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1 / 1)

在人間 高爾基 5188 字 14天前

我在作坊裡的職責不複雜:早晨,大家還在睡覺的時候,我就得給工匠們準備好茶炊;工匠們喝茶時,我和巴維爾便去收拾作坊,把調配顏色用的蛋黃和蛋清分開,然後我就到鋪子裡去了。晚上我必須磨顏料和“觀摩”手藝。剛開始時,我對“觀摩”有很大的興趣,但很快我就明白了,幾乎所有的人對這種分工很細的技術活都不喜歡,而且感到膩煩乏味。晚上我有空閒時間,便給大家講我過去在輪船上的生活,講書裡讀到的各種故事,不知不覺中我便在作坊裡占有一個特殊的地位,成了一個說書人和朗誦者。我很快就明白了,所有這些人都沒有我那麼多的見聞和知識,他們所有的人幾乎都是從童年起就被關進了作坊這個狹小的籠子裡,從那時起就一直待在裡麵。整個作坊的人,隻有日哈列夫到過莫斯科。一談到莫斯科,他就深有感觸地皺起眉頭說:“莫斯科不相信眼淚。在那裡,你得睜大眼睛,小心點!”其他所有的人都隻到過舒雅、弗拉基米爾。談到喀山的時候他們都問我:“那裡有很多俄羅斯人嗎,也有教堂嗎?”他們以為彼爾姆在西伯利亞,他們也不相信西伯利亞是在烏拉爾那邊。“烏拉爾的鱸魚和鱘魚不都是從那邊、從裡海運來的嗎?那就是說,烏拉爾是在海上!”有時候我覺得,他們在嘲笑我,因為他們硬說英國是在大洋的彼岸,說波拿巴是卡盧加省的貴族出身。當我把我看到的一切告訴他們時,他們還是不大相信我。他們全都喜歡聽恐怖的童話,情節複雜的故事,甚至那些上了年紀的人也明顯地寧肯聽虛構的故事,而不喜歡真實。我看得很清楚,越是不可思議的事件,故事中的幻想越多,他們就越發聽得認真。總之,現實生活引不起他們的興趣,他們空想地巴望著未來,而不願意看到貧困和畸形的現在。這就更使我驚訝了。因為我已經極其尖銳地感受到了生活與書本之間的矛盾。斯穆雷、司爐工雅科夫、逃遁派亞曆山大·瓦西裡耶夫以及日哈列夫和洗衣婦娜塔利婭等,這些活生生的人就在我的麵前,而在書本裡卻沒有這樣的人……在達維多夫的箱子裡有一本破舊的戈利欽斯基的短篇集,還有布爾加林的《伊萬·魏日金》和勃拉姆彆烏斯男爵的一卷作品,我把這些書全都念給大家聽了,他們都很喜歡。拉裡昂內奇說:“讀書可以免除吵架和喧鬨,這很好。”我努力去找書,不停地找,並且幾乎每天晚上都讀。這是一些美好的夜晚。作坊裡安靜得像深夜一樣。桌子上麵掛著玻璃球,就像是白色的寒星,它們的光線照著伏在桌上的那些頭發蓬亂的和光禿的腦袋上。我看到一張張平靜的若有所思的臉,有時也聽到一些讚揚書的作者或主人公的聲音。大家都是那麼專注,那麼溫順,好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這時我非常喜歡他們,他們對我也很好。我覺得我找到了自己的安身立命之地了。“我們有了書就像到了春天一樣,誠如去掉防凍窗框,窗戶即可自由開放了。”有一天西塔諾夫說。很難弄到書,也沒想到圖書館去借書,但我想儘辦法,像叫花子似的到處求人,終於還是借到了一些書。有一天消防隊隊長借給了我一卷萊蒙托夫的作品。從此我開始感受到了詩歌的力量和它對人們的強大影響。