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1 / 1)

在人間 高爾基 4340 字 1天前

聖像作坊在一所半石砌的大房子裡,占兩個房間:一間有三扇窗戶向著院子,兩扇窗戶向著花園;另一間則一扇窗戶向著花園,一扇窗戶向著街道。窗戶很小,是四方形的,裝著玻璃。玻璃由於老化而變了顏色,勉強地把冬日那微弱而又分散的陽光照進作坊裡。兩個房間都擺滿了桌子,每張桌子後麵都弓身坐著聖像畫師,有些桌子後麵還坐兩個人。天花板上吊著一些盛著水的玻璃球,它們把燈光收集起來,變為白色寒光,用寒光反照到聖像的四方板上。作坊裡又熱又悶,裡麵工作著將近二十個來自巴列赫、霍魯伊、姆斯特拉等地的“聖像畫匠”。他們都穿著敞開領口的印花布襯衣,下身是斜紋布褲子,赤腳或穿著破爛不堪的鞋。畫匠們的頭頂上籠罩著一層藍灰色的劣等馬哈煙的煙霧,散發出濃重的乾性油、清漆、臭雞蛋等混雜在一起的臭味。一首憂傷的弗拉基米爾地區的流行歌謠像焦油一樣悠然飄來:“現在的人是多麼沒有羞恥——”“小夥子竟當眾勾引大閨女……”他們還唱了其他同樣不愉快的歌曲,不過唱得最多的還是這一首。歌中悠揚的旋律並不妨礙人的思索,也不妨礙人用貂筆在聖像服裝上畫出皺紋,給聖徒的瘦臉上畫出痛苦的細小的紋路。窗戶下,模壓工戈果列夫用小槌子在敲敲打打,他是一個醉醺醺的老頭,長著一個又大又青的鼻子。小槌子的枯燥的敲擊聲不斷地乾擾著那懶洋洋的歌聲,就像蟲子在蛀著樹木一樣。聖像畫這工作誰也不感興趣。不知是哪個歹毒的聰明人把這個工作分成了一長列瑣碎的工序,既失去了美,也引不起人們對它的愛好和興趣。斜眼的細木工潘菲爾是個凶狠而陰險的人,他把他刨好並粘好的各種尺寸的柏木板和橡木板送過來,害肺病的小夥子達維多夫便把這些木料打上底子,他的夥伴索洛金給它們塗上底漆;米列亞申用鉛筆照樣本勾下一個輪廓;老頭戈果列夫則塗上金,並在上麵刻花紋;畫衣服的畫師再畫上背景和聖像服裝。然後讓這些沒臉沒有手的聖像立在牆邊,等待畫臉的畫師來畫。看著供聖像壁和祭壇門用的各種巨大聖像,沒有臉,沒有手腳,隻穿著袈裟或鎧甲和天使的短衫立在牆邊,是很不愉快的。這些被畫成五顏六色的木板顯得死氣沉沉,缺少使它們活躍起來的東西。但好像這些東西本來是有的,是後來奇怪地消失了,隻留下一身累贅的袈裟。等畫臉的畫師畫好了“身體”之後,他們就把聖像交給另一個工匠,他將按塗金師刻出的模樣塗上“琺琅”。寫文字有寫文字的工匠;上漆則由作坊的工長親自動手。工長叫伊萬·拉裡昂內奇,是一個文靜的人。他的臉是灰色的,小胡子也是灰色的,全是絲絨一樣的細毛,灰色的眼睛凹陷得特彆深,顯出悲哀的形態。他笑起來倒很好看,但他不笑,好像不好意思笑似的。他很像柱頭苦行僧西梅翁(傳說中生活在5世紀的苦行僧。)聖像,也是那麼乾癟、瘦弱,連他那雙呆然不動的眼睛也好像透過人和牆抽象地望著遠處什麼地方。我來到作坊幾天後,那個畫神幡的工匠卡賓久興回來了。他是個頓河的哥薩克,美男子,力氣很大,喝得醉醺醺的,緊咬著牙齒,眯著甜蜜的女人般的眼睛。