們的姐妹,有一些半大孩子,有一個翹鼻子的中學生維亞切斯拉夫·謝馬什科;有時候某位大官的女兒普季琴娜也來參加。大家談書、談詩。這對我來說,既親切又易懂。我讀的書比他們所有人都多。但是他們談得最多的是關於他們學校裡的事情和對老師的不滿等。聽了他們的話,我覺得我比他們更自由一些。我對他們的忍耐力感到驚訝。不過我還是很羨慕他們能在學校裡學習!我的夥伴們年紀比我大一些,但我卻覺得好像自己比他們更年長更成熟,也更有經驗。這讓我感到有點不好意思。我希望能跟他們更接近一些。我每天很晚才回家,滿身塵土,十分肮臟,腦子裡也裝著跟他們完全不同的另一類印象。其實他們的念想也是很簡單的。他們談的都是小姐們的事,說他們時而同這個女生要好,時而又跟那個要好,時而又想寫詩,等等。關於寫詩的事,他們常常要我幫忙。我很樂意練習作詩,往往輕易地就能找到韻腳,但不知為什麼,我寫的詩老是帶有一種幽默的成分,而詩歌的諷刺對象常常就是普季琴娜小姐。我總是把她比作蔬菜——蔥頭。謝馬什科對我說:“這是什麼詩啊?這是皮鞋釘子。”我不甘心落在他們的後麵,所以也愛上了普季琴娜小姐。我不記得當時我是如何表白我這種愛的了,但結果卻很糟糕:在茲維茲金池塘腐臭的綠色水麵上,漂著一大塊木板,我提議讓小姐坐在這塊木板上,我來劃,她同意了。我把木板堆到岸邊,並跳上木板。我一個人在上麵,木板還能浮起來,但當穿著華麗盛裝、全身掛滿了花飾和絲帶的小姐優雅地站到木板的另一頭,我也得意地用竹竿從地上撐開時,這塊該死的木板便搖晃著沉下去了;小姐翻落在池塘裡,我像騎士那樣,立馬跳下水去救她,很快地把她抱上岸來。恐懼和綠色水藻把我這位小姐的美完全毀掉了!她揮著濕淋淋的小拳頭向我威脅說:“你這是故意要把我淹死!”於是不管我如何真誠地解釋,從此以後她便恨死了我。總之,城市生活我不大喜歡。老板的母親跟從前一樣,對我不懷好意。年輕的老板娘則更用懷疑的目光瞧著我。維克多魯什卡由於長滿雀斑,臉也變得更紅了,他不可救藥地整天生氣,見誰咬誰。老板店裡的製圖活很多,兩兄弟都忙不過來,於是便把我的繼父也請來幫忙。有一天我很早就從市場上回來了,才五點鐘左右,走進餐室時,看見老板同一個我已經忘記了的人坐在一起喝茶。這個人向我伸出手來:“您好……”我出乎意外地愣住了。往事像火一樣立即燃燒起來,灼痛了我的心。“幾乎把你嚇壞了!”老板喊道。繼父帶著微笑看著我。他的臉瘦得可怕,一對黑眼睛變得更大了;他整個人都顯得十分委頓十分壓抑。我伸出一隻手塞進他那又瘦又熱的手指裡。“瞧,我們又見麵了。”他說著,咳嗽了一下。我全身無力,像挨了一頓打似的走開了。我們之間有一種小心謹慎的、模糊不清的關係。他用名字和父稱稱呼我,說話時把我當作同輩人一樣。“您去商店的時候,請給我買四分之一俄磅的拉菲爾牌煙絲、一百張維克托爾遜牌卷煙紙和一俄磅熟香腸……”他給我的錢總是帶有他的發熱的手的餘溫,拿著很不舒服。很明顯,他染上了肺病,已不久於人世了。他也明白這一點。他擰著那尖而黑的胡子用平靜的男低音說:“我的病大概是治不好了,其實如果我多吃點肉,也是能治的,也許我會好起來。”他吃得很多,煙也抽得很厲害,隻有在吃飯的時候才不抽煙。我每天給他買香腸、火腿、沙丁魚。不過我外祖母的妹子卻十分自信地、而且不知為什麼幸災樂禍地說:“拿好吃的東西去喂死神是喂不夠的,你是騙不了它的!”老板一家人用一種令人難受的關心態度對待繼父。他們一方麵固執地勸他服這種藥、那種藥,背地裡卻又取笑他。“好一個貴族!他說要經常清除桌子上的麵包渣子,據說蒼蠅就是從這些渣子裡產生的!”