我記得,從讀《惡魔》的前幾行起,西塔諾夫就望著這本書,然後又看著我的臉,把畫筆放在桌上,把長長的兩條胳膊掖在雙膝中間,搖晃著身體笑著,椅子在他的身下軋軋直響。“靜一點,兄弟們!”拉裡昂內奇說著,也丟下了工作,走到西塔諾夫的桌子跟前——我正在這張桌子旁邊朗讀這本書。這首長詩使我很激動,讓我感到既痛苦又甜蜜。我的聲音斷斷續續,眼睛裡充滿了淚水,已看不清詩行了;但使我更激動的是作坊裡那種啞然無聲、小心翼翼的氛圍,整個作坊都在沉重地翻騰起來,像一塊磁鐵似的把人們都吸引到我的周圍來了。我念完第一章時,幾乎所有的人全都圍在桌子四周,相互緊緊地挨著、擁抱著,皺著眉頭笑著。“念下去,念下去。”日哈列夫把我的腦袋按在書上說。我念完了,他把書奪過去,看了看書名,把它挾在腋下宣布說:“這本書要再念一遍,你明天再念,書我藏著。”他走了,把萊蒙托夫這本書鎖在自己桌子的抽屜裡馬上就乾起活來了。作坊裡一片靜寂,大家都小心地回自己的工作台上去。西塔諾夫走到窗前,把額頭貼在窗玻璃上,站著發愣。日哈列夫放下畫筆,嚴肅地說:“這才是人生,上帝的奴仆們……是的!”他聳起雙肩,把腦袋藏起來,繼續說:“我甚至可以把惡魔畫出來:漆黑的身子,長著很多毛,一對火紅色的翅膀(用紅鉛畫),而它的臉、手和腳都是白裡透藍,打個比方,就像月光下的雪。”他一直到吃晚飯時都心情不安,坐在凳子上反常地轉動著身體,玩弄著手指,嘴裡莫名其妙地說著關於惡魔、女人、夏娃、天堂和聖徒如何作惡等事情。“這全都是真的!”他肯定地說,“既然聖徒們可以和不良的女人乾犯罪的事,那麼魔鬼去與聖潔的人乾壞事當然也就可以引以為榮了……”大家默默地聽著他說話。也許大家也跟我一樣,不想說話,一邊看著鐘,一邊懶懶散散地乾活,等敲了九點鐘,大家便一齊放下工作。西塔諾夫和日哈列夫走到院子裡,我也跟他們走在一起。“在被遺棄的星辰的太空中”“那些漂泊不定的船隊……(萊蒙托夫的長詩《惡魔》中的兩句詩。)”“你是想不出這樣的詩句的!”“我一句也記不得了,”日哈列夫說,在刺骨的寒冷中,他全身哆嗦著,“什麼也記不得,卻能看見他。居然強迫人去可憐魔鬼——這可真是奇怪。他可憐,是嗎?”“可憐。”西塔諾夫同意地說。“人就是這樣!”日哈列夫令人難忘地喊道。他在過廳裡警告我說:“馬克西梅奇,你在鋪子裡彆對任何人提起這本書,它當然是一本禁書。”我真高興。原來這就是神父在懺悔時問我的那種書。晚飯大家吃得沒精打采,沒了平時那種吵鬨聲和說話聲,好像發生了什麼重大的、必須加以認真考慮的事情。晚飯後,當大家要躺下來睡覺的時候,日哈列夫把書拿出來對我說:“來,給你書,再念一遍,念慢一點,彆著急……”有幾個人默默地從床上爬下來,走到桌子旁邊,沒有穿好衣服,便縮著腳圍坐下來。我念完之後,日哈列夫再一次用手指敲著桌子說:“這才是人生!啊哈,惡魔呀,惡魔……原來是這麼一回事,老兄,啊?”西塔諾夫越過我的肩膀,探過身來,念了幾句,笑著說:“我把它抄在自己的筆記本裡……”日哈列夫站起來,把書拿到自己桌上去,但又停了下來,突然用發顫的聲音生氣地說:“我們活得像一頭瞎了眼的小狗,這是為什麼?我不知道。無論是上帝還是惡魔都不需要我們!我們算是上帝的什麼奴仆?約伯(約伯是《聖經》中一位品格純正的人。)