他一進來就默不作聲地揮起鐵拳,見人就打;他身材不高,卻很勻稱,在作坊裡到處亂竄,就像一隻貓進了地窖裡的老鼠堆裡,大家都驚慌地躲進各個角落裡,相互叫喊著:“揍他!”畫臉的畫師葉夫蓋尼·西塔諾夫用板凳朝狂暴者的腦袋砸去,把他打昏了。這個哥薩克坐在地板上,大家馬上用幾條毛巾把他捆起來。他像野獸一樣,用牙齒咬,想把毛巾咬斷。這時葉夫蓋尼狂怒起來,跳到桌子上,兩手叉腰,準備朝哥薩克的身上撲去;他身材高大,強壯結實,他這一撲,準要把卡賓久興的胸腔壓得粉碎。千鈞一發之時,拉裡昂內奇在他身邊出現了,他穿著大衣,戴著帽子,用手指頭威嚇著西塔諾夫,鎮定而認真地對工匠們說:“把他抬到過廳裡去,讓他醒醒酒。”哥薩克被抬出作坊後,大家把桌子椅子放好,又重新坐下來乾活。他們簡短地交換著意見,也談到哥薩克的氣力,並預言總有一天他會在打架中被人打死等等。“要把他打死可不容易。”西塔諾夫很平靜地說,好像他很了解這件事情似的。我望著拉裡昂內奇,納悶地想到:為什麼這些身強力壯、性情暴躁的人那麼容易地聽他的話呢?他告訴大家該怎麼乾活,甚至最優秀的工匠都願意聽他的忠告。他教卡賓久興比教彆人更多,對他說的話也比對彆人說得更多。“卡賓久興,你既然叫彩畫師,就該用意大利的畫法畫出‘彩’來。油畫就要求溫暖色彩的統一。可是你呢,白色用得太多了,結果把聖母的眼睛弄成冷冰冰,像冬天一樣,雙頰則畫得粉紅,像蘋果一樣,眼睛也跟它不相配,畫得不是地方,一隻畫在鼻梁尖上,另一隻移到了太陽穴上,結果整張臉都沒了神聖、貞潔的氣質,而成了一副狡猾、世俗的麵孔。你得用腦子乾活,卡賓久興。”哥薩克歪扭著臉聽著,然後女人般的眼睛不知羞地笑了笑,用其好聽的、由於喝酒而變得有點沙啞的聲音說:“唉,伊萬·拉裡昂內奇老爹,這不是我的本行,我生來是個音樂家,卻硬要我去當——修道士!”“隻要用心,就什麼事情都能乾好!”“不,我算什麼呀?我應該去當馬車夫,拉上一輛快捷的三馬車,嗨……”接著,他便扯開嗓門,悲痛欲絕似的唱起來:“哎呀——呀,我將那快捷的三馬車”“套上深栗色的三匹馬,”“啊喲,就在那嚴寒的深夜裡,”“直奔向我心上人的家!”伊萬·拉裡昂內奇和善地笑笑,扶正其灰色悲傷的鼻子上的眼鏡,便走開了。十多張嗓子和諧一致地跟著唱起來,合成一股強有力的洪流,好像要把整個作坊抬起來,讓它在空中有節奏地搖晃。“老馬們識途,”“熟知道路怎麼走……”學徒工巴什卡·奧金佐夫停下了搗蛋黃的工作,兩隻手各拿著一個蛋殼,用很好聽的童聲最高音和著唱起來。大家都被歌聲陶醉了,忘記了一切,用同一個胸腔在呼氣,生活在同一種感情裡,都斜眼看著哥薩克。當他唱歌的時候,全作坊的人都聽從他指揮,都傾向於他,注視著他兩手大幅度的揮動。他張開雙臂時就像要飛起來一樣。我相信,如果他突然停止了唱歌,喊一聲:“去摧毀一切!”那麼大家,甚至那些最穩重的工匠,也會在幾分鐘之內把整個作坊砸得粉碎。他不常唱歌,但是他那豪放的歌聲的威力卻永遠是那麼的不可抗拒和戰無不勝,不管人們的心情是多麼沉重,它都能把人們鼓動起來,燃熾起來,使他們振作精神,溶彙成一個強有力的機體。