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野裡的雪融化了,天空中的冬雲變成了濕潤的雨夾雪,落在土地上;太陽依舊慢慢地走完它一天的路程,空氣變得更暖和了,似乎春天的快樂已經到來,它開玩笑似的躲在城外野地裡的什麼地方,很快就向城裡擁去了。大街上處處是棕紅色的汙泥,人行道旁臟水流成溪。囚徒廣場上化了雪的地方有一些麻雀在歡快地跳躍。就是在人們身上也有一種雀躍的氣氛。在春天的喧鬨聲中,大齋節的鐘聲幾乎從早到晚不停地響著,輕輕地敲擊著人們的心,它像是老人的話語,裡麵隱藏著某種令人屈辱的東西,仿佛在用冷漠憂鬱的調子訴說著一切:“有過,這事從前有過,有過……”在我的命名日那天,作坊的人送給我一個很小很精美的聖徒阿列克謝的畫像,日哈列夫動情他做了一個長篇演說,令我十分難忘。“你是誰?”他提提眉毛,玩弄著手指說,“不過是個十三歲的小孩子,一個孤兒罷了,而我要比你幾乎年長三倍,卻也要誇耀你,那是因為,你對任何事情從不背過臉去,而是正視一切!你要永遠這樣堅持下去,這很好。”他談到了上帝的奴仆,也談到了上帝的人,但是人和奴仆之間有什麼區彆,我卻不明白,大概他也不清楚。他說得很枯燥,作坊裡的人都嘲笑他。我手裡拿著聖像站著,心裡很是感動而且局促不安,不知怎麼辦才好。終於卡賓久興不高興地向這個演說家嚷道:“你就結束你的安魂祈禱吧,你看他的耳朵都要發青了。”然後他拍拍我的肩膀,也誇了我幾句:“你很好,你對大家都很親熱,這就是你的好處。所以即使有什麼不對,莫說是打你,就是罵你也很難開口!”大家都用和善的目光看著我,親切地笑我那靦腆的樣子。再過一會兒,也許我就會快樂得大哭起來了,因為我意外地感到我成了這些人所需要的人。但是恰恰也就是這天早晨,掌櫃在鋪子裡搖著頭對彼得·瓦西裡耶夫說:“這個討厭的孩子,乾什麼都不行!”像平時一樣,我一早就到鋪子裡去,但午後掌櫃卻對我說:“你回家去,把庫房屋頂上的雪掃下來,填到雪窖裡去……”他不知道今天是我的命名日,我以為誰也不知道此事。作坊裡慶祝我的儀式結束後,我便換了衣服,跑到院子裡,爬到庫房屋頂上去掃雪,把這個冬天積得厚實而又沉重的雪清理出去。但是,由於我當時太興奮,忘記了把雪窖的門打開,結果雪落下去把門堵住了。我跳到地上,才發現這個錯誤,便馬上清除門邊的雪。雪又濕又結實,木鏟子鏟不動它,又沒有鐵鏟子,結果把木鏟子的把兒弄折了。就在這個時候,掌櫃在院子門口出現了。正好印證了俄羅斯的一句諺語:“禍隨福來!”“竟然是這樣,”掌櫃走到我跟前譏諷地說,“你就是這樣乾活的呀,見你的鬼去吧!我得狠狠地揍你這個笨腦瓜……”他拿起木鏟子的把兒向我揮過來,我後退了一步,並生氣地對他說:“我可不是你雇來掃院子的……”他把木棒子朝我腳邊扔過來,我揀起一塊雪打在他臉上,他哼了哼鼻子跑開了,我也扔下工作回作坊去了。幾分鐘後他的未婚妻從樓上跑下來,——這是一個輕佻的女人,空虛的臉上長滿了粉刺。“馬克西梅奇,到樓上來!”“我不去。”我說。拉裡昂內奇感到很奇怪,便小聲問我:“你這是怎麼啦?乾嗎不去?”我把事情的原委跟他說了。他擔心地皺起眉頭,走上樓去了。走時他小聲地對我說:“唉,小老弟,你太莽撞了……”作坊裡的人都嚷嚷起來,大罵掌櫃。卡賓久興說:“喂,他馬上就要把你攆走了!”這我並不害怕。我和掌櫃的關係早就水火不相容了:他恨死我了,而且越來越厲害;我對他也無法容忍,但是我想知道,他為什麼要如此無理地對待我。他常把一些硬幣扔在地板上,我掃地時看見了就拾起來放在櫃台上那個放施舍乞丐零錢的茶碗裡。