是仆人,上帝還親自跟他說過話,跟摩西也一樣!他甚至還給摩西取了名字:摩西——意思就是‘我們的’,即上帝的人。可我們是誰呢?……”他把書鎖起來,穿好衣服,問西塔諾夫:“上酒館去嗎?”“我去找我的女人。”西塔諾夫小聲答道。他們走了之後,我便在門邊地板上躺下來,巴維爾·奧金佐夫也跟我在一起。他翻來覆去許久,呼哧著,突然輕輕地哭了。“你怎麼啦?”“我覺得他們可憐極了,”他說,“我和他們一起生活四年了,我了解他們……”我也可憐他們。我們很久都睡不著,小聲地談論著他們。我們知道,他們每個人都有善良的美好品格,而且他們身上還有著某種更使孩子們同情他們的東西。我和巴維爾·奧金佐夫很友好。後來他成了一名優秀的工匠,不過時間堅持得不長,快到三十歲的時候,他開始凶狠地喝酒。後來我在莫斯科的希特羅夫市場上碰到他,這時他已經成了流浪漢。不久前聽說他已經得傷寒病死了。想到我這一生中有多少好人毫無意義地死去,我感到十分寒心!當然,所有的人都會變得年老體衰,最後死去,這是自然現象,然而無論哪裡都沒有像在我們俄國那樣,人們老死得如此迅速可怕,如此沒有意義……我比他大兩歲,當時他還是一個圓腦袋的孩子,活潑,聰明,誠實;他天資很高,善於畫各種鳥、貓和狗,他還給工匠們畫漫畫,常把他們畫成長羽毛的鳥類:把西塔諾夫畫成一隻悲淒的單腳鷸鳥;日哈列夫則成了斷了雞冠、頭上沒了羽毛的公雞;有病的達維多夫變成一隻可怕的鳳頭麥雞。不過他畫得最成功的還是老模壓工戈果列夫,把他畫成一隻大耳朵的蝙蝠,長著一個滑稽的鼻子和一雙六爪的細腿,圓圓的黑臉上,兩隻眼睛邊上都有一道白圈,瞳孔則像扁豆,橫在眼睛裡,這使他的臉顯出一種生動卻又醜陋的表情。巴維爾把這些漫畫拿給工匠們看,他們都沒有生氣。不過給戈果列夫畫的漫畫卻讓大家留下不愉快的印象,於是大家都嚴肅地忠告畫家說:“你最好把它撕了,老頭兒看到了會要你的命的!”這個又臟又臭、總是喝得醉醺醺的老頭兒篤信上帝達到令人討厭的地步。他無惡不作,常把作坊的事情向掌櫃告密。由於老板娘有意招掌櫃為女婿,所以掌櫃就把自己當成了整個作坊和所有人的主人了。全作坊的人都恨他,但又怕他,因此也怕戈果列夫。巴維爾狂熱地千方百計地捉弄這個模壓工,不讓他有一分鐘的安靜,而且不達目的決不罷休。這方麵我也全力支持他。作坊裡的人看見我們幾乎總是用無情而粗野的方式對待他,也都挺快樂,但也警告我們說:“孩子們,你們會吃虧的!‘小甲蟲庫茲卡’會把你趕走的!”“小甲蟲庫茲卡”是作坊裡的人給掌櫃起的綽號。警告並沒有嚇住我們。趁模壓工睡著的時候,我們在他臉上抹上顏料。有一回他喝醉睡著了,我們把他的鼻子塗成了金色。他一連三天都沒能把鼻孔裡的金屑去掉。每次當我們成功地把老頭兒激怒之後,我就想起了輪船,想起那個矮小的維亞特省的士兵,心裡便感到不安。戈果列夫儘管年紀大了,但力氣還很大,他常常出其不意地抓住我們,將我們痛打一頓,打了我們後還要去向老板娘告狀。老板娘也是天天喝得醉醺醺的,因此她平時總是很和善很快樂,並總是嚇唬我們,用胖胖的手敲著桌子大聲說:“小鬼們,你們又淘氣了?他年歲大了,應該尊敬他!是誰往他杯子裡倒煤油來著?”“是我們……”老板娘驚訝地說:“天哪,他們居然還自己承認哩!