這些歌使我產生了一種對這位歌手、對那種能控製人的美的力量的羨慕之情。我感到有一種讓人激動得不得了的東西落在了我的心裡,脹得發痛,很想哭出來,對著那些唱歌的人大喊一聲:“我愛你們!”害肺病、臉色蠟黃的達維多夫頭發蓬亂,也張著大嘴聽著,樣子很奇怪,活像一個剛從蛋殼裡孵出來的雛雞。隻有哥薩克領唱的時候,才會唱這種豪放快樂的歌。平時多半唱些悲淒的拖長聲音的歌,例如《無恥之人》《林蔭下》和關於亞曆山大一世之死的《我們的亞曆山大怎樣檢閱自己的軍隊》(這幾首歌均為俄羅斯民歌。)等。99csw.有時候,我們作坊裡手藝最好的畫臉師日哈列夫會提議唱些聖歌,但多半也不成功。日哈列夫老是用特彆的、隻有他一人才懂的調子,從而妨礙了大家合唱。這是一個四十五歲左右的人,乾瘦,禿頭,長著半圈像茨岡人那樣卷曲的黑發,胡須一樣的眉毛又粗又黑,一把尖削濃密的黑胡子給他那張細長黝黑的非俄羅斯人的臉裝點得十分好看,但是在他的鷹鉤鼻子下麵卻留著一撮粗硬的唇髭。有了上麵粗黑的眉毛,這唇髭就顯得多餘了。一雙藍眼睛也大小不一,左眼顯然比右眼大。“巴什卡!”他用男高音向我的同伴——那個學徒工喊道,“來開個頭,唱《讚美上帝的名字》吧,大家聽著!”巴什卡在圍裙上擦了擦手,領頭唱道:“讚——美……”“……上帝的名字。”有幾個聲音跟著唱。日哈列夫卻不安地嚷道:“葉夫蓋尼——聲音放低一點!把聲音降至心靈的最底層……”西塔諾夫把聲音降低到像敲木桶似的唱道:“上帝的奴——仆們……”“不對,不對!這個地方應唱得地動山搖才行,唱得讓窗子和門戶全都自動敞開!”日哈列夫全身抖動著,處於莫名其妙的激越狀態;他的奇怪的眉毛在腦門上不斷地上下移動,聲音時斷時續,手指在彈奏著看不見的琴弦。“上帝的奴仆們——明白了嗎?”他意味深長地說,“這裡要透過外殼,領會它的內核。奴仆們,讚美上帝吧!怎麼還不明白呢?你們都是活人哪。”“你們也知道,這個地方我們總是唱不好。”西塔諾夫客氣地說。“那就彆唱了!”日哈列夫滿心委屈地開始乾活。他是一個優秀的工匠,能夠按拜占庭的和法國的風格畫聖容,也能惟妙惟肖地用意大利的風格畫。接受聖像壁的訂貨時,拉裡昂諾內奇都要跟他商量。他很熟悉聖像畫原作的專家,一切有關聖像的珍貴複製品,如奧多羅夫斯克、斯摩棱斯克、喀山及其他地方的作品都經過他的手。但在他觀看這些作品時,總是大聲地抱怨說:“這些原作束縛了我們……直率地說,是束縛了我們!……”儘管他在作坊裡處於重要的地位,但他並不比其他人驕傲;對於學徒們——我和巴什卡的態度很親切,願意教我們學手藝。這方麵,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不會這樣做。但他又是個不容易了解的人,一般的說他是個陰沉的人,有時他整個星期都隻乾活不說話,像啞巴一樣。他奇怪而陌生地看著大家,好像是第一次見到的人一樣。他雖然很喜歡唱歌,但這些天來他都沒有唱,甚至好像也不聽歌。大家都注意著他,相互交換著眼色。他弓著腰俯身在斜立著的聖像上,聖像板則一半立在他的雙膝上,另一半靠著桌沿;他用細毛筆描繪著一張陰鬱的超世絕俗的聖像的臉,而他本人同樣也是陰鬱的超世絕俗的。