後來我猜到了之所以經常有這種拾物的緣故後,便對掌櫃說:“你向我扔那些硬幣,是枉費心機的!”他勃然大怒,急不擇言地叫嚷起來:“用不著你來教訓我,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但立即又糾正自己說:“怎麼,我故意扔硬幣?那是它們自己失落的……”他不許我在鋪子裡看書,說:“你這種腦袋瓜還念什麼書!你是個好吃懶做的人,還想當經學家嗎?”他並沒有死心,還想用二十戈比的錢幣來陷害我。我明白,要是我掃地時錢幣滾進地板縫裡去,他就一定認定是我偷了;所以我再一次提醒他停止這種把戲。就在這一天,當我提著開水從飯館回來的時候,就聽見他在唆使鄰居一個新來不久的夥計說:“你去教他偷聖詩集,最近我們的聖詩集就要到貨了,有三箱呢……”我明白他說的是我。當我回到鋪子裡時,他們兩人都很尷尬。除了這一跡象外,我還有另外一些根據懷疑他們在陰謀加害於我。鄰居這個夥計已不是第一次替他乾這種事了,大家稱他是一個滑頭的生意人,但他有狂飲症,有一段時間他就是因為酗酒被老板趕走了,後來又重新雇用他。他是一個又乾又瘦、身體虛弱的人,有一雙狡猾的眼睛,表麵上很溫順,一舉一動完全順從著老板,胡子上總是掛著聰明的微笑,還喜歡說幾句尖刻的話。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一種害牙病的人常有的那種臭味,儘管他的牙齒又白又結實。有一天他竟讓我大吃了一驚:他親切地微笑著走到我麵前,突然動手打掉我的帽子,抓住我的頭發,於是我們便扭打起來。他把我從走廊上推到鋪子裡,並竭力要把我摔倒在擺放著許多大神龕的地板上。要是他得逞的話,我一定會把玻璃壓碎,雕花弄破,也許還會把昂貴的聖像劃破。但是他身體太弱,結果我製服了他。當時讓我大為驚奇的是,這個長著大把胡子的男人竟坐在地板上,揉著被打破的鼻子,傷心地大哭起來。第二天早上,我們兩家的老板都出去了,就留下他和我兩個人。他用手揉著眼睛下麵鼻梁上的腫塊,和氣地說:“你以為我自己願意並樂意地把你摔倒嗎?我又不是傻瓜,我知道,你會把我打敗的,我是個體弱的人,又喝酒。這是老板叫我乾的:他說,‘去吧,跟他乾一仗,打架時儘量使他店裡的東西多損壞一些,反正吃虧的是他們’。而我自己並不想這樣乾的。你看我這張臉被你弄成什麼樣子了……”我相信了他的話,變得有些可憐他了。我知道,他跟一個經常打他的女人生活在一起,過著半饑半飽的日子。但我還是問他:“要是人家叫你去毒死一個人——你也去乾嗎?”“他會乾的,”這個夥計帶著可憐的冷笑小聲說,“他也許會的……”過了一會兒,他問我:“你聽我說,我身無分文,家裡沒有吃的,女人吵得很凶,朋友,你從你那裡隨便弄張聖像來,我拿去賣,行嗎?你肯嗎?或者拿一本聖詩集也行?”我記起了鞋店和教堂的守夜人,我想,這個人會出賣我的!但又很難拒絕他,於是我就給了他一張聖像。價值幾盧布的聖詩集我不敢去偷,我覺得那是要犯大罪的。有什麼辦法呢?道德中常常隱藏著簡單的道理。《刑法典》的神聖樸質非常清楚地揭示了這個小秘密,而在這個小秘密的後麵卻掩飾著所有製的極大虛偽。當我聽到我的掌櫃唆使這個可憐人教我去偷聖詩集時,我吃了一驚。問題已經很清楚,我的掌櫃已知道了我拿他的東西去送人情,鄰居的夥計準是把聖像的事告訴他了。拿彆人的東西去做人情,這是卑劣的事;掌櫃以此為我設下可惡的陷阱——這兩者都引起我的憤慨,我對自己和對所有人感到厭惡。一連幾天我都非常難受地等待著那幾箱書運來。