該死的東西……應該尊重老人!”她把我們趕開。晚上她告訴了掌櫃。掌櫃生氣地對我說:“你這是怎麼回事:你讀書,甚至還讀聖經,卻乾出這種胡鬨的事情,為啥?你可要當心,老弟!”老板娘是個單身女人,很是可憐。她常常喝著甜酒,坐在窗前吟唱:“沒有一個同情我的人,”“也沒人對我表示可憐,”“誰也不知道我的苦惱,”“我向誰訴說我的悲淒。”接著她便嗚咽地拉長其衰老的顫音:“唉——喲——喲……”有一次,我看見她手裡提著一壺煮開了的牛奶走到樓梯邊,突然腳一歪跌倒了,笨重地沿著樓梯一級一級滾下去,可是手裡仍然沒有扔掉牛奶壺,牛奶潑在她的衣服上,她卻伸直兩隻手,生氣地對奶壺嚷道:“你怎麼啦,魔鬼?你要到哪裡去?”她不胖,但全身鬆弛得軟綿綿的,像一隻已不能捕鼠的老貓,由於保養得好,身體有點笨重,隻會哼哼著,甜蜜地回憶自己往日的成功和快樂。“瞧,”西塔諾夫若有所思地皺起眉頭說,“過去是家大業大,一個很好的作坊,操持這個家業的是聰明人,可現在一切都不行了,一切都落到庫茲卡手裡了!我們乾活呀,乾活,全都是替彆人賣力!想到這一點,腦子裡的發條便突然斷了,什麼也不想乾了,真想對這一工作啐一口唾沫,然後爬到屋頂上去,在那裡望著天空,躺他一個夏天……”巴維爾·奧金佐夫也有西塔諾夫的這種思想。他學著成年人的姿勢抽卷煙,抽象地議論上帝啦,酗酒啦,女人啦,還說任何工作都毫無意義,因為雖然一些人在勞作,而另一些人卻在破壞人家的勞動成果,不珍惜它,不理解它。這時候,他那張尖削的可愛的臉就會皺起來,像一個老人。他坐在鋪在地板上的床位裡,雙手抱著膝,久久地望著蔚藍色四方形的窗口,望著堆滿積雪的房頂,望著冬日天空中的星星。工匠們有的在打鼾,有的像牛一樣發出哞哞的叫聲,有的在含混不清地說夢話。達維多夫躺在高板床上不停地咳嗽,快要結束他的餘生了。那些被睡眠和醉酒捆住了的所謂“上帝的奴仆們”卡賓久興、索羅金和彼爾申,身體挨著身體,橫七豎八地躺臥在屋角裡;而那些沒有臉,沒有手腳的聖像則從牆上望著大家。屋子裡散發著一股濃濁的乾性油、臭雞蛋和地板縫裡冒出來的腐臭味。“上帝啊!我多麼憐惜大家呀!”巴維爾小聲地說。這種對人的憐惜,越來越讓我感到不安。前麵我已經說過,我們兩人都認為,所有的工匠都是好人,生活卻過得不好,枯燥苦悶得受不了,他們不應該過這樣的生活。冬天大雪紛飛的時候,房屋、樹木、大地上的一切都在搖晃、哀號、哭泣,大齋日的鐘聲在悲鳴,寂寞像波浪似的湧進了作坊,鉛一樣沉重地打壓著人們,把他們身上一切有生命的東西壓死,然後把他們趕進酒館裡去,趕到女人那裡去,因為女人也跟酒一樣,成了他們忘卻一切的手段。在這樣的夜晚,書也幫不上忙了。於是我和巴維爾便竭力用自己的辦法來讓大家高興,我們把煙煤、顏料塗在自己臉上,帶上亞麻做的假胡須,演出我們自己編造的各種喜劇,英勇地與煩悶作鬥爭,強使大家開顏。我想起了《一個士兵拯救彼得大帝的傳說》這本書,便把它改編成對話,爬到達維多夫的高板床上,在那裡進行即興表演,開心地把假想中的瑞典人的腦袋砍下來。觀眾們都樂得哈哈大笑。觀眾最喜歡的是一個關於中國鬼秦友東的傳說(作者左托夫(生卒時間不詳),是一部幻想。)。