忽然他生氣地一字一句地說:“先驅者——是什麼意思?在古代,驅——就是走的意思;先驅者——就是先走的人。並沒有彆的意思……”作坊裡變得很安靜,大家都笑著斜視著日哈列夫。在靜寂中聽到他說奇怪的話:“不能把先驅者畫成穿著羊皮衣,要給他畫上翅膀……”“你——在跟誰說話?”大家問他。他沒有聽見問話,或者是不願意回答,所以他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兒,在期待的靜寂中,大家又聽見他說話了:“應當知道一些聖像傳記,可又有誰知道這些傳記呢?我們知道什麼呢?我們活著毫無希冀……靈魂在哪裡?哪裡是靈魂?聖像標準樣本——對!——是有的。可是沒有心靈……”他表述出來的這些思想引起大家的譏諷和微笑,隻有西塔諾夫除外;當然說閒話的人總是有的:“到星期六——他準會去大喝一通……”身高體壯的西塔諾夫是一個二十二歲的青年,圓圓的臉,沒有胡子,也沒有眉毛,悲傷而嚴肅地望著一個屋角。我記得,日哈列夫畫完了要送往孔古爾城去的費奧多羅夫斯克聖母像的摹本後,把它放在桌子上,激動地大聲說道:“聖母像畫好了!你是一隻水杯——一隻無底的水杯;如今就要盛上世人痛苦的、熱忱的淚水了……”接著他披上一件不知是誰的外套,便到酒鋪去了。青年們笑著,打著口哨。年紀大一些的人羨慕地望著他的背影歎氣。西塔諾夫則走到他的作品跟前,仔細地看了看說:“當然,他會喝醉的,因為他舍不得把作品交出去。這種心情並不是人人都能理解的……”日哈列夫的狂飲病總是在星期六開始的,也許他跟一般的酗酒工匠不同。事情是這樣開始的:早晨他寫好一張字條,派巴什卡送到什麼地方去,到午飯前他就對拉裡昂內奇說:“今天我要上澡堂去!”“很久嗎?”“好啦,天哪……”“請你最晚不要晚於星期二回來!”日哈列夫同意地點了點他的禿頭,他的眉毛也不住地抖動。他從澡堂回來時,身上穿得很漂亮,上身穿著胸衣,脖子上打著領結,緞子坎肩上掛著一條長長的銀鏈子。他默默地坐上車走了,離開時,吩咐我和巴維爾說:“傍晚前你們把作坊收拾得乾淨些,把那張大桌子洗乾淨,刮乾淨!”大家都表現出一種過節的心情,全都振作起來,穿上乾淨的衣履,進澡堂洗澡,急忙吃晚飯。晚飯後日哈列夫帶著一包包小吃,帶著啤酒、葡萄酒回來了;他身後跟著一個女人,這女人全身各部分都肥胖得幾乎不成樣子,身高有二俄尺十二俄寸;我們的所有椅子和凳子放在她麵前都成了小孩的玩具,就連身材高大的西塔諾夫站在她的身邊也成了半大孩子。她的身體長得勻稱,乳房隆起像小山包,頂著她的下巴了;她動作遲緩、笨拙,年紀在四十開外,但她那圓圓的呆板的臉上卻有一雙像馬一樣的眼睛,顯得鮮活、光滑;一張小嘴似乎是畫出來的,像一個廉價布娃娃的嘴。她拿腔作勢地笑著,伸出寬大而暖和的手,說一些不必要的話。“你們好。今天天氣很冷。你們這裡有一種濃濁的氣味,是油漆的氣味。你們好呀。”她像一條浩瀚的大河,看著她那麼沉著、強勁,令人感到愉快,但她說的話卻有點令人打瞌睡,全是廢話。說話之前,她先鼓起腮幫子,使其幾乎紅得發紫的臉頰脹得更圓了。