書終於到了,我到庫房裡去開箱。鄰居那位夥計走了過來,要我給他一本聖詩集。當時我問他:“給你聖像的事,你告訴我掌櫃了嗎?”“告訴了,”他無精打采地說,“老弟,我是什麼事情都不隱瞞的……”這可把我嚇傻了,我頓時坐在地上,兩眼直盯著他。他也尷尬地顯出一副極端可憐的樣子,連忙地說了些什麼。“知道嗎,是你掌櫃自己猜出來的,也就是說是我的老板猜出來後告訴了你掌櫃……”我覺得,這下我可完了——這些人是在蓄意陷害我。現在我一定會被送進少年管教所去了!既然這樣,那就什麼也無所謂了!既然落了水,就沉到水底下去吧。我把一本聖詩集塞到那個夥計的手裡,他把它藏在棉衣下麵就走開了。但是他馬上又轉了回來,把聖詩集扔在我的腳下就走了,說:“我不要!我會跟你一起完蛋的……”我沒有聽懂他的話。為什麼會跟我一起完蛋呢?不過他沒有把書拿去,我倒很高興。這件事之後,我那位小掌櫃更愛對我發脾氣,更懷疑我了。拉裡昂內奇上樓去的時候,我回想起了這一切。他在樓上待的時間不長,回來的時候顯得更加垂頭喪氣,更加沉靜了。晚飯前我們打了一個照麵,他對我說:“我替你說了半天話,要求把你從小鋪調到作坊去,但沒有成功,庫茲卡不答應,他對你很反感……”鋪子裡我還有一個敵人——掌櫃的未婚妻,她是一個極其輕浮的女人,作坊裡所有的年輕人都跟她胡搞,在過廳裡等著她,摟住她,她也不生氣,隻是像隻小狗似的輕輕尖叫一聲。她一天到晚嘴裡都嚼著東西,口袋裡總是裝滿了各種餅乾,上下頷不停地在動;看著她那張空虛的臉和不安的灰色的眼睛,實在令人不快。她常常要我和巴維爾猜謎語,而謎底都是愚蠢的下流的;還要我們念繞口令,念出來的也是一些很不體麵的話。有一次,有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對她說:“你還真是不害臊,姑娘!”她卻快活地用一首下流小調回答他:“姑娘若害臊”“她就嫁不了……”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姑娘,很反感。她嚇唬我,要跟我胡鬨。她看我不吃她這一套,便越發糾纏我。有一天,在地窖裡,當時我和巴維爾正在幫她洗刷盛克瓦斯和黃瓜的木桶,她對我們說:“小家夥,想不想我來教你們親嘴?”“我比你親得還好呢。”巴維爾笑著回答說。我則對她說:你要親就跟你未婚夫去親好了。我的話說得不大客氣,她生氣了。“啊哈,多麼粗野呀!小姐跟他親熱,他卻翹起鼻子來了!你說,你算個什麼東西呀!”接著她伸出手指威脅地補充說:“喂,等著瞧,我要你記住這個!”巴維爾幫著我對她說:“要是你未婚夫知道你的放蕩行為,他定會收拾你的。”她那張長滿粉刺的臉做出蔑視的樣子。“我才不怕呢!憑我這份嫁妝,可以找到十個比他強的人。一個姑娘也隻有結婚前才能玩耍一陣子。”於是她就同巴維爾玩耍起來了。從此以後,我也多了一個背後說我壞話的饒舌者。我在鋪子裡的處境越來越困難了。那些教會的書籍我已全部讀完,那些經學家們的爭論和談話也已引不起我的興趣,他們說來說去還是那老一套。隻有彼得·瓦西裡耶夫所知道的那種黑暗的人間生活,還像過去一樣對我有吸引力,因為他講得很有趣,充滿激情。有時候我在想,那個孤獨而又報複心很強的先知伊利沙(參見《舊約·列王紀下》。)周遊大地也是這個樣子吧。可是每當我把人家的事和我自己的想法坦率地告訴這個老頭時,他總是很友善地聽完我的話之後,便轉述給我的掌櫃聽,而掌櫃不是生氣地嘲笑我,便是憤怒地辱罵我。有一次我對老頭說,我常把你說的話記在本子上,我本子裡抄錄了各種各樣的詩歌和警句。