巴維爾扮演那個突然想做善事的倒黴鬼,其他角色一切由我扮演,既扮男的,也扮女的,還扮各種景物,扮善鬼,也扮石頭,中國鬼每次想做善事都做不成而垂頭喪氣的時候,就坐在這塊石頭上休息。觀眾哈哈笑了,而我卻覺得奇怪,怎麼這麼容易就能逗他們笑了呢。因為太容易,反而使我覺得不高興。“啊哈,兩個小醜!”他們對我們叫喊,“啊哈,兩個強盜!”可是,越往後便越令人煩惱地覺得,悲哀比歡樂更接近這些人的心靈。我們這裡從來就不存在歡樂,也不珍惜歡樂;人們故意地把它從棄置中抬出來,隻是當作一種消除死氣沉沉的煩悶的工具罷了,這種歡樂的內在力量是令人懷疑的,因為它不是自身的存在,也不是為著要生存而存在,而是受悲哀的招引而出現的。這種俄國式的歡樂往往很快地轉變為殘酷的悲劇,快得出人意料和不可捉摸。一個人正在跳舞,好像要掙脫束縛著他的羈絆,可是卻突然發泄出內心的殘酷獸性,在獸性的苦悶中向一切人撲過去,撕毀一切,咬斷一切,破壞一切……這種因外力推動的強作的歡樂使我憤慨,當我憤慨得忘乎所以時,便把突發編造出來的幻想故事講給大家聽,演給大家看。我很想在人們的心中引起真正的、自由的、輕鬆的快樂!我作出了一點成績,他們稱讚了我,對我表示驚喜。但是似乎被我動搖了的苦悶又慢慢地顯露出來,並變得愈加嚴重了,把大家壓倒了。陰鬱的拉裡昂內奇親和地說:“你真是個快活人,願上帝保佑你!”“你真會讓人開心,”日哈列夫也附和著他說,“馬克西梅奇,你到雜劇團或劇院去吧,你一定會成為一個好醜角。”作坊裡在謝肉節和聖誕節去看過戲的隻有兩個人:卡賓久興和西塔諾夫。年長的師傅們鄭重地勸他們在洗禮節時到約旦(在聖經傳說中,基督曾在約旦河裡受洗禮。)的冰窖裡去洗掉這個罪惡。西塔諾夫經常地勸導我:“丟開一切,你學戲去吧!”接著他就激動地給我講了悲慘的《雅科夫列夫演員的一生》(雅科夫列夫(1773-1817),俄國悲劇演員。)。99lib?“瞧,竟有這種事!”他喜歡講述斯圖亞特王朝瑪麗婭女王(蘇格蘭女王。)的故事,稱她是“騙子手”,而特彆讚賞的是《西班牙貴族》(《西班牙貴族》是法國作家戴內裡和仲馬普瓦爾合著的一部五幕正劇。)這本書。“馬克西梅奇,唐·謝紮爾·德·巴讚(《西班牙貴族》中的主人公。)是一個最高尚的人,是一個令人驚訝的人!”他本人身上也有某些“西班牙貴族”的氣質。有一次在瞭望台前的廣場上有三個消防隊員在毆打一個農民取樂,有四十多個人在圍觀這場毆打,為消防隊員喝彩。西塔諾夫衝了過去,揮起長胳膊猛擊三個消防隊員,扶起那個農民,把他推進人群裡,大聲喊道:“把他領走!”他自己卻留了下來,一人對三人。消防隊的駐所就在十步開外的地方。那些消防隊員儘可以叫來援兵,把西塔諾夫痛打一頓。幸運的是,那幾個消防隊員當時嚇壞了,躲到院子裡去了。“一群狗東西!”他在他們身後罵了一聲。每逢星期天,青年們都到彼得巴甫洛夫墓地的林場上去鬥拳,他們聚集在那裡,跟清道夫們及附近農村的村民進行比賽。清道夫裡派出與城裡人對抗賽的是一位著名的拳擊手,他是莫爾多瓦人,身材魁梧,但腦袋很小,眼睛有病,老流眼淚,他用短上衣的臟袖子擦了擦眼淚,叉開雙腿站在自己人麵前,善意地向人挑戰:“你們出來呀,不然,我要凍壞了!”我們這一邊出來跟他們對陣的是卡賓久興,可是他老是敗在莫爾多瓦人的手下。