青年人冷笑著小聲說:“瞧,像一台機器!”“像一座鐘樓!”她噘著嘴,雙手放在乳房下麵,坐在鋪好了桌布的桌子旁邊,靠近茶炊;她用馬眼的和善的目光,依次地望著每一個人。大家都表示對她尊敬,青年人甚至有些怕她。有一位青年用貪婪的眼睛望著她那龐大的身體。當他的目光碰上她那能把人緊緊吸住的目光時,他就立即不好意思地低下自己的眼睛。日哈列夫也很尊敬自己的女客人,跟她說話時稱“您”,叫她乾親家;敬客時他總要深深地鞠一躬。“你彆費心!”她甜蜜地拖長聲音說,“你實在是太費心了!”她自己總是不慌不忙。她的雙手隻有上半截在動,胳膊肘緊緊靠在腰上。她身上有一股熱麵包的酒精味。戈果列夫老頭由於高興,說話結結巴巴,稱讚這個女人的美麗,就像教堂裡的職員誦讀讚美詩一樣。她則邊聽邊厚意地微笑著,當他讀亂了的時候,她就自己說起來:“我做姑娘的時候,並不那麼漂亮。這一切都是婚後生活對我的補償;將近三十歲的時候,我變得特彆明顯,連貴族們都注意我了。有一位縣首席貴族還答應送給我一輛雙馬車呢……”喝醉了的卡賓久興蓬頭亂發,他用仇視的目光看著她,粗暴地問道:“他為什麼送你——這個?”“當然是為了我們的愛情。”女客人解釋道。“愛情,”卡賓久興不好意思地嘟噥道,“那是什麼樣的愛情呀?”“您,這麼一個漂亮的小夥子,是非常懂得愛情的。”女人簡潔地說。哄笑聲把作坊都震動了。西塔列夫小聲對卡賓久興說:“蠢貨,比蠢貨還蠢!大家都知道,隻有苦悶至極的人,才會去愛這種女人……”他已醉得臉色發白,他的太陽穴上冒出了汗水,一對聰明的眼睛不安地閃著亮光。戈果列夫老頭則晃動著他畸形的鼻子,用手指拭去眼淚問道:“你有過幾個孩子?”“我們隻有一個孩子……”桌子上麵掛著一盞燈,爐子後麵的角落裡也有一盞燈,它們的光線都不強,作坊的各個角落都聚合著濃濃的暗影。一些尚未畫好的沒有腦袋的聖像從黑暗中張望著,在缺少手和腦袋的地方顯出平滑的灰色斑點,看上去比平時更可怕,好像那些聖徒的身體從塗了顏色的衣服中,從地下室裡神秘地溜走了。那些玻璃球已經升到了天花板頂端,掛在鉤子上,蒙了一層煙霧,泛著淡淡的藍光。日哈列夫不安地在桌子周圍轉來轉去,向所有的人敬酒。他的禿頭時而俯向這個,時而俯向那個,細小的手指不停地顛動著。他消瘦了,鷹鉤鼻子變得更尖了。當他側身對著燈光時,他的一邊臉頰上就映出一塊黑色的鼻影。“喝呀,吃呀,朋友們!”他用響亮的男高音說道。那女人也以主婦的身份,像唱歌似的說:“乾親家,你何必操心呢?大家都會自己動手,知道自己的胃口,吃飽了,自然就不吃了!”“好吧,大家就休息一會兒吧!”日哈列夫興奮地喊道,“我的朋友們,我們大家都是上帝的奴仆,讓我們來唱《讚美上帝的名字》吧!……”讚美歌沒有唱成。大家在酒足飯飽之後,都變得全身乏力了。卡賓久興手裡抱著兩排鍵盤的手風琴;皮膚黑得像隻烏鴉、神情嚴肅的年輕人維克多·薩拉烏京則拿著鈴鼓,用手指敲著繃得很緊的鼓麵,鼓皮發出沉厚的聲音,小鈴鐺則活潑地叮叮當當地響起來。“來一個俄羅斯的!”日哈列夫指揮說,“乾親家,請吧!”“唉,”那個女人歎口氣,站起來,“你真費心!”