這個經學家大為吃驚,趕緊走過來,不安地問道:“你這是為什麼?小孩子,這可不行!為了記住嗎?不,彆這樣做,真是的!你把筆記本拿給我看看,好嗎?”他纏了我許久,堅持要我把筆記本交給他,或者燒掉,然後又生氣地跟掌櫃嘀咕什麼。回家的時候,掌櫃嚴厲地對我說:“你在記什麼筆記呢?不許乾這種事!聽見了嗎?隻有密探才會乾這種事。”我不小心地問了一句:“那麼西塔諾夫呢?他也在抄。”“他也在抄?這個高個子的傻瓜……”他沉默了良久,然後以一種從未有過的緩和的口吻說:“你聽我話,把你的和西塔諾夫的本子都交給我,我給你五十戈比,隻是不要讓西塔諾夫知道,偷偷地……”大概他堅信我會照他的意思去做的,再沒有說什麼,邁開一雙短腿就跑到前麵去了。回家後我把掌櫃的話告訴了西塔諾夫,他皺起眉頭說:“你不該對他說這個……現在他一定會讓什麼人來偷你的和我的本子。你把本子給我,我把它藏起來……他很快就會把你攆走了,瞧著吧!”我相信這一點,因此決定,一旦我外祖母回到城裡,我就離開這裡。外祖母整個冬天都住在巴拉赫諾,是人家請她去教姑娘編織花邊。外祖父又住在庫納維諾,我不到他那裡去。他進城時也沒來看我。有一天我們在街上碰見了,他穿著一件笨重的貉絨皮襖,像神父一樣神氣十足地慢慢走來。我向他問好,他用手遮著眼睛看了我一眼,若有所思地說:“這是你呀……你現在是聖像畫師了,是,是……好,去吧,去吧!”他把我從道上推開,照樣神氣十足地慢慢地朝前走了。外祖母我很少見到。她不停地乾活,要養活衰老而又癡呆的外祖父,還要照顧舅舅的孩子。麻煩最多的是米哈依洛的兒子薩沙,他是一個漂亮的小青年,耽於幻想,喜歡讀書,他在染房裡工作,換了幾家染坊了,找不到工作的時候,就吊在外祖母的脖子上,靠她養活,心安理得地等著外祖母為他找到新位置。薩沙的姐姐也拖累著外祖母,她不幸地嫁給了一個酒鬼工匠,她常挨打,並被趕出了家門。每次見到外祖母時,我就更從心底裡歎賞她的心靈之美,但是我也感覺到這種美好的心靈已被童話蒙住了眼睛,她已看不見,也不能理解苦難現實的現象,因此我的焦慮和激動她也不能體會。“要忍耐,阿廖沙!”當我詳細地給她講述了醜惡的生活、人們的苦難、令我心煩鬱悶的一切之後,她唯一能給我回答的就是上麵的這句話。我不善於忍耐,即便有時會表現出一點這種畜生的、木頭的、石頭的德性的話,那也隻是為了鍛煉一下自己,為了要知道自己力氣的儲存量和它在地球上的堅實度而已。有時候,那些半大孩子就是憑借愚笨的血氣之勇,羨慕大人的力氣,試圖舉起超越自己筋骨所能承受的重物,誇口要像成年的大力士那樣,試圖把兩普特重的秤砣交叉地揮動起來。不論在直接和間接的意義上,不論在肉體上還是在精神上,這一類的事我全都做過,隻是多虧了偶然的幸運,我才沒有遭到致命的重傷,沒有成為終身的殘廢。因為沒有任何東西要比忍耐、比屈從於外在條件的力量更可怕、更使人殘廢的了。如果我最終還是成為一個殘廢者躺在地裡的話,我在臨終時也還要不無自豪地說,那些好心人雖然四十年來認真要使我的心變成殘廢,但他們的辛勤勞作並不成功。一種狂熱的願望越來越厲害地控製著我:去乾些惡作劇的事,叫人家高興,讓人們發笑。我有時也做到了這一點:我會扮演尼日尼市場上那些商人的臉相,講述有關他們的故事;我會模仿那些農夫農婦買賣聖像時的樣子,我的掌櫃如何巧妙地蒙騙他們,經學家們如何吵架等。作坊裡的人都放聲大笑,工匠們常常扔下工作,看我的表演。不過這種表演之後,拉裡昂內奇總是來勸告我:“你還是在晚飯後再表演吧,不然要影響工作的……”“演出”結束後,我感到輕鬆一些,如釋重負。