不過被打得頭破血流的哥薩克卡賓久興還是氣喘籲籲地說:“誓死也要把這個莫爾多瓦人打敗!”這決心終於成了他生活的目的。他甚至為此而戒了煙,睡覺前用冰雪擦身,大量吃肉;為了讓肌肉發達,他每天晚上用兩普特重的秤砣畫許多次十字。然而這一切也無濟於事,於是他把鉛塊縫在手套裡,對西塔諾夫吹噓說:“這一次,莫爾多瓦人可要完蛋了!”西塔諾夫則嚴厲地警告他:“使不得,不然我要在比賽前說出來!”卡賓久興不相信他的話。但比賽開始的時候,西塔諾夫忽然對莫爾多瓦人說:“瓦西裡·伊萬內奇,你退下,我先跟卡賓久興比一場!”哥薩克頓時麵紅耳赤,大聲嚷道:“我不跟你比,你走開!”“你要比!”西塔諾夫說著便朝他走去,用逼人的目光直盯著哥薩克的臉。卡賓久興在原地跺腳,把手套脫下來,塞進懷裡,立即離開了比賽場。不論是我們還是對方都感到很不愉快,並且很奇怪。有一位公證人生氣地對西塔諾夫說:“老兄,把你們家裡的事拿到賽場上來解決,那是違規的!”四麵八方的人都注視著西塔諾夫,罵他。他沉默了許久,終於對這位公證人說:“要是我說我製止了一場凶殺呢?”這位公證人馬上就明白了,甚至摘下了帽子說:“那我們就要感謝你了!”“隻是,老叔,請你不要聲張出去!”“為啥呢?卡賓久興是一位少有的拳擊師,不過一個人輸了,會發狠,這我們能理解!以後比賽前,得先檢查他的手套。”“那就是你們的事了!”公證人走了之後,我們這邊的人便罵西塔諾夫:“你鬼迷心竅,多什麼嘴呀!讓哥薩克揍他去好了,如今我們又輸定了……”大家沒完沒了痛快地罵了他許久。西塔諾夫歎口氣說:“唉,你們都是一批惡棍……”讓大家感到意外的是,西塔諾夫竟邀請莫爾多瓦人進行單獨鬥拳。對手擺好了陣勢,高興地揮動著拳頭,俏皮地說:“讓我們先鬥一鬥,熱熱身子……”幾個人手拉著手,用背脊頂住後麵擁來的人群,組成了一個寬大的圈子。兩位鬥士機警地相互對視著,兩隻腳不斷地倒換著,右手伸向前方,左手護在胸前。有經驗的人一下子就看出來,西塔諾夫的胳膊比莫爾多瓦人的長。四周肅靜,隻聽見鬥士們腳下的雪吱吱作響。有人耐不住這種緊張氣氛,焦急地抱怨起來:“快點兒開始吧……”西塔諾夫右手揮起來,莫爾多瓦人稍稍提起左手護著,他心口直接挨了西塔諾夫左手的一拳後,哼了一聲,後退了幾步,滿意地說:“年紀輕,可不傻!”他們開始交手,相互撲打起來,揮起重拳朝對方的胸口掄去。幾分鐘後,雙方的人都興奮地喊叫:“聖像畫師,機靈一點!給他畫上一筆,塗上去!”莫爾多瓦人的氣力比西塔諾夫大得多,但身體比較笨重,下手不快,人家打他三拳,他才打彆人一拳。不過他身體結實,挨幾拳打並不在乎,隻是哼一哼,笑一笑。突然他從下往向朝西塔諾夫的腋下重擊一拳,結果把對方的右手打脫臼了。“把他們拉開吧,不分勝負!”立即響起了幾個聲音。大家把圍觀群眾的圈子衝開,把兩個拳擊手拉開了。莫爾多瓦人溫和地說:“這個聖像畫師氣力雖然不大,但很機靈,以後會成為一個好拳擊手。我這是當著大家的麵說的。”半大孩子們的普通比賽開始了。我帶西塔諾夫去看骨科大夫。他的作為更提高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增加了我對他的同情和尊敬。總之,他做得很誠實,很正直,而且他認為他應該這樣做。