她走到屋子中間的空地上,堅實地屹立在那裡,活像一座小教堂。她穿一條褐色寬大的裙子,黃色細麻紗的上衣,頭上紮一條鮮紅色的頭巾。手風琴激奮地鳴叫,鈴鐺叮當作響,鼓皮歎氣似的發出沉厚的聲音,聽起來很不愉快,就像一個人發了瘋,又是歎息又是哭鬨一樣,用腦門往牆上撞。日哈列夫不會跳舞,他不過是用雙腳走著碎步,再跺一跺他那雙擦得鋥亮的皮靴的後跟,像小山羊似的蹦跳著,跟激昂的音樂完全合不上拍。他的一雙腳好像是彆人的,身體難看地歪扭著,東奔西突,像黃蜂落在了蜘蛛網裡或魚兒落入了漁網一樣——真沒趣。但所有的人,甚至那些喝醉了的人都注意到了他的抽搐的動作,大家都默默地注視著他的臉和手。日哈列夫臉上的表情令人驚訝,時而親切、靦腆,時而傲慢,並嚴酷地皺起眉頭。瞧,他不知道為什麼又驚奇又歎息,稍稍閉上眼睛,又張開了,變得憂心忡忡起來。他捏緊拳頭,偷偷地走近那個女人,突然一跺腳,跪在她的麵前,張開雙臂,提了提眉毛,現出衷心的笑容。她則帶著賞識的微笑看著他,平靜地提醒他說:“您會累著的,乾親家!”她想嫵媚地閉上眼睛,但她那雙有三戈比硬幣大的眼睛卻閉不上。於是她皺起眉頭,臉上也現出不愉快的表情。她同樣也不會跳舞,隻是慢慢地擺動著她那龐大的身體,無聲地從這個地方移到那個地方。她左手握著一塊手絹,懶洋洋地揮動著,右手叉著腰,這樣就使她變得很像一個大壇子。日哈列夫圍著這個石頭般的女人轉來轉去,違心地變換著麵相,好像跳舞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不相同的十個人:有文靜、恭順的人,有生氣得讓人害怕的人,有怯生生地悄悄歎氣的人,也有想偷偷地離開這個討厭的大塊頭女人的人。瞧,還有一個咬牙切齒、抽搐地歪扭著身體,像一頭受了傷的狗一樣的人。這種無聊、醜陋的舞姿引起我極度的沮喪,勾起我不快的回憶,使我想起了那些士兵、洗衣婦和廚娘,想起了那種豬狗般的婚禮。我還記得西多羅夫悄悄地對我說過的一句話:“在這件事上大家都在撒謊。這本來是大家都感到丟人的事,誰也不愛誰,不過是一場胡鬨罷了……”我不願意相信“在這件事上大家在撒謊”。那麼當時的瑪爾戈王後會怎樣呢?日哈列夫當然也沒有說謊。我知道,西塔諾夫愛上了一個“妓女”,被她染上了臟病,但他並沒有聽從夥伴們的話去把妓女揍一頓,反而為她租了一個房間給她治病。當他談起她時,態度還似乎特彆親切和局促。那個肥胖女人仍舊在擺動著身體,呆板地微笑著,揮動著手絹,日哈諾夫圍繞著她抽搐地蹦跳著。我邊看邊想:難道欺騙了上帝的夏娃也像這匹母馬一樣嗎?我對她產生了一種憤恨的感情。那些沒有臉孔的聖像從黑牆上張望著。暗夜緊緊地貼住了窗玻璃。小燈在悶熱的作坊裡放著晦暗的亮光。仔細地聽一聽,聽得見在沉重的腳步聲和吵鬨聲中那急促的水滴從銅洗臉盆落到臟水桶裡的聲音。這一切都和我在許多書裡讀到的生活不同!完全不同。現在終於大家都玩膩了。卡賓久興把手風琴交給薩拉烏京,大聲喊道:“跳起來吧!讓地板冒冒煙吧!”他像萬卡·茨岡那樣跳起舞來,像在空中飛一樣。接著巴維爾·索羅金也熱情奔放地跳起來。