有那麼半小時到一小時的時間,頭腦裡覺得空閒愉快,可是後來又覺得腦袋裡裝滿了許多尖利的釘子,它們在鑽動,腦袋發燙。在我周圍好像有一鍋肮臟的稀粥在沸騰,我覺得我也慢慢地在裡麵被煮得稀爛了。我在想:“難道整個生活都是這個樣子嗎?我也要像這些人一樣生活下去,而找不到也看不到任何改善嗎?”“馬克西梅奇,你變得愛發脾氣了。”日哈列夫認真地看著我,對我說。西塔諾夫也常問我:“你怎麼啦?”我無法回答。生活頑固而又粗暴地把我心靈中最好的文字抹去了,陰險地用某些無用的廢物取代了它。我憤怒而又頑強地抵抗這種強暴。我和大家一樣漂浮在同一條江河裡,但是對我來說,河水太冷了;這河水又不能像浮起彆人那樣輕易地把我浮起來,所以我常常覺得我會沉到深水底下去。人們對我越來越友好,他們對待我不像對待巴維爾那樣大喊大叫,也不任意支使我;為了表示對我尊敬,他們都用父稱叫我。這些都很好。不過我也難受地看到,有那麼多的人喝酒,他們喝酒後的那種討厭的樣子,以及他們對待婦女的那種病態態度。儘管我也知道,在這樣的生活中,酒和女人是他們唯一的樂趣。我常常痛苦地想起,連那位最聰明最勇敢的娜塔利婭·科茲洛夫斯卡婭也說女人是一種樂趣。這樣說的話,那麼我的外祖母呢?那位“瑪爾戈王後”呢?想起“王後”,我有一種近乎恐懼的感情,她與大家如此不同,就好像我是在夢裡看見過她。我非常之多地想到女人,而且已經在解決這樣的問題:下一個節日我是否也到大家常去的那個地方去?這並不是一種肉體上的要求,我是一個健康而且喜歡潔淨的人,但有時候我也發瘋似的想去擁抱一個溫柔聰慧的人,像對母親一樣坦率地、沒完沒了地向她訴說我的彷徨不安的心靈。我很羨慕巴維爾,他每天晚上都告訴我他同對麵房子的女傭人的戀愛故事。“兄弟,是這麼回事。一個月之前,我還不喜歡她,還往她身上扔過雪球,可是現在我卻坐在板凳上緊偎著她,再沒有人比她更親愛的了。”“你們談了些什麼?”“當然什麼都談。她對我說自己的事,我也對她說我的事。完了我們就接吻……不過她很正派,兄弟,她真好!……喂,你抽煙已像個老兵了!”我抽煙抽得很多。煙葉可以麻醉人,可以平息不安的思緒和驚慌的感情,幸好伏特加酒的氣味我不喜歡,所以我不喝伏特加酒,而巴維爾卻愛喝,他喝醉了就傷心痛哭:“我想回家,回家!放我回家吧……”我記得,他是個孤兒,他的父親和母親去世得早,又沒有兄弟姐妹,從八歲起他就寄養在彆人家裡。在這種心緒動蕩不滿的時候,加上春天的召喚,更讓我情緒激越,我決定再到船上去乾活,等船開到阿斯特拉罕時,我就逃到波斯去。為什麼要到波斯去?——我記不得是什麼原因了,也許是因為我很喜歡波斯商人的緣故吧!因為我在尼日尼市場就見過他們:他們席地而坐,活像一尊尊雕像,染過色的胡子展現在太陽光中,平靜地抽著水煙袋;他們的眼睛又大又黑,好像什麼都看得透似的。也許我會逃到彆的什麼地方去,但是在複活節的一周裡,有一部分工匠回老家去了,回自己村子裡去了,留下來的人則老是喝酒。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裡我到奧卡河邊去散步,就在這裡我遇見了我原來的老板,我外祖母的外甥。他穿一件薄薄的灰大衣,兩手插在褲袋裡,嘴裡叼著煙卷,帽子扣在後腦殼上;他那張愉快的臉對我做出友好的微笑,一副令人喜歡的樣子,自由,歡快。在這曠野裡,除我們兩人之外,沒有彆的人。“啊,彼什科夫,基督複活了!”我們(按節日的規矩)接吻了三次,然後他問我生活得怎樣,我也坦白地告訴他:作坊、城市,以及其他一切我都厭倦了,我決定到波斯去。