但放浪的卡賓久興卻巧妙地嘲諷他:“咳,燕尼亞(西塔諾夫的昵稱。),你活著是為了做樣子給人家看的。你把靈魂洗刷得像過節的茶炊,然後就誇口說:多麼光亮呀!可是你靈魂是銅做的,跟你在一起真無聊……”西塔諾夫靜靜地一語不發,專心一意地乾活,或是把萊蒙托夫的詩抄在小本子上。他把自己全部空閒時間都用在這種抄寫工作上了。我曾勸他說:“你不是有錢嗎,去買一本好了!”他回答說:“不,還是自己抄得好!”他用美麗、娟秀的筆法,帶一種花筆道抄完一頁,等著墨水乾的時候,輕聲念道:“沒有遺憾,沒有同情,”“你會望著這片大地,”“既沒有真正的幸福,”“也沒有永恒的美……”接著他眯起眼睛說:“這是真理!嘿,他對真理了解得多麼透徹!”西塔諾夫對待卡賓久興的態度我感到很奇怪。哥薩克喝醉了酒,老要找他的夥伴打架。西塔諾夫總是久久地勸他:“彆糾纏我!彆惹事……”可是西塔諾夫後來還是痛打了醉漢一頓,打得非常厲害,連那些平時把打架當作熱鬨看的工匠們,都不得不出來乾預,把兩人拉開。“不及時製止葉夫蓋尼,他會把人打死的,他連自己也不憐惜。”他們說。清醒的時候,卡賓久興也不停地捉弄西塔諾夫,嘲笑他對詩歌的愛好及他的不幸的愛情,並且說得很肮臟,想激起他的妒忌心。西塔諾夫默默地聽著哥薩克的挖苦話,也不生氣,甚至還與卡賓久興一起笑了笑。他們倆並排睡覺,每天晚上都竊竊私語地交談很長時間。他們的話語使我不得安寧。我很想知道,這兩個不相同的人到底談些什麼談得如此親熱。但是當我靠近他們時,哥薩克就不滿意地說:“你要乾什麼?”西塔諾夫則好像沒有看見我一樣。不過有一次他們把我叫去,哥薩克問道。“馬克西梅奇,你要是發了財,你會怎麼辦?”“我會買許多書。”“還有呢?”“不知道。”“唉!”卡賓久興惱恨地把臉轉了過去,西塔諾夫則平靜地說:“你瞧,誰也不知道,不論老人還是小孩!我跟你說吧,財富本身是無所謂好壞的!一切取決於附加條件……”我問道:“你們在談什麼呀?”“不想睡,我們就說說話唄。”哥薩克回答說。後來我仔細聽了他們的談話後才知道,他們每天晚上談的都是大家在白天愛談的那些事:上帝、真理、幸福、女人的愚笨和狡猾、富人們的貪婪,以及整個生活都雜亂和不可理解,等等。我總是很貪婪地聽這些談話,為這些話所激動。我感到高興的是,幾乎所有的人都說同樣的話:生活不好,應該生活得好些!但同時我也看到,雖有想生活得好的願望,卻沒有對人提出什麼要求,所以在作坊的生活中,在工匠們的相互關係中並沒有發生任何的變化。這些話雖然照亮了我眼前的生活,卻也暴露了這種生活後麵的某種令人沮喪的空虛。人們在這種空虛中,就像微塵在動蕩的池水中一樣,胡亂地焦躁地遊動著。也正是這些人自己說:這種忙亂是毫無意義的,令人氣憤的。他們議論得很多,很喜歡議論,老是責備彆人,懺悔,自我吹噓,往往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凶狠地吵鬨,互相狠狠地侮辱。他們還試圖猜測他們死後會怎麼樣。作坊大門口放汙水桶的地板腐朽了,形成一個潮濕腐爛的窟窿。從那裡吹來一股冷風和泥土的酸臭氣,大家的腳都凍壞了。我和巴維爾曾拿稻草和破布去堵住這個窟窿,大家也說要換一塊地板,可是窟窿反而變得越來越大了。