年輕的女主人這麼說,年老的女主人也隨聲附和說:“那是呀,貴族嘛!漂亮的長禮服,就算是磨破了,變色了,他也還是要用刷子把它刷得沙沙響。真是個講究人,容不得半點兒灰塵!”老板則好像是要安慰她們說:“野雞婆,你們就等著吧,他很快就要死了!……”這些小市民對貴族的毫無意義的敵視態度,不由得使我和繼父的關係接近起來。蛤蟆菌雖然漂亮,但也是一種有毒的菌!喘息在這些人中間的繼父就像是一條偶然落在雞窩裡的魚。這個比喻自然是荒謬的,因為整個生活就是荒謬的。我打算在他身上尋找“好事情”的某些特點。“好事情”是我永遠忘不了的人。我拿書中得到的一切最好的東西去美化他和“瑪爾戈王後”。我把我最純潔的東西,把讀書產生的一切幻想都獻給他們。繼父和“好事情”一樣是個心思不同、不被人愛的人。他對這家所有的人都持平等的態度,從不自己先開口,回答彆人的問題時,也極其客氣而簡短。我特彆樂於看到他教老板時的樣子:他站在桌邊,彎著腰,用乾枯的指尖在厚紙上敲敲,心平氣和地教他說:“這裡必須用拱頂石把桁架連起來,這樣就可以分散對牆的壓力,否則桁架就要被牆壓垮了!”“對,真見鬼!”老板嘟噥道。等繼父離開後,他老婆卻對他說:“我真奇怪,你怎麼允許他教訓你呢?”晚飯後,繼父翹起喉結刷牙漱口。不知為什麼,這使她特彆生氣。“我認為,”她酸溜溜地說,“葉夫蓋尼·瓦西裡伊奇,你這樣地把腦袋仰起來,對身體是有害的!”他有禮貌地微笑著問道:“為什麼呀?”“我這是隨便說說……”接著他用一根骨做的小棍棍剔他的淺藍色的指甲。“你們瞧,還要剔指甲呢!”女主婦激動地說,“都快要死了,他還……”“哎呀,”老板歎著氣說,“野雞婆,你還要說多少蠢話呀……”“你這是什麼話?”妻子生氣了。老太婆則每天晚上都熱心地對上帝抱怨說:“上帝呀,那個病鬼真是我們的累贅。維克多魯什卡也不管……”維克多魯什卡模仿著繼父的動作,慢慢地走路,兩隻手老爺式地自信地擺動,學他特彆講究地打領結的動作,吃飯時嘴裡不發出聲音。他時而粗魯地問道:“馬克西莫夫,法國話‘膝頭’怎麼說?”“我叫葉夫蓋尼·瓦西裡耶維奇。”繼父沉著地提醒他。“那好吧!‘胸部’又怎麼說?”吃晚飯時維克多魯什卡吩咐母親說:“媽梅爾,唐涅,木劄安科爾(不準確的法語:媽媽,再給我一點兒醃牛肉。)醃牛肉!”“啊哈,你這個法國人呀?”老太婆柔聲地說。繼父卻安然地吃肉,像聾啞人似的,誰也不瞧。有一天,哥哥對弟弟說:“維克多,現在你已經學會了法語,得給你物色一個情人了……”繼父默然地笑了笑。我記憶中,這是他唯一的一次微笑。而女主婦卻不高興地把湯匙往桌上一扔,對丈夫大聲嚷道:“你怎麼不害臊,當著我的麵說這種下流話!”繼父有時從後門的過廳裡來找我。我就住在通往陽台的樓梯下麵,常坐在窗口對麵的樓梯上看書。“在看書嗎?”他一邊吐著煙,一邊問我;他的胸腔裡好像被燒焦的木頭堵著似的,發出沙沙聲,“這是什麼書?”我把書給他看。“啊哈,”他看了一下書名後說,“這本書我也好像看過!想抽煙嗎?”我們一邊抽煙,一邊從窗口望著肮臟的院子。他說:“真可惜,你不能去上學,你好像很有天資……”“我這也是學習,讀書……”“這不夠,需要上學校,要係統地……”我很想對他說:“我的老爺,你不是既上過學,也受過係統教育嗎?可又有什麼用呢?”但他好像猜到了我的想法,便補充說:“對有堅強意誌的人,學習能給他很好的教育,隻有受過很好教育的人,才能推動生活前進……”他不止一次地教導我說:“你最好還是離開這個地方,我看不出這個地方對你有什麼意義和好處……”“我喜歡工人們。”“啊……喜歡他們什麼呢?”