害肺病的達維多夫也在地板上移動著腳步。灰塵、煙霧、烈酒味和烤香腸的氣味讓他咳嗽不止。這種香腸經常發出一種熟皮革的氣味。大家都在跳舞、唱歌、喊叫,但每個人都記得自己是在作樂,而且大家都好像在相互比賽,看誰玩得靈巧,玩得更久。喝醉了的西塔諾夫不斷地問這問那:“難道可以愛這樣的女人嗎?”看樣子他馬上就要哭了。拉裡昂內奇稍稍地聳起他的尖肩膀,回答他說:“女人就是女人,你還需要什麼呢?”大家談到的這些人不知什麼時候就不見了。日哈列夫走後兩三天才回來,還去了一次澡堂,然後就傲慢地將近兩個星期躲在自己的角落裡默默地乾活,對誰也不理會。“他們都走了?”西塔諾夫用悲傷的藍灰色的眼睛向作坊掃了一眼,自言自語地說。他的臉很醜,有點衰老了,不過眼睛還是明亮和善的。西塔諾夫對我很友好。這要歸功於我那本抄錄了許多詩的厚厚的筆記本。他不信上帝。不過難於理解的是,在作坊裡除拉裡昂內奇之外,還有誰愛上帝和相信上帝呢?大家都很輕率地、譏諷地像談論老板娘一樣地談論上帝。可是坐下來吃午飯和晚飯時,大家都畫十字,躺下睡覺時也做祈禱,每逢節日都去教堂。西塔諾夫完全不做這些事。所以大家稱他為無神論者。“沒有上帝。”他說。“那麼世上的一切是從哪裡來的呢?”“不知道……”我問他,怎麼會沒有上帝呢,他解釋說:“你知道,上帝有多高啊!”於是他把一隻長胳膊伸到自己頭頂上,然後再把它放下來,放到離地麵一俄尺高的地方說:“人卻是這麼低下!對嗎?書上說:‘人是按上帝的形象造的!’(參見《舊約·創世紀》第一章第二十七節。)這你也是知道的。可是戈果列夫像什麼呢?”這可把我問住了。那個肮臟的醉鬼戈果列夫儘管已經一大把年紀了,卻還要犯俄南罪(俄南罪即手淫罪。參見《舊約·創世紀》第三十八章。);我又想起了維亞特省的那個士兵葉爾莫興和外祖母的妹妹——這些人身上有哪一點像上帝呢?“大家都知道的,人是豬。”西塔諾夫說完,馬上又來安慰我:“沒關係,馬克西莫維奇(馬克西莫維奇(馬克西梅奇)是高爾基的父稱。),也有好人,有的!”同他在一起我感到輕鬆、簡單。他有什麼不懂的就會坦率地說:“我不知道,我沒有想過這個!”這也是很不尋常的:在遇見他之前,我見到的卻是什麼都知道、什麼都能說的人。我看了他的筆記本,感到很奇怪。除了一些感人的好詩外,他還抄錄了許多讓人害臊的色情詩。當我給他講了普希金時,他把他抄在本子裡的《加甫麗裡阿達》拿給我看……“普希金——算什麼呀,不過是個愛說笑話的人罷了,可是這個彆涅季克托夫(彆涅季克托夫(1807-1873),俄國詩人。),馬克西莫維奇,才值得注意呢!”接著他閉上眼睛,輕輕地念起來:“你瞧,這漂亮的女人”“那迷人的胸脯……”不知為什麼,他特彆選出下列三行詩,帶著驕傲的喜悅念道:“哪怕是老鷹的目光”“也無法洞穿這火熱的閘門”“窺見她的心……”“你懂嗎?”我很不好意思地承認,我不明白他高興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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