在暴風雪肆虐的日子裡,這個窟窿就像大煙囪一樣,風雪直往裡麵吹,凍得大家都感冒了,咳嗽了。氣窗上的洋鐵皮片發出煩人的吱嘎聲,大家都用臟話罵它。我去給它抹上一點油。日哈列夫留心聽了聽之後說:“氣窗不叫了,反倒有些寂寞!”大家從澡堂回來,便躺在肮臟的滿是灰塵的床上。這些肮臟和臭味一般不會使任何人感到不安。妨礙人們生活的惡劣瑣事有很多,這些東西本來是很容易除掉的,但是誰也沒有去做。大家常說:“不論上帝還是自己,誰都不同情人……”當我和巴維爾替受汙穢和蟲咬之苦快要死去的達維多夫洗了個澡時,他們卻嘲笑我們。他們脫下自己身上的襯衣,要我們替他們捉虱子,並管我們叫澡堂服務員。總之儘量捉弄我們,好像我們乾了什麼可恥和可笑的事情似的。從聖誕節到大齋期達維多夫都一直躺在高板床上,難受地咳嗽著,吐出一口口難聞的血痰,他吐不進汙水桶裡,血痰都落在地板上;每天晚上他都說夢話,把大家吵醒。大家幾乎天天都說:“要把他送到醫院去!”但是,開始時是因為達維多夫的身份證過了期,後來又因為他的病好了些,終於決定:“算了,反正快要死了!”他自己也說:“我活不了幾天了!”他是個不苟言笑的幽默家,老想開點小玩笑來驅散作坊裡的可怕的煩悶。他常常沉下又瘦又黑的臉,用吹口哨似的聲音說:“大家就聽一聽高懸在高板床上的人的聲音吧……”接著他便慢條斯理地吟唱一首憂鬱的打油詩:“我睡在高板床上,”“天天都醒得很早,”“夢也好醒也好,”“蟑螂照樣把我咬……”“他並沒有泄氣!”大家誇他說。有時我和巴維爾來到他身邊,他就強打精神地說點笑話:“我拿什麼來招待你們呢,尊敬的客人?這裡有一隻新鮮的小蜘蛛,你們誰願意……”他死亡的日子拖得太長了,連他自己也感到厭煩。他真的懊喪地說:“我怎麼還不能死去呢?真倒黴!”他這種不怕死的精神使巴維爾很害怕。他常在夜裡叫醒我,小聲地說:“馬克西梅奇,他好像死了……他真要是在夜裡死了,而我們卻還躺在他下麵呢,哎喲,上帝!我怕死人……”要不就說:“唉,他乾嗎要生下來呢?還不到二十歲,卻要死了……”在一個月光明媚的夜晚,巴維爾把我叫醒,驚恐地睜大眼睛看著我說:“你聽!”高板床上達維多夫籲籲地喘著氣,急促而又清楚地說:“快來呀!”然後就打起嗝來了。“他就要死了!真的,你瞧著吧!”巴維爾激動地說。白天我整天都在清除院子裡的雪,把它搬到外麵去,已經很累了,就想睡個覺,但巴維爾卻央求說:“你可彆睡,看在上帝的分上,彆睡!”他忽然跳起來跪著,發瘋似的嚷道:“你們快起來吧,達維多夫死了!”有人醒了,有幾個人影從床上起來,有人生氣地提出反問。卡賓久興爬到高板床上去,吃驚地說:“好像真的死了……不過身體還有點兒溫……”四周寂靜。日哈列夫畫了個十字,裹著被子說:“唉,就讓他升天吧!”有人建議說:“該把他抬到過廳裡去……”卡賓久興從床上爬下來,朝窗口望了望。“就讓他躺到天亮再說吧!他活著的時候,也沒有妨礙過任何人……”巴維爾把腦袋埋在枕頭底下,痛哭起來。而西塔諾夫卻仍在睡覺,沒有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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