“跟他們在一起很有意思。”“也許吧……”有一次他說:“說實在的,我們老板這一家子都是垃圾,一堆垃圾……”想起我母親在什麼時候和何地也說過這樣的話時,我不由得離開了他一點。他卻笑著問我:“你不這樣認為嗎?”“沒有什麼。”“是的……這我看得出來。”“老板我終究還是喜歡的……”“對,他也許是個好人……不過有點可笑。”我很想跟他談談書。可是他顯然不喜歡書,並且不止一次地勸導我:“你不要被迷住了,書上的東西不是這方麵就是那方麵被大大地誇張了的,歪曲了的,大多數寫書人都是和我們老板一樣,是小人物。”我覺得這種議論是大膽的,從而博得了我的好感。有一次他問我:“你讀過岡察洛夫的作品嗎?”“讀過《戰艦‘巴拉達號’》。”“這本《巴拉達號》很枯燥,不過總的說,岡察洛夫是俄國最聰明的作家,我建議您讀讀他的長篇《奧勃洛莫夫》,這是他的一本最真實最大膽的書,而且一般的說,也是俄羅斯文學中的一部優秀作品……”關於狄更斯,他說:“我敢肯定,那是胡說八道……而在《新時代》報副刊上發表的《聖安東尼的誘惑》(法國作家福樓拜(1821-1880)的作品。)則是一篇很有趣的東西,您可以讀一讀!您好像很喜歡宗教及一切宗教的東西。《誘惑》對您會有好處……”他親自給我拿來一疊報紙副刊。我了福樓拜的一部有才華的作品,它使我想起了無數的聖徒傳和經學家們所講的故事中的某些九*九*藏*書*網東西,但也沒有產生特彆深刻的印象,我更感興趣的倒是同它一起發表的《馴獸師鳥比裡奧·法依馬裡回憶錄》。我向繼父承認了這一點。他平靜地說:“這表明,你讀這本書還太早,但是你不要忘了這本書……”他常常跟我坐很長時間,一句話也不說,隻是不停地咳嗽,不斷地吐煙霧。他那雙漂亮的眼睛可怕地閃著亮光。我靜靜地望著他,忘記了這個人曾經有一段時間親近過我的母親,也淩辱過她。我也知道他現在同一個女裁縫同居。想到她,我卻有一種困惑和憐憫之情:她怎麼不厭惡他,而是去擁抱這副長大的骷髏,去吻他那張臭氣熏天的嘴呢?像“好事情”一樣,繼父有時也會突然說出一些自己特有的話來:“我喜歡獵犬,獵犬很愚蠢,但我喜歡。它們非常漂亮。漂亮的女人往往也很愚蠢……”我不無驕傲地想:“你哪兒會知道有‘瑪爾戈王後’這樣的女人呢!”“在同一個房子裡住久了的人,其臉也會變成一個樣。”有一次他對我說。我把這話記在了自己的本子裡。我像等待恩惠那樣等待著這些警句。在一個屋子裡全都說著枯燥乏味的語言和形式單一的僵化了的陳詞濫調時,聽到這種不尋常的文句是很愉快的。繼父從來沒有跟我談過母親的事,甚至也沒有提起過她的名字。這一點我很高興,並使我對他產生一種近乎尊敬的感情。有一次我向他問到有關上帝的事,我記不清問的是什麼了。他看了我一眼,非常平靜地說:“不知道,我不信上帝。”我回想起了西塔諾夫並講述了有關他的事。繼父留心地聽完我的話之後,還是那麼平靜地說:“他在發議論,而發議論的人總還是相信點什麼的……我卻根本就不信。”“難道這可能嗎?”“為什麼不可能?您瞧——我就不信……”我看見了一點——他快死了。我未必可憐他,但這是我頭一次麵對垂死的親人,麵對死亡的秘密,產生了強烈而自然的關切。瞧,這個人坐著,膝頭碰著我;他在發燒,在想事,他堅定不疑地根據自己的思路把人們分成幾類;他談論一切,好像他有審判和決定權似的;他身上有某種我所需要的東西,或是某種暗示我所不要的東西。這是一個複雜得不可思議的人,有著無數旋風般的思想;不管我怎樣看待他,他都是我自身的一部分,在我身上的什麼地方活著,我在想著他,他的靈魂的影子就映在我的靈魂裡。