“彆這樣,”他嚴肅地對我說,“那邊有啥呀,波斯?見鬼去吧!老弟,這方麵我知道,我在你這種年紀時也曾想過遠走高飛!……”我喜歡他這種說話開門見山、非常爽快的風格。他身上有一種很好的春天的氣息,很像一個逍遙派。“你抽煙嗎?”他問我,把一個裝著粗大卷煙的銀色煙盒遞給我。這就徹底把我戰勝了。“喂,彼什科夫,你重新到我這裡來吧!”他提議說,“老弟,我今年在市場上接了四萬多個包工合同,你明白嗎?我要派你到市場上去當監工,接收全部材料,監管材料是否按時到位,防止工人偷竊。行嗎?薪水每月五盧布,另外每天五戈比的午餐費。你跟我們家的兩個女人不相乾,你早出晚歸,不用管她們!隻是你彆對她們說我們見過麵。你隻要在福馬周(複活節後第一周。)的星期天來就行了。”我們像朋友一樣地告彆了。臨彆時他握了握我的手,離開時甚至還遠遠地很有禮貌地揮了揮帽子。當我在作坊裡宣布我要走的消息時,大多數的人開始時都表示惋惜。這是我的榮幸。巴維爾特彆激動。“喂,你想一想,”他責備我說,“跟我們一起過了那麼久了,現在卻要同各式各樣的鄉下人混在一起!木工,油漆工……唉,你呀!這就叫‘有官不當當小卒’。”日哈列夫嘟噥道:“魚兒還往深處遊,你一個好小夥卻偏要往窄處走……”作坊裡給我舉辦了告彆會,氣氛是憂鬱而愁悶的。“當然,什麼事情都應該試一試。”日哈列夫說,他喝了酒後臉色發黃,“不過最好還是看好了某件事之後,就立即抓住不放……”“並且乾它一輩子。”拉裡昂內奇也小聲補充了一句。不過我覺得,他們說得有些勉強,好像隻是為完成一種義務似的,我和他們連在一起的那根線好像立刻就黴爛了,斷裂了。喝醉了的戈果列夫在高板床上翻來覆去,啞著嗓子說:“真希望你們全都進監獄!我知道秘密。這裡有誰信上帝呢?啊哈……”跟平時一樣,牆邊放著一些尚未畫完的沒有臉部的聖像,天花板上粘著各種玻璃球,早已不帶燈作業了,玻璃球也沒有用了,已蒙上了一層灰色的塵土和煤煙。周圍的一切我都還牢牢地記得,就是閉上眼睛也能看見黑暗中的整個地下室所有的桌子,窗台上的顏料罐,一束束帶著筆套的毛筆,聖像,屋角裡的臟水桶,那個消防帽似的銅洗臉盆,從高板床上垂下來的戈果列夫的像淹死鬼的發紫的赤腳。我真想早點離開,但是俄羅斯人總是喜歡延長悲哀的時間,告彆時也總像做安魂祭一樣。日哈列夫皺著眉頭對我說:“《惡魔》這本書我不能還給你,你願意二十戈比讓給我嗎?”書是我個人的,是一位老消防隊員送給我的,我舍不得把萊蒙托夫的這部作品送人。但當我生氣地拒收他的錢時,日哈列夫卻平靜地把硬幣收回錢袋裡去,堅決地說:“隨你的便吧,不過書我是不會還給你的!這本書對你不合適,你帶著這本書很快就要倒黴的……”“可是這種書在書店裡也有賣呀,我看見過!”但他還是非常懇切地對我說:“這不能說明什麼,商店裡還有手槍賣呢……”就這樣,萊蒙托夫這部作品他始終沒有還給我。我上樓去要跟老板娘告彆,在門廳裡碰見了她的侄女,她問道:“聽說你要走了?”“我要走了。”“你若不走,也會被趕走的。”她對我說。雖然說得不大客氣,倒也說了實話。醉醺醺的老板娘則說:“再見了,願上帝保佑你吧!你不是個好孩子,太粗魯,雖然我沒有親眼看見你的壞處,可是大家都說你不是好孩子。”接著,她忽然哭了起來,含著眼淚說:“要是我已故的丈夫還活著,我那甜蜜的心肝寶貝準會揍你一頓,敲你的後腦勺,但他會留下你,不會趕你走!可如今全都變了樣子了,有一點不合適,就叫人滾蛋!唉,你到哪兒去呢?孩子,何處安身呢?靠什麼為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