明天他會整個消失,完全消失,包括隱藏在他頭腦中、心靈中的東西和我(我覺得)能從他的美麗的眼睛裡讀到的東西。他消失時,把我和世界聯結起來的一條活的線就會斷掉,剩下的就是回憶了,但這回憶完全保留在我心中,永遠隻局限在我心中,恒久不變,而那個活的、不斷變化的東西,則是會消失的……不過這是一些念想,在這些念想的後麵,卻有一種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產生和培育這些念想的東西,它強迫人去研究生活現象並要求對其每一種現象都作出“為什麼?”的回答。“您知道,我好像很快就要躺下了,”有一個下雨天繼父對我說,“我衰弱得要命!什麼也不想做了……”第二天,喝晚茶的時候,他特彆認真地把桌子上和膝頭上的麵包屑拭去,把九*九*藏*書*網一些看不見的東西從自己身上抖去。東家老太婆皺起眉頭看著他,對兒媳婦小聲說:“你瞧,他還在清理自己的身體,要身子弄得乾乾淨淨……”過了兩天後,他就沒有來上工了。後來東家老太婆把一個很大的白信封遞給我說:“拿去,這是昨天中午一個鄉下女人送來的,我忘了交給你。一個可愛的鄉下女人,她有什麼事情找你,我就不知道了,真的!”信封裡裝著一張醫院用箋,上麵用大字寫著:“您若有空,請來見一麵。我住在瑪爾登諾夫醫院。”第二天早晨,我坐在病房裡繼父病床邊上。他的身子比病床要長,所以他的兩隻腳隨便套上灰襪子伸到床欄外麵去了;一雙美麗的眼睛模糊地望著黃色牆壁,時而看看我的臉,時而看看坐在床頭凳子上的一個姑娘的小手,姑娘的雙手放在他的枕頭上。繼父張著嘴,半邊臉頰擦著她的手。姑娘身材胖胖的,穿一件深色樸素的連衣裙,她的橢圓形的臉上掛著眼淚,一雙濕潤的碧眼睛一動不動地望著繼父的臉,望著他那尖削的顴骨,望著他那又大又尖的鼻子和發黑的嘴。“該叫個神父來,”她小聲地說,“可是他不肯……他什麼都不懂……”於是她把手從枕頭裡抽回來,放在自己胸口上,好像在祈禱。繼父蘇醒過來一會兒,望著天花板,嚴厲地皺著眉頭,好像是記起了什麼,然後把一隻瘦手伸到我麵前。“是你嗎?謝謝。您看,我感覺非常不好……自己……”他一說話就疲乏,閉上了眼睛。我摸了摸他的又長又冷的手指,指甲已經發紫了。姑娘小聲地央求他:“葉夫蓋尼·瓦西裡耶維奇,您就同意了吧!”“來,你們認識一下吧,”他用眼睛指著她對我說,“一個很好的人……”他說不下去了,嘴越張越大,忽然像烏鴉一樣叫了一聲,在床上亂動起來,推開被子,一雙赤裸的手在身邊摸索。姑娘也喊叫起來,把腦袋埋在被揉皺了的枕頭底下。繼父很快就死了。死後臉色倒立即變得好看了。我挽著姑娘的手走出了醫院。她身體搖晃著,像個病人,不停地哭。她手裡拿著被揉成一團的手帕,輪番地用它拭拭左眼又拭拭右眼。她把手帕捏得越來越緊,一直看著它,似乎這是她最貴重的東西,也是她最後的一件東西了。她突然停了下來,挨著我責備地說:“連冬天也沒有活到……唉,上帝呀,上帝,這是怎麼一回事啊?”然後向我伸出一隻被淚水沾濕了的手:“再見吧,他非常讚賞您。明天下葬。”“要送您回家嗎?”她向四周望了望:“為什麼要送呢?現在是白天而不是夜裡。”在一條胡同的拐角處,我望了望她的背影。她慢慢地走著,像一個沒有急事的人。這是八月,樹木已開始落葉了。我沒有時間到墓